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皇
2015-05-14拂玉
拂玉
·一·
尹伊推门而进时,赵沂正大发雷霆。
“连朕的清白都保不住,朕要你们何用!”
黑压压跪了一御书房的朝臣面不改色,齐声道:“陛下节哀。”赵沂一听,差点背过气去。
此情此景在前,尹伊不禁一声轻咳:“陛下。”
赵沂闻声转头,神情陡变,又是欣喜又是谄媚地伸出手:“伊伊……”眼神湿漉漉的像只小狗。
尹伊忙退了两步:“陛下,不要胡闹了。”
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赵沂委屈地挠起几案上的雕花,磨着牙不肯再说话。
朝堂内外都知道,皇帝赵沂任性起来,心智只有四岁。
朝堂内外也都知道,四岁皇帝最喜欢的人,就是内相尹伊。
想当初尹伊尚为都护尹仲文之女,外夷犯境援军不至,一怒之下遂上京向天子陈情。哪知天子赵沂对安定江山一点兴趣也没有,奏折上只草草批了个“朕知道了”,却又在空白处精心画了只挖鼻屎的猫。
尹伊再次怒了。
她千方百计地进了宫,打听到赵沂每日的行程。有一天终于逮着个机会,一路尾随他到一处荒僻院落,等他挥手屏退了宫人,她就一脚踹开了院门。
赵沂正在小院唯一的屋子里睡觉,尹伊踢开房门,发现这屋里除了那一张矮榻,也只有四面墙上张狂画着的、大大小小的挖鼻屎的猫。
她抽了抽眼皮。而赵沂,抱着被子惊醒过来:“你怎么敢闯进朕的圣域?!”
忍无可忍,她一把将他从榻上揪下来,拖着他就往外面走。然而——
是哪个路过的宫人,以为院落里无人,竟顺手将院门锁上了?
秋风萧瑟,尹伊回看抱着被子的赵沂一眼:“陛下,您会爬墙吗?”
陛下当然会爬墙,只不过陛下嫌弃院墙有点高。于是尹伊一咬牙,躬下身:“那陛下踩着臣女的肩背试试?”
“你扛得起朕?”
尹伊瞥了他一眼:“您不上心的天下,臣女都还替您扛着呢。”
这么大胆的话,赵沂却认真地点了点头,而后一掀衣摆,真就踩上了尹伊的肩。
尹伊想无论如何都要把他送出去,憋着一股劲给他借力。但,为什么皇帝陛下爬墙一定要抱着被子呢?!
肩上的重量几乎要压断她的脊背,而被子的一角垂下来,恰巧罩在了她头上。一阵剧痛,又呼吸艰难,尹伊晕过去前,只听见赵沂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这之后赵沂缠磨着将尹伊留在宫里,还特意赐了她官职。尹伊也不客气,一路竟至内相之位。旁人都觉得赵沂待尹伊着实不错,但尹伊显然不这么认为。
有一次陛下拉她放爆竹,一个手抖火石掉在引线上,噼里啪啦炸了他们一路;又有一次陛下送给她一只自己做的机关木鸟,她刚拿到手上,鸟翅猛地飞起,狠狠扇了她一耳光;还有一次,她在水池旁多看了两眼几尾锦鲤,次日陛下就亲自下厨,把那些鲤鱼全红烧了。
而每次,陛下都还问她:“伊伊,你开不开心?”
终于某天她忍不住问:“陛下您很讨厌臣吗?”
赵沂一脸惊讶:“朕很喜欢你啊!”
她忍了忍怒气:“陛下您喜欢臣什么呢?”
赵沂认真道:“伊伊你的名字呀。伊尹调鼎的伊,所谓伊人的伊。”
皇帝陛下坚定不移地喜欢着内相尹伊,是故邻国戎安要遣孝明公主来和亲,他坚决地拒绝了。没想到他手下一群大臣竟敢在尹伊的带领下,偷偷替他答应了和亲书,眼见孝明公主的车驾就快到宫门,他闹了脾气偏不去迎接。
此时御书房内一片寂静。
少顷,尹伊终于一扬眉,威胁道:“陛下你要敢不去,臣就没收你画猫的笔,剪破你睡觉的被子,然后把臣的名字改掉。”
·二·
赵沂屈服了。
他领着众臣站在九龙御阶上,侧过头与一旁的尹伊咬耳朵:“伊伊,朕来迎接了,你开不开心?”
尹伊低眉顺目:“这是陛下该做的。臣,不开心。”
话音方落,孝明公主与使臣一行,已到了阶前。
天光正盛。深浅光晕里,一身绣金团凤大红襦裙的孝明公主拾级而上,眉眼清冷,妆容倾城。赵沂正要上前,却没想到,一截皓白手指从袖中探出,孝明公主笔直站着,竟也不行礼,指尖堪堪指向了——尹伊。
“这就是陛下喜欢的女相?”目光在尹伊身上逡巡,半晌,孝明公主不屑地一哼,“也不过如此。”
尹伊一怔,赵沂却陡然涨红了脸:“你说什么?!”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他猛地猱身而上,一副要咬死孝明公主的架势,“你在质疑朕的眼光?!”
“陛下使不得!”群臣连忙一拥而上,拉胳膊抱腰,死活不让赵沂扑过去。这厢赵沂还在磨牙蹬腿,那厢孝明公主冷笑着朝他翻了个白眼,一扭头提着裙裾就从旁走过:“驿馆在哪儿?我累了。”
赵沂讨厌透了这孝明公主。
因而晚间尹伊去找他,空荡荡的内殿只有个小内侍在打瞌睡,她一问,才知道他竟然独自偷偷跑去了驿馆。
等尹伊匆匆赶到驿馆,旁人都被赶了出去,而赵沂和孝明公主正打得不可开交。天知道这公主怎会有如此大的力气,掐着赵沂的脖子死不放手,逼得他用脚在她脸上蹬了好几个脚印。
费了好大的劲,尹伊才把两人分开。许是打得力竭,两人分坐两处,半日也没能站起来。然而那目光都恶狠狠的,恨不得将对方千刀万剐。
“陛下……”尹伊看着赵沂脖颈上的乌青无奈了,转眼又见孝明公主脸上也被蹬掉了皮,只能扬声唤道,“来人!传御医!”
不想孝明公主闻言,眉梢一动:“……我不喜欢看御医。”又默不作声地别过头。赵沂奇怪地瞥了她一眼,随即蓦地眉眼一弯,笑了。
他不知从何处借来的力量,竟站起身,一步步向孝明公主走近。然后,不由分说地,他扯下一挂帷帘,麻利地将无力挣扎的孝明公主捆成了个粽子。
“公主放心,”赵沂一面笑一面用力咬字,“朕务必让御医为公主好好检查。”
从赵沂起身开始,对他诡异的行为,尹伊就已经完全怔住。直到戎安使臣追着御医进来,她才回过神,顶着一干人惊诧愠怒的目光,硬着头皮把赵沂赶紧揪过来:“张御医,公主就交给你了。使臣大人,明日,陛下自会给公主一个交代。”
佯装镇定地吩咐完毕,她揪着赵沂逃也似的离开驿馆。一回到内殿,把赵沂扔到椅上,就忍无可忍地拍着几案问:“陛下,你为什么要去找孝明公主打架呢?”
赵沂抬起头看她,眼里有点委屈,又有点气愤:“那只会在脸上刷一墙粉的破公主还敢瞧不起你。”他咬了咬下唇,对上她的眼睛,认真又倔强道,“朕的伊伊,轮不到别人来评说。”
尹伊愕然了半晌:“臣不需要陛下这么做。”避开他的目光,她垂下眼睫,“陛下还是想想明日怎么向公主交代吧。”
赵沂一言不发,埋下头,用力抠着扶手上一只瑞兽的脑袋。
·三·
但到了次日,赵沂却不必向孝明公主交代了。
大红襦裙上鲜血淋漓,金线密压的团凤绯赤尽染,仿佛林花匆匆谢了春红。她安静地躺在窗边小榻上,晨光中,那安放绝世容颜的头颅——
不翼而飞。
“公主向来不喜欢御医请脉,昨夜碍于陛下的情面才勉强答应。”使臣目眦欲裂,“今晨,公主薨谢,张御医不知所终!”
冷然一笑,赵沂目光直如冰凌:“使臣大人是说,朕指使张御医杀了公主?”
使臣面上一僵,咬牙道:“不敢!”顿了顿,却又逼向尹伊,“只是听闻陛下对尹相……公主要与陛下和亲,尹相有所动作也是人之常情。就算尹相光风霁月,朝堂内外之事素由尹相安排,而今公主被刺,实是尹相之过。”
“陛下,”使臣猛然转头,拔高声音,目光直逼赵沂,“您难道坐视不理吗?”
“呸——”
使臣的话被陡然掐断。他睁大眼,赵沂突然凑近的脸仍在咫尺,他甚至能看清赵沂眼底刀刃般凌厉锋锐的怒意。一瞬间,吐到他脸上的东西他竟不敢拭去,片刻后,赵沂蔑然一笑回身坐下,他这才伸手擦拭……竟是两片瓜子壳。
“陛下……”不仅使臣,尹伊也震惊不已。赵沂却屈腿斜倚在沉香椅上,攥着把不知何时拿到的瓜子,冲她明朗一笑,又转向使臣,面有不愉之色。
“对我朝内相不敬,朕吐你两口瓜子只是警告。”赵沂声音低沉,“公主远来是客,朕自会把她找出来,让使臣大人你好好地送回去。”
找出来?
众人不明就里,赵沂却自顾自地嗑起了瓜子,黑白分明的壳吐了一地。小半把瓜子没了,使臣再也忍不住:“陛下!”不等他多言,赵沂眉毛一扬,截口唤道:“伊伊。”
他的目光递向她,放肆大胆毫不避忌。当着众人的面,像是在宣告什么,他带着笑,又这样大声地问:“朕如果将公主找出来,伊伊,你开不开心?”
尹伊又怔住。赵沂的目光笼罩而下,她就在他眼里,逃不能逃,避无可避。
原本事端乍起,她措手不及,可此刻,却忽然心头一定。她徐徐扬起微笑,回应着他的目光:“陛下,臣要做些什么?”
心智四岁的皇帝陛下正经吩咐起来,竟是有条不紊。尹伊逐一交代下去,不多时,尚宫局就有人来禀,全宫上下清点核查后,只驿馆一处不见了宫女沈氏。
赵沂闲闲地嗑着瓜子,听宫人回禀完毕,朝尹伊招招手。众人面前,两人又旁若无人地咬了一番耳朵,看得使臣额上青筋直跳。
但是这次,尹伊派出去的人却迟迟不曾回来。
等待中,一瞬一须臾都荒如沙漠。再过将近两个时辰,众人渐渐焦躁不安,却突然听到惊喜的一声:“大人!找到了!”
遣出宫中所有猎犬,循着沈氏旧物的气味,每一处地方都仔细嗅过。一株海棠下,少女的头颅终见天日。
——套上大红襦裙死去的果然是宫女沈氏,而非公主孝明。
尹伊面沉如水:“交代下去,所有出宫的人,一律截住!”
孝明公主终究被找到,全身捆缚着,被塞在要送出宫的泔水桶里。
·四·
开筵坐花,飞觞醉月。宫宴上,觥筹交错之间,众臣多已醺然酒酣。
上次孝明公主虽然被救,可始终查不出谁是主谋。她也不急,提出要单独宴请赵沂以示谢意。赵沂却不领情,非得让群臣作陪,还一定要把尹伊放在身边。这会儿群臣纷纷醉倒,尹伊在赵沂身旁,却无比清醒。
一则孝明公主的目光总掠过她,针尖似的,刺得她头疼;二则,孝明公主被救却查不出主谋,会不会因为这是孝明公主自导自演的好戏?她半分都不敢大意,注视着孝明公主的一举一动,惹得赵沂眉眼弯弯地哧哧直笑。
“伊伊别看了。”赵沂趁机扯住她的衣袖,“朕醉了,你带朕回去好不好?”
尹伊白了他一眼:“陛下,你方才喝的是果汁。”
赵沂不满地还要再说什么,孝明公主冷眼看了半日,此时蓦地站起身来:“光坐着有什么趣。我为陛下跳支舞如何?”
她仰起脸,神色有生动的傲气,煌煌灯火下,明艳不可方物。
赵沂撑着下巴看着她,似是思忖着什么。忽然他笑了笑,推开酒案,竟也站了起来:“哪能委屈了公主?闲坐无趣,朕为公主跳支舞如何?”
谁也阻止不了任性起来的皇帝陛下。他脱了鞋袜,披着外衫,就在宴席间随性曼舞。那舞姿自然比不了千磨百炼后的精致,偏却张狂如意得仿若甫出囚笼的凤凰,别是一番风流。
而说是为公主跳舞,赵沂每一个眼风,却都堂而皇之地飞向尹伊。尹伊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心底却把这风骚的人骂了千遍。
舞罢,赵沂一个回眸:“伊伊,看得开不开心?”
尹伊恬淡微笑:“臣,不开心。”
“啪。”孝明公主失手打翻了一只酒爵。凤眸一抬,她眼角隐约是一点凌厉冷意,然而转瞬,又褪得干净。纤纤十指,一半笼在广袖里,一半轻持着酒樽。她款款上前,将酒樽奉给赵沂:“陛下辛苦。”
赵沂正要去接,一只手却先他一步,将酒樽接过。尹伊笑意盈盈:“陛下沾酒易醉,还是臣替陛下喝吧。”
掩袖要饮,酒樽离唇不过几寸,尹伊却又蓦然停下。
“公主奉酒,本当却之不恭。只是这酒在宴上放久了,酒香已薄。”尹伊笑道,“不瞒公主,臣有一瓮‘胭脂奴,视若珍宝。今宵臣斗胆,想请公主同臣一起,尝尝‘胭脂奴的滋味。”
不等孝明公主回答,尹伊径自令人取来了酒瓮。醒酒温酒后,酒浆在夜光杯中流转,色同胭脂,馥郁如芳。
尹伊殷勤奉上,笑容与美酒一般,无可挑剔。
孝明公主迟疑着,在尹伊饮下后,终于启唇小啜。
“这酒……”孝明公主脸上浮起如花红晕,她嘴角一扬似要微笑,可是下一刻,却猛然神色大变。
青灰瞬间席卷了她的脸,凤眸难以置信般睁大,又刹那苍白。而一线殷血,从乌紫的嘴角,细细滑落。
“哐——”夜光杯和孝明公主一起,跌落在地。
惊变突然,酒宴骤乱。一片混乱中,赵沂一把将尹伊拉到怀里。
她似是还未回过神,仰头看他,神情迷惘:“不是我。”眼睫一颤,他低头伏在她耳畔:“不是你。”
·五·
孝明公主死了。
赵沂却坚持不肯将尹伊当作真凶处置。
戎安使臣既痛心又极度不满,大怒下拂袖回国。不多时,戎安一封战书,快马加鞭送到了京中。
一时间,朝堂上下愁云惨淡,尹伊亦自责不已。早知戎安虽有和亲之意,却也一直虎视眈眈。原以为酒宴上孝明公主眼中那点冷意,是可能要用酒毒杀赵沂的意思,所以她才上前挡酒换酒,没想到竟造成了这无可挽回的局面。
赵沂安慰她:“不是你的错。”她不回答,沉默着部署攻防拟定对策,一连三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第四日时,赵沂终于看不下去了。
他一把夺过她的纸笔扔掉,将她按在椅上,逼着她抬头看他:“就算没有你那杯酒,孝明公主一样会死!”
有些秘密,他其实早该告诉她。不知所终的张御医是他命人悄悄送走,因为替孝明公主诊脉归来的张御医神色惊骇地禀报过他:孝明公主体内竟潜着毒,但她却一无所知。而戎安使臣在孝明公主失踪后急着攀咬张御医与他,两相联系,那事极有可能也是戎安一行人自己策划,目的也只有一个——
公主出事,戎安有兴兵问罪的理由。
“所以伊伊,”赵沂看着她,“不是你的错。”
仿佛太过震惊,良久,尹伊似是才反应过来。目光在赵沂脸上一凝,她忽然轻声问:“那么,你早就知道?”
赵沂一怔,尹伊陡然伸手揪住他的衣襟,将他狠狠往前一拉:“你早就知道,却根本没有想过要阻止,是不是?!”
他一时语塞,而她眼里全是惊怒和痛心。目光死死攫住他,她像是恨不得将他凌迟。手指紧攥得发疼,她一咬牙,狠命将他一推,又伸手拖住他,一路不停地奔到宫门城楼之上。
“赵沂!”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将他往城楼角落里一摔,她扬手指向宫外:“看到了吗?你的天下才不只是你看见的皇宫那么点大。你任性、妄为、不思后果,所以你看不见的地方,你的子民要因为你受战乱之苦,你的江山要因为你被铁蹄凌虐!”
她目光如刀,剜在他身上,半晌后,才终于慢慢疲软下来:“陛下,臣知道你想做张狂自由的自己。但陛下,既然已经身在其位,有一点为人君的自觉好吗?”
两厢静默。赵沂似是出了神,良久,才扶着墙,徐徐从角落里站起身来。
他缓缓走到窗前。
城楼极高,整个天下匍匐在他脚下,侍奉着他,也支撑着他。多少人的命运在他手里,多少人的明天被他操控。而他,从来未曾放在心上。
他垂下眼:“朕错了。”
“她敢杀朕的宫人,朕就只想着报仇,没想过救她……”他低低道,“但是伊伊,那晚和她打过一架,她不希望御医诊脉,朕就知道……她不是女子。”
“戎安根本不给我们留余地。他们自己先下了毒,告诉世人他们送来一位公主。但无论我们怎么做,都不可能把那男人变成公主。”
在尹伊怔住之时,他自嘲般一笑,从她身边静静走过:“不过,什么都没有和你们商量,总是朕太任性妄为。朕,不会这么做了……”顿了顿,他轻声道,“尹大人。”
那声“尹大人”,明明是要求过无数次的,此刻赵沂终于唤来,尹伊却莫名地惕然而惊。
可她没有时间多想。
戎安大军已发,她要奔波四处,联络军队调遣兵将。京中一切,连同赵沂,都只能暂时托付给别人。
她逼迫自己不去想别的事,全心全力迎击戎安大军。在她殚精竭虑绞尽脑汁后,戎安的军队,终究还是被压制在边境。
这一战,耗时三月。三个月后,她终于能够回京。
·六·
赵沂亲自率众臣出宫来迎。
日光正好。一路御马行来,尹伊一眼就看到,他站在最前面,着衮袍,戴冕旒,微笑着安静等待。
三个月不见,那似有不同的神情令尹伊一瞬恍惚。然而心上一热,她不自觉地又一催马,疾行到他跟前,翻身下马:“陛下!”
一双手伸来,扶住了她。赵沂的指尖隔着层层衣袖,不轻不重地托在她肘底。不过片刻,他又蓦地放开手,循着礼,微笑着唤她——
“尹大人。”
竟是这般持重,又疏离。
尹伊忍不住抬头,对上他的眼眸。那双眼却平静无波,所有情绪都被深深掩藏,叫她半点也寻不见。
赵沂终于开始学着做一个合格的帝王。
画猫的笔被他自己折断,他每日勤恳地坐在案前批阅奏折,再不随意抱着被子睡觉。而尹伊回京后的次日,他就命人将她的府邸迁到了宫外,除了早朝和议政,再未召她入宫过一次。
他尽他所能地收敛着性子,去做他从来不擅长也不喜欢的事情。尹伊静静地看着,有朝臣对她感慨:“陛下不闹腾,总觉得清冷了些。”她按住一直莫名空荡的心口,垂头淡淡道:“这没什么不好。”
是的,一切都很好。除了,两个月后那个在夜风浸凉的深夜,送到尹伊府里的消息。
翌日,尹伊面色如常地上朝,正要出列上奏,却有一人,先她一步,站了出来。
“陛下勤勉于前朝,后宫亦不可无人……”礼部尚书提醒着,赵沂为政已久,该当立后。
于是大殿上,附议声潮水般起起伏伏。一片喧闹中,尹伊却难得地迟疑了一下,而后有些茫然地抬头,恰对上了赵沂看向她的目光。刹那间她头脑里只余空白,口唇如失水之鱼翕动开合,终是无声一句:“臣,附议。”
赵沂眼睫一颤,直到退朝,此事他也未置可否。只是傍晚,尹伊接到了进宫的诏令。
她已经很久没有踏入过赵沂的内殿了。陈设如旧,只不过那些偷偷画在角落里的猫却一概被抹去了。
宫人一应退下,赵沂给她赐坐后,郑重其事地问她:“尚书大人要朕立后,那尹大人,你……愿不愿意嫁给朕?”
他的声音低而缓,眼眸明如星。分明保持着这么疏离的距离,用着这么客套的口吻,可他看她的眼神,真诚又期待,一如从前。
她忽然起身,避开他的目光,长伏到地,把双眼埋在衣袖重叠的手臂上。就着这个姿势,她轻声道:“昨夜,臣接到了父亲的讣告。父亲年迈,臣未能侍奉膝前,已是不孝;父亲辞世,臣无论如何,都当守孝三年……臣不敢耽误陛下。”
顿了顿,等眼底那点湿意被层袖掩去,她终于抬起了头:“何况,上次戎安来犯,边界之患尚未根除,边境之民尚未安抚。后宫不得干政,为陛下之臣,臣能替陛下安定天下;为陛下之后,臣恐怕不能替陛下分忧。”她对着他,静静扬起一个微笑,“请陛下明鉴。”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内殿的。夜沉沉地压着,一轮圆月垂得低,又白得空空荡荡。没有立即出宫,她沿着小径信步,直到一泓清溪淙淙流过脚畔,才停了下来。
夜很凉。伫立良久,她终于脱下鞋袜,走入水里。
从一端到另一端,来来回回,不知疲倦。水花翻溅,凉意直入肺腑,让她冷静,叫她清醒。
夜色沉沉,水雾弥漫间,突然有谁的声音,梦一样浮起:“伊伊。”
她停止了动作。水声隐隐,她听到他涉着水,一步步走近。大力地,他从后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她一言不发,仰着头,看向天边圆月。
以前他胡闹,虽有公主前来,她也未曾不安。但现在,他认真了,她才觉出她是真的,要失去他了。
·七·
柳梢鹅黄的二月,尹伊素衣缟裳,重返故乡淮镇。
二月末,赵沂择尚书令之女卫宓,立为皇后。
昭告天下那日,尹伊恰到淮镇。她扶着车窗失神,任浮凸的雕花深深嵌入掌心。不过须臾,却又微微地,笑了起来。
如此相隔两地,如此各自安好。他答应过她广纳贤言勤政爱民,她也答应他专心休养珍重自身。
守孝期间,除了赵沂的动向,尹伊心境澄明不萦一物。他减免赋税了,他广修水利了,他删汰冗官了……谁能想到,曾经任性妄为如四岁孩童的赵沂,能做到这个地步?
她正觉得骄傲,然而没过多久,朝堂上一套“青苗法”横空出世,仿佛一夜之间,就举国推行。
这法令充实国库,调节贫富,的确极好。只是,施行得似乎过激了些。
隐隐有些不安,尹伊铺纸提笔,告诫赵沂要循序渐进。但那封信送出去许久,却都不见回音。而几条更为激进的、急着富国强兵的法令,纷纷接踵而至。
急功近利,操之过急。一个“急”字,竟让赵沂苦心经营的天下,在这年初雪方下的时候,大乱!
怨声载道中,百姓苦不堪言。虽尚在丧期,尹伊也待不住,一人一骑,跨马回京。
从淮镇到京城,一个月的路程,她只用了七天。可就在第七天,蛰伏边境虎视眈眈的戎安大军,打着为孝明公主复仇的旗号,居然神出鬼没地集结在了京郊!
内忧外患,局势大险!
可这危急时刻,赵沂却轰走了众人,把自己关在内殿!
“砰!”
他一面砸东西一面嚷:“朕错了吗?!朕为民理财富国强兵,朕有什么错?!谁敢说朕错,朕就杀了谁!”
尹伊千辛万苦才闯到宫中,站在门前狠狠一踹:“有本事你就来杀!”
是听出了她的声音,殿内突然就静了。尹伊向一旁的宫人使个眼色,宫人忙替她开了殿门。
四面墙上,横七竖八又全画上了那张狂的猫。一地狼藉里,赵沂缩在角落席地而坐。他抬头看她,眼神又是那样,像四岁孩童的委屈和受伤。然而他又咧嘴,对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伊伊,朕认真地当皇帝,你开不开心?”
她不知道他怎么又回到了以前。她上前,扬手,“啪!”狠狠一记耳光。
“为什么?”她死死盯着他,痛心疾首,“答应过我的广纳贤言,你为什么没做到?我写信告诉过你不要着急,你为什么不听?戎安入侵,你为什么一点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总这么任性妄为不思后果?赵沂,你在皇帝的位置上坐着,整天到底在干些什么?!”
她还想质问他,身后却有夜鹄般的笑声,磔磔地响起:“谁说陛下没有广纳贤言……”
尹伊回身。宫装华贵的女子攀倚着门棂,那张脸妍丽娇媚,唇边噙着缕快意的微笑,眼底却翻涌着滔天恨意。一瞬间,尹伊知道,这竟就是皇后卫宓。
卫皇后缓缓而来,走一步,笑意就盛一分:“只不过,他广纳的是本宫的话。”
“谁不知道陛下心上的人是尹大人?所以本宫就劝陛下,要快点让尹大人放心,要快点推行法令。”她掩口一笑,“至于尹大人的信……有本宫在,怎么会让陛下看到呢?本宫也是那个把朝堂消息告诉戎安的人,所以本宫,又怎么会让陛下知道戎安入侵呢?”
她含笑道:“本宫,要为孝明公主报仇呢。”
·八·
多少情深意浓,深埋在不为人知的别处。
原来孝明公主入宫之前,与卫宓曾经相遇。原来孝明公主偷天换日欲要出宫,是为了去见卫宓。原来卫宓知道孝明实为男子,却也同样不知他体内早已潜毒。
一面笑,卫宓一面双泪长流:“为什么要杀他呢?他明明是那样好的人。”
尹伊唇微启,似要辩驳。然而话未出口,一点寒芒,在她袖底乍现即没。只在刹那,她陡然抬手,指尖藏下的珠钗,准确无误地刺入了卫宓心口!
卫宓大怔,尹伊在她耳畔轻声:“我会设法把你和他葬在一起。”她的眼睛倏地一亮,忽然就弯起嘴角,安然笑了。
死去的已然瞑目,活着的还要负罪前行。尹伊看向赵沂,他的目光似是空了,又似是第一次这样明白清晰。
“伊伊,”他问,“朕错了吗?”
尹伊垂眼:“陛下错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尹伊回过身,推门而出。
像是拒绝他求亲的那夜,她漫无目的地信步,鬼使神差走上了城楼。天色已暗,云层积得厚,不多时,就纷纷扬扬下起雪来。苍茫天地,转瞬便被大雪笼罩。
一片迷蒙中,她在城楼上,却蓦然清楚地看见,宫墙下,那孤身的一人。
大厦将倾,帝国的君主,在一空飞雪下,沿着长长的宫墙,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似在痛悔着什么,似在思量着什么。
她静静地看着,不去打扰。
雪下了整整一夜。她在城楼站了整整一夜。他沿宫墙走了整整一夜。
天将明的时候,他终于披着一身风雪,召她进了内殿。
她进去之时,殿外百丈之地,陆续有臣子不约而同赶来,跪地待诏。赵沂却不理会,等她进了殿,就吩咐阖上门。
黄绫圣旨送到她眼前,赵沂扬眉一笑:“朕的遗旨。”
她凝目看了半晌,终究神色不变,淡淡接过。
没有追问,她是知道他的。四岁孩童一般的人,从没有那么多复杂的利益考虑,只知道是非对错,并且知道一再犯错就要受罚。何况,那些已失的民心,总要有所补偿才能挽回。
她不会阻止。
而他淡然嘱托:“朕仰慕的伊伊,心中一直别有天地。从今以后,这江山,辛苦你了。”
她终于缓缓抬起眼,看他,像是要将他的模样记在心上。但不过一瞬,又将目光垂下。她起身,手捧圣旨,从容离开。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一步又一步,赵沂被抛在身后,埋在那殿内深深的阴影里。大殿中跫音寂寂,她在心中默默地数。终于,第三十六步时,赵沂的声音,隔着空空的大殿,轻轻传来:“朕犯了错,朕受了罚……伊伊,你开不开心?”
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问她。她头也未回,最后一次回答——
“臣,不开心。”
大雪已停,晨光熹微。她捧着他的遗旨,从殿内静静走出。
众臣黑压压跪了一地,见了她,都争着询问结果。她看也不看,径自从中穿过。
她面上这样镇静,这样淡漠。甚至有人指着她身后的内殿,脱口惊呼:“火!”她都没有停下脚步,回头看上一眼。
前方江山万里,身后烈焰滔天。她一刻不停地走着,耳畔一片嘈杂,眼里一片空茫,仿佛落进了昨夜的雪花。
这辈子她曾有一次失去过他。
没想到还有一次。
·九·
“女相尹伊,受任危难之际,奉命倾覆之间。驱外敌,安百姓,扶新帝,镇社稷,其功伟矣。”
这是史官为她写下的评价。
放下书卷,她不置一言。身侧的幼帝赵雎觑着她的神色,牵了牵她的衣角:“丞相,这样写,你喜不喜欢?”
他眼巴巴的模样像极了多年前的那人。她不禁看了许久,却终究还是那句:“臣,不喜欢。”
不去管赵雎满脸失望,她正要起身告退,衣角却又被牵住。赵雎仰起脸,追问道:“那,丞相喜欢什么呢?”
她怔了怔。她喜欢什么呢?
喜欢曾有一人,百计千方地想她开心;喜欢曾有一人,为她任性妄为又为她认真勤奋;喜欢曾有一人,说她的名字真好,伊尹调鼎的伊,所谓伊人的伊,于是欢喜得意地一声声叫她“伊伊”。
她喜欢的都那么美好,让她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垂下眼,温柔耐心地回答。
“臣喜欢的……已经不在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