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似君前
2015-05-14半江铮然
半江铮然
壹
夜沉如墨,茂密繁林中黑影森森。
贺思背着楚裕穿过丛林,踉跄往前奔,提着一口气与身后的人絮语:“殿下再坚持一会儿,游大人一定带着近卫军四处搜寻,接殿下平安回宫!”
楚裕陷入半昏迷,唯有环在贺思颈上的手臂无意识拢紧。
长奔了二里地,才隐隐见远处大盛的火光。
不止近卫营,京城十二卫全体出动,简直要将皇家猎场翻过来。游弢坐镇全局,看到被贺思蹒跚着背回来的楚裕时,激动得热泪盈眶。
好在楚裕只是太过虚弱才昏厥过去,很快苏醒。
醒来后的天子下了两道旨意,一是近卫军准备御驾回宫,二是召贺思进帐。
天子狩猎,号称防守得密不透风的近卫军,竟被逆党钻了空子,将堂堂九五之尊掳走,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贺思是近卫统领,自知罪责难免。
烛火荧然,楚裕披雪白狐裘,半坐榻上,容长俊颜殊无血色,唯一双深黑眼睛光彩熠熠。
王帐十分宽敞,衬得跪在地上的贺思身形单薄至极。然而却是这个看似瘦小的人,救他虎口脱险,陪他熬过四天三夜的艰难。
“贺思。”
“臣在。”地上的人将头叩得更响。
“你趁夜回京,去一趟卢府。”楚裕眸中浮现一丝忧色,“朕平安归来的消息已经传回宫,但清清是女眷,怕是没人特地知会她。她又一贯胆子小,你去见她一面,好叫她知道朕安然无事。”
贺思惊愕过后便是难堪。
虽然失职在先,但她是近卫统领,又有救驾之功,关键时刻楚裕却将她遣离身边,难道是怀疑她或是贺家与逆党勾结?
退出王帐,贺思心中百转千回。
随时保护楚裕是融进她骨和血中的职责,何况,她不能就这样让楚裕怀疑她。
打定主意,她便准备面圣陈情,然而刚走到王帐外,便听里面响着谈话声。
“陛下归来时一身血腥,骇了臣一大跳。”是游弢,“没想到竟是贺思割腕放血,为陛下解渴。”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楚裕愠怒,“她喜欢朕,救了朕,莫非朕就该回报?朕是万乘之尊、天命所归,贺家尚且不过是跳梁小丑,她又算什么东西?”
帐外,贺思微退了一步,怔了怔,而后,迎着月色往外走。
回到马厩,才恍惚察觉有什么正顺着脸颊滴滴答答往下淌。
是先前冲破层层密林时两颊被树枝划出的道道血痕,此刻崩开口子,滑下温热的血液,倒像是落了泪。
月色当空,洒下遍野银白,天地间比之黑黢密林不知明亮几分,贺思却只觉身所在、心所在,反而更加漆黑无望。
贰
归京休假的几日,贺思宿在侍卫营,晨昏不辍地练武。
贺夫人季氏倒是想管一管,奈何贺思如今过家门而不入,因此她自始至终都未能发现贺思脸上的伤。
倒是皇帝回京那日,贺思入宫轮值,在御花园偶遇了留王身边的小太监。
许是对方回去多了嘴,第二天,装着药膏的精致釉瓷小盒就送到了贺思眼前,捎带着还有留王殿下楚琎那张灿若桃花的笑颜。
“本王命太医院连夜研制出这舒痕去疤膏,淡疤之效定然绝佳。”楚琎满脸热情洋溢,似民间街头兜售的小贩。
见贺思不为所动,他隐去笑容,放柔嗓音循循劝解:“你是女子,即便旁人都将你当作男人,你却不能忘记好生珍惜自己呀。”
贺思收下药盒,冷冷垂眸:“陛下猎场遇袭,可是你的手笔?”
“什么手什么笔?”楚琎瞪着眼睛,无辜至极,“本王一直随侍君侧,昨日才同皇兄一道返京,忙得分身乏术,可没时间去研究手和笔的东西……”
贺思挑眉,眼中迸出利光。
楚琎的话便未再说下去。
良久,他淡淡开口:“太后没有多少时日了。”
好似没头没脑的一句,个中深味却笔墨难描。
贺思凝望他离去的背影,莫名读懂了笼罩着他的那一层伤痛。
贺太后一旦薨逝,于楚琎而言,不仅仅是朝堂上的靠山坍塌,更伤心的是失去生母。毕竟,他是太后唯一血脉相连的孩子。
可贺思却无法告诉他,她是盼着贺太后死的。
若无太后贺氏,贺思此生或许将是另一番光景,而非如今的李代桃僵、进退维谷。
眠荷殿外,先皇时引活水入池,铺种了满池红莲,临夏,莲叶碧无穷,红粉接连天。
楚裕以为太后侍疾的名义召卢阁老的千金卢清澜入宫,贺思到时,天子正伴着心上人共赏盛景。
陪卢小姐说了好一会儿话,楚裕才依依不舍温柔作别,命内侍将心上人送去安宁宫。
跪拜之后,殿中除了君臣二人再无旁人。楚裕缓缓开口,提及的却是一桩往事。
先帝承元二年,万寿节,帝后在宁寿园设宴,二皇子楚琎却失足坠入湖中。
是贺思将人救了上来。
从那以后,楚琎黏着救命恩人不放,恨不能以身相许。辗转至今,那满腔热火全然没有要熄灭的架势。
贺思静静听楚裕回忆,楚裕却没有继续追思,而是另起话题:“太后病入膏肓,御医替她号脉,说怕是出不了这个月了。”
贺思未敢多言。
楚裕自不是找她来议事的,继续道:“到了那几天,朕将假借太后名义下密旨,召贺定兆进宫。近卫营会埋伏在半路,将他一举击杀。”
贺思心头猛地一跳,抬眼便与他对上了目光。
楚裕深黑的眼眸里仿佛蕴藏着一道不见底的寂静深渊。
“太后危急,贺定兆即便心存怀疑,也不敢轻易冒险,无论如何会进宫一探虚实。但他定然会派人向留王报信、相互策应。”
这些年楚琎有贺太后经营,又有贺定兆这个武将坐镇,朝廷不少武官都是留王殿下的拥趸。楚琎要从近卫营手中救下贺定兆,并非没有可能。
“那一天必须将留王截在王府中。”
贺思颤了颤,隐约猜测到今番密谈的用意。
她急急磕头,声音颤抖:“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臣并无十全把握,只怕耽误陛下大计!”
楚裕似是早料到了她的反应,并未动怒:“朕已让御医准备了一味药,你若实在拦不下留王,到时便给他服下。”
贺思猛地抬头,难以置信。
离宫时,已是夕阳西下,暮霭红墙。路过先前与楚琎见面的花丛,贺思不禁停下了脚步。
楚琎既然敢挑衅楚裕的皇权,早该有坦然面对时局颠逆、成王败寇的准备。
楚裕冷漠无情的话语仍回响在耳畔:“你不比旁人,楚琎不会提防你。贺思,不要辜负朕的期望。”
贺思打了个寒噤,道不清是缘于那侵袭而来的夜色太冷,还是前方如蝼似蚁的命运太凉。
叁
楚裕阴鸷易怒,可朝野皆知,早年的太子殿下,是个温和可亲的少年。
前后分水岭是他的母后——文成皇后亡故那一年。
帝后极为恩爱,这从楚裕甫一出生便被立为东宫就可见一斑。
慈爱父母教养下的小太子进退得宜,举手投足气度翩翩。
文成皇后薨逝,先帝悲恸欲绝,逐渐沉迷求仙问道,大肆封赏术士道人,虚耗国库建造庙宇仙台,企盼着能让佳人死而复生。
结果朝廷乌烟瘴气,百官怨声载道,后宫也被贺氏掌控。
尚未成年的太子被遗忘在深宫。
楚裕从此性情大变。
尽管贺思从未见过众人口中那个温和的少年,然而她却一直相信,她侍奉的殿下仍保有一颗柔软的心。
既然先帝先后未能予他以铠甲,令他唯有用冷漠竖起一道防御,那就让她做他最称手的一件武器吧,为他冲锋陷阵、所向披靡。
直到如今,贺思仍旧抱着这样单纯的执念。
她能为楚裕做任何事,不计代价,不问后果。
击杀贺定兆的那一天很快来临。
留王府位处城北,飞檐翘角,气势恢宏。
当年贺太后连番以侍疾之名留楚琎盘桓京师,不前往封地,而楚裕只能摆出兄友弟恭的姿态,任凭留王府一年胜一年地富丽堂皇。
贺思出发时,正是黎明未启。天色掩护着她翻墙越院矫健如一只夜行飞鸟,她很快落入楚琎的庭院,轻移窗扇,如猫般无声窜入。
屋内灯火昏昏,屏风后,楚琎已是披衣半坐,盈盈而笑:“梦里方才见过,睁眼又见,阿思,你真让本王惊喜得不知今夕何夕。”
贺思眉头紧皱:“你怎知来的是我?”
“你脸上擦了留思膏,那香味本王是绝不会忘的。”楚琎得意地邀宠。
药膏本无名,留思,显而易见又是他穷极无聊胡诌的。
突然他神色微沉,利落起身:“房中烛火虽微弱,却尚能在屏风上照出你的影子。你决计不会连这个都察觉不到,看来是心思太乱无暇顾及,说罢,到底出什么事了?”
贺思潜藏的心思霎时就无所遁形。
然而,就在她要答话之际,院外传来匆忙跫音,有人急急叩响房门。
贺思警惕地拔剑,楚琎似有所觉,瞥了她一眼,迅速披上外袍往外走。
贺思心乱如麻,下意识的动作却快如闪电,手中长剑一横,豁然截住了他的去路。
肆
早朝上不见大将军贺定兆和留王殿下的身影。散朝后,楚裕如愿接到贺定兆被一举击毙的消息,他正要召近卫伴驾出宫,然而伺候卢清澜的宫人急忙来报,卢小姐被病重狂怒的太后摔了药碗,砸得满头是血。
贺思的面容在眼前一晃而过,楚裕眯了眯眼,脚步一转,掉头去了安宁宫。
眼看卢清澜洁白的额头上留下一道伤口,楚裕心疼不已。
“本是为了多见你,不成想却害你受伤。清清,枉朕一贯冷静,现在才发觉召你入宫这一想法真是荒唐。”
卢清澜微笑道:“小伤而已。殿下切勿再愁苦了,您这模样,看着比我还痛呢。”
被她打趣,楚裕释然一笑,之后又紧握心上人的手怜爱地安抚她。
出宫已近正午,御驾径自向留王府而去。眼下贺定兆猝死的消息传遍京城,虽官府声称是江湖刺客所为,但只怕流言自有计较。
楚裕坐在马车里,手捏一个紫金瓶旋了旋,回想起那天眠荷殿中君臣相见的场景。
彼时,贺思颤巍巍接过毒药,目露哀求:“殿下。”
她不忍的神色刺眼至极,这是他豢养了十多年的近卫,却对他的敌人心慈手软。念及此,楚裕难抑恶意:“朕只要结果。你若当真下不去手,大不了自己将药服了,你一死,楚琎也必定不想活,自然无暇顾及贺定兆是死是活了。”
你一死,楚琎也必定不想活……
这一句话在耳畔回响,轰隆隆如雷鸣,震得楚裕心神不宁。
御驾很快抵达留王府。
门被踹开,亮堂的光线照进,跪坐在地上的楚琎迷茫地睁了睁眼,抱着怀中人乍然笑开:“皇兄,您真是人间月老,知道弟弟痴心于谁,便派谁来杀。可你怎么不多准备一副毒药呢,好叫弟弟和阿思成一对同命鸳鸯。”
话音刚落便被楚裕狠狠掴了一耳光:“贺思中毒,为何不入宫禀报?”
楚琎痴痴凝视怀中人:“她拼死也要将我留在府中,那我就守着她,半步也不离……”
“滚!”楚裕气极,一脚将他踢开,揽起毫无声息的贺思,颤手探过呼吸后,霎时长舒了一口气。
内侍端来清水,楚裕飞快地倒出紫金小瓶内的药粉,喂贺思饮下。
他横抱起贺思,跨出门去,临走,头也不回地道:“朕早就备好解药,即便今日你中了毒,也一定会来救你。朕从没想过让你死,从来是你们不想让朕活而已。”
楚琎呆了呆,捂着被踢中的心口,低笑一声:“皇兄,你可真是天底下装模作样第一人。”
伍
贺思恢复意识已是夜深,睁眼,入目是绣着蟠龙戏珠的帐顶和床前冷若冰霜的楚裕。
她心知自己罪责滔天,也不辩解,撑起身体下床却猛地摔到地上,连忙以手支地默然跪好。
一想她这负荆请罪的姿态悉数是为了楚琎,楚裕便怒火中烧:“当年你向太后通风报信,朕念你有苦衷,宽恕了你。如今你又为楚琎豁出性命。贺思,即便你是朕最倚重的羽翼,可两次三番忤逆朕,朕并非没有剪羽除翼的果决!”
好一会儿,贺思慢慢地抬起头来,脸上是万分迷茫的神色,她缓缓直起身,呆呆地问:“陛下,您说的什么?臣……臣听不见。”
楚裕漠然的表情陡然碎裂。
剧毒入体太久,淤积于攸关听觉的经脉中,虽服下解药,双耳失聪的症状却极难逆转。这是御医下的诊断。
一个双耳再也听不见的近卫统领,在帝王身边不会再有立足之地。贺思对这些心知肚明,便暗暗等待被弃置驱逐的一天。
楚裕却好似忘记要下这样一道旨意,直到贺思在帝王寝宫的偏殿安住下来,右耳也在服药后侥幸恢复了听觉,她也没等到那一纸卸职归家的诏书,倒是等来了入宫探望的游弢。
算起来,游大人与贺思,当年一个是太子侍读,一个是储君身边准备栽培成下一任统领的近卫,他们相识多年,只是楚裕尤擅驭下之术,故意让他们交情不深罢了。
游弢直接道出来意:“你久不归家,老侯妃十分担心你,特地登门央我来见你一面,望你抽暇回府一次。”
没想到季氏会求到游府去。贺思愣了愣,才想起已近半年不曾回家了。
天下人都以为贺太后出身贺侯府,与已故的贺商将军、贺定兆是亲兄妹。可实际上,三人仅仅共姓一个“贺”字,族谱上溯个五百年也没有丝毫关联。
贺商将军哪会料到,一世英名被与争权夺利的贺太后勾连在一起,就连他的遗腹女,也成了棋盘上一颗棋子。
当年贺商沙场殉国,被先帝追封为侯,世袭罔替。
将军府一脉单传,追封的圣旨一下,全天下的眼睛都盯着季氏的肚子。
彼时贺氏虽产下皇子,却因出身民间小户,不被先帝看重,然她极工心计,看透了季氏对侯府风光的眷恋和对腹中孩子性别难辨的惶恐。
于是贺氏请来一位神医,为季氏诊脉。
当被断定尚未出世的孩子是女儿时,季氏惊惧不已。年轻的贺太后出了一个在当年的季氏看来双方共赢的主意。
后来,在贺思来到人世的第二天,有贺氏暗中运作,心怀大慰的先帝为贺思颁下袭爵的圣旨。
第二年,在季氏的帮助下,贺氏与已故的贺商结拜为兄妹,渐渐被先皇注意。没多久,民间纷飞的流言也将她与贺商的关系从义兄妹流传成了亲兄妹。
季氏是等到贺氏将贺思征召入宫,安排到太子身边做眼线时,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被人利用了。
可终究是迟了。
彼时的贺氏在文成皇后死后成为后宫第一人,恰逢先皇昏聩,她提拔在朝中无依无靠的年轻将军贺定兆,利用边关局势获取朝中权势,贺党从此坐大。
而贺思这一生,在尚未来到人世时,就已被她的母亲送入贺太后股掌之中。
陆
当晚贺思被楚裕召见。
君臣二人站在殿前空旷的回廊里。
“虽然老侯妃希望你回去,然则朕尚未想好该如何安排你,是以最好还是暂留宫中。”
贺思低头垂目:“殿下,臣心不安。”
得宠的臣子长宿宫中与君王商议国事的先例并不少,可楚裕明知她的身份,却仍让她这么住下,实在令她不安。
楚裕却恍若未闻,喃喃自语:“不安的不该是你,而是朕啊!”
话语消散于无际夜风中。
一耳失聪,贺思没能听见,茫然地抬起头来。
两天后,太后薨逝。
当晚,京城大雨滂沱。留王楚琎没有入宫。
他反了。
贺定兆旧部反叛。楚琎再未出现过,而是频繁地与乱党一同被人提及。
贺思身处深宫,对朝廷平叛的情势并不太清楚。然而太后薨逝,楚琎却能忍痛不来见母亲最后一面,着实不像他平日为人,想必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谋反,并非他本意。
太后出殡那一日,楚裕须在灵前祭拜后再扶棺出宫。但清晨他启程前往安宁宫时,却突然召贺思随行。
直到在停灵的大殿里,楚裕吩咐一旁的卢清澜将一炷香递给她时,贺思才对楚裕的用意隐隐有所觉。
“一切恩怨挂碍,都随着这一炷香放下罢。”楚裕道。
贺思怔然,她的殿下果然骨子里仍是个温雅宽容的皇帝。
想当年,楚裕与卢清澜初相识,频频出宫私会,太后察觉,以季氏性命要挟贺思。后来,皇帝遭遇刺杀,近卫死伤惨重。即便如此,楚裕终究也未将伤重的贺思赶离身边。
而如今,数次害他的贺氏成了棺中死物,楚裕仿佛也并不打算追究了。
此番特地让她上香,也是希望她能放下。
时辰到,丧乐齐奏,侍卫正要抬棺,却突然丧乐停,宫殿西侧一片哗然。
一群乔装成侍卫的人冲杀进来,厮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皇宫侍卫早就被安排在了前往宫外的必经之路上,此时安宁宫中只有一小队近卫军当值。贺思迅速将人马分出一半围拢在楚裕四周,自己则率领另一半迎敌。
满目素白的安宁宫遍染血色,贺思左耳听不见,便索性不管身后,勇往直前,一把冷剑大开大合,杀气四溢。
忽然间,头顶传来一把透亮的嗓子:“皇兄!”
只见安宁宫主殿的翘角飞檐之上,楚琎额系雪白绸带,一柄长剑慢慢拔出鞘,含笑望着玉阶之下的楚裕。
楚裕面色森寒:“太后已死,阿琎,朕原以为你不是会做下此等蠢事的人。”
楚琎勃然大怒:“母后到底怎么死的,你心知肚明!”而后,他森然一笑,慢条斯理说了句什么,正在杀敌的贺思却是没听清了。
乍然间,只听得楚裕一声大吼:“贺思!”
皇帝终于睁眼,似乎对眼前之人感到倦怠:“不错,你是皇后。可终究,也只是皇后。”
卢氏似已有所料,想嘲讽大笑,眼中却泛起了泪花,心中的悲楚丝毫不亚于多年前,旁观安宁宫那场厮杀时。
彼时,一身丧服的留王持剑对阶下的皇帝冷笑:“皇兄,你害死了我这世上最重要的人,我来杀你最重要的人,不是很公平的事吗?”
他挥剑俯冲跃下,杀气四溢。
卢清澜踉跄后退,害怕至极。然而当她遥遥看见皇帝惊恐至极的面庞,却觉得自己就算死了也心存甜蜜。
直到,楚裕惶急之下全然下意识地朝着另一个方向嘶声大吼着另一个人的名字。
贺思。
愕然过后,卢清澜瞬间醒悟。眼看楚裕扑上去颤抖地抱住一身鲜血的人,满眼痛不能抑,她突然就觉得,一个这样会做戏的皇帝,真是可悲又可笑啊!
如今细想,爱上一个这么会做戏的人,为他毒杀太后,为他操持后宫数十年,就连心爱的孩子都在权斗中被残害,这样的自己,不是更可笑、更可悲吗?
玖
山中不知岁月,春日将尽的一天,告老隐居镇上的游弢上山来拜访。
贺思在春光正好的庭院里招待了他。
游弢坐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京师传来快报,说……陛下昨晚晏驾了。”
贺思正在斟茶的手一抖,茶水溢了满手,再抬眼时略茫然:“这么早?”
“他的身体一向不好,太医说是郁结于心。”
临走时,游弢突然想起一桩从京城传来的流言:“卢氏已荣升太后,据传陛下驾崩后她一直在派人搜寻一块墨玉佩。我跟随陛下多年,从未听说过此物,你可知?”
院中满枝头的梨花快要凋谢,贺思坐在随风传来的阵阵晚香里,往事氤氲于眼前。
那是她八岁那年,先帝终于想起该为东宫挑选近卫,贺太后大胆地将她添入名单。
彼时的贺思瘦瘦小小,又是令人侧目的贺党,她原以为自己绝不会被选上。
当那双明黄缎靴停在她身前,太子用手中那根桃花枝蹭她脸颊,迫她痒得抬头时,年幼的贺思傻傻瞪大眼望着眼前华贵而阴郁的少年。
太子纡尊降贵地微弯腰,与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对视半晌,突然微微一笑,刹那间雪山消融、山谷花开。
贺思听见他郑重其事的声音:“虽然有点呆,但知道只看着本宫。很好,以后眼中也必须唯有本宫一人,懂吗?
七年后,她赢过所有人,成为近卫统领的接班人,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人。
近卫营每一任统领皆是皇帝在东宫时亲自挑选,精心培养,随皇帝登基而轮换,地位超然。
原本该由大统领传给她的令牌,在一个夜晚,楚裕避人耳目地将她拉进内殿里,亲手赐予了她。
“近卫军皆是白玉令,但你是本宫的统领,自然该与众不同。本宫特地吩咐玉匠找来这块墨玉,在上面雕镂出莲花纹样。”太子珍惜地摸了摸玉佩,罕见地拘谨,“雕得有点不太好。”
年少的贺思捧着玉佩,想微笑却仍记得本分,便只有眼中流露出光彩来。
如今她已衰老,唯手中玉佩依然温润晶莹,载浮着斑驳往事,挥散不去。
她沉沉睡去,惬意的春风吹拂而过,院里的梨花簌簌坠落,树下渐渐浮现出一个身影,缓带轻裘、俊朗风雅。
年轻的殿下朝她轻轻招手。
她梦见自己慢慢走过去,心里却涌上越来越浓重的胆怯,终于停下脚步,无助地抱膝蹲下来。
有人轻轻地将她拥入怀中,那温柔惊到了她,她眼中的泪水再压抑不住,珠线般掉下来。
她痛哭着捂住脸,隐忍求饶:“不要嫌我丑。”
那人冰凉的唇贴到她脸颊的伤疤上,怜惜回应:“好。”
天地静谧无息,梨花落尽晚来风,仿佛在轻诉着,遥遥此世,咫尺来生。
碎碎如雪的白花随风飘落。
楚琎蹲在竹椅前,将不染尘埃的花朵小心别在沉睡的人的鬓发上,忽然就想起久远时光中,那个为抢心上人去东宫挑衅的自己。
“阿思既是贺家人,皇兄倒不如让给弟弟,否则说不准哪一次就被啄了眼呢。”
太子冷冷一笑:“是贺家人才好。将你们贺家人豢养在身边,驯得忠心耿耿,即便死了也毫不可惜。说起来,本宫还须多谢你母后呢。”
他看着太子的眼睛,暗想,哥哥,但愿你永远也发现不了自己的口是心非。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从一开始,太子就活得比任何人都明白,一直理智地将所有情感掩埋,清醒地织出一层层面具,任凭内里淋漓溃烂也毫不动摇。
可即便你楚裕有满腔情意又如何,和她白头偕老的人终究只有我一个啊!
他甜蜜地笑了笑,凝视竹椅中已无声息的人,伏在她耳畔柔声轻唤:“娘子,快醒来,我把饭菜烧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