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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影蛉

2015-05-14橘文泠

飞魔幻B 2015年1期
关键词:少女

橘文泠

(一)

锦鸢城。

这里无疑是个特别的地方,虽然不像煜洲的槐城那样四通八达,但是处在鹭洲与砂洲的交界之地,这座城池占据了千里山脉中唯一的隘口,意图在两洲之间通商的任何队伍都要打此地经过。

唯有奉上财物和诚意他们才能安行无忧。

紫台中庭——

珏通跷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脸色有点阴沉,不知道是否阶下的客商太过唠叨惹恼了他。

也是,一说就是半个时辰,就算全是歌功颂德拍马屁的话也要听烦了。

“小夜。”忽然珏通向她勾了勾手指,她弯腰凑过去,“有没有办法让这家伙赶紧闭嘴?”

他不耐烦地说。

“这婢子可帮不上忙。”她笑起来,忽然想到什么,伸手掩住了嘴。

小夜笑的时候,是从来不露齿的。

好在珏通并未留意到她这点失态,他翻了个白眼,继续耐着性子听商队的领队东拉西扯。

但或许一把胡子的领队也感受到了锦鸢城新城主的不快,老者很快转变了话题:“说起来,我等一行人离开暮天城的时候在城郊遇上了一个女子,她自称是城主的故人,央求我等捎带她来此……”

珏通挑了挑眉。

偏老者话到这里不说了,一击掌,便有人引了一个少女进来,花裙素服,雪青色的薄纱遮面。

一见到她珏通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他迟疑地皱眉,随后那人解下了面纱,“珏通。”

少女的笑容就像山中的清泉,清丽而甘洌。

“该死!”她听见珏通低声咒骂,随后年轻的城主快步跑下台阶,迎上去将少女抱了个满怀,“多年不见,明玎,我一直很想你。”

他显然是高兴坏了,那也正常——他年幼时随母亲流离至暮天城,明玎的父亲收留他们,他与少女关系深厚,即便后来回到锦鸢城后两人也一直通信。

今番相见,当然喜不自胜。

而在场的其他人,真正关心珏通的人都跟着高兴,那些能够从珏通的好心情中有所得利的也一样高兴,所以一时之间人人都面露喜色。

她也勾起了嘴角,心底却爆发出一声巨大的尖叫——

她不是明玎!

不管她是谁,也不管她为什么会长着和明玎一模一样的脸,总之那个正站在珏通身旁的少女绝对不是城主所以为的故人。

因为……

她明明,亲眼看到明玎死了。

(二)

珏通的心情不太好,这有点说不过去,因为他和朝思暮想的故人才刚刚重逢。但其实那天在紫台时他那句既怒且喜的“该死”已经很能说明问题,而就算再迟钝的人稍微想一下也能明白他到底在喜什么怒什么。

喜,当然是因为见着了明玎。

怒,则是因为明玎的出现,意味着另一个人的确下落不明。

半年前,明玎来信说父亲亡故,珏通伤痛昔年的恩人离世之余,惦念明玎无人可依,便派遣心腹前往迎接。

谁知那人一去就没了消息,后来珏通再遣人去暮天城,左邻右舍却说明玎早已离家多时。

为了此事珏通没少心烦。

但如今明玎却自个儿来了,并且还说自己之前只是暂离暮天城,但未曾见过去迎接她的人。

那么那人现在在哪里?

晨时,紫台侍长薰夜的屋外,萱陌草柔软纤细的长叶上坠满晶亮露珠,一只不合季节的蜻蛉扑着薄翼而来,无声无息地停落草上——

“我就说你该早点告诉他……”

伴随着带笑的话语,在空中陡然现形的女子有着一副妖娆眉眼。

她看了女子一眼,目光便又转向了自己的镜影。

一瞬恍惚。

虽然已有三个多月了,但她还是不能习惯在自己照镜子的时候却会看到薰夜的脸这件事。

“现在可好,来了这么个人,你还怎么开口?”飘浮于半空的非人之物还在说,她吐了口气,“此事不劳蛉君挂怀,我自有打算……只是,那个女子是什么来历?为何会长着明玎的样子?”

“这我怎么知道。”被称为蛉君的女子没好气地回答,倏地降下身形,凑到她的面前,“毕竟,本君只管死人的事。”

妖娆的脸上堆起了笑容,所言却是阴森的幽冥之语。

她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只管死人……好吧,她总是要忘记——

名叫莫灵轩的女子,早已死在了暮天城外的山道上。

她,早就已经死了。

明明一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很顺利,她带着珏通的书信,一路平安地抵达了暮天城,轻易便找到明玎并说服她随自己回锦鸢城,启程的时候她还允许自己想象了一下珏通看到明玎时的欢喜样子。

可一切都在山道上化为了泡影。

从来安全的山道陡然间沙石俱下,那隆隆的滚石声到此刻她似乎都还能听见。

她与明玎皆被山石砸中,滚落山崖。

最终明玎是在她怀里断的气:“告诉珏通,这不是他的错。”话音未落少女已经没了气息,而她其实也已受了不治之伤,命不久矣。

弥留之际,蛉君在她面前现身。

鹭洲西北有幽谷长留,谷中深潭名烟沢,潭中有异物三十年一现——盗影蛉,传说中由人亡故后强烈的执着所化的蜻蛉,是精魅之属。

据说那里是鹭洲精魅的聚集所,每到三十年之期,不计其数的盗影蛉便会自烟沢中飞出,飞越锦鸢城的上空,去到不知名的远方,最后就像从来不曾存在于世那样烟消云散。

任何的执着,爱也好,恨也罢,终究没有什么能够真的千秋万世。

她从老人们那里听过盗影蛉的传说,只是从未亲眼见过,所以不信。

直到见到蛉君——女子自称是盗影蛉中的王者,能够助她完成生前最后一个心愿。她说她想将明玎的死讯亲口告诉珏通,蛉君便笑着说:“可知何谓‘盗影?”

烟沢的水能通天下水脉,所以蛉君能够随心所欲地变化出任何一张曾经映在水中的脸。

于是她借了侍长薰夜的脸,蛉君为她化了一个实体,而真正的薰夜正在一隐秘之地安睡,事情完结后她不会记得任何过程。

当然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但蛉君并未说是怎样的代价。

那也没什么,反正对于她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再度忆起在山崖下的决心,她看着镜中属于别人的脸庞,暗暗握紧了双拳。

(三)

“小夜。”

来传令的人说珏通有要事找她,于是她急匆匆赶到书房,珏通见她来了便递过来一卷手令:“将此令传与飞蝠卫。”

那是追捕莫灵轩的手令——珏通竟然出动了飞蝠卫,但是……

“灵轩本就是飞蝠卫的统领,而且城主何必如此紧逼……”她艰难地选择措辞,却又在看到珏通的神情后陡然噤声。

“关于锦鸢城她知道得太多了,这不告而别实在叫人生疑。”珏通双目微合,语气却越发冷硬起来,“所以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忍不住苦笑。

“城主不觉得……灵轩姐姐可能是出了事?”学着小夜素日的语气问道,回答她的是一声冷笑:“她能出什么事?叫人闻风丧胆的飞蝠卫都被她管得服服帖帖的,她不去找别人麻烦已经很好,谁嫌命长了找她的麻烦?”

珏通咬牙切齿地说,她无言以对,想想也难怪珏通如此想,除了迎回明玎这件事,她什么时候出过差错?

珏通这样大手笔地找她,也算是对她能力的承认了。

可即便这样想,她还是觉得有点伤心。

他只担心她会不会叛城,会不会投向对锦鸢城不利的势力,却并不担心她的安危。

好吧,她只是有一点伤心。

于是她就这么站着,看着锦鸢城年轻的城主余怒难消,感觉那明明只有一点的伤心,不知怎么越来越多。

多可笑,她明明都已经……

“小夜?”忽然珏通向她瞥了一眼,“怎么还不去?”

她啊了一声,忽然意识到或许现在就是机会了——告诉他真相,告诉他莫灵轩就在他面前,可莫灵轩已不能再回来,还有最重要的就是告诉他一定要提防那个“明玎”。

就是现在,现在就告诉他,然后她就会……

“珏通。”门外忽然响起的声音惊到了她,但见明玎迈着轻快的步子进来,她赶紧一躬身,“小夜告退。”然后极其迅速地退了出去。

飞快地走着,她告诉自己下一次一定要更果决一些。同时,装作自己从未经历刚才说出真相前,那一瞬间的犹豫。

让她没想到的是,那个“明玎”居然自己来找她了。

“薰夜姑娘。”

听到身后的声音时她迟疑了一下,但最后还是转身行礼:“姑娘有何吩咐?”

“我有些事想问你……我记得再过几日,就是城主的生辰对不对?”明玎像是在回忆往事,“以前每年他生辰时我娘都会做些点心送去,如今我来这里叨扰,也想能替他做点什么,只是这多年不见已不知他的口味,姑娘执掌紫台中一应日常事务,能否教我一二?”

少女的语气很是谦恭。

可是无事献殷勤,不是非奸即盗又是什么呢?

“不敢言教,姑娘太高看薰夜了……”她正想拒绝,忽然心念一转,“要说城主的起居口味,薰夜倒也真的略知道一些,只是白日事忙不便长谈,不如婢子今晚就在撷露廊奉茶以待,正好城中的十夜桃花亦会于子时盛开,还望姑娘一定赏我这个脸。”

我非把这张不属于你的脸撕下来不可。

心里咬牙切齿,她脸上却堆着笑容,明玎似乎也很满意她这态度,矜持地点了点头,便袅袅婷婷地走了。

(四)

然而心里虽恨不得将那个冒牌货挫骨扬灰,但对于要如何揭开她的画皮这件事,她其实一点头绪都没有。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可对于那个“明玎”她一点儿底细都不知道,是心怀叵测精通易容的凡人?还是游荡于人间的妖鬼?抑或当真是明玎执念不散又化为人形?

她觉得最后一个推论不太可能,因为蛉君保证过明玎的灵识确实已散尽……

不过无论如何,撷露廊之会她必然要去,只要有所往来必有不周全之处,她相信自己迟早能找出对手的破绽。

子夜,月上中天,清光濯星。

锦鸢城位在隘口,紫台便是依山而建,撷露廊则是位于最险峻的那处山崖上,硬生生凭人力凿出的缺口,再修以雕梁画栋,奇险而精致,足见珏通一族在此地根脉之深。

高山之地的夜空总是分外清朗,月光也较别处明亮,映着刚刚盛开的十夜桃花,也堪称一番绝景。

小炉中的泉水开始冒出气泡时,明玎来了。

“真美。”她一来就忙着赏看廊下的桃花,看了好一会儿之后才轻轻叹息一声,“可惜如此丽色,却只得十夜的光景。”

“十夜便十夜,反正年年有得看,姑娘往后在此长住,只恐看过几年之后就厌了。”她笑着接话,泉水开了,她执起铜壶注水泡茶,少顷便递了一杯过去,“姑娘请用。”

明玎接过那个绘着十夜桃花的茶盏看了看,忽而对她一笑:“我觉得……小夜你的那杯茶看起来比较好喝。”

这是什么意思,还怕她下毒不成?心下冷笑,她将自己的茶盏递过去:“只怕姑娘喝不惯。”

和泡给明玎的上等槐城茶不同,她所饮的其实是十夜桃花每年初初萌发的细叶,苦涩不说,还有点点古怪的辛味,虽然提神最好,但滋味实在不敢恭维,记得有一次珏通偷喝了一口,当场就苦着脸吐了出来。

她出神地想着,冷不防被指尖冰冷的触感吓了一跳。

却是碰到了明玎的手指。

此时还在初春,山中当然不能算暖和,但少女身上的衣着也不单薄,又是一路走来,手还这样冷得跟冰似的实在有点诡异。

她边啜茶边想,忽然目光一转,落在了山岩磨就的地面上。

明玎她……没有影子。

这可是太——就算是她都有影子的,正想侧身看看是不是月光的关系,却听明玎忽然说:“这茶……确实特别,不过我只听说那位灵轩姑娘喜好此物,却原来小夜你也喜欢?”

……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竟是自己先露了破绽……看着明玎状似无辜懵懂的笑脸,她简直牙根发痒。

“姑娘……”咬了咬牙,“如今,还是不要提‘莫灵轩这个名字的好。”

“为什么?”明玎一脸好奇。

因为城主不会喜欢的,她正打算如此回答,明玎却抢先了一步——

“你就这么害怕听到自己的名字?”

心下大惊。

她跳了起来,可明玎比她更快。“救命!”少女尖叫着向出口跑去。

看到山道上正向这里赶来的珏通,她立刻意识到自己中计了,但这计谋肤浅得可笑,她想到应该追上去拿住明玎到珏通面前折辩。

却发现自己的双脚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寒意自腹中升腾而起,她觉得五脏六腑好像瞬间结了冰,然后再是手腕上传来剧痛——

她惊恐地看到荆棘一般的利刺自身上长出。

“珏通!她是妖鬼!妖鬼!”

前方传来明玎的尖叫,少女正躲到珏通的身后。

然后,向她露出了一个阴毒无比的笑容。

那杯茶……

(五)

在十洲之地上行动的,从来都不止凡人。

妖鬼、精魅、灵兽,甚至还有仙人,但在所有的非人之物中,妖鬼总是最令人畏惧的,不仅仅因为他们有可怖的外形,慑人的力量,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灵犀心。

所以无法感知七情六欲,不懂喜乐悲哀,凡人完全无法预知他们的下一步行动。

他们总是能激起人们心底最深的恐惧。

而当人们发现某个不堪一击的妖鬼时,将那种恐惧全然发泄出来也就不奇怪了。

紫台深处的地牢中,她望着墙上那只容一手通过的小孔中透进的光亮,一动不动。

事实上是动不了,抬抬手都觉得痛。

那群臭小子,下手那么狠!回想自己在撷露廊被擒的经过,她真不知道该恼火还是自豪——飞蝠卫们个个勇猛无惧,即便面对“妖鬼”也毫不退缩,珏通令下,他们便一拥而上将她擒住。

真是够了,出去寻个人回来结果死在半途,心愿尚未完成又杀出来来历不明的妖孽,被曾经的属下痛打,被珏通下令拿下,她莫灵轩到底欠了上苍多少钱要这样整她?

“唉……”最后,她也只能叹息。

身后忽然有人轻笑。

她还以为是蛉君,那种嘲讽的感觉太像了——于是她飞快地转过身去,却见牢门外站着……

明玎。

“你究竟是谁?”忍着伤口的痛楚挪到门边,她借着那一点微光打量着来人,要说这副依仗精魅之力所化的身躯有什么好,那就是五感比之前要灵敏了许多。

她看到明玎,不,那有着明玎面孔的不明之物正在微笑。

“我知道你不是她。”她加重了语气,“我看着她死的。”

“我当然知道,”少女娇笑,“我看到了。”

“你……”她狐疑起来,忽然间恍然大悟,“难道是你!”

是她害死明玎的?为什么?!

而见她顿悟,少女笑得更欢了:“别想了,凭你那脑袋瓜子永远也想不出来,其实你也冤得很,不过是个受人差遣的小喽啰,那时你又何必奋不顾身地去救那个丫头?白白送了一条性命……我想杀的只有她而已。”

也就是说,她本来可以活命是吗?

但若她就那样带着明玎的死讯回来,珏通该有多失望?

那时她其实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本能有所动作去救明玎的性命。

“真是傻子。”牢门外,少女仿佛能看穿她心中所想一般笑着摇头,忽然向虚空中大喊:“你派这么个傻丫头来,也想阻止我?真是白白浪费法力。”

这是在和谁说话?她有点恍惚,随后只闻“明玎”笑道:“不过你也别怨叹了,终究是你自个儿选的结果,其实纵然那时你不死,也逃不过……”

忽然少女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一掩口,而后轻笑着离去了。

她怔怔地扶着牢门。

逃不过?逃不过什么?

“终究逃不过城破人亡的劫数。”

阴影中传来这样的回答。

随后是蛉君妖娆艳丽的面容,自暗处现出。

精魅的行动看似自由,但其实深受地脉灵气的限制——当日赤夕没有直接在槐城杀掉明玎,正是因为槐城地脉盘踞灵气丰沛,使得她无法进入。

赤夕便那占据了明玎身躯的精魅之名。

按说既是鹭洲的精魅,受地脉所控就该在烟沢中沉睡以等待三十年一次超脱之时,可是这赤夕颇为异类,许是生前的执着太盛,她不愿要超脱后的平静,宁可以精魅之身长留十洲。

于是她吞噬同类。

这令她有了强盛的法力。

可如今三十年之期将至,届时鹭洲的精魅便会涤荡一空,她无可吞噬法力便会日渐衰微,纵然寄居人体能够拖延一时,终免不了灵识散尽的结局。

于是她想到毁掉锦鸢城这个办法。

千里高山地脉,锦鸢城占据了唯一的隘口,每三十年一次,积累的地脉灵气会如同决口之水一般从这里泻出,不计其数的盗影蛉便借着这股灵气的流淌离开鹭洲,最终四散于八极寰宇之内。

但若毁掉城池,易形山川,便可将灵气外溢之期改为百年一次,届时赤夕早已功成,再也不需要吞噬同类,而到那时这个疯狂的精魅会做出什么来,也没有人能知道。

“那么你救我,是想让我阻止她?”听蛉君娓娓道来,她很快发现了事情的荒谬之处,“我怎么可能阻止得了她?”

既然早知道赤夕的阴谋,为何还任她杀死明玎?!

“赤夕很狡猾,我又不能离开烟沢太久,所以无法一直追踪她的行迹,直到你们在槐城之外遇难,我才明白她的真正目的何在。”蛉君显然明了她的愤怒,“并且……我救你,并不是想让你阻止她。”

她满腹狐疑。

蛉君叹息了一声:“至少不是现在的你。”

这话似有深意,但她又辨别不明,只见蛉君凑近了一些:“我是想让你亲眼看看,她意图对锦鸢城做些什么,她能做些什么……”

黑暗中,带着些微黯然的声音异常清晰:“而要阻止她,只有一个办法。”

(六)

整个后半夜,锦鸢城年轻的城主根本就没有睡着。

眼前不断闪现着各种场景,一会儿是撷露廊上那银发棘身的妖鬼,一会儿是廊下盛开的十夜桃花,又或是明玎理当熟悉却总觉得陌生的脸……

而无论这些景色如何变换,最终总是会回到那副深深烙印在他脑海中的画面。

那是去年此时的一个满月,十夜桃花才刚开始绽放,他似乎还闻得到空气中那种带点辛辣的香气,山风清冷,月光照着他和他身边的那个人——

就算在这样的时刻也束着银犰棘制成的软甲,莫灵轩挺拔的身形既有武者的矫健又有女子的玲珑,他知道飞蝠卫中其实有不少人仰慕她,奈何她的心思总是幽微难测。

此刻她俯瞰着十夜桃花出神,而他看着她精致的侧面,真想知道她是不是正和自己一样……都在想着……

第一缕天光照进了寝室,珏通猛地回过神来,着衣下榻。却不想一开门,外头已经来了客人:“珏通?一大早的上哪儿?”

明玎捧着点心含笑问他。

“地牢。”他让她进房,自己则继续向外走,随后听见身后响起脚步声,却是明玎快步跟来。

“你到地牢去做什么?”她好奇地问,立刻就想到了答案,“是去看那个妖鬼?”

他看了她一眼算是默认,跟着明玎就一跃拦在他面前:“不行不行!太危险了!”

人可真是说不准……他看着一脸焦急的少女忍不住想,早年那个成日拉着他说总有一天要见见真正妖鬼的丫头片子是谁啊?

明玎真的变了。

但他现在没工夫细究这件事:“让开,不管怎么样,只要那妖鬼能识人言,我就问出些有用的来。”

将人推到一边,他继续向地牢走。

“你不是已经加派人手去找薰夜姑娘了?再说要问派个人去就是了,何必自己冒险?!”明玎又跟上来,恼火地冲他大叫。

对了,薰夜……那当然是要找到的——他忽然感到一阵羞愧,因为其实从昨晚下令寻找之后至今,他便一点儿都没有想起这个照顾自己起居的人了。

他想到的,只有莫灵轩这个名字。

因为有个秘密他没有对任何人提起,昨晚他看到了,那个“薰夜”化为妖鬼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莫灵轩的面容。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思虑过盛以至于出现了幻觉,但无论如何他要去查证一番。

无论如何他也要找到莫灵轩的下落。

她是不一样的,她……

“真是的,”忽然身后传来抱怨,明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落在他的后面,那种古怪的语气使得他回过头去——

看到她阴鸷的神情时他不禁吃了一惊。

“真不听话,”少女的声音变了,像是有两人在同时说话,那语调非男非女,说不出的诡异,“本来我挺喜欢你,还想饶你一命,现在看来还是算了!”

最后一个字话音未落,明玎已然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掠到他身前,她猛地攫住他的喉头,像是嗅见什么香气那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惊诧地发现自己竟掰不开这“弱质女流”的纤纤素手。

“真好闻,你珏氏一族应此地脉而生,你的血脉浸透了这里的灵气……真好闻。”

眼前明玎的面貌像是雾中影像一般渐渐模糊了,另一张脸清晰起来,陌生的,却有着这些天以来他已逐渐熟悉的表情。

他想起了鹭洲传说中的精魅——盗影蛉。

据说,它们能夺取别人的样貌……

“看来你一人之血已足够毁坏这里的地脉。”却听那精魅自言自语,“真不错,不过可惜,覆巢之下无完卵,这一城的人,依旧要为你陪葬。”

说完她笑起来,仿佛这多么有趣。

而他,感到颈上传来了尖锐的疼痛,森森的寒意从肌肤相接的地方钻入他体内,引起了足以令他血液都冻结的恐惧。

他会死?

“轰——”

(七)

突如其来的巨响打断了精魅的杀机,珏通只觉得自己被重重甩到地上,而那精魅转身向巨响传来的方向看去,面目狰狞,全神戒备。

然后,珏通感到手背痒痒的,于是低头——

一只蜻蛉,却不是珏通往年在池边看到那种红身薄翼的,而且这个季节对于这种漂亮的羽虫来说也太冷了。

但这一只显然不一样,它纤巧的身躯泛着虹光般的复杂色彩,薄薄的四翼上纹路一半为火红,一半则为冰蓝。

九彩之身,冰火双翼。

这是盗影蛉。

他瞪着它,抬起手,然后那精魅之属的异虫便飞走了。

随后更多的盗影蛉出现,仿佛自虚空而来——

最终聚集在那个自烟尘中缓缓步出的女子周围。

烟尘所在正是地牢的位置,他看不清那里发生了什么,只看到女子的身影在漫天的盗影蛉下慢慢靠近,渐渐地他能辨认出她冶艳的容颜,宁定的目光似曾相识。

“赤夕,还不罢手吗?”女子开口,与他们距离不近,声音却清晰可闻。

原来你叫赤夕,他看向一旁的精魅。

赤夕咧嘴大笑:“蛉君驾幸,真是有失远迎。可我就是不想罢手,怎样?就凭你这即将散尽的灵识还想阻止我?!”

虽然有着普通少女的形容,但精魅的笑容却有着无法言喻的恐怖。

然后,一片寂静,只闻盗影蛉扇动翅膀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一声叹息。

“没错,我要阻止你。”

他的眼睛倏地睁大了,因为他听见了熟悉的声音,然后他诧异地看到那被称为蛉君的女子如同赤夕一般变换了样貌,纤细而微微上扬的眉,目光凌厉的凤眸,挺鼻樱唇。

“灵轩?!”他跳了起来。

可那不是莫灵轩,莫灵轩不会这样对他视而不见,莫灵轩也不会是这个样子。

女子的背后,现出了巨大的冰火双翼,若无形之虚影。

而比他更为惊诧的则是那精魅赤夕:“你……”

她竟说不出话来,原本不可一世的神情也变成了恐惧。

“既为盗影之蛉,你便该臣服于我。”蛉君抑或莫灵轩,抑或两者皆是或皆非,总之那女子向着赤夕做出了如此宣告。

赤夕瑟缩了一下,但随即——

“休想!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我弄死……”

她的话没能说完。

就在她拒绝的同时,女子已然轻挥一袖,但见漫天飞舞的盗影蛉宛若受到召唤,霎时间聚拢一处,如一股洪流扑向了赤夕。

她瞬间为这精魅所化的异虫淹没。

他看着这一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耳边是一些惊叫声,想是城中有别人看到了此刻的情景,但他想自己是不会叫的。

因为他并不感到恐惧。

即便在稍后,当盗影蛉再次散开,他看到赤夕原本所在之地已经空空如也时,他也没有感到害怕。

那威胁要杀掉他,要毁掉锦鸢城地脉的精魅去了哪里?

他一点也不关心这种事。

他只是在良久的沉默后,转身慢慢地走向那个有着熟悉容颜的人。

“你是谁?”三步之距,他将她看得仔细,太像了,连右眼角下那颗小小的泪痣都一样。

“吾乃蛉君,鹭洲精魅之共主。”

那个人,笑着说,那笑容这样古怪,非喜非欢,只是动了动嘴角。

“吾亦是莫灵轩。”

他顿觉怒气暴涨——

“胡说!你怎么可能是她?!她叛逃了是不是?!她做了什么能让你这精魅都听令于她替她撒谎?!告诉你我才不会信这些鬼话!我才不信!”这咆哮冲口而出。

他太生气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事,这精魅居然替莫灵轩那丫头编瞎话,她是怎么做到的?竟能驱使精魅?

人怎么能驱使精魅?能驱使精魅的只有它们的同类。

只有亡者的执着。

亡者,莫灵轩……

不,这一切都太荒谬了。

她沉默地看着眼前人的愤怒,想起蛉君——先代蛉君在地牢中所说的话。

我之所以救你,其实是为了从你这里得到一件东西。

你那么喜欢那个人,不光愿意为他而死,甚至愿意为他,忍受漫长孤寂而活,对吗?

要知道,只有这样爱过另一个人的人,才有资格成为蛉君。

地牢中,那张艳丽的脸上流露着前所未见的疲惫与虚弱:“三百年了,我为蛉君已有三百载时光,如今我灵识即将耗尽,法力亦已衰微,否则岂容赤夕之辈猖狂?”

那女子对她说,你的痴心,我很中意。

“所以你可愿继任此位?守护鹭洲之精魅,如此亦能保得此城无恙,那人无恙。”

这是根本无须犹豫的选择,唯一令她犹豫了片刻的是成为蛉君后她自身会有的变化——

当然了,统辖精魅的法力,随意变化的盗影之能,一切的一切,她都能得到。

代价是她会失去对所爱之人的感觉。

再无欢喜,也无痛苦。

当然她也只犹豫了一瞬而已。

而此时此刻,面对着珏通的癫狂,她意识到取走这一切的感觉显然是必要的,不然的话她又要如何面对他?

他不愿接受她死亡的事实,是为什么?

若那些深深隐藏的爱意还在,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能折磨得她连灵识都不得安宁。

所以,忘记最好。

最好。

于是在默然面对了锦鸢城主许久之后,鹭洲新的蛉君像是终于不耐烦了,她再度化出了冰火双翼,在珏通的呼号声中起了朔风,带着不计其数的盗影蛉飞升入云,转眼间杳然无踪。

(八)

锦鸢城之主的狂乱持续了整整三天。

这三天里他时而自言自语,时而暴跳如雷,简直像得了失心疯。

然而当所有人都开始惶恐起来的时候,第四天的早上,珏通终于恢复了正常,他着手处理了城中所有堆积的事务,然后——

命令飞蝠卫倾巢而出。

很快薰夜被找到了,数十日之后派往槐城的飞蝠卫也带回了明玎的尸骨,借由一处旧伤和自己的亲笔手书珏通确认了幼时好友的死亡。

然而,却一直没有莫灵轩的消息。

只可惜珏通既非上达九曜的仙者,亦非可通幽冥的妖鬼,不过他也因此一直坚信,碧落黄泉,这两地绝不会有莫灵轩这个人。

她一定还活着。

于是,一次又一次,他不断地派人出去,行走于十洲,探问那人的消息。

当然城中目睹了那一天经过的人里也有说闲话的,但他把那些人都赶出了城。而当三十年一遇的盗影蛉再度现身那天,他望着天空数之不尽的轻灵身影,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看下去。

冰火双翼在夕阳余晖中反射着奇异的光彩,空中飞舞的精魅宛若银河的群星流泻于苍穹。

真美。

他却躲进屋内。

他害怕再看见那个身影……

而当最后一只盗影蛉都消失不见的时候,珏通才从房中出来,然后下令锦鸢城再不闭户,以备随时有人会从远方归来,带回他想要的信息。

于是,之后的很多很多年里,就这样,他的城门总是开着,他的心也一直虚空以待。

可是他等的消息,他期望看见的人。

却从未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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