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的虚荣外衣
2015-05-14范泽木
范泽木
三年级开始,我告别了村校到镇里上学。这意味着我无法每天吃到母亲做的新鲜菜了。我和那些已经在镇里读书的伙伴们一样,靠霉干菜下饭。
开学前一天,母亲为我准备了第一个星期的霉干菜。她往锅里倒了许多猪油,还加了一些黄豆。闻着锅里飘出的香味,我口舌生津。第二天,我接过母亲手中的菜桶,满脸欣喜。我很期待在学校的第一餐饭,期待我的霉干菜会引来无数羡慕的目光。
到了学校后,我着急地拿出箱子里的菜桶,一位同学大叫起来:“嘿,你的霉干菜怎么这么黑、这么粗?”我几乎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同学们纷纷围过来欣赏母亲的“杰作”,并不约而同地嘲笑起霉干菜的“长相”。相比其他同学那色泽金黄的霉干菜,我的霉干菜确实又黑又粗、丑陋不堪。我像一只斗败的公鸡,满脸颓丧。
心里期待的一切都蒙上了灰色,我无心吃饭,匆匆扒了几口后就把饭菜倒进了泔水桶里。此后,吃饭成为我最难熬的事情。同学们都互相换菜,你吃我的,我吃你的,我像被世界遗弃的孤儿,独自在角落里默默扒饭。
回到家后,我埋怨母亲。她喃喃自语:“怎么会呢?我放了这么多油,又加了黄豆,闻上去不知有多香。”我大喊:“你做的霉干菜太难看了!”她提高了分贝:“菜是拿来吃的,不是用来看的。”这个道理我懂,然而年少时的虚荣心让我情不自禁地本末倒置。母亲安慰我:“你放心吧,这次炒出来的霉干菜肯定比上次的好看。”
结果并不像她所说的那样,母亲这次炒出来的霉干菜依然丑陋不堪。年少时的虚荣心紧紧地箍住了我,以致我以貌取菜,没有再去品尝就将它弃在箱子里,取而代之的下饭菜,是从小店里买来的豆腐乳与榨菜。同学们对这两样菜很感兴趣,总是抢着把筷子伸进我的饭盒里。我虽然经常被他们抢得无菜下饭,但心里却溢出幸福。此后我都用豆腐乳与榨菜下饭,并因同学们的竞相争抢而幸福不已。母亲炒的霉干菜被我原封不动地倒进了泔水桶。我不知道,如果母亲知道我这样做后,她会有多伤心。
一年后,学校有了食堂,我和母亲都结束了为霉干菜而苦恼的日子。
有一年正月,母亲炒自家种的花生,由于火候没掌握好,把花生炒焦了。开学时,母亲叫我带一些花生到学校里吃。我不假思索地说:“我不喜欢吃花生。”母亲宠溺地看着我:“别跟我来这假惺惺的一套了,我炒的花生多半还不是你吃的?”我没法拒绝,只能任她把花生装进书包。刚过完年,同学们的书包都鼓鼓囊囊的,花生、瓜子、苹果、橘子一应俱全。他们看着我带的黑乎乎的花生,脸上写满了惊讶。我上铺的同学嚷嚷:“这么黑的花生能吃吗?”与他们的花生相比,我的花生确实相形见绌,我象征性地吃了几颗后,就把剩下的花生扔进了垃圾桶。
我小学毕业的时候,母亲来学校帮我拿行李,她从我的箱子里拿出一袋黏糊糊的东西说:“这不是咱自家做的柿子干吗,你怎么放着没吃?”我愣愣地站着,半天说不出话。那是母亲亲手做的柿子干,我习惯性地怕同学笑话,就没好意思吃。母亲疑惑地问我:“你咋不吃呢?”我低着头,还是没说话。她脸上的困惑渐渐变成了失落。她一声不吭地把霉烂的柿子干扔进垃圾桶,自言自语道:“多好吃的柿子干,我熬了几夜才做出来的,你居然让它们在箱子里霉烂。”我的喉头发紧,鼻子发酸,一瞬间,心里的愧疚波澜起伏。
母亲长得结实,干农活时得心应手,但做细活时确实有点儿力不从心。尽管如此,母亲还是想方设法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
我读大学时的一个寒假,母亲买来许多板栗。晚饭后,她系上围裙,锅前灶后忙个不停。她把炒好的板栗放在箅子上,满心期待。炒板栗的味道很好,只是样子依然不好看。她的目光充满探询的意味,我认真地点点头说:“好吃,真的好吃。”她松了一口气,笑了,脸上满是欣慰。我平静的内心像被突然投进了一个石子,泛起苦涩的涟漪。我一直都没有好好吃过母亲做的东西,这对她来说是多么残忍的事。
开学的前一晚,我叫母亲给我炒些板栗,说要带到学校里吃。她像受到奖励的孩子一般高兴,连忙系上围裙朝灶台走去。我看着她的背影,心像被一只大手攥住一般难受。
到了学校,我在寝室里津津有味地吃着母亲炒的板栗。室友狐疑地看着我,我犹豫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说:“我妈炒的板栗,你要尝尝吗?”他愉快地拿了一个。“哟,好香,我原以为这黑乎乎的东西不好吃呢!”他夸张地大叫起来。
那天下午,我与室友分享了母亲的“杰作”。后来,我忽然有些伤感。前些年,我披着虚荣的外衣,辜负了母亲给我的许多爱。而今,我终于能舍弃虚荣,发现母亲给我的爱原来是那么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