空花刑
2015-05-14柏颜
柏颜
寒露刚过,满园桂花便有颓唐之势。
“今年的秋好似比以往都要凉些呢。”秦嬷嬷忙拿了香裘斗篷给虞晚披上,一面忧心匆匆地望着天,“照这么冷下去,恐怕小姐的嫁衣还要加一层薄棉才行了,喜鞋也……”
“谁说我要嫁了。”虞晚冷冷打断她,“嬷嬷也跟姨娘们一样急着赶我出府吗?”
“小姐,我可不是这个意思……”秦嬷嬷急得满脸通红,虞晚心知不该迁怒于她,便缓和着摆摆手,“好了,我心中有数。我去店里一趟,晚饭就不回来用了。”说罢拢了拢斗篷,便独自出了府。
这些年她独来独往惯了,自从娘亲去世,爹爹因为年轻时的放纵,老来身体欠佳,几乎日日都以参汤养着。
祖上传下来的糕点营生如今全靠虞晚前前后后地忙活,转眼,她已到了双十年华。福满斋的生意逐渐红火起来。但一家子开销甚大,每月结完账也余不下多少。却不知道是哪个伙计多嘴,说是店里每日的现银多得穿铜钱的草绳都烂了。
那些姨娘们还当了真,一下子急得跟乌眼鸡似的,生怕福满斋被虞晚一人独占。
于是干脆合着请了媒婆替她说亲。每隔三两日便齐齐在老爷面前口齿伶俐地陈述对方公子的种种好处。你一言我一语的,虞晚冷眼瞧着,一家子姨婆们倒是从未有过这么齐心的时候。
老爷听着倒也很欢喜。对比过家世年纪,终是定下了恒隆酒庄二少爷。对方也送了拜帖来,下一步便是择日完婚。
没人问过她喜不喜欢,想不想嫁。好像她只是家里的一个物件,与屏风、烛台并无差别。
即便这门亲事她是打心眼里抗拒,但也知道父命难违。索性还有段日子,她便日日守在福满斋里。调教伙计,核对账本,巡视厨房,清查库存……无一不精心。常常忙得连晚饭都顾不上吃。
两位姨娘来时,她正从账房出来。
“看这丫头,光顾着干活肯定又忘了用晚膳。走,今天咱们请你下馆子。”姨娘们笑得春风满面,不由分说就架着虞晚上了轿辇。
她们还未下轿,便早有人候在门口恭迎。从小厮和姨娘的对话里虞晚才听明白,原是未来夫家打算把喜宴定在此处,今便是是请她们家人来试菜。
在小二的招呼下,菜便一道道摆上来。
风露莲藕、羊脂捞月、金丝菊炖野山鸡、豆蔻黄、燕子栗……真真是个顶个的精致。
三双筷子一一尝下来,两位姨娘便赞不绝口。虞晚也觉得有些意外之喜。尤其是那道“醉芦鸡”,原本不是什么上得台面的菜,但吃起来确是滋味丰美,难得一见。
虞晚放下筷子,唤来小厮:“这里面是不是加了黄糖和桂蜜。”
小厮为难道:“这个,恐怕要请师傅来回话。”
“那便请来瞧瞧。”姨娘道,“我也好奇,能做出这么一桌菜的厨子约是位老先生吧?”
小厮答应着去了厨房,不一会儿就领着一名男子走过来。
男子看起来青涩得紧,许是在厨房待久了,白皙瘦削的面孔泛着些许烟火味。相貌确是周正得很。若是在别处撞见,大约会让人以为这是个一心要考功名的读书郎。
“回小姐、太太的话,这芦花鸡中,的确加了黄糖和桂蜜用以调味。”
他说话也很是清爽,礼数周到,不卑不亢。
两位姨娘交耳称赞一番,又嘱咐他喜宴当日好好展现,还会有赏。
男子一一谢过,正欲辞去。却被虞晚叫住。
“你叫熏颐,沈熏颐是不是?”
男子看她一眼,目光顿时起了波澜。
虞晚微笑:“我是虞晚,你的晚姐姐。”
十多年前,沈熏颐还只有六岁,他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跟在虞晚身后,怯生生地唤她晚姐姐。
其实虞晚也不过大她两岁,但因着她母亲是正房太太,从小养尊处优,备受宠爱,性格像男孩子一样豪爽。常会带着沈熏颐偷跑出去,逛花市,看河灯,围观杂耍。
每次他俩结伴出去玩,夜里回来挨骂的都是沈熏颐。
娘亲总会当着全家人的面责骂他带坏了虞晚,更含沙射影地针对惠姨娘。作为一个大家闺秀,一门正室,实在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自己的夫君会把一个跟别人生过孩子的戏子娶回来做妾。
头一年,娘亲与惠姨娘争执不断,就连一只苍蝇,一盆花都能成为她们之间的导火锁,用家无宁日来形容也不为过。
但这些丝毫没有影响虞晚和沈熏颐的感情,大人吵架时他们总是在旁边哭着哭着就不约而同地摸进了厨房。分吃一只鸡腿,或者一个烤地瓜。
有时候父亲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时,也会干脆放任她们吵闹。与虞晚和沈熏颐待在一起。
正当盛年的男子左手搂着儿子,右手牵着女儿,微笑着夸赞,晚儿聪明,有担当。熏颐谦逊,有条理。以后,晚儿可以在福满斋门头做掌柜,熏颐呢,管账定是不会出错的。
那时虞晚舔着糖葫芦一个劲地摇头,熏颐做的烤地瓜和芦花鸡都好吃得紧,应该做掌厨。
父亲大笑着哦了一声,把两个稚子搂得更紧。
夕阳把他们仨的背影拉成一座山的形状,越来越高,直到不见。
虞晚每每想起都会忍不住遗憾,那样的好时光,终究是不会再回来了。
没过多久,虞晚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成日里都是迷糊着的。只觉得家中依然吵闹不休,因此噩梦连连,好像再也醒不过来。
直到一个清晨,她闻到桂花香气,立刻想到了福满斋的桂花米糕。
她挣扎着起床想要去找熏颐,却发现庭院里安静得有些怕人。那天,她才知道惠姨娘走了,带着沈熏颐一起回到了他亲生父亲身边。
也是从那时起,父亲性情大变,几乎每日都流连在外。一年后,他接连娶了两个新姨娘。犹嫌不够,后面又纳了几个。直到娘亲病逝,虞晚再也没见过父亲笑过。
虞晚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见到熏颐。
那天之后,她每顿饭都必去摘星楼用。有时候沈熏颐会有空陪她说会话,有时候也见不到。
跟虞晚的惊喜过望不同,沈熏颐的反应要平静许多。
他只是问她,听说你要嫁给恒隆酒庄二公子。是真的吗?
虞晚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她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沈熏颐锁眉垂首的模样。
听说你要嫁给恒隆酒庄二公子。是真的吗?
明明已经是摘星楼上下皆知的事实,她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却不知如何回答。
他便轻轻锁了眉,低着头,不再追问。
许多年前,当他追问她,为何大太太就是容不下他娘,得不到答案时,他小小的脸上也是这样的神色。
虞晚心中的疼惜比那时更甚,自熏颐走后她才知道孤独是什么滋味。娘亲只一味地与父亲争吵,或者哭闹。几乎不曾把心思放在她的身上。而父亲,也顾着和新纳的姨娘们赏花游船。没人知道她有多思念熏颐,他不仅是她名义上的“弟弟”,也是家中唯一关心她的人。
夜过三更,依然睡不着。虞晚摸着黑起身,蹑手蹑脚地出了府。就像多年前她带着熏颐溜出去玩一样。那时熏颐个子小,不敢越过院墙。虞晚便张开手臂作势要接住他。可是熏颐担心砸到虞晚,宁可故意跳偏几分,结果磕破了膝盖,他明明疼得龇牙咧嘴,却还笑嘻嘻地说,晚姐姐,你看我厉不厉害。
她提着灯笼,走在漆黑的巷子里,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幼年熏颐清亮澄明的笑,脚步也走得更快了些。
她知道他的住处,她早就打听过了。知道他娘亲已经不在人世,爹爹更是早不知所终。
她来到他窗前,灯还亮着。她小心翼翼地捅破了一层窗户纸。看见沈熏颐临桌而坐,在灯下仔细凝视着一件物事。她踮起脚试图看得再清楚一些,没想到手边的墙石剥落,泄露了自己。
“进来吧。”沈熏颐看她穿得单薄,便脱下自己的衣衫给她披上。
“这么晚,有事吗?”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问他:“你手里拿的什么?”
他缓缓摊开手心,是一枚陈年旧钗。上面的珍珠已经剥落得不成样子,但钗身被保存得极好,在灯光下依然泛着鎏金光泽。
“还认得吗?”沈熏颐眼中有温情浮漾,不等她细细思索,他便自顾自说起来,“这是我当年离开时,偷偷从昏睡的你头上拔下来的。”
是了,她记得,她病愈之后找了好一阵。没想到,却在他的手中。
“你……一直带在身边?”虞晚心跳得有点快,面色愈红。
沈熏颐点点头,眸如弯月:“晚姐姐……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找你。我看着这支钗,就会想起你。想起和你在一起的日子。”
“那个时候,真是好啊……”熏颐的声音轻柔得就像那年三月的风,轻柔熨帖。
虞晚只觉得眼眶一阵阵发烫,她握住沈熏颐的手,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像是炒熟了的栗子糖衣,细致温暖地包裹住了她的手,她的心。
娘亲死后,爹爹身体每况愈下,她以长女的身份和不可推卸的责任接掌福满斋。近年来,她一直都是家里的支柱,爹爹的依靠。其实长大以后,她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喜欢“闯天下”了,偶尔见到店里来了娇滴滴的闺阁小姐们,她看着也会觉得羡慕,想要不问世事地端坐在闺房里描眉簪花,可她只能在福满斋把原本柔软的腰肢站到僵直。
她从未有一刻放松。
直至现在,她握着沈熏颐的手,这个幼年时跟在她身后跑得跌跌撞撞的小男孩,如今已经长成这般清绝舒朗的男子,他指间特有的温暖力度让虞晚生出无尽贪婪之意。曾经,她也在最深切的梦境里渴盼过,假如此生还能再见,那么彼时,他已不再是她名义上的弟弟。他也许可以成为她能够全心依赖的肩膀,她也可以以女子的身份站在他的身边,一起看风光明媚,一起到白发丛生。
灯花跳了好几次,她眼前一片朦胧。仿佛跌入了他们曾去过的芦花荡,飞扬的芦花落在她脸上,痒痒的,时间好像被浇上了一层蔗糖水,越发缓慢。
虞晚醒来时才发现她枕着沈熏颐的肩睡了整整一夜。她伸手抚过他眼下的乌青。
她脸上泛出珊瑚般娇润之色:“熏颐,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偷了厨房里娘亲用来做参汤的芦花鸡出来烤着吃的时候你说过的话吗?”
沈熏颐轻笑着握住她的一截手指:“当然记得,我说要给晚姐姐做一辈子的芦花鸡吃,放多多的桂蜜和黄糖。”他停了停,把手中的纤纤玉指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我还要,娶晚姐姐为妻。”
虽然那只是芦花荡里两个青梅竹马的孩子口中作不得数的话语,可那段时光,那个场景,已是彼此生命里最华艳的一抹亮色。抹不掉,也舍不得抹掉。
虞晚彻底陷入他的怀中,眼泪夺眶而出,好像整个天下间,唯彼此而已。
向恒隆酒庄退婚,与沈熏颐成亲,这两件事因为那晚虞晚的彻夜未归,以及清晨她与沈熏颐并肩出门而变得很是利落。
恒隆二公子顾及颜面自然避之不及。几位姨娘们虽说攀上好亲家的算盘落空,但至少虞晚到底是嫁了出去。福满斋的一切账簿印章也交了出来。在她们眼中,虞晚已经跟陌路之人没有分别。
成亲那天,场面着实有些冷清。要不是摘星楼的当家携着几个伙计来道贺,恐怕真连虞晚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都要成为笑柄。
她披着盖头,看不太清琅婳的模样。
只觉得她是一个温柔如水而又豪迈飒爽的女子。她说沈熏颐是摘星楼的掌厨,她作为东家一定要送份大礼。
那份大礼金光灿灿晃花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睛,才让虞晚的喜宴不至于太难看。
听说那晚新郎官与琅婳喝了许多杯酒,后来他还亲自跟着轿辇送她回了摘星楼才入洞房。
他一推开门便满身酒气地扑在虞晚身上,不管不顾地去解虞晚的衣裳。红火的嫁衣随肩滑落,露出精致的兜肚。他便一把扯下来,带着笑意问她:“这上面绣的什么?”
“辛夷花。”虞晚瑟缩地钻入喜被里,并不明白熏颐怎么会忽然问起这个,但她已经没有精力再想别的。
熏颐的吻像夏日的急雨般落在她身上,她只觉得自己就像池中的莲花,飘飘摇摇间,越发盛放。
第二日一清早沈熏颐便到摘星楼上工。但他并没有直接去厨房,而是一路沉着脸来到天星阁,琅婳的寝楼。
他出入东家闺阁并非是这一两日的事情,但如今成了亲,还这般不知收敛,旁的伙计们也忍不住侧目。
沈熏颐掀帘而入,琅婳正被侍女伺候着梳妆。
她向来畏寒,还没入冬已经点上了炭火。混合着红罗轻炭暖融融的气息,将豆蔻香烘得满屋都是。
琅婳抬起妩媚纤长的眼角,瞥了他一眼:“新郎官来得这么早,怎的没在家多陪陪娘子?”
沈熏颐作了个揖:“来谢婳老板昨日大礼。”
琅婳轻轻一笑,精致的妆容上尽显慵懒迷惑:“帮你,也是帮我自己。不必客气。”
沈熏颐沉吟半晌,像是下定决心,一字一顿道:“我想知道,何为空花刑?”
琅婳眉心猝地一跳,旋即如常笑道:“怎么好端端地提起这个,空花刑,并非真的刑罚,说起来也是我在身为筝女时听来的。”
许多年前,琅婳只是个被稀里糊涂卖到烟柳馆的筝女,也就是弹筝拨琴娱乐客人的下等人罢了。不过下等人也有身为女子的祈盼和希冀。无非是寻得一席安稳,免惊免苦,永世相依。
但凡俗间所有看似圆满的情爱,终究不外乎匹配二字。
身为筝女受人唆使,身不由己毫无地位,又怎堪匹配良人。只是痴心妄想罢了。
但像她们这样的女子,有谁不是靠着这个“妄想”才咬牙活下来。
起初琅婳并不知什么是空花刑,只知道会令人痛苦绝望。直到她也遇见命中的那个人。
那个男子来时,她正弹奏一首诗,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后来他握着她的手,目光灼灼道:“琅婳,你便是我的星辰。”
他允她承诺:“再等我两年,琅婳,我定在家中修一座摘星楼来迎娶你。”
他赠她朱钗华衣,尤其到了冬日,定要每日遣人送来红箩炭,配以豆蔻香,令她夜夜好眠。
可惜,他们终究是为凡俗所不容。
起初他也曾为她与家里对抗,搬来与她厮守三天三夜,直到家里来人硬生生将他绑回去。
后来,他便当真不再来。就连在路上遇见,他也只是轻轻一哂:“我堂堂恒隆酒庄二公子,怎会与区区一名筝女相识?”然后与她擦身而过,并无半分留念。
烈烈日头下,她只觉得心尖如被冰蚕丝缠了一圈又一圈,丝丝缕缕,寸寸收紧。才知道这便是空花刑,并非是挥刀动鞭让皮肉受苦,而是一个男子从精神上彻底摧毁深爱着他的人的意志,他给她一场花如梦,转瞬又抽空。他拂袖而去,却剩下她日日忍受着噬心腐骨之苦,远比三十六套酷刑来得更深重残忍。
因此便有身受其害的姐妹,笑称为,空花之刑。
琅婳恍惚地笑着,一双媚眼如丝里藏着幽幽沉沉的心事起伏,茫然不知望向何处。
沈熏颐点点头,又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转身而去。
一眨眼,三个月过去。虞晚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快得让她有些惊慌。
尤其,成婚以后她过得极好。熏颐待她百般温柔,无可挑剔。冬日里最冷的那几天,她每每起床都觉得衣裳冰冷如铁,像披着寒冰盔甲,难以忍受。
那一天她如常醒来,却发现枕边是空的,再一转头,却看见沈熏颐把她的衣裳裹在身上,用自己的体温暖着。回头发现她醒了,脸霎时就红了,支支吾吾地不知该如何掩饰。
虞晚顾不上寒凉,动情地环住他,恨不得往他身体里灌入自己一生的温柔。
沈熏颐从来不许她进厨房,他在炉灶边多年,深知其艰辛,便不愿让她再受。于是不管忙得多晚回家,他都要亲自为她准备好第二日一天的饭菜汤羹。
如今的虞晚不必去操心福满斋,也不必忧虑自家生计,每日对镜描妆,十指纤纤地绣花草鱼鸟,岁月静好。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大半年后,虞晚依然没有孩子。
每次虞晚吃些酸辣食物,沈熏颐都会以为她有了,直到大夫摇摇头,他才失望叹息。
为了早日为他生下孩子,虞晚频繁地喝坐胎药,那些苦得发涩的浓稠汤药,就像白水一样被她每日灌入腹中。很长一段时间,虞晚身上都散发着淡淡的苦气,隔得老远都能闻见。
而沈熏颐的脸色也愈发难看起来。
直到沈熏颐生辰,他已经是摘星楼头牌掌厨,徒弟们自然要挨个来送贺礼。虞晚也特意安排了戏班子,她想让他高兴些,再高兴些。
有位徒弟来得晚,神秘兮兮地告诉大家,他为师傅备了一份大礼。拊掌间,一名浓妆艳抹的女子款款而入。
虞晚当即明白过来,冷着脸并不许她进门。可是,沈熏颐将她一把推开:“不下蛋的母鸡有何颜面拦着夫君纳妾?”
虞晚整个人都怔住了。人人都以为她会哭号,会追上来撕扯。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根本抬不起步子,她不能相信那句话是从沈熏颐的嘴里说出来的。
那晚,沈熏颐把女子带入他房中。
虞晚就这样站了一整夜。呆如木偶。
酒醒以后,沈熏颐也没有在虞晚面前收敛一分对那女子的柔情蜜意。
虞晚不再饮坐胎药,她只是频繁地想起娘亲临死前的那些日子。她艰难地睁着干涸的双眼,哽咽地一遍遍问虞晚,为何爹爹不爱她,为何要纳妾,为何要忍心叫她痛苦。
也是那时,虞晚听说是娘亲一意要赶沈熏颐和他娘走,这才彻底失了爹爹的心。才会令他一再纳妾,也不再亲近娘亲。
直到今日,虞晚懂得娘亲心中苦楚。原来眼见自己所爱的人日日与她人欢好,如此痛心。
不久,那女子便有孕。
沈熏颐却在这时加倍忙碌起来,有时两三日也不会回家一趟。
虞晚便日日自己下厨给她做汤,喂她吃下,看着她的肚子逐渐圆起来。
一想着那里面是熏颐的孩子,虞晚就会由衷地笑起来。她轻轻拂过女子的肚子,想着孩子是否会同熏颐幼时一样,清秀,乖巧。
那日,两人上集市扯些布料给孩子做衣裳,一辆飞驰的马车被石子所挫,眼看就要撞过来。虞晚也不知自己当时怎么了,竟在刹那间把那女子护在了身下。好在有惊无险,马车最终倒在她旁边,只是她额头被刮掉一块皮。血流了满脸,甚是触目惊心。
沈熏颐闻讯赶回来,看见她独自用热水擦洗伤口,血染红整个脸盆。忍不住抓过她的衣领就骂,为何蠢钝不堪,不动躲避。
虞晚低着头,讷讷地说,没事的,一点血而已。好像她丝毫不吝惜自己的容颜。
那晚,沈熏颐彻夜未归。
第二日,仍然未归。
第三日,那女子受惊小产。虞晚哭得两眼发疼,伤至极处。
第四日,虞晚去摘星楼寻沈熏颐。大家起初都支支吾吾地说不知,后来有个客人告诉她:“你家相公现在可逍遥着呢,恐怕不知哪日这摘星楼都要跟他姓沈了。”
虞晚出了摘星楼,不知混混沌沌地走了多久。月亮慢慢爬上柳梢,朦胧青光映上她哀伤而倦意沉沉的脸。她伸手摸了摸鬓发中那枚被沈熏颐珍藏多年的发钗,目光越发坚定几分。
没了孩子,那女子也很快被沈熏颐送走。
整间屋子又安静下来。虞晚每日把许多时间花在头发上,总想把额角的伤痕藏得再深一些,再深一些。
摘星楼每日里最忙碌的时间就是傍晚,虞晚便掐好了时辰,来到天星阁。
“怎么是你?”琅婳的神色倒也没有太意外,她穿着委地的长裙,莲步轻移,纵使同为女子的虞晚也不能不在心中赞叹,人间尤物,不外如是。
“究竟有何事?”
虞晚凝神片刻,低声道:“我想替我家相公来问一问婳老板,是否……是否愿意下嫁于他?”
阁中默然一片。
唯有豆蔻香轻盈浮动,缥缈无拘。
琅婳仿佛怀疑自己听错了似的:“沈夫人,你说什么?”
虞晚乍听了这个称呼,还有一丝恍惚。然而,旋即她便像明白了什么,慌忙道:“婳老板若是愿意,虞晚愿意让出正室名分,甘愿一生为妾婢伺候相公与你。”
一丝疑惑与苦涩交织的神色从琅婳眼中划过,取而代之的是飞扬的笑意:“沈夫人,您怕是误会了。”
虞晚还想再求,却被琅婳挡了回来:“你回去吧,今日这些话我只当是没听过。以后休要再提。”
这夜沈熏颐回到家中第一件事就是质问她,为何要上天星阁:“你就是想让我颜面扫地对不对,从一开始你就是这么想的,是不是?”
虞晚摇头再摇头,可是沈熏颐根本不信,他疯狂地砸了家中所有能够砸的一切。直到他弄伤了自己的手,虞晚才如梦初醒般替他涂药包扎。
“是不是很疼?”虞晚问他。沈熏颐看着她的脸,尽管她已经费了很大心思,依然藏不住额角的那块疤痕,它就像沈熏颐心口的伤疤一样永远横在那里,提醒着他,鞭策着他,叫他一刻都不能解脱。
然而此刻,她问他疼不疼的时候,沈熏颐才发现自己的心疼得好像被什么东西捏碎了。
他把虞晚揽到身前,霸道地吻下去,好像要把一生的力气都用尽。
沈熏颐在黑暗里说,我居然很在意你去找琅婳,我居然很在意你竟然会想要把我推给别人。我居然……这么在意。
他说得有些语无伦次。可是虞晚全听明白了,她把他搂进怀里,像多年前那样拍着他的背,轻轻地,一下下,好像屋檐下连绵的雨滴。
盛夏来时,虞晚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
她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从未觉得自己的身子这样矜贵过。沈熏颐再没有单独过去天星阁,也不再扔下她独自过夜。他比新婚时更黏腻地守候在她身边。为她下厨,为她念诗,为她簪发,好像永远不嫌够似的。
虞晚坐在沈熏颐亲手打制的贵妃榻上,门帘随风卷起,瓜瓞绵绵的花纹一层层晕开,好像是铺展开的美好画卷。
虞晚觉得自己就像生活在那画中似的,终于迎来了生命中最妥帖安稳的幸福。
她生产那日,天气分外晴好。产婆举着婴儿送到她眼前看了一眼,她还来不及微笑,就昏死了过去。
是产后血崩,就连两个经验丰富的产婆都吓得失魂落魄。
“不成了。不成了。夫人怕是不成了啊!”她们哭喊着出来报信。
沈熏颐惊慌失措地遣人去请大夫来把了脉,结果大夫只是摇头,夫人早年是怎么回事,避孕的药汤和坐胎的补药叠加着来喝,早已伤了母体,如今能生下孩子已经是万幸。至于夫人,怕是回天无力了……
沈熏颐才忽然想起什么,无力地跌坐在地,眼睁睁看着虞晚的身体一点点地凉下去。
沈熏颐娶她,便是让她失去一切的开始。
与他成婚那日起,她便不再是福满斋的掌事。娘家人也因此与她形同陌路。
那些避孕的汤药是沈熏颐每日掺在虞晚的饭菜里的。他是故意让她没有孩子。
他只是想要,让她把自己当年受过的苦都尝一遍。
那年,虞晚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大太太,也就是虞晚娘亲趁机把虞晚的兜肚放在了沈熏颐的枕头下面。
当着老爷的面,人赃并获。
当时他还那么小,根本不懂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可是大太太哭喊着指着自己娘亲的鼻子骂,为娘的不要脸面勾搭别人相公,教出来的孩子也是偷鸡摸狗的小杂种。好好儿地毁了女儿清白,她越哭越凶,越骂越难听。
最后她甚至找到了沈熏颐的亲生父亲,也就是当地有名的烂酒鬼。
沈熏颐记得,母亲是好不容易带着他从父亲的手里逃出来,得以开始新的人生。可是被大太太这么一闹,他们又被抓回那个酒鬼手中,打骂羞辱,生不如死。
娘亲最终为了保护他而被酒鬼父亲活活打死。他彻底成了孤儿,流浪街头。直至十六岁那年遇见琅婳,他才有了一席安身之处。
长大之后,他才明白“偷兜肚”是怎样令人不齿的一件事。
多年的怨恨在他身体里如附骨之疽。直到,他重新遇见虞晚。
积埋已久的仇恨便被点燃。
他身边从未有过女子,于是他向琅婳讨教,究竟如何能让一个女子饱尝痛苦,生不如死。
他便用了空花刑,允她许诺,予她温情,为她编织一场绮丽斑斓的梦境。然后,一把火烧个精光。琅婳告诉他这样的“刑罚”,对于女子来说,便是最沉痛的折磨。
那时沈熏颐觉得这都是她应得的。
他纳那个女子为妾,甚至让她有了孩子。他躲在天星阁里,都是为了折磨她,羞辱她,摧毁她。
可是她比他想象中更坚强,也更深爱他。
渐渐地,他发现她哭的时候,他的心也会跟着缩紧。她为救他的骨肉导致容貌损伤时,他怜恨交加,恨不得受伤的是自己。她以为他钟情于琅婳,以正室身份做交换,求琅婳下嫁时,他才知道,原来他这么在乎她究竟在不在意他。
这些年,因为漫长的仇恨和孤独,让他似乎已经没有大悲大喜的情绪。
虞晚死后,他请了乳娘照顾女儿,白日依然去摘星楼当厨,只不过每天夜里他都会准时回来看一看襁褓中粉嫩的婴儿,偶尔逗她笑一笑,或是掖一掖被角。然后回到房里,喝下一壶又一壶酒,直到醉倒在床。
沈熏颐整个人像婴儿一样蜷缩着,双手交握地合在一起,好像那里面藏着比他性命还重要的东西。
梦里,他又回到十多年前那个夜。他哭着跑进虞晚的房间,想把她叫起来,替自己辩白两句。他想要告诉她他并没有偷她的兜肚,他甚至连那东西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可是虞晚一直没有醒,他想到自己要离开这里,便偷偷抽下了她的珍珠花钗。
只要钗还在,沈熏颐就觉得好像他的晚姐姐一直陪在他身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