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类生活
2009-06-02杨少衡
杨少衡
道林区区长蔡波从北京回来刚下飞机,该市政法委副书记叶家福的电话就到了。叶家福告诉他,前埔出事了,村民用渔网把区委书记丁秀明连人带车网在了村边,动弹不得,要他赶紧回去处置。
蔡波去北京是见他的大学同学李国哲。李国哲现供职于一家跨国大公司,已进入公司上层。他看中了蔡波的能力,觉得非常适合他们的需要,想拉他过去。
前些时候,李国哲给蔡波发来一份传真,邀蔡波到北京参加该公司筹划的一个高端论坛,然后又打来电话,敦促蔡波一定抽空去一趟,有事商谈。蔡波问李国哲给他发的那张传真纸上画的是个什么鸟,李国哲说,那是他们公司的徽标,不是一般的鸟,是只鹞子,一种猛禽,能抓蛇和田鼠。
蔡波安排好了时间,利用双休日悄然去了北京。李国哲给蔡波拿出一张协议书,有关条款列得清清楚楚,条件非常优厚,绝对具有诱惑力。
蔡波最终没跟李国哲签协议,只说回去尽快考虑,便匆匆返回。返回后,蔡波就直接赶往出事地点前埔。
事情起因于正在着手建设的本市绕城高速公路,该路为本市重点建设项目,也是本届市政府的一大建树,市长赵荣昌非常重视,亲任总指挥。路线经过前埔,需要拆迁沿线一批民居,其中许多是村民为多要赔偿金而临时搭建的违章建筑,双方在赔偿标准上产生了矛盾。
当天大闹的直接原因是区里要强行拆除路边的几幢违章建筑,遭到村民阻拦,强制执行中出了意外,摔死了一个老汉,于是村民围将过来,把执行任务的有关人员紧紧围住,还当场打伤了一名挖掘机司机,并把这一死一伤作为人质困在中间,不让出去。区委书记丁秀明赶到现场时,遭遇渔网,连人带车被兜捕于途,进退不得。
丁秀明非常恼火,她在网里打手机下令区公安分局局长王平东紧急赶赴现场,调动警力解围。王平东一边赶往前埔,一边用电话报告了市公安局,市局立刻转报市政法委。市政法委副书记叶家福立刻直奔前埔,并给王平东挂了电话,下令做好一切应急准备,但不许仓促行事,等他到了后再说。
事后证明,亏得叶家福及时控制局面,如果稍晚一步,让王平东带的那些警察冲进去抢人,事情可能会闹得不可收拾。那一天,村民们是有备而聚,来了上千人,除准备了渔网外,还准备了一批危险物品:在公路边摆出几十个液化气钢瓶,高高低低排成一片,巍巍然犹如竖起一片燃烧弹,景象骇人。闹事者说,如果警察冲过来强行动手,他们就放气,点火,把事情闹大。
蔡波一到,最先解救伤员。他当场挑了五名年轻女同志,让她们临时换上急救中心医生的白大褂。蔡波带着五位女同志,抬着担架走进人群。
蔡波喊道:“乡亲们请让开,这几个都是医生,女的。快让她们过去救人,不要跟女医生过不去。”村民中有人喊:“蔡区长说说怎么办?”蔡波说,他会留在这里跟大家商量的,现在别挡道,赶紧让医生去处理,没准老汉还有救,没死的就别让死了。
村民终于让开一条道。死伤人员被迅速抬走。蔡波留在现场,被村民们团团围住。蔡波说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好说。
他坐到了身边的一个液化气钢瓶上,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拿出打火机,众目睽睽之下,啪地打着。他招呼村民们也坐,身边一些人脸色当即变了,鸦雀无声。“不要怕。”蔡波说,“我知道这是什么。我和你们一样,不想把自己和村子炸成碎片。所以咱们得讲讲道理。”
耐心劝说了半个小时,村民们终于搬开了液化气瓶,拉掉了罩在车上的渔网。丁秀明一行得以脱身,局面终于得到控制。
当晚,市长赵荣昌连夜视察了前埔工地,又到医院看望了伤员,同时探望了区委书记丁秀明。赵荣昌表扬了丁秀明,说一个女干部危难时刻敢往里冲,很好,却狠狠地批评了蔡波,并质问他,近来道林区屡出麻烦,到底怎么回事?
蔡波辩解说,区里有分工,前埔这一块归丁秀明负责。“我唯你是问!”赵荣昌斩钉截铁地说。
星期六,叶家福不放心前埔的事情,又给蔡波打了电话,问前埔目前是否平稳。蔡波说,平稳个屁。他这几天一直在前埔,处理善后事情,并做村民的安抚工作,否则,不但拆迁工作无法继续,可能还会出现闹事的情况。蔡波最后说:“我这叫吃剩饭,帮女干部擦屁股。”
叶家福让他不要满腹牢骚,剩饭该吃就吃,事情该干得干,人各有命。本来道林区有丁书记蔡区长,他叶家福隔了好几层,不必这么操心,但他还是一遍一遍地问,因为赵市长很关注,与蔡区长有交情,彼此都知道利害。
其实,叶家福对蔡波的牢骚很理解,清楚他心里为什么不痛快。蔡波的资历和能力都在丁秀明之上,也比丁秀明年长。去年道林区原书记调离时,他是区长,原定他接任书记,却让副书记丁秀明后来居上。其中原因是省里考虑培养年轻女干部,也因为当时市级班子恰也面临调整,老书记拟升任副省长,赵荣昌可能接任书记。赵荣昌与蔡波、叶家福早年同为省委党校同学,他不避嫌,强调蔡波能干,力主重用,直接提为副市长。哪想后来省里考核时发生了意外,本市班子最终没有调整,赵荣昌和蔡波都原地不动。蔡波未能上去,还屈居丁秀明之下,因此才有那么多牢骚。好在这人尚知轻重,怪话只在私下里说说,该干什么照干不误。
这天上午,交警支队的常志文表情沉重地来找叶家福,说林琳死了,是在山重水库淹死的,定于明天出殡。叶家福不知道她说的林琳是什么人。常志文解释说,林琳是林庆国的侄女,蔡波妻子林玮的堂妹。叶家福“啊”了一声。林庆国是退休干部,当年曾任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对叶家福很关照,叶家福一直对他抱感激之情。
第二天上午,叶家福来到殡仪馆。叶家福跟死者亲属一一握手,表示慰问。不料林琳的丈夫施雄杰却紧抓住他的手不放,说有事要和他谈,还说林琳死得不明不白。站在一旁的蔡波攥紧施雄杰的手腕用力一拽,叶家福才得以脱手。
凌晨三点,蔡波被电话吵醒。有人报告前埔有情况,四辆大巴车趁着夜色驶进了村子,村民准备乘车去省城上访。蔡波赶紧披衣下床,紧急调度,想法阻止村民上访。阻访情势紧急,过程一波三折,但经过一夜激战,天放亮时,村民们总算被劝回了家。
第二天下午,赵荣昌让蔡波和丁秀明一起去见他。蔡波想,该不是因为昨晚的事又要挨批吧!
出乎意料,这次赵荣昌没再训斥他,说话的口气也很平和。赵荣昌再次对绕城高速建设问题提出了要求,要求他们必须加大力度,加快进度,迅速取得成效。道林区前埔地段的拆迁工作必须在七月一日之前全部完成。
最后,赵荣昌警告蔡波说:“事情要办好,问题不能出。前埔再出乱子,首先问责你蔡区长。”
蔡波嘿嘿地说,如果圆满完成任务,请首先表彰丁书记。“当然是这样。”赵荣昌不动声色地说,“有很多理由。”
后来叶家福打电话向蔡波询问谈话
情况,蔡波引用赵荣昌的话,感叹大领导总是有理。叶家福让蔡波不要不服,亲者该严,疏者宜宽,此时此刻,蔡区长做好是应该的,出错是不允许的。
蔡波说:“感觉很没意思。”“你该问问自己想要什么。”叶家福说,“这是赵市长让我给你带的话。”蔡波有几秒钟说不出话,然后嘿嘿道:“我可能要只田鼠。”接着解释说,就是田野里忙着打洞的那种老鼠。鹞子专吃田鼠。随后,叶家福跟蔡波讲了另一件事:施雄杰给他打电话了。
“不理他,他不是个好鸟!”蔡波说。
去年年底,叶家福被抽到本省西部山区市检查监狱管理状况,不想在那里遇到来自同一个市的三位重要官员。这三人是来看望郭启东的,原来的郭副市长。郭副市长已属旧日,眼下他是阶下囚,因受贿罪获刑十五年,在这里服刑。
郭启东一案当初曾轰动一时。
叶家福对郭启东案相当了解。案发时,赵荣昌任市长刚满一年,对市情和身边干部还在深入了解中,他特地把叶家福找去了解他对郭启东的看法。叶家福告诉赵荣昌,以他本人观察,郭启东很不一般。这位领导土生土长,一级级上来,经历和人脉都特别丰富,有所谓“地方实力派”之称。赵荣昌评论说,咱们有些官员很会经营自己的一块地盘,问题是你经营它干什么?如今做事不能没有团队,但团队的主流应当是做事,做正确的事。
赵荣昌也找蔡波问过郭启东的情况。蔡波劝他别太管郭启东,容忍可能更有利。
赵荣昌称,一个人主政一方,不能只想权宜,要从长远考虑,搞清楚自己到底要什么。他可以告诉蔡波他想要什么。有一句话叫雁过留声,有一天他离开这里,除了希望是上行,还希望人们会说他干了些事,而且形象清明。
此后相关案件迅速发展,内情渐渐显露。
这一起案件涉及郭启东以下十几位官员,其中半数出自同一个地方——道林区前埔镇,即所谓的“前埔军团”。郭案发作,该军团与其领军人物一起遭受重创,但并没有烟消云散,也有一些人逃过了劫数,施雄杰为其中之一。施雄杰的逃脱蔡波帮了忙。
施雄杰直接上门来找叶家福两人谈及当年的案子,施雄杰说,这次前埔村民闹事也与此有关。他说:“当年要是不这么搞人,现在也不会这样。想当书记的为什么没当上?想提拔的为什么没提上去?很多事情都是有关联的。”
叶家福询问究竟,施雄杰闪烁其词,没作回答。
他找叶家福的目的是要谈他妻子林琳的事。他说,林琳的死与蔡波有关。他手里有证据。他还告诉叶家福,林琳曾给叶家福打过电话,是关于一只旅行袋的事。这让叶家福想起了什么,感觉非常沉重。叶家福想起来了。那一回省考核组来本市考核班子,住在道林区迎宾山庄。入住当天半夜,发现一只装有重要考核资料的旅行袋被窃。蔡波紧急调集力量破案,同时设法稳住考核组,暂时封锁消息,试图找回旅行袋后再行上报。这时有一陌生女人给叶家福打了几个电话,说蔡波与其他女人乱搞,要叶家福管一管,这人却不是蔡妻子。陌生女人还提到蔡波守在迎宾山庄,那里丢了一只旅行袋。末了,旅行袋极其诡异地被悄悄送回,密封完好。这件事最终惊动了上级,影响很糟,赵荣昌、蔡波都受到暗创,没能如愿履新。按照施雄杰的披露,当初给叶家福打电话的陌生女人应当就是林琳。
施雄杰又用挂号信给叶家福寄来了一份林琳生前日记的复印件。他说,除了这个,他手中还有更猛的东西,目前他不想把这些公诸台面,希望只在内部处理,所以他才找叶家福。他清楚叶家福与赵荣昌、蔡波之间的关系。他不会上蔡波的当。
叶家福问:“蔡波骗你什么?”施雄杰说,蔡波自称准备下海去北京,不怕施雄杰拿他。他不相信蔡波舍得走。
那张复印纸只复印了中间的几行手写文字:“……他大骂,说旅行袋的事他只跟我说过,肯定是我告诉他的。我很生气,说我在电话里还讲他跟别的女人搞腐化。他骂我猪脑,蠢死了,说从此断绝一切关系。”
这段没头没脑的文字显然涉及旅行袋失而复得那件事。它证实林琳搅在该事件里,与蔡波有关,蔡林二人末了还因此大吵一架,“从此断绝一切关系”。问题是林琳并不是蔡波的妻子,只是他妻子的堂妹,何谓断绝一切关系?此前究竟是什么关系?叶家福考虑再三,决定还是先跟蔡波谈一谈。
那些日子,蔡波受命负责全权处理前埔镇事务。这人情况熟悉,有自己的一套,相关事项进行得有条不紊。他给前埔镇领导班子定了任务:务必比赵市长要求的期限提前一个月完成拆迁任务。
两人相约见了面,叶家福把“断绝一切关系”的那张纸递给了蔡波。“我说过,这家伙不是好鸟。”蔡波说。
“这只鸟想要什么?”叶家福问。蔡波说,鸟类的共同愿望是飞翔,都希望飞得高一些、更高一些。这只鸟也一样,不满足于当鸟主任,千方百计想当鸟局长。为达目的,什么手段都敢用,包括捣鸟粪、勒索。别管他。
叶家福说,问题不在这只鸟,在鸟粪。到底怎么回事?蔡波说,有一只鸟可能飞错了地方,钻到了另一只鸟的窝里,给逮住几根鸟毛,于是后患无穷,得记取教训。还说,该鸟自己也很惭愧,只是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办,难道捕杀了不成?打鸟得用猎枪。他也听说过“鹞子闪枪”。鹞子很机灵,据说特别会躲枪子儿,打它不太容易。
叶家福说,听说有只鹞子准备远走高飞捉田鼠去。如果是那样,他认为这可能是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也算合适。
蔡波说恐怕还得看看。鸟类跟人类一样,有时搞不清自己想要什么。明知不可能想要这个又想要那个,可是事到临头还是搞不清楚,这个那个都想要。嘴上说远走高飞,心里难免舍不得。
叶家福说恐怕不行,准备拍翅膀动身吧,在鸟粪扒开之前。蔡波问叶家福,舍得吗?要不要这条路?叶家福好一会儿不说话,最后说:“想要一条路,还想做个好人?”
蔡波嘲讽道,怎么还是好人好事的水平,不能表达得更复杂更深刻一点吗?比如说做鸟须做好鸟。什么叫好鸟?不在鸟毛,也别管它拉的什么鸟屎,关键是飞得怎么样,能不能领飞,会把鸟群带到哪里,给鸟群食物与温暖还是饥饿与寒冷。
两人探讨到最后,蔡波决定,鹞子退出。
叶家福向赵荣昌谈了他所掌握的情况。蔡波与林琳关系失常,而且男女双方感情上都陷得很深。施雄杰本来就与妻子感情不好,后来闹到要离婚。旅行袋那件事闹腾之后,蔡波迁怒于女方,终结彼此关系。女方内外交困,感情投入太多,不能自拔,最终自杀。施企图以其掌握的一些隐情向蔡波索要补偿。蔡波不睬,矛盾激化,施便寻求从外部施压,逼蔡就范。情况大体就是这个样子。
“你跟蔡波谈得怎么样?”赵荣昌问。叶家福从公文包里取出几张纸递给赵荣昌。是一份复印件,纸张左上方印有鹞子徽标。这是一份协议,蔡波已经签了字。
赵荣昌告诉叶家福,蔡波如此身份,他的事情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要联系全市大局来考虑处置。省里目前又在开始着手研究本市班子,上一次已经出过考核不顺的波折,这个时候不能再出大问题,但是看来问题还是来了。如果这里发现了一个脓包,主动挤出脓头或任其溃烂,哪个办法才是正面影响?
叶家福没有吭声。末了他说,还是放蔡波一马吧。这个鸟人可能不只是钻错窝,是干错行了。
赵荣昌让叶家福再去找蔡波,把他的话原原本本传达过去,并告诉他,想走可以走,该怎么处置照样坚决处置。叶家福如实传达。
一个月过去了,前埔拆迁地段的民房被蔡波全数拆光。在历经风波之后,此次拆迁过程出人意料地波澜不惊。最后扫平废墟的时候,蔡波以“区长现场办公”为名,带区里相关部门要员到前埔听取户主和拆建方意见,劝说协调,敲定具体补偿方案。
蔡波“现场办公”那天下午,赵荣昌让叶家福陪他悄悄前往视察。赵荣昌问叶家福:“拆迁完成之后,这里就不存在问题了吗?”叶家福说不容乐观。前埔地理人文环境特殊,历来多事。这里边掺有以往因素,包括郭启东案留下的阴影,一有机会就可能生事。绕城高速建设中还有大量事务与当地相关,不能掉以轻心。
赵荣昌说,蔡波这个人毛病不少,为什么他一直很看重?主要原因其实还不在蔡波能干。这一段时间他有意逼迫蔡波,压任务而不给好脸色。前些日子他还特意要叶家福带话,让蔡波知道他已经痛下决心挤脓头,蔡波不仅知道自己没指望,还预知自己将走得非常难看,可能会身败名裂,但这个人却没有因此撒手不干。
“有句古话叫一将难求。”赵荣昌说。半个月后,省里文件下达,本市班子终于尘埃落定,赵荣昌被任命为市委书记,省里一位厅长下派本市任代理市长。经赵荣昌力荐,蔡波被确定为市长助理,仍兼道林区区长。
有一个人得到了好处,这就是施雄杰。此人不是好鸟,没有如愿以偿当成副局长,但得到一个劳动局副调研员的职位,上升一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