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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君载欢

2015-05-14阿星

飞魔幻B 2015年9期
关键词:叶家

阿星

起初,在叶鉴的眼中,乐琬只是别人送他的玩物。

他是当朝大将军叶琅的独子,叶家最金贵的少爷,而叶家正是那个出了无数名将,历代皆为国之砥柱的西秦叶家。叶琅一生戎马,最后尚了咸宜长公主,不敢纳妾,膝下便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叶鉴从小到大,想要什么只消使个眼色招招手,就有人前仆后继地捧到跟前来。她就是被人捧到他面前的东西之一。

那时候她还不叫乐琬,她叫小六。

2

那个时候的她,狼狈,卑微,和多年后那个光芒万丈的人相较,真的是糟糕透了。

可叶鉴时常想起那时的她,她的眼睛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而那里面,只有他。

那时叶鉴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不学无术的纨绔之名已遍传帝京,叶家历代子弟谁不是弓马娴熟,文武双全,到了他这儿却整日斗鸡走马,戈猎宴饮。

平日里和他往来的,都是京中有名的膏粱子弟,枢密院副使家的四公子王缙就是其中之一。

王家老四一直就跟在他屁股后头转,他爹是枢密副使,可西秦武官里,谁能大过大将军叶琅去。

王缙去到叶府时,正瞅见叶鉴愁眉不展的样子。

“又为了渔阳郡主的事烦?”他了然问。

渔阳郡主是康王家的掌珠,康王同叶鉴的母亲是同胞所出,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亲上加亲的想法,长公主求了皇帝为两人赐了婚,这是叶鉴最糟心的事。

王缙拉着面如死灰的叶鉴出了府,想着让他散散心,径直拉到了兽场。

京中贵族爱观野兽相斗,故城中建了大大小小数个兽场,叶鉴看了不知多少,早没了新奇。

“今日给你看个有意思的。”王缙朝他眨眼。

等他在高台上坐定,才发现王缙口中所说的“有意思”,木栅围起的场中那只兽分明是他最宝贝的狼犬。

“王缙,那可是我的犬。”

那只狼犬是从北荒弄来的珍品,一般的野狼见了也要绕道,他自幼爱犬类,收集了天下各类名犬,这条是最凶猛也是他最宝贝的。

王缙朝他竖指噤声,再一指,叶鉴顺着看去,便见另一边的铁笼已经打开了,而里头竟爬出一个人来。

他仔细一瞧才发觉,那分明是个女子。

她一头乱发披散,衣衫褴褛,浑身脏得不成样子,而且还是四足并走这样形同野兽一样的姿态。

叶鉴长在锦绣堆里,什么新奇的玩意儿没见过玩过,这次也不由惊得吸了口气。

“好好瞧着吧。”王缙笑着道。

有鼓点响起,女孩一双眼如鹰隼般盯着前面的猎犬,整个人紧绷如弓弦,下一刻就朝猎犬飞奔而去。

其实叶鉴没怎么瞧清,只看着一人一犬撕咬在一起,倏忽之间,女孩一跃而起就骑在了猎犬背上,再一低头,就咬上了它的脖颈。

2

她是在狼窝里长大的,王缙的二哥北征时在大漠里将她带回来,而王缙把她送给了他。

据说,王缙二哥见到她时,数十只狼围在她身侧,竟是听她号令的模样。

叶鉴将她领了回去,小六不过是随口取的名字。王缙说,她在王家待了半年,已被驯兽师驯过了。

平日就喂她吃生肉,也别教她说人话,就当只猎犬来养,她会是最好的猎犬。王缙说着,兴致勃勃的样子。

叶鉴转眼去看她,已经被侍卫锁住了手脚,铁索将她手腕脚踝磨得鲜血淋漓,他看到她乱发下沾满尘土的脸,五官已难以看清。

可那一双眼睛,净透得如清潭见底。

回府的时候,他将她随手扔给了管家。

将活人当宠物来养,他没有太大的兴趣。

少爷带回来的东西太多了,管家也没将这个小姑娘放在心上。却是在不久后,渔阳郡主到叶府,将管家叫了过去,说将叶鉴上次领回府的人给她瞧瞧。

这位郡主有多刁蛮,那是整个帝京都知道的,管家立马偷偷叫人去给叶鉴透信。

叶鉴刚到院子外,就听见渔阳的笑声,进了院子,瞧了一眼就火冒三丈。

渔阳正拿着鞭子站着,身前是不久前自己带回来的小姑娘,匍匐在地上,身上不知挨了多少鞭,累累血痕触目惊心。

地上散落了几根肉骨头,渔阳一脚踏在她头上,用力地踩碾,还挥了一鞭,叫嚣着:“吃啊,给我吃!”

叶鉴上前,劈手夺过鞭子扔在地上。

“王缙说,这东西挺好玩,我就玩玩而已。”渔阳仰头。

“这是个人,不是东西。”他一字一顿道。

“人?人话都不会说,”渔阳轻蔑一笑,“这就是条狗啊!”

3

叶鉴将人抱起的时候,只觉得被她一身骨头硌得慌,怎么会瘦成这样?他微微皱眉。

心中升起一种类似疼惜的情绪,转头对着管家质问:“人交给你,你是怎么照看的?”

许多年后,对于那一刻心中莫名的心疼,叶鉴一直觉得只是因为王缙既然把人给了他,那就是他的了,他的东西,莫管是什么,都容不得别人来作践。

他找了人教她说话,教她识字,甚至教她礼仪,甚至后来只要他回府,就将她叫来,亲自教导。

“简直像养了个女儿……”他摇着头,看着她在一旁学着下人煮水泡茶,笨拙的样子,一不小心就将茶杯摔了。

叶鉴揉了揉额角,正欲开口,就见她哀哀怜怜地看过来:“你打我吧……”

每次犯错,她就是这句话。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可他也从未打过她啊!不过,现在说话倒是口齿清晰得很。

“你说你怎么能这么蠢,”他咬牙,“嗯?”

“出去别说认识我,少爷的名声都被你这蠢货败光了。”

他起身离去,走了几步又回头,吩咐下人:“还不将那些碎片捡了,非要等人被扎着脚?”又对着她道,“还不站过去些。”

她真实的年龄已不可知,瞧着像是十二三岁的样子,估摸着也只比他小三四岁,他没兄弟姐妹,平日也只和一帮纨绔混在一起,开始只是看着渔阳欺辱她气不过,渐渐地,竟觉得这么养个“女儿”还挺好玩儿。

虽说嘴上时常骂她蠢,可其实相反,她很聪明,学什么都快,又格外知道看他脸色。

想来,她只是自小远离人群,单纯无知而已,而她能在野外活下来,又岂能不机灵。

4

教她养她,看她渐渐长成寻常姑娘家的样子,对叶鉴而言是件蛮好玩的事,可再好玩,也有腻的时候。

后来,他回府的时间就越来越少,每次回来要么是醉得不行,要么就是满身脂粉气,她只能在府里等着他。

好不容易他回来了,她捧着自己的课业去给他瞧,一笔一画她都认真得不得了,连那样严厉的先生都夸了她,可叶鉴只挥挥手,对那些东西没半分兴趣。

有时候也在他出去时,巴巴求他带上自己,他不耐地皱眉:“公子哥儿去的地方,你去不了。”

回来时他是被抬着进门的,烂醉如泥,她上去扶,等他躺在床上又去打水替他擦脸。

他被弄醒,皱眉睁眼,瞧见个姑娘在身前,便抓着她的手腕勾唇笑:“小玉?”

说罢又摇头继续问:“红袖?还是容儿?”

见她不语,他唇边笑意更甚,一把将人搂过来:“新来的?”

她大约能猜到他常去的是什么地方了,定然有许多姑娘,还未回神,就见他凑上前,唇压了上来。

叶鉴最擅长的就是吃喝玩乐,吻技自然不差,以为自己还在花楼里,怀里是新来的美人,有意卖弄,她哪里还有招架的能力。

是自那以后,他发觉小六每见了自己眼神都是躲闪着,他想了想问:“我醉的时候打过你?”

她摇头,双颊却红了。

5

叶家出事是在一年以后,那时秦帝病重,诸王相争,叶家自然是站在康王身后的,最后康王在夺嫡中落败,在流放途中身亡。

叶家没能幸免,叶琅受诛,长公主被囚,女眷没为官奴,成年的男丁被处死,未成年的被流徙千里。

世代将门,煊赫声威,就这样在一夕轰然倒塌。

叶家门客护着叶鉴逃了出去,可京中一直派人劫杀,那数十个门客,个个都是高手,到后来竟只剩了一两人。

她却一路跟着他,这些年,她被他当寻常女儿家来养,身手早不如前,可次次跟着追兵搏杀,虽不像那些门客那样武艺高强,可她在狼窝里学的都是最实在的手段,手中没了刀剑,就直接咬上对方的脖子。

到最后,他的身边就只剩她了,她也变得如最初相见时那般样子,一身狼狈得不成样子,杀红了双眼像只恶狼。

他们被逼到山崖边,她以血肉之躯挡在他身前,叶鉴看到她浑身的伤,摇摇欲坠的样子,那每一道伤,都是为他留下的,好像也烙到了他的心头。

“小六,别去了。”

不过一死,他早已不怕了。

她回过头来笑,大雨如洗,她颊上还有血迹,叶鉴却觉得,此刻她的眼中,光华熠熠。

她懂了他的意思,转身握住他的手,两人就那样从崖边跳了下去。

因雨势,山泥湿滑,她伸手将他抱住,死死护着他的头胸,从泥土石块中滚落下去。

他一直昏昏沉沉的,她咬牙替他清理了一下,然后扎了个木筏拖着他走,追兵不舍,他们必须快些逃离。

他小腿骨折了,疼起来的时候忍不住呻吟,汗流如注,她急得没有办法,等终于找到一处小镇,她就一头栽倒了下去。

等大夫裁开她背后的衣服,叶鉴才看到,她的整个后背,没有一处是好的了,血肉翻开混着雨水被泡成浅白,大块大块地烂掉,还有她的手脚处,那些伤口深可见骨,可她居然拖着他走了这一路。

大夫说,她是疼得晕死过去的。

是曾经受过怎样的伤,才能忍住这样的疼。

他抹一把脸,抹了一脸的泪。

两人不敢在任何地方耽搁,拖着满身的伤不停赶路,专拣密林小道,直直往北边走,当初秦灭夏后,夏国以北都是叶家旧属戍守着,等逃到北边就好了。

可她实在伤得太重了,就对他说:“不要管我了,你自己走吧。”

说话时,她的脸上已没了半分血色,奄奄一息,身上的伤口包扎了又裂开,反反复复,血都要流尽了。

“前面就是宁州城了,到了城里就能给你找大夫。”

她摇头,忍着剧痛道:“宁州城里肯定驻满了追兵……不能去……”

可惜她已没了力气去阻止,他背着她进了宁州城,背着她走进了城中最大的一家医馆,彼时他浑身上下值钱的物事仅剩指上一枚扳指,叶家祖传之物,他脱了下来,让医馆里的大夫救她。

重重追兵之下,他们根本到不了北边,他却不能再拖累她了。

离去的时候,他回身最后看了一眼她,她昏过去了,双目合着像是睡着了一般,那样静好的容颜,成了叶鉴此生见过最美的画面。

6

西秦帝京入冬后一连下了数场雪,大理寺的监牢里的地砖上已经结了冰,里头关押的犯人有的头一夜睡下去第二天就没能起来,叶鉴蹲在角落里,拿着红肿不堪的手捏着石块往墙上又划了一道。

他数了数,一共四百七十一道了,他被关在这暗牢里已经一年多。

以前就听闻过,进了大理寺死牢里的人,少有人能活着出去的,他没想到自己有一日也会来此,更没想到能撑到如今。

外面的狱卒又在闲聊,他们整日也无趣,就聊着京中趣事或是达官显贵家的秘闻,叶鉴就在一旁听着,竟成了每日最大的乐趣,也知道了些外头的情况。

当初燕王弑兄夺位成为新帝,如今却重病不起,由太子监国,而太子本与宁国公家长女订了婚约,可未来的太子妃却病故了。

“怕什么,宁国公府不是还有位小姐吗?”一个狱卒道。

至于宁国公府的另一位小姐,这又是京中另一桩趣闻,十多年前南边流民暴动,一直打到帝京,京中贵戚纷纷北逃,而宁国公家新生的小女儿在途中丢了,没想到一年前这位小姐竟被找了回来。

狱卒聊完,叶鉴又蜷缩着睡了过去。

也不知多久后被吵醒,转眼就见枕边放着饭食和干净的衣物,他已不惊奇了,每月这时候都有东西从外头送来,这里是死牢,能递东西进来的绝不会是普通人。

又过了几月,狱卒们开始聊,说宁国公府的二小姐替姐姐出嫁,不久将与太子大婚,成为大秦的太子妃。

叶鉴听完扔掉了手中的石块,从那日起,再未在墙上划过划痕。

因为他知道,就算他划满整片墙壁,也等不来要等的人了。

不久太子大婚,大赦天下,十恶以外的囚犯尽皆赦免。叶鉴当初被押进大理寺时判的是“谋反”,是十恶之首,却在大赦的名单上。

他走的时候,狱卒竟递来一个包袱,说里头有他所需之物,狱卒也知道他上头有人,平日不敢去欺辱他,如今还赔着笑脸。

可叶鉴犹豫了很久,才伸出手去接。

那包袱很沉,沉得在许多年后,也依旧压在他的心上。

7

午时的丹凤门,行人如织,一辆马车停在一旁柳荫下,卷起的帘子被放下,一会儿,里头传来女子的声音:“回去吧。”

“主子……”车前侍女迟疑。

车内人打起车帘,一眼,就看到了前面那个骑在马上的人。

“你是打算再不跟我相见?”叶鉴看着她,“待我走出这城门,是不是,你我此生就再不相见了?”

他猜到了,这一年里,谁送来的衣物,谁打点的狱卒,谁让他得到赦免,谁又给他备好了行囊。

起初是在狱中听狱卒聊起国公府的趣事,说国公府在宁州府寻到了失踪多年的二小姐,后来,那些东西就慢慢送来,渐渐地,他就明白了。

“乐琬?国公府二小姐?还是太子妃?”他苦笑着开口,“如今我要如何叫你?”

风沉树静,他们就那样默默相对,他骑在马上,人虽憔悴但清俊如昔,良久又笑了起来。

“到我这儿来。”他向她伸手,“小六……”

曾经他回府时常这样,远远见了她就招手:“到我这儿来。”

那时的他啊,一笑之间,仿佛层层乌云后有晨光破出,刹那间照亮整个天地,她的天地。

可终究时光远逝,他不再是那个朗朗耀目的少年郎,她也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

她摇头:“你走吧,再也不要回来了。”

“你是不是……在怨我?怨我在宁州丢下了你,”他抬眼,双目通红,炽热中带着最后一丝期盼,“所以这一年来,你才不肯见我?”

那日宁州城内,他撑着最后的力气,一直朝着与医馆相反的方向走。那些人要抓的是他,他离她远一分,她就安全一分。

那时他就在想,若她醒来发现他将自己一人遗在医馆,必定是要怨她的。可怨就怨吧,她的一生还那样长,他只想她能好好活着。

“不,我从未怨过你,我也知道你是为了不再牵连我,”她静静道,眼中竟是云淡风轻,“只是叶鉴,当初我欠你的恩情,如今也算偿还了,你我两清了。”

“两清?”他怔怔瞧着她。

她梳着高髻,是嫁做人妇才会梳的发式,嫁做人妇……她已经是他人的妻了。且她嫁的人,是这个国家未来的君主,而她将来,会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他能给她什么呢?就算她愿意跟他走,可他们连不远处的城门都闯不出去。

原来从宁州一别开始,命运流转,他们就已朝着相反的轨迹而去,所有的脚步,都不过是渐行渐远。

8

当初秦灭夏后不久,因朝内动荡自顾不暇,是以东夏大片土地为各路势力割据,夏北数十城名义上受秦所辖,实则一直被叶家控制。

叶鉴去到夏北是在这一年的春天,叶琅死后,北边的数十城被各方势力争来抢去,等到他去时,曾经在叶家手里的领地几乎被瓜分殆尽了。

境况比想象到的还要艰难,就算还有旧属忠于叶家,那也都是因为叶琅的积威,至于叶鉴,在众人眼中不过是个一无是处的浪荡纨绔,叶家的重担,没人相信他能担起。

叶鉴的名字,在西泾传扬开来是在四年以后。

那时已再无人敢小觑这两个字,四年的征战杀伐,整个夏北终于重新回到叶家手里,叶鉴的声名,在夏北数城如雷贯耳甚至超越了他的父亲。

谁敢相信,就在四年前,他踏上这片土地时,还要受着被人四处追杀性命堪忧的恐惧,如今却已是一方霸主,足以影响整个西泾的时局。

他已不再是曾经的那个叶鉴了,性情大变,狠厉决绝,雷霆手段叫四方惊惧,唯一与过去一样的是,他的身边,依旧美人环绕。

他爱美色,下面便有各式美人送上来,环肥燕瘦,他来者不拒,养了后庭乌泱泱一群姬妾,连议事时,怀里都是娇滴滴的美人躺着。

西秦的使臣站在下边,正在商谈秦与夏北和谈之事,却见他只顾与美人调笑。

使臣压下怒气,如今南边动乱,朝廷全力平叛,所以必须同被叶鉴掌控的夏北交好,只是叶鉴仗着秦帝舒烨无暇顾及北边,便张口要价,开的条件十分苛刻。

“夏北提的条件,我朝愿意答允。”使臣高声道。

叶鉴终于转首看他,皱眉问:“那样的条件你们陛下也肯答应?”

“您的条件的确苛刻,可不久就是太子殿下三岁生辰,陛下说,若能与夏北交好,再无战事,也算为殿下积福了。”

使臣抬头,却瞧见眼前那方才还不可一世的人竟是痴愣的神情,他的眼底是看不穿的阴翳,甚至里面还有一闪而过的痛色。

叶鉴冷笑:“你们陛下还真是宝贝这位殿下……”

就在他离开西秦的那年,先帝驾崩太子舒烨即位为帝,册太子妃乐琬为后,一年后皇后诞下太子,谁都知道,舒烨最疼爱的就是他的皇后和太子。

9

西秦南边武将叛乱,此时使臣带回叶鉴答应和谈的消息,舒烨大喜,政务压身多日,这下舒了口气,忙赶去看乐琬和儿子。

跟乐琬说了和谈之事,舒烨沉吟道:“当初放他走,我是没想到他会有今日的。”

两人从不避讳谈当初的事,这些年也真当得上相濡以沫,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温柔而慈悲,洞悉所有却仍给她最大的宠溺和宽容。

不过是因为她长得像极了她过世的姐姐而已。

她欠了舒烨的,何止是当初叶鉴的一条性命。

她身子一直不好,是宁州那身伤落下的病根,舒烨本吩咐了众人轻易不能去扰她,过了几日,清宁公主却闯到凤仪宫闹了起来。

夏北和谈时提出联姻,舒烨打算将她嫁给叶鉴。

“皇嫂,我不嫁,那叶鉴谁不知道,风流浪荡,他身边多少女人……”清宁抓着她的袖子泣道,“我不能嫁给那样的人,你替我劝劝皇兄。”

乐琬看着她悲伤欲绝的样子,怔怔不知所言。

清宁闹了很久,直到舒烨闻讯赶来,让人将她架了回去,可这也改变不了和亲的事实,乐琬明白他也是无奈。

这年的秋天,清宁还是远嫁去了夏北。

叶鉴待她还算不错,只是他身边依旧美人不断,她只能和那无数朝来暮去的女子一同分享自己的丈夫。

三年后,清宁归省,和乐琬聊着夏北诸事,说着说着就落了泪。

“其实他对我真的挺好,比我原想的要好,纵有那么多女人,可也没让那些人到我面前来糟过心,”她笑了,泪却不止,“从前我以为他只是风流,可如今,我倒不担心那些女人,因为……因为我发觉,她们其实长得都相似。”

她转首看着乐琬:“可或许,是她们都长得像一个人……”

10

西秦花了三年时间平定南边的叛乱,却也民生凋敝国库空虚。就在此时,封地在西滨的宁王举兵反了。

自舒烨登基,内乱从未止息,兵将折损,此时几乎无将可用,叛军势如破竹,很快就攻下半壁河山。竟有杀手潜入帝京,在舒烨出巡时行刺,虽未成功,但还是叫他负了伤。

京中时局紧张,适逢太子七岁生辰,舒烨仍下令要好好庆贺。

夏北送了厚礼来,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竟是叶鉴亲自前来。

舒烨自然要设宴相待,乐琬扶病而出,小太子舒祁十分懂事,一直安静待在母亲身旁,叶鉴拿着酒盏睨了过去,就见乐琬抚着孩子的头,眼中柔情满溢。

烛光在她身后都柔成了水,倾泻在她发顶衣间,叶鉴这才发觉,不是时间过去就能放下,有些东西,你一辈子都没法抵御。

整个席间,乐琬并没有朝叶鉴投去一眼,她从未想过此生还能与他再见,还会与他狭路相逢。

宴未罢她就离了席回宫,玉漱池旁的长廊里,看到突然出现在尽头的那个人,心底一声叹息。屏退身侧的宫人,乐琬独身走上前去。

“这么多年,怎么还是这样瘦?”他定定看着她,目光近乎贪婪。

突然忆起多年前,他皱着眉看着她,也这样问:“少爷好吃好喝养着你,怎么还是这样瘦?”

回忆有时就像藤蔓,时间一长就密密匝匝长得没有一丝缝隙。

“你却没什么变化。”她语气平静。

“是吗?”他一笑,“或许,遮掩了太久,连自己都骗过了吧。”

骗自己,说都会过去都能放弃,可养了一堆美人,有她的眉目有她的眼,有她的嘴角有她的笑靥……来来去去,其实都是她的影子而已。

“你不想问我是为何而来吗?”

“那你为何而来?”她偏过头去。

哪里是不想问,是没有勇气罢了。

“那个孩子……根本不是你的,对吧?”他直直看着她,果然在她眼中看到来不及掩饰的震惊和惊慌。

她不是舒祁的生母,这件事他怎么会知道。

“八年前,我独自一人离开西秦,那时是打算就此放弃的,那时我一无所有,也知道没办法带你走……这八年来,征南逐北,无数次死里逃生,我问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垂着头喃喃道,“其实,不过是想着或许有一天,当我足够强大,就能将你找回来。”

他是在不久前才知道的那个秘密,西秦的小太子根本不是乐琬所出,只是后宫一个普通的宫人诞下的。

那一刻,什么都顾不得了,带了人就往帝京赶。

既然没有孩子,如今他也有能力带她离开护她周全,他要再试一次。那些不断在别人身上去寻一个人的影子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了,因为每一次都清楚地知道,那些人终究都不是她。

“三日后的这个时辰,我在当初我走的那处城门下等你,只要你来,我就能带你走。”他俯在她耳边,轻声道。

11

帝京的第一场雪在三日后的夜里纷扬而下,叶鉴立在城门外,身后无数士兵隐在沉沉夜色里。

许三日之期,就是在等夏北这数千精兵潜入关内,赶到此处。

此时还有他麾下数万将士陈兵边关,加之南边叛军就快攻来,舒烨根本拦不住他了。

唯一的不确定,是她。

他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等在这里,可若她不来,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是以当她出现在风雪中时,叶鉴竟有些不敢相信。

连宫人都没带,她只身一人,披一身素色斗篷,越过飞雪缓缓向他走来。

“走吧。”她走近,低低道。

如此平静,如此简单。

他没有发现,她的指尖都在颤,这何尝不是她毕生倾尽的所有勇气。

马车在夜里疾驰,并没有追兵赶来,她仿佛是累极了,竟就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直到外面有嘈杂声传来,还有呼唤,一个略带童稚的声音。

乐琬没想到追来的人会是舒祁,因宁州落下的病根,她是没法有孕的,当初舒烨将襁褓中的孩子给她,是想让她膝下有个依靠。

“母后,你不要祁儿了吗?”舒祁早熟,七岁的孩子,攥着拳忍着泪意。

“祁儿,谁让你来的,你父皇?”

“不……父皇不准我来,他说要让母后自己选……”说着,舒祁呜咽出来,“可父皇他病倒了,他吐了血,他不让我告诉母后,可太医说……说父皇的病治不好了……我是偷跑出来的。”

乐琬愣在原地,声音都有些发颤:“他知道?”

原来他都知道,知道她打算离去,知道她心里的人依旧不是他。之前刺客行刺,舒烨被刺伤肩头,他说是轻伤无碍,肯定是骗她的。哪里是病,必然是那剑上淬了剧毒。

“母后,你去看看父皇吧,他昏过去了,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其实,当乐琬转首望来的那一刻,叶鉴就知道完了,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两人之间隔着茫茫飘雪,她眨了一下眼,泪就落了下来。

她从未哭过,幼时长在狼堆中,没有任何人疼自然就不会哭,后来,再苦再难,她也没叫他看见过自己的眼泪。

有谁知道,她也曾在无数个难以支撑的夜里暗生期盼,或许,有一天他会归来,足够强大,可以带她离开。

可舒烨恐怕是不行了,若他驾崩,这飘摇的山河就将落到祁儿头上,叛军已快攻到帝京了,她一走,年幼的皇帝要何以为继。

12

秦帝舒烨在那一年冬末驾崩,幼帝即位,太后乐琬临朝听政。

生此动荡,世人皆以为这天下必是要落入宁王之手了,谁知,叶鉴竟带着夏北全军入关,倾尽麾下每一兵一卒,为西秦平叛。

他亲自带兵,领数万将士日夜兼程,在大厦将倾之时,扛起了整个西秦江山。

可夏北军与叛军相较确实悬殊,他手下虽都是精兵,可敌军却数倍于己。是以每一战都艰险万分,每一战,都是豁出了性命以死相搏。

没人明白他为何要为西秦的江山如此拼命,只以为是想趁火打劫,等赶走叛军就要挟幼帝太后,要钱割地。

自然没人知道他到底是为了什么,那日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他没有挽留,就独身立在雪地里。

想起她说:“当初我嫁给舒烨,求他放你走,我欠了他的,也答应要拿余生来偿……”

“不是你欠他,是我欠的……”他垂头低喃,声音湮于风雪里,无人能闻。

若要偿,是他来偿,他欠了舒烨一条命,就还他一个安定的天下。

每战他都亲自上马出征,未尝退缩一步,每次都忆起当初叶家败落,他同她一路北逃,就算手无寸铁,她也挡在他的身前。

他叶鉴这一生,辗转奔逐,成败都已不再重要,只是这身血肉,总要能筑一座护住她的城,刀枪剑戟,绝不能越他而去,她在身后,他就不能退半分。

三年后,叶鉴亲自斩下了宁王的头颅,那时他已不再年轻,多年征战,负伤无数,一身的旧疾,不过而立之年,鬓边竟已染了霜华。

杀到宁王跟前时,他的背上还插着箭羽。

他也命大,可利箭刚被剜除,大夫简单包扎后他就直接驾马往帝京赶了。

在此之前,夏北他府上的所有姬妾,都被他遣金驱散了。

他已不再年轻,落一身旧伤,也荒唐过半生,经岁月辗转,受风霜涤尽,如今再站到那个人的身前,他希望是他尽所有能做到的,最好的样子。

13

叶鉴走到城郊时,就见远处锦盖黄旌,竟是舒祁亲自来迎。

连夜赶马,他身上的伤口数次裂开,面色惨白,眼中却是炽热,还未语,就见舒祁身后的宫人上前来,捧着一个锦盒。

舒祁从怀中掏出一物,默然递来。

那是一只扳指,当初宁州城里,他遗在医馆的那枚。

他的手无力垂下,像是被抽光了所有力气。

“是半个月前的事,因天下未定,所以暂时掩下了消息……”

叛军马上就要平定了,所以辅政的几位大臣商议,将太后崩逝的消息先掩下。

“她身子一直不好,听闻是在宁州受重伤落下的病根,”舒祁用力忍住声音里的呜咽,道,“她头颅里一直有未消的瘀血,头疼起来的时候,生不如死……我也是在她离世前才知,其实三年前,她就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我竟还怨她,狠心将我与父皇抛下……”

舒祁断断续续说着,最后道:“她不想葬入皇陵,甚至甘愿尸身成灰,她说,若你愿意,就带着她走,若不愿,就将这盒子埋在城外的青山上。”

说罢,将宫人手中的锦盒递了过来。

身上崩裂的伤口处鲜血染满衣襟,他像在顷刻间苍老,眼里的光芒尽数成灰。

叶鉴接过那个锦盒,颤巍巍地伸手,拂过上面的赤色花纹。

他极力地仰起头去,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远处的清风吹来,将他衣袂扬起,他合上了眼,再睁开时,已看不见半分泪光。

“怎么会不愿呢……”他低喃。

南征北战,戎马倥偬,他这半生奔逐,不过只为一个人。

他竟微微笑了,声音低了下去,天地无声,十方皆寂,可他只是说给自己听。

“我一直……都在等着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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