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与凉风约
2015-05-14阿星
阿星
1
夜长得似乎没有尽头,殿内的滴漏一声声轻响。
连窨不知道自己保持着同一姿势已坐了多久,她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怀中那张小脸上,孩子正病得满脸通红,迷迷糊糊中还在小声地呜咽,听得她的心被针扎一样的疼。
殿内静静的,能听到那渐近的脚步声,然后珠帘被掀开,进来的宫人恭声禀:“娘娘,御前的人说陛下已在严贵妃那儿歇下了,至于小殿下的病,陛下让娘娘……自己看着办……”
连窨面上不辨喜怒,只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似乎是太难受了,孩子皱着眉哼了起来,连窨将儿子搂得紧了些,拍着他的背哄:“彦儿乖,不哭,很快就不难受了……”
哄着哄着,就停了声,像喉中噎着什么,辗转生疼。
或许是这样沉的夜太容易让人心生无助,那些压制的记忆便浮了出来,微晃的烛光下,恍惚就能看到曾经,那个人抱着她,也是这样一声声宠溺地轻哄。
她知道这殿里有他的人,哪怕他们走到如今这般境地,她的苦楚她的无奈,她所有的孤弱与难堪,他依旧是一清二楚的。
她几乎都能想象到他的样子,一定是皱着眉,带着悲悯又无奈的神情,道:“窨窨你看,离开了我,你过得一点都不好…”
2
天光欲曙的时候,长史陆垣回到了誉王府。
萧翊所居的院子里,下人在廊下候着,陆垣一进屋内,就看见了窗边的漆案旁,烛台上的蜡烛已燃得欲尽了,灯下一袭月白襕袍的男子拿着书卷,仿佛未有倦意。
“如何了?”萧翊放了书卷,转首来问。
“小殿下的高热已退,已无碍了。”他禀完,抬头却见主上仍瞧着他,便明白了,继续道,“宫里人来报,娘娘倦极已经歇下了。”
“嗯,你去叫外头人进来侍候吧。”天已微亮,要去早朝了。
陆垣已记不得这是第几次了。有时也不是宫里那位有事,夜里他在外头就看见这里面的灯亮着,窗上映着萧翊茕茕的影,直到天晓。
这些年,他离萧翊最近,有些事也最清楚,终是不忍,便劝道:“王爷,您默默做的一切,莫说小姐不知道,便是知道,也不会动容,您何苦为难自己。”
正起身的人微愣,往衣架上取衣带的手就停在了那里。
小姐……有多久,没听见有人这样称她了,所有人都叫她娘娘,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如今她已不在他身边了。
窗外晨光透入,萧翊恍惚去看,仿佛还能见着那个小姑娘,在这院里或笑或嗔——
如在眼前。
他苦笑了一下,原来不经意间,竟已过了这么多年。
“可如今我能做的,也唯有这些了……”他的声音淡淡的,可陆垣却还是看见了那藏在目光深处的哀伤。
3
圣驾再来披香殿,连宫人都有些惊讶了。
随着严贵妃圣眷日隆,圣驾多久未至连窨已记不清了。
其实她初入宫时,也算是宠冠六宫,那时萧奕把她捧在手心里,什么都是最好的,那时她还不知道,帝王的恩宠,对这后宫的女子有多重要。
“彦儿的病如何了?”萧奕入殿便直接问她。
“彦儿早已痊愈,谢陛下关心。”她淡然答着,心里却只觉得好笑,过了这么久才过问,孩子在他看来有什么要紧的。
萧奕一见她这不冷不热的样子便有气,问:“你这母亲是怎么当的?若你做不好,朕便叫人将孩子抱去长乐宫,让你得闲。”
长乐宫是严贵妃的宫室,严贵妃之父乃是当朝丞相,身世显贵,后又诞下二皇子萧昱,听闻萧奕已与朝臣商议,准备册其为皇后。
萧奕共有二子,彦儿虽长,可她出身不高,朝中一直在议立储之事,大多都是支持二皇子的。
若严贵妃封后,立储之事便会随之而定,她如今已受如此冷落,那时更加无以立锥了。
“能有陛下如此‘关怀,彦儿自然逢凶化吉。”她反唇相讥,反正已退无可退,便再无畏惧。
“你不就是仗着有他在,朕不敢动你吗,”萧奕冷笑了起来,伸手捏住她的脖颈,他积疾已久,手上没几分力,目光却寒如利刃,“这宫里有多少他的耳目,你说朕如此待你,他知道了该有多心疼?
“可你来朕身边,也不是为了得到朕的疼惜,你不过为了报复他,”他倾身在她耳侧,如同旧时缱绻一般轻声问,“如今,后悔了吗?”
“臣妾不悔,臣妾记得陛下曾说过,无论臣妾为了什么愿到陛下身边,陛下都会好好待臣妾,”她迎着他的目光,“臣妾以为,君无戏言!”
萧奕徒然放开了手,是的,是他自己曾说过,无论她为了什么而来,他都永远待她如初。
4
萧奕是从娘胎里带出的弱症,几乎打出生就注定,这辈子无法长命百岁。
之前他宠着连窨,可她的出身太低,立后便一直拖着,这几年,一来他转了心思,如今严贵妃可说是皇后的不二人选,二来他的病越来越重了,不立储君怕国体不稳。
妃嫔们也知道皇后之选是板上钉钉,都千方百计地在长乐宫逢迎献媚,连带着也一齐作践与严贵妃不和的连窨。
萧奕自不会管这些事,更不会为她做主,君恩薄如水,何况覆水再难收。
正当所有人都在等着那道册后诏书时,前段时间大理寺正查的户部贪墨案却有了新的进展。
户部三库之一的缎匹库的理事贪墨被揭,大理寺抓人问审,却拔出萝卜带出泥,户部官员挨个儿挨个儿地被供了出来。
户部侍郎正是严相之子,严贵妃的胞兄严朗,严朗自然受了言官们诸般弹劾,被萧奕压了下去,只罚其俸禄以示惩戒。
不料牢中那些官员供出了个惊天的大秘密,牵连当初国库亏空案。
当初那起震惊天下的国库亏空案,是先帝下了旨意要彻查到底,只是案子查到一半先帝驾崩,便搁下了,如今旧事重提,所有线索都指向严朗。
连萧奕都偏袒不了,严相只得辞了官,这才平息众怒,可如此,严贵妃的凤印也没了。
萧奕近来本就圣体违和,这一气,病情更重了。
他正喝着药,宫人来禀,说誉王已候在殿外。
萧翊跟着太监进到殿内,那股药味扑鼻而来,萧奕自小病弱,几乎是在药罐里泡大的。
“皇叔来了。”萧奕放下药碗道。
朝中本有两方势力分庭抗礼,一方是严相,一方是誉王萧翊,如今严相辞官,就是萧翊独大了。
两人正谈着政事,外头宫人又来报,说连妃娘娘领着大皇子来探望陛下,正在殿外。
“朕与皇叔正商谈国事,让她先候着。”萧奕瞥了一眼榻前那人,淡然道。
5
宫里入冬早烧了地龙,殿内四角火炉又旺,紫宸殿内暖如春昼。
可外面是怎样的寒风瑟瑟,从前她最怕冷,冬日里待在暖阁里不会出去一步,如今却要立在寒风中,等着另一个男人的垂怜。
萧翊只觉得满室热气,却没一丝暖意。
朝事本已说完,萧奕又和他闲话家常,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是有些倦了的样子。
“来人,去告诉连妃,朕乏了,让她回吧。”萧奕吩咐宫人,洞悉一切地看着他。
萧翊神情依旧,瞧不出心里的情绪,行礼告退,却被萧奕唤住。
“皇叔,”萧奕的声音带着戏谑,“当初朕将她从誉王府接走的时候就说过,此生都不会让她再见你一面,帝王岂可失言,皇叔说是不是?”
从紫宸殿出来时,大雪纷扬,视线里白茫茫一片,远处似有人影憧憧,可萧翊知道,那都不是她。
他也知道萧奕是故意让她候在殿外的,明明只隔了数尺,却也只能那么远远相对。
这皇宫能有多大,偏偏能将咫尺隔成了天涯。
回到王府,陆垣忍不住出言相谏:“王爷,如今陛下病重,正是部署的好时机,您却只顾与严相为敌,您的对手本不该是区区一个丞相,拉下一个严贵妃,日后也会有张贵妃、李贵妃,纵使您能永远保住她在宫里的地位,难道能替她赢回君心吗?”
他自然知道那个“她”指的是谁,这样的话,下面的幕僚也劝了不知多少次,萧翊笑了笑道:“我的对手确实不是区区一个丞相,却也不是一个命不长久的帝王。”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的,是那个至高至寒的位置,可就算坐上那个位置又如何。
纵使手握天下繁华,也不过是,独落一身孤零。
其实若说他想,他想的,只是能回到过去。
萧翊记得那是连萦刚嫁给他时,他是刚封了王的皇子,待他刚入门的王妃也是百般宠爱。
连萦是大将军连钊的长女,那时父皇因偏爱幼子,几次想废太子而改立他,朝中也因此分为两派,与连家结亲后他便得到了连钊的支持。
婚后他陪着妻子回门,第一次见到了连家的小女儿,妻子一直挂在嘴边的幼妹,连窨。
她才十来岁的年纪,梳着双鬟,一进了门就扑到连萦的怀里,“阿姐,阿姐”地唤着,眼圈都红了。
连夫人皱眉道:“快来给王爷见礼。”
那时他唯记得她一双盈盈大眼,抬眼望了他一眼,然后上前来行了礼,粉雕玉琢的模样,很是招人怜爱。
那时他记得她,只如记得一切匆匆过眼的人与物,并未经心。
6
再相见是在多年后的官奴署中,署中司役将官婢皆召到一处,请他去看。
黑沉沉的屋子里,一排粗衣女子,他挨个儿看过去,看到角落里那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时,差点没能将她认出来。
“窨窨?”他有些不确定地唤。
她抬了头,曾经水灵灵的大眼里全是瑟缩与畏惧。
连钊受冤而死,连家男子一律腰斩,女眷尽数没为官奴,连萦闻知后饮毒自尽,连家如今也就剩了她这唯一的血脉。他想起连萦死前,拉着他的手,求他一定要找到这个妹妹。
他愧对连钊,愧对连家,那时便对自己说,这个小姑娘,就是他今后倾尽所有要守护的人。
外面下着大雪,她却仅着一件破旧单衣,他将裘衣脱下裹在她身上,牵着她红肿不堪的手,走了出去。
连钊的死,意味着他最终在那场夺位之争中落败,不久身为太子的长兄即位,虽因父皇死前的遗诏而不敢动他,却也夺去他手中所有势力。
他整日不出王府,形如幽禁。
便每日守着她,亲自照料不假他人,那时他想,他们皆是失去了所有,权当相依为命了。
她亲眼看着父兄受刑,因受了惊吓而失了声,大夫说,那是她心中恐惧太深而不愿发声,等她心中的阴影散去了便能恢复如常。
可那片阴影多久会散,谁都不知道。
他试过教她发声,一次一次地试,她就是抿着唇,有时逼急了,就捂着耳朵浑身发抖,那模样看得人心发紧,他禁不住只能将她护在怀里,轻声低哄:“窨窨别怕,我在这里呢。”
几乎花了整整一年,她见了他眼中才没了惧怕,也渐渐愿意与他亲近。
每到雷雨夜,她总会因噩梦惊醒,他只能一直守在她的榻前,她从不哭,只是睁大着眼,惊恐地看着眼前一切,瑟瑟发抖,一身的汗。他就握着她的手,到后来,只有他在,只有握着他的手,她才能镇定下来。
她不肯说话,他便教她临字,原先家中也曾给她请过夫子,教的却都是《女诫》之类的,他则教她临诗文,都是些活泼有兴味的。
她也喜欢那样静下心来,忘却旧事,一笔一画写着那些趣味盎然的诗句,嘴角才有了几分恬然的笑意。他就靠在一旁长榻上,自己看着书,四下寂静,互不相扰,等日头一点点斜去,倏忽之间,已至黄昏。
她渐渐长成,眼中阴郁渐渐散去,对他有了信任,生了依赖,在他的面前会浅浅地笑起,安宁无忧的样子。
后来,他开始带她出府,去京郊的山中,暮春时节满山青翠,山涧流瀑碎玉乱溅一般,那么好的景,一一看过去,只觉得满心的宁静,像是平生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才叫岁月静好。
府中的下人,包括陆垣等幕僚都以为他将她当作连萦的替代,将无法给予已逝妻子的爱给了她。其实不是的,你爱一朵花或许是因为它的美丽,你爱一段曲或许是因为它的悦耳,可你爱一个人,有时候,仅仅就是因为她是她而已。
所以她宁愿永不开口。
如今想想多么天真,以为那样,就可以自欺,就可以永远。
“娘娘,”那人出声唤她,分明只是个宫婢,却又不是之前那个了。
“你是谁?”她戒备地问。
“王爷让奴婢告诉娘娘,”那婢女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您不会有事的,他会帮您解决一切。”
他永远都是这样,在她的生命里扮演着救赎的角色,一次次帮她筑起坍塌的城垣,驱散她所有的流离。
她在他身边待了五年,整整五年,他无微不至地照料着她,一点一滴,那样温柔的姿态,任世上任何一个女子都无法不沉湎于那份宠溺里。
而其实呢?
当初她只知道父亲受害是含冤,以为那些罪证是与萧翊争位的太子命人捏造的,直到后来她才知道,那些罪证和名单是真的,当初父亲为了萧翊扳倒太子的确动了手脚。
可那些罪证,却是萧翊在事情败露后,为了自保而丢车保帅,亲手交到大理寺的。所以阿姐才会自尽,他才会找到她,将愧疚都弥补到她的身上。
她曾以为他是照亮她生命的光,却原来,那光也是焚毁一切的业火。
10
连窨的病在一月后好转,她身边都被萧翊打点好了,连吃食都被细细检查过了才送来。
每日倒也算悠闲,至于外面的事,却是一概不知。
她出西园的那天,是难得的晴日,夜晚星辰格外明亮。
她本已歇下了,外间却有杂沓的脚步声,院门被人从外面打开,门开无数手持火把的士兵,一个老太监立在最前。
是一直在御前侍候萧奕的太监。
“娘娘,”那太监向她行礼,“陛下想见您,让老奴来宣您。”
夜风很凉,她跟在那太监身后,每走一步心都更沉一分。
萧奕要见她,必然是有事发生了,何况寻常的宣见如何会遣这么多的士兵,她在西园待了月余,外面定然是天翻地覆。
她满心疑惑,却是那太监突然停住,低声对她道:“娘娘,老奴给您透个底,陛下快不行了,此番见您就是交代后事,您且做好打算。”
她没有太惊讶,其实心里已猜到了,努力地装作镇定问:“那,那誉王呢?”
那太监突然就直直瞧了她一眼,然后才开口:“誉王因谋逆已被拿下,如今……全凭陛下决断。”
紫宸殿外全是肃立的士兵,阶前跪满了太医。
她进去的时候正看见萧奕靠在引枕上,面上竟是一片红润,她以为那太监说他快不行了只是夸张,却不知他刚饮了一碗参汤,且这世上还有一种东西,叫回光返照。
“阿窨,你过来。”他一眼瞧见了她,招手示意她坐到他榻边去。
她走了过去,立在他身前。
“一切都结束了,”他抚上枕边的木匣,瞧着她道,“这里是传位的诏书,朕决定把皇位传给彦儿,你高不高兴?”
“萧翊呢?”她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问,没有人知道她牙齿都在发着颤,那是害怕到极点的反应,她如一张紧绷的弓弦,仿佛他吐露一个字就能让她崩断。
“自然是死了,你不是猜到了吗?”他冷笑起来,“他不死,朕怎么敢把皇位给彦儿呢?”
她心中是有了猜测,却希望它不会应验,如他所言,萧翊若在,他怎么可能放她出来,又传位给彦儿。
“你贬我至西园……其实是为了逼他对吧?”她面色惨白地笑起,“甚至这些年,你故意冷落我,宠爱严氏,就是为了让他去与严家相斗,两相损耗,局势便握在你手中了。”
“是啊,这些年朕看着他一门心思暗中护你,看他为你不计得失,看他如了朕的愿,可是朕却高兴不起来,”他冷笑着摇头道,“你口口声声说你恨他,可你其实还是爱他的对吗?”
她没有回答,仿佛是被那个问题问住了,就愣愣地立着,突然,她抬头问他:“你把他关在哪里了?你让我见见他好不好?”
她从未有过那样卑微的神情,这些年,从她进宫起,她从未再提起过他,仿佛真的是恨他入骨,将他遗忘了,若没有最后这一刻的失措,连萧奕都要被她骗过去了。
而她如此的神情,仿佛是在嘲笑,嘲笑他最终还是输了。
“他死了,他和朕做了交易,用他最后的筹码和性命,换来这纸诏书和你的太后之位,你看他多蠢,连你都看出朕贬你至西园不过是为逼他,他竟然猜不到朕原本就打算把皇位给彦儿的。”他哈哈地笑了起来,眼中却没半分笑意,“朕当年猜对了……”
他猜对了,她是他的软肋,他因她而没了判断失去理智。可为何他觉得,自己这一路谋划,只是为了证明那人爱她。
殿内突然响起一声响动,很轻微的,可连窨像是感应到什么一样,她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殿内深处的珠帘之后,里面未点一盏灯烛,重重的帘幕掩盖下仿佛藏着什么。
萧奕的脸色已变,她却已眼尖地看到,一线殷红已从帘幕下的地砖上洇出。
她在刹那间猜到什么,起身欲向那里奔去,可萧奕的声音已在身后传来:“拉住她!”
殿内的宫人一拥而上地将她拉住,她用力地挣扎,却终究无法移动一分。
嘈杂的殿上,人声盈耳,可她仿佛听见,那帘幕之后,那息渐弱渐无的呼吸。不知过了多久,帘幕已再无一点生息,或许,本就是她的幻觉,那个人或许早已逝去。
她也终究无力,就那么杵在了那里。
萧奕在她身后咳了起来,伸手去捂时已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像是瞬间被抽去全部力气。
“陛下!”那老太监惊慌叫出声,所有的宫人尽数跪在地上,听着那太监颤着声道,“陛下驾崩了!”
哀哭声响起,连窨站起了身,再没人来拦她了,只要她上前几步,就能掀开帘幕见到里面的人,或许,这将是他们唯一能相见的机会。
可她终究还是止了步,转过身,朝殿外走去。
她不能去看,不能知道真相,或许她余生都会因今天的止步而后悔,可她知道,唯此,她才能有余生。
11
连窨被关入西园的消息传来时,萧翊决定赌上一切。
他知道她过得不好,可当初她是带着决然恨意要离开他,他没有办法,而这些年来所能做的,不过是暗中替她打点好宫中一切。
可并不是没有难过的,他曾一直如珠似宝地护着的姑娘,在他知道却不能相见的地方,承受着旁人给的委屈。
他后悔只是当初,萧奕即位时,朝中他的旧属请他入朝主持大局,他本想拒绝的,可那时朝局实在不稳,这江山怎么也还是萧家的。
幕僚也道,他是曾与先帝争过皇位的,等日后新帝掌权,岂能容得下他,若手中无势,便只能任人宰割。
后来她便依稀知道了些当年的事。
萧奕来迎她入宫,他将人全拦在府外,她却说,她要跟着他去。
那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离开他。
然后那一别就是后会无期,隔了千万宫阙相望,从此天长地远遥不可及。
可他至少要能护得她平安,萧奕宠爱严妃,这次更将她贬去西园,若将皇位传给二皇子萧昱,必由严妃垂帘严家掌权,那时连窨别说终老西园,更是性命都难保。
萧奕已经快不行了,这正是出手的最好时机。
他没想到这都是萧奕的一场谋划,逼他动手,然后早埋伏好了后招将他拿下。可他也留了个心,并未从之前计划好的重玄门入宫,而是从最偏远的一处领兵而入。
故而萧奕也失了算,等他事先埋伏下的人赶至时,萧翊已将紫宸殿围住了。
萧奕却是早有准备的样子,对他道:“皇叔,杀了朕你也逃不出去,咱们做个交易吧,你交了蓟、原几州的兵符,再自行了断,朕让你如愿,将皇位传给彦儿,让他们母子享无上尊荣。你原不就是求的这个吗?反正困局已解不开了,用你最后的筹码来换,也不吃亏……”
萧奕还说了什么他记不得了,他也累了,在宫廷朝堂上总是云谲波诡,你谋我算,他不过相求一刻旧日的清净,却一路为她担忧至此。
这也是他欠了她的,当初受大哥陷害,连钊知道已无活路便与他商议,让他将所有罪证交与大理寺,与连家划清界限以自保,只求他能保住连萦与连窨两人。
他答应了她父亲的,他欠了连家的。
他平静地看着萧奕,道:“我要再见见她。”
她踏进殿内时,他饮下的毒已发作了起来,珠帘后漆黑一片,她却站在不远处光亮所聚之处,终于让他能,将她看仔细。
身后有人制着他,让他不能动,喉中有鲜血溢出,让他不能言,他只感觉到胸腔里最后跳动的心脏,每一下温热而汹涌的跳动都仿佛在唤着她的姓名,可她却听不到。
他们在最靠近的地方做了最遥远的告别,腹中的痛让他已再无力支撑,最后的意识也渐远,他大口地喘气,伴着每一次剧痛用力多呼吸哪怕一次。
他依稀间似乎看到她察觉到了,朝这里奔来,他合上眼,漫天的黑暗涌来,
眼前最后出现的是多少年前的春光,她握着笔临诗,他去看,然后握住她的手,一笔一笔写下去。
他甚至还清晰记得那首诗,多像她们的这场离别。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