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女添香
2015-05-14赫连哀
赫连哀
【壹】
在死后的第七天,我被带离了巫域地潭。
深潭之下仍旧充斥着无数怨灵的呼喊,那是我的族人。我不知道,已然死去的自己,对那个冷血无情的巫灵王来说,还有什么价值。
几个巫灵侍女将一件白羽袍裹在我身上,原本只剩灵魂的我又隐约显出了肉身的模样。
这袍子是巫灵族的圣物,我只在传说里听过。
白启,传说中的巫灵王,一如既往的风华绝代,有着本就属于巫灵族的美貌与智慧。只不过,这一切都在他抛弃盟友,杀我万千族人后变得无比丑陋与腐朽。
他起身,银丝勾勒的风袍在地上划出簌簌的声音,停在我身边:“听闻,你是药族最优秀的药师。”他说得不紧不慢,眼神却从未在我身上有半刻停留。
我没有答话。
我承认,曾经,自己对白启的仰慕,他是昆山的战神,是庇佑邻邦的英雄。而类似于我这样的平民,对他来说,不过是只随手就能捏死的蚂蚁,不过尔尔……
我犹记得,那日黑暗灾难降临,我载着药族仅有的希望,带着灵药灵草一路奔向巫灵。我自以为可以说服他,自以为高尚得想为全族换来和平,谁曾料他要的根本不是灵草,而是整个药族的覆灭。
我看着他,不禁颤抖。
“你怕什么?”白启轻挥衣袖,屏退了所有人。
他一步一步地走进,蓦地将我拽起,几步将我拖到大殿的水池旁。他按着我的头,逼我看着映在水里的、属于他的美丽面容。
他的声音深沉:“告诉你一个秘密。”
可我并不想知道。
对于白启的作为我有所耳闻,他若是肯分享一个秘密,无非两种结果:一,想让那个人死;二,利用完后再让他死。
虽然我已是死人,无惧这一点,可我不想再被这样的人蒙骗利用。
我挣扎着,却躲不开他,我被逼地看着映于水面的影子,原本属于他精致的脸庞,一点,一点,褪去皮囊,一道深深的疤痕从左耳蜿蜒至下颌。
我吓得跌坐在一旁。
我知道完美的容貌对于巫灵族算什么,它是巫灵神最深的眷顾,是无上的荣光,是成为睥睨全族的王者必需的理由。
而这个理由,现在看来,在白启身上已经不复存在了。
【贰】
深深的伤疤,触目惊心。
白启攥着我的手,将我的掌心覆在他仍渗血的脸上:“你要帮我,用你的针,缝补这本不该属于我的耻辱。”
我知道他所说的耻辱,是什么。
一月前,雌雄火鸣凤冲破封印,撞开昆山,掠袭中土,所到之处族人死伤,百姓流离。
火鸣凤本是一对司掌太阳起落的神兽,万年前因误掌时辰被贬入昆山。那时的昆山脚下只有三大族群,巫灵、药族、乌族。
三族之王协商共同监守火鸣凤,以防其害。
巫灵善谋,乌族善战。至于药族本就是安详太平,与世无争的族群,三王便商定若其余两族有死伤将士,药族必须无偿救治。千百年来,火鸣凤虽有意撞破昆山,却从未得逞,三族依照约定也在这方土地上相安无事。
直到一个月前,乌族有人故意放走火鸣凤,致其肆虐人间。
药族因长期有巫灵、乌族庇佑,不曾奉养战斗力卓越的军队,以至于在被火鸣凤侵袭时不堪一击。
乌族率先撕毁了盟约,趁机掠夺药族奇珍异宝。当药族使者前往巫灵求援时,巫灵王宫大门紧闭,守门人不屑地冷笑,只说他们的王在休息,不便打扰。
本是幸福的族群,一夜之间哀鸿遍野,我们的家园,亲人,在那无数漫长的晚上,化为乌有。
白启脸上的疤,应是火鸣凤所伤。
我只记得,那日药族兵败如山倒,我向北逃亡,却见火鸣凤辗转至巫灵,是白启将一双火鸣凤逼至海涯,射落了雄凤,却让雌凤逃进了深海。
雌凤吞吐着烈火烧尽了海边的丛林,我未曾来得及躲闪,便葬身火海。
药族自上古便有灵草入血,即便肉身死去,灵魂也不会消散。
北海一战,巫灵赢得漂亮,白启似乎也无愧于战神的名号。他班师后,命人将药族灵魂全部驱赶到巫域,包括我。
我知道他要的是什么,是将药族践踏在脚下,是让我们永远成为他的奴隶。只有这样,他才能与强大的乌族对抗,才能主宰昆山。
此时的白启重新立在高高的王座上,他只是缓缓地侧过脸,使了巫术,便又恢复了一副俊美面庞:“你会帮我的。”
的确,他给的条件让我无法拒绝,一件如获重生的白羽袍和五千药族人灵魂的自由。
我想,或许应该帮他。
“王权,在你心里真的如此重要?”我问。
“凡人之所以自认清高,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尝过,所谓权利,真正的滋味。”
他笑得恰到好处,消失在大殿,留下一脸惊诧的我,想着他这野蛮而又狂妄的话。
【叁】
三日后,我成了巫灵的司药。
没有隆重加拜与朝贺,只是白启立在大殿上,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让她来吧。”
与此同时,我亦成了药族的罪人。无数的怨灵在巫域里嘶吼,他们只知道,一个药灵为了苟且地活着,将自己的良心,全族的尊严,卖给了巫灵,卖给了那个将我们丢弃在地狱的临族之王。
而白启,不许我将我们的协定透漏一字半句。于是,我在接下来的每个深夜从地道进入寝殿,为白启缝补破碎的面容。
这道疤是被火鸣凤的利爪所伤,可想当日与双凤争斗时的惨烈。
白启问:“有几分把握。”
我讪讪而笑:“不足一成。”
他微微闭起的双目有了一丝颤动,良久,他说:“看来你这名医的头衔,徒有虚名。”
我说:“你把我找来,就证明我不会是徒有虚名之辈。”
他撩了撩袍子:“好一张利嘴。”
我摆正了药箱:“巫灵王谬赞了。”
以灵木作针,灵药作线,浸泡在药水中六个时辰,可修骨续筋。
我拿着药针,说道:“此针药性极烈,你要忍。”
他问:“你怎么知道?”
我一时语塞。
他竟然难得地笑了笑:“还是说,你也曾经受过这痛?”
我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偷偷地看他,烛光下他双目微闭,其实即便有这道疤,也是很美的。
巫灵族人肌肤如雪,缝补耗时耗力,我微微舒展了双手,开始施针。血顺着针流下,滴在白玉砌就的地上,并成了一片赤红。
是锥心刺骨的痛,却只在他眉心化成微微的一蹙。
他隐藏得很好,阵阵锥心刺骨,滴滴鲜血淋漓。从他的表情竟感觉不到一丝疼痛,我想,这或许不是坚强,而是虚伪。可若不是虚伪,又怎么能稳坐万人之上的王位。
我将石镜放在白启面前,他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又看了看我,微微一笑。
我这才舒了口气。
他抿了口茶,说:“这么精细的医术,让孤倒是想起来一个人。”
我顺势问了句:“谁?”问完,便立刻后悔了。
他笑了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说了,你也不认识。”
我回了句:“巫灵王好艳福。”
他听了却没生气,将茶盏放下,向我道:“你呢?愿意留在巫灵,留在孤的身边吗?”
我直截了当:“不愿。”
我觉得自己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想必他是失忆了,忘记了他对盟约的背叛,对药族的无情,如今,竟然堂而皇之地问一个药族之女是否愿意留在他身边。
他点头:“很好。”
我疑惑地看着他。
白启起身,说:“对于没有企图的人,孤向来宽容。”
我看到寝殿横梁之上暗暗隐去的牢笼,才恍然察觉,若是方才说错了只言片语,怕是已经被困在这铁笼子里了。
这正是我认识的白启,冷漠自私,无情无义。
就在这时,几个巫灵侍卫急匆匆闯进殿门。
我一时手足无措,若是被人瞧见我在为白启缝补面容,别说是我,就连白启都不见得能全身而退。我正慌张,身后则是一个力道将我拽回,一张银袍带着漆黑,瞬间将我裹在了怀里。
白启的身材略微高大,银袍正巧将我掩住。
侍卫身后跟进来的是巫灵的几位长老,为首的一位先行了礼,说道:“臣护驾来迟,还请王上恕罪。”
白启说:“孤自处一室,何须护驾。”
透过白启的袍子,我看到那长老手中掷出了一条光绳,不偏不倚地勒在我的脖子上,他使出力气,想把我拽出白启的袍子。
白启弹指间斩断了光绳,袖袍撩起烛台上的蜡烛,一团火苗打在那长老的手背上。
白启沉了语气:“放肆。”
几位长老跪在地上,各怀心思,却没人敢率先说话。最终,是其中一个死谏道:“王上欲留此女倒没什么,只是那女子出身药族,不得不防,应当调查清楚底细,再做决断。否则王上安危无法保证,臣等也无法向巫灵子民交代。”
我知道,巫灵人对白启将我升为司药这件事耿耿于怀,他们只认为是我蛊惑了白启,妄图苟且偷生,可他们并不晓得,白启之所以留我,是有他自己的打算。
白启闭目:“如此看来, 孤不得不把人交出来了。”
白启撩起袖袍,显得我傻傻地立在原地,众人一拥而上将我拿下。我看到白启的眼神,落在我身上,却早已没了温度。
【肆】
我又重新被押回了巫域。
深夜,几个长老没有巫灵王的手谕,却用一根根樟木将我钉在柱子上。剜骨刺肉的痛便袭来,比当日烈火焚身还要难挨。
他们逼问我,白启是不是在与火鸣凤搏斗时伤了面容。
我才明白,他们之所以逼宫,不是为了将我从白启身边赶走,而是要从我身上打探出白启的秘密。
我笑了笑:“够胆量就去质问白启,你们这么逼问我一个死人,可不算英雄。”
几个长老亦是笑得夸张:“白启?放心,他很快就会来陪你。”
他们定是在酝酿什么阴谋,应该会对白启不利。可我记得,在白启统治的百年里,一直是巫灵人的信仰,他们从不认为自己的王会输,就连我,也不会这么轻易地认为。
我答应过白启不会将他的秘密告诉旁人,不是因为我要信守承诺,而是因为,五千药族亡灵的自由。
他们自然不肯罢休,轮番上着刑具,想要从我口中探听出什么。
我很痛,后来晕了过去。
醒来时,竟然见白启来到巫域,他正正地坐在面前的一张梨花木椅上。起身走近他撩起我黏在脸上的头发,淡淡道:“还不说实话。”
我避开他的手:“说什么?”
他离我很近,压低了声音:“阿葵啊,你恨我的时间,还真是长久。”
眼眶是里热热的,我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我只是没想到他还记得我,还记得当年那个大言不惭的小姑娘。
我原本是一个孤儿,为了生计只能自己在山里采药随后拿到集市上换些钱。其实,最让人无法容忍的不是孤独,而是被其他人瞧不起的眼神。我总想,有一天要成为药族最优秀的药师,要得到所有都人的崇敬。
也许是昆山神的眷顾,我真的成了药族的光荣,我揭了王榜,救了我们的王。药王许是喜欢,许是感恩,又或许是将我留在身边更容易照顾他。总之,他把我留在了王宫。
遇到白启时,我是药王宫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小王妃。
是那年瘟疫肆虐巫灵,白启亲自前来求药。他手执权杖,银丝长袍落在大殿上,与药王高谈阔论。
我躲在柱子后面看着这位被称为昆山最美的人,再无法将眼睛移开。
许是年轻气盛,我拎着一把长剑,直直刺向他,不过就是想试试他的定力。剑气重开他耳边的长发,剑锋定在眼前,他长长的睫毛却连眨也没眨一下。
“葵姬!”药王训斥我的无礼。
白启却只是笑笑:“想不到药族真是卧虎藏龙,一个小小的女子,也有如此功夫。”
我把头扭向了一旁。
药王向白启说道:“这丫头叫葵姬,别看年纪小又贪玩一些,却是药族最好的药师。你若是诚心来我族求药,真得好好请教请教这小丫头了。”
白启躬身作揖:“失敬了。”
我收剑站在药王身旁,面向白启说:“请教不敢当,如果我能救了巫灵众生,你准备怎么谢我?”
“葵姬,不得无礼。”药王再次嗔怒,转而向白启赔礼,“让巫灵王见笑了。”
白启只道了声“无妨”,又说道:“若是王妃能救巫灵于水火,白启便许一件东西作为报答,但凡有的,白启绝不搪塞。”
这倒像他的作风。而且他给的条件,向来诱人。
我抬起头,还没到他的肩膀,便又踮了踮脚:“那我就挑白羽袍好了。”
白羽袍是巫灵的圣物,我想他也许会舍不得。
果然,白启脸上的笑在那一瞬间微微僵住。良久,冷漠的眼神里才有了一丝温和,嘴角是恰到好处的弧度。
他对我说:“好。”
【伍】
有了药王的恩准,白启将我带回了巫灵。
那里的情况比想象的糟,可我却从没怕过,那时心里执拗地认为,自己一定要将瘟疫控制,一定要得到白启的认可,至于那件羽毛织的袍子,要不要其实无所谓。
因为,本来就是药王事先嘱咐我说,白启很少求人,但凡相求便会送件东西作为报答,他说,若是白启让我选,就选那件白羽袍。
其实,那时的我,连白羽袍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我在巫灵得到了很高的礼遇。也曾偷偷地听人说,他们的王,对这个药族的小王妃不一般。我听了,心里反而是开心的。
白启几乎是将所有精力放在了瘟疫上,经常问我病因药理,他很聪明,什么东西我只要说一遍,他就会记得很清楚。
其间,我上山采药迷了路,劳累晕倒,竟是白启配得药方。
后来我问他:“若你把我的本事都学去了,是不是就要赶我走了?”
他说:“你身为药族王妃,回去早晚的事,不是吗?”
我有些生气了:“可我不想走。”
他没说话。
后来我才知道,他为了找我在深山里寻了一宿。他那样爱干净的人,淋了雨,踩了满脚的泥将我抱了回来。可我自己也分不清他究竟是担心我,还是担心我无法再救治他的子民。
但我知道自己是多么不想离开巫灵,不想离开白启。
我觉得自己着魔了。
我想着若是瘟疫在短时间内被控制,那我岂不是马上就要离开巫灵,回到那座冰冷的王宫,回到那个我根本不爱的人身边。我相信命,可不愿认命。
于是我在可控的范围内,将治疗瘟疫的药方略微改动,药性减弱,药效也缓慢了许多。
是我低估了巫灵的实力,真相并没有隐瞒多久。
那天,巫灵的司药长老将药碗摔在我面前,呵斥道:“说,你究竟是何企图!”
我的企图不过是能在白启身边多待一刻,不过是他能将眼神多放在我身上一刻。我站在大殿中央,面对巫灵族人的质问,不知如何作答。
他们兴师动众,仿佛我是要颠覆巫灵国本的叛徒,可我不明白,我明明帮了他们,只是稍微慢了些,为何他们就要把我当作十恶不赦的罪人?
最终是白启将我扶起来,他说:“幸而没有酿成大祸,她既是药族王妃,又曾帮我巫灵。我们便也不能做忘恩负义之徒,吩咐礼官备好车辇,送她回去吧。”
他一句话,让我所有的打算变为泡影。
离开巫灵王宫的那天,没有白启,没有白羽袍,只是孤零零的一行车马,像是被驱逐的流犯,其实事实也是如此。我不知道回药族后,要如何向我们的王交代。
巫灵与药族间隔着一座小山,当晚,我在那里遇到了伏击。来者口口声声称是我偷了巫灵的圣物,他们刀刀致命却也不像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有关白羽袍的下落。我那点微末的功夫与这些训练有素的刺客自然是不能相比,我被砍伤了腿,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我不知道白启为何会在那时出现,但他确实解围救了我。
他说,白羽袍被盗了。
我告诉他,不是我偷的。别说是偷,我连白羽袍是何模样都没见过。
他低着头,想要抱起我回去治伤。
我按着他的手,不可思议:“你不信我?”
他说:“我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巫灵人都已这么认为,更何况四大长老也绝不会允许本族的圣物流落他族人之手……”
“你呢?它对于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打断他。
他低了语调:“意味着我还能坐在巫灵的王位上。”
我笑了:“所以,一开始你就没打算把它给我?”
他没答话,像是默认了。
我继续问道:“所以你把我骗来,把药族对你们的信任玩弄于股掌?那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灭口呢?”
白启道:“无论旁人如何,我从未想过要伤你性命。”
我恍然:“看来你早就知道有人会来杀我。你从开始就盘算好了,我若治不好瘟疫,你自然不必忍痛割爱;我若治好了,你就会寻个由头栽赃到我身上,总之,你们巫灵的这件宝物万无一失。”
我真是傻,竟然现在才明白。
白启再次想带我走,被我阻止了。我说道:“我这双腿经不起颠簸,你若真想救我,去先采些马齿苋来吧。”
他点头:“那你等我。”
我没等到他。
等来的却是一行要置我于死地的刺客。
其实,我大致能猜到这结局,我既已拆穿了白启的秘密,他又怎会允许我苟活于世?让他离开去采药不过是我同自己赌了一把,结果我赌输了,并且输得无怨无悔。
我拖着血肉模糊的双腿被逼到了崖边,我想起从前,即便是我孤苦一人,即便是被人戏谑嘲讽,也从未有过寻死的念头。可这次,这念头来得莫名冲动。
我带着对白启的诅咒翻身下了悬崖。
崖下是水,我并没有丧命,却失去了原本的容貌。
后来,巫灵与药族分别派人来崖下搜寻,却未寻到我的尸首,也未找到我的药灵。于是药王妃葵姬,成了偷窃巫灵圣物未果,畏罪自裁的人,自然也没有入王族宗祠的资格。
这就是我曾做药王妃的一切故事,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我在这偏僻的乡间搭了间茅屋,隐姓埋名,平日里靠给乡民治病换些银两。我花费五年的时间,用药针一点点将脸缝合,其中的辛苦无法言说。可面容却因先前坠崖时受损严重,无法再修补成原来的模样,只能换另外一番样子。
后来听闻,巫灵的白羽袍被追回,重新封存起来。
我笑了笑,这些奸诈的巫灵人,把贼喊捉贼的戏码,演得可真生动。
【陆】
白启说:“你的神态动作跟阿葵一模一样,我怎会认不出。”
白启知道我恨他,所以即便他一眼认出了我,当时也没有逼问。我想,他是怕捅破了这层纸,我连陪他演戏的功夫都省了。
我说:“每次关系到你的王位,你才会来找我,瘟疫如此,这次也是如此。白启,你笃定我下不去手,亦知道我不会出卖你,”我苦笑着,“也是,你这样聪明的人,又有什么是猜不透的呢……”
他没有否认:“做得好,我会放了你,包括所有药族人。”
这么久没见了,他依然这么自私。
我不住地笑:“白启,你是不是觉得人死了,心就不会疼了?”
面对他的沉默,我无言以对。
事到如今,我已没有兴趣再追问他心里有没有过我这类无聊的问题,我尽量使自己不卑不亢:“若我帮你保住了王位,你便娶我做巫灵的王妃,这笔交易,你肯吗?”
他露出当年我向他要白羽袍时的表情,他顿了顿,说:“好。”
我知道,他这个人通常不守信用,但也总希望他能为了自己的王位,破例一次。
白启遣我暂时避在一位公主的寝殿,与其说是保护,不如说是监视。我从前在巫灵王宫见过这个小公主,名叫影,影子的影。如影随形,是白启最信任的人。
影说,明日白启会在宗祠验伤,成败在此一举,让我不要为了一己之私将巫灵众生推向火海。她说,当年白羽袍被盗确有此事,而我不该把所有怨恨发泄在白启身上,毕竟当年,他是唯一一个肯相信我的人。
“当年王兄是力排众议,保你回药族,若不然,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长老,怎会轻易放过你。”
“他相信我,我还落得这般下场,若是不信……”我冷笑。一个不了解前因后果的小丫头,竟然言之凿凿地替自己的哥哥说话。
影说:“虽然我不喜欢你,可只要王兄喜欢,我也能将就。”
喜欢?我想白启不会。我若是不拿他的王位要挟,他怎会轻易将就?
翌日,巫灵宗祠中央摆着一面石晶磨成的镜子,石阶下是一众巫灵领主。白启缓缓立在石镜前,阳光洒下微微拢在镜沿,镜像里的面容没有丝毫改变。
昨晚我调制了一碗汤药,是修复那长疤最后的一道工序。看白启略有迟疑,我便将药碗举了一举:“有毒的,喝吗?”
他难得地笑了笑,将汤药一饮而尽。
饮药后,即便是上古石镜,也不会照出丝毫的破绽。白启的地位,理所当然得到了巩固。石阶下的子民山呼万岁,他高高在上接受朝贺,一如当年称王时的雍容端庄。
巫灵的习俗,遇大喜,需着白。是漫天雪色的那种纯白。
在我们药族看来,这多半有些不吉利。
我站在身旁,等着白启将我这个新任王妃昭告天下。
我承认这样要挟他,手段有些卑鄙。可也正是这一点,让我恍然间意识到,自己已经深陷进了这汪泥潭里,我对他的爱,对他的恨,早已病入膏肓。
白启举起我的手,面向一众臣民,他说:“这就是当年偷盗白羽衣的药族之女。”
石阶下惊讶的臣民,台上被侍卫擒拿的我。
白启横眉冷对,说得振振有词,莫说是巫灵族人,就连我这个异族人都快要被他的花言巧语说服了。
我到底还是傻,竟会相信一个从不履行诺言的人。
“把她打入巫域,永世不得出。”
这是白启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柒】
巫域里被囚禁的族人看到我,疯狂地笑着,在他们眼里,我像是个偷生未果的小丑。
被骗了,我心里想着,上天怎么就不让白启死了呢?我们在炼狱里受尽煎熬,可他那样的无情无耻之徒,怎么就偏偏活得好好的。
不知道是否是我的诅咒应验,当晚巫域内侍卫吵吵嚷嚷,乱作一团。原来,是被白启逼落北海的雌火鸣凤重回昆山,它带着仇恨,一路上火光漫天,生灵涂炭。
巫域中的囚徒们趁看守没有防备,合力撞开了冰封的深潭,他们努力往外逃,我也不例外。我想赶紧离开这里,逃去哪都好,只要没有白启。
我是被一张袍子拦住了去路,来人将它裹在我身上,原来是影。她抓住我的手:“你不能走!”
我甩开她:“为何?”
她喝道:“你走了,王兄的心血岂不白费?”
我不知道她此话何意,但我很确定,关于白启的一切我都不想再听到。
“让开,我要回家。”从此他是死是活,是好是坏,与我都没有半点关系。
“你究竟知不知道王兄他喜欢你,”影急得像是快要哭出来,“他说等他巩固了王位,第一件事就是娶你。”
我冷笑道:“得了吧。”
影向我解释,白启本有意封我为妃,可就在那天,火鸣凤肆虐的消息传来,他身为巫灵之王必将出战,若得胜也罢,若是败了,恐怕也是自身难保。他知道药灵惧火,为了不让我受火鸣凤的烈焰所焚,只能将我困在巫域。
“王兄这么做都是为了你。”
我看着影,说:“再说一句,我就被你感动。”
白启的话,我信了不止一次,可无一例外,他从没兑现过。他已经过度消耗我对他信任,如今的我,真得厌倦了他的虚情假意。
我甩开影的手,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巫域。
巫域外已是一片焦土,尸体焦煳的味道弥散在空气中,火鸣凤的余光亮透了整个夜。
我遇到了许久没见的药王,药族覆灭时,他曾带着一队人马逃脱了厄运,巫域里的药灵无不对他们的王寄予厚望,希望他终有一天东山再起,复兴药族。
他似乎没有让族人失望,不知从哪里借来了几路人马,趁着火鸣凤归来,侵略巫灵。
我亲眼看到,他手里拿着的是巫灵的圣物,白羽衣。
我看到药王面部狰狞的笑容,像是疯魔一般,将袍子紧紧裹在自己身上,有了它,他便可以不死不灭,这曾是他梦寐以求的。
他笑得癫狂:“好,好,也不枉费让那丫头白白送死了。”
那丫头……药王原来常常这样叫我,当年他费尽心思想要获取白羽衣,不惜派人将带有瘟疫的衣物投入巫灵的水源。
他逼得白启前来求药,又命我取回白羽衣,却在我出事时,置之不理,他的算盘打得很精细。
此刻在我面前的药王,正沉浸在获得白羽衣的喜悦里,他扬扬自得地说着当年曾派人潜入巫灵偷取白羽衣的事,说起劫杀我,将偷盗之名诬陷在我身上的事。好似他有了这件衣服,便什么都可以不怕了。
我站在他面前,冷冷地笑了笑:“药王好深的计谋。”
他看着早已换了容貌的我,有些吃惊,却依旧有着一族之王的冷漠:“阿葵,原来你没有魂飞魄散啊!这些年你果然跟了白启吗?瞧,他把你养得这样好。”
“怎么,你不是喜欢他吗?从第一次你看他的眼神,孤就决定,把你给他了。”
“你不开心吗,不应该好好感谢孤吗?”
他以为我被白启藏匿在巫灵王宫,他以为我这些年过得有声有色,他以为,他给的,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从小便渴望摆脱这孤寡的命运,可到头来,还是争不过上天。
看着狰狞而笑的药王,让我觉得恶心,若手里有把火,我会毫不犹豫地跟他同归于尽。
我听着远处奔袭而来的火鸣凤的嘶鸣,药王惊愕,上前死命地将我按在城墙边缘,火鸣凤的烈焰烧灼了我的头发,难闻的焦煳很是刺鼻。
它一次次从天上俯冲,每一次都是生灵涂炭。
药王要把我丢向火凤的利爪下,我看着越来越近的火光,却无能为力。
是药王的一声惨叫,我看着他渐渐倒下的身体,被火凤擒住,与白羽袍一起在利爪中慢慢化为灰烬。
被无数人争夺的巫灵圣物,就这么被毁了。
我面前是提着银枪的白启,他微微地喘着粗气,满身的血污,他向我走来,脚下有些踉跄,一个不稳将下颌抵在我的肩头。
他想是积攒了最后力气,说:“谁许你出来的?”
我想哭,却哭不出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白启和过去那个无知可笑的自己,我轻轻拍拍他:“对不起……”
他笑了:“这可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从前在巫灵治疗瘟疫的那段时日,白启常常说我固执,说我心高气傲,用起药来又狠又准。那时的我自以为在他心里不同于旁人,会偶尔任性,与他顶撞。
如今没有了白羽衣,我便是个活死人,过不了两年就会灰飞烟灭。
我在此时知道了真相,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火鸣凤仍吞吐着烈火,城下的哀号声越来越高,白启拿出背后的银弓,我看得出他快要没力气了。
我拿出药箱,想为白启治伤。却他被阻止了,他用另一只手将我护着,说:“你只要在我身后就可以了。”
银弓满月,利箭飞出,定定刺穿了火凤的一双眼睛。
那团火球带着光,在凄惨的嘶叫声中,摔在地上横冲直撞。火到之处,人与房屋都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他提弓要走:“你在这等我。”
“白启——”我没拦得住他。
他冲进了喧闹声中,披荆斩棘,仗剑所指之处,救下的都是他的子民。
【拾】
我没有等到白启,他再一次骗了我。
火凤被屠,昆山太平,而白启生死不明。无数阵亡将士的尸首被放在木船里飘向雪河,巫灵人说,只有那样死去的灵魂才不会再眷恋人世。
几月后,仍是没有白启的消息。
又是一年的腊月初雪,我站在昆山崖边,遇到了白影。看着这条缓缓流淌的河,仿佛从前的一切都只是个梦,梦里又回到了我与白启初见的时候,他会不顾泥泞背我下山,会亲自喂我吃药,会始终将我护在他的身后。
影说:“当年哥哥救了流亡的你,被长老们发现后,依着族规被绑在天柱上受乌鸦撕咬之刑。他血肉模糊地被人抬回去,却依旧要找你。你可知为何?”
我静静地等着。
影笑了笑:“哥哥说,你还在等他,他得回去。”
白雪簌簌覆了昆山,我望着远方荧荧的烛火,天边的启明之星绕着一方白雾朦胧的醉人。
我知道,或许在某个角落,他正在看我。
我想,也许明天,我的英雄,会踏雪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