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丧伙
2015-05-14李显中
李显中
娘娘河一带的习俗:办丧事要称打丧伙。无论谁家死了人,必先垫钱办好酒席,亲朋前来凑份子打丧伙,酒席办得越丰盛赞扬之声越高。如再有一班人吹拉弹唱,这丧伙就算十全十美了。
本来,不管丧伙打得好坏都是丧事,它和婚事是截然相反的。但在我们娘娘岗村,却因为打丧伙,竟使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码事儿混淆起来──
住在娘娘庙旁边的五保户杨柳爷,喜欢养猫;住在河对岸的五保户艾莲娘,也喜欢养猫。某天,艾莲娘的猫私自跑到杨柳爷那里,怎么也不肯回去,送给杨柳爷吧,艾莲娘心里又不舍,又挂念。没办法,艾莲娘只好让猫呆在杨柳爷那里,自己每天跑去看。于是,两人就一起喂猫,也一起摆摆龙门阵。
之后,村里竟有了风言风语。
“那艾莲娘每天都往杨柳爷屋里跑,真是人老心不死呀!”
“这些年怪事就是多,电视里不是说过,有个80多岁的老头还添了个大胖小子。”
有几个刻薄的甚至在他们身后指指戳戳。
艾莲娘就有好几天没来看猫。
后来来了,人却蔫耷耷的。杨柳爷宽慰道:“身正不怕影子歪,人多话多,由他们说去。”
艾莲娘不语,只两行老泪静静地泻过面庞。杨柳爷倒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直到喂完猫食后离去,艾莲娘始终不说一句话。杨柳爷竟对着她的背影脱口而出:“不如干脆结婚,看哪个还有话说?”
但那背影似乎没有一丝赞同。
第二天,艾莲娘前来,把屋里屋外全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把杨柳爷的铺盖也洗了。
杨柳爷没想到,去给村长禀告时,村长竟吃惊得差点跳起来。
“哎哟,我说杨柳爷……”村长转而笑道:“你都几大岁数了,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还结啥子婚嘛!”
要在往日,杨柳爷早顺着村长息事宁人了,但想到艾莲娘脸上那老泪,他的拗劲上来了:“不,村长,我和艾莲娘商量好了,就是要结婚。”
村长见一时说不服他,就随便将手一挥道:“好吧,我们研究研究再说。”
不知等了好久,杨柳爷终于得到通知:晚上参加村民小组会。他这才明白,原来研究就是开会。
会议开始后,村长绕了好大的圈子才扯到杨柳爷的婚事:“大家说说,到底同意不同意?”会场上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虽然对结婚这类事儿,是否该经村民大会同意,大家并没有想过,但杨柳爷吃的是组上的粮,穿的是组上的衣,他的婚事就由大伙管管,似乎也没错。
七嘴八舌,讨论半天,却全无结果。末了,村长狠吸一口烟,将烟头一甩,站起来作总结:“我说杨柳爷,这可不行啊!你想,你要是同艾莲娘结婚,我们组上今后不是要打两次丧么?”通常五保户去世,上面拨—点钱,余下的都是组上垫,最后还不是要摊到各家各户。
“啊!”杨柳爷和在场的人恍然大悟。“现在国家经济紧张,垫一次丧伙钱都恼火,再多一次谁垫?”村长乘胜追击。
这些年,人们对钱都很敏感,于是大伙又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是啊,啥子事情都好说,就是钱不好说。”
“要不然,干脆叫艾莲娘带钱过来。”
村长眼看火候已到,立即宣布散会。大伙儿一窝蜂散了。村长点燃烟也慢慢向外走去。只有杨柳爷依然呆呆地坐着,苍黄的灯光仿佛在向他冷嘲。
杨柳爷瞅个空儿,才把开会的事情对艾莲娘说了,本想再安慰她几句,艾连娘倒开导起他来:“是呀,人家村长说得有道理,我们咋能为自己的事给组上添麻烦呢?”杨柳爷说:“要不,我们先把这丧伙钱凑够,使大家放心。”
他们果真行动起来,每天,杨柳爷或下河捕鱼,或上山捡菌子、扳笋子。他的野生河鱼和菌子、笋子,拿到野牛镇上去卖,还真的有点供不应求哩。艾莲娘做完家务活,就在娘娘庙前摆摊卖香烛纸钱,也能赚点小钱。
两年后的一天夜晚,当他们在灯下清点家底时,估算那些钱已绰绰有余。
他们同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想跳、想唱、想拥抱……实际什么也没做。
屋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天气从下午起就闷热难耐。那两只猫倒睡得着,摩肩搭臂地躺在被窝中,还一副亲热的样儿哩。
又坐了一会,艾莲娘幽幽地说:“我该走了。”杨柳爷叹道:“走也罢,现在的夜贼也真可恶,连五保户也不放过。”
艾莲娘本不让杨柳爷送她,但杨柳爷执意要送。在崎岖的山道上,雨声敲打着山野的寂寥。他们相互搀扶着下岗子。蓦地,一道闪电接着一声炸雷,胡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下来。艾莲娘说:“送不得了,你快回去吧。”杨柳爷却说:“我现在才不敢丢下你呢,雨这样大,野牛岭那边的路又特陡……”
他们终于过了娘娘桥,艰难地朝野牛岭上攀登。在他们身后,娘娘河涨水了。
艾莲娘到家,杨柳爷就要离去。艾莲娘说:“要不留在这里了。”杨柳爷说:“哪能行啊!丧伙钱都还在我屋里,那可是万万丢不得的。”
杨柳爷又冒着风雨朝岭下走去。
第二天,人们是在野牛沱中将杨柳爷打捞上来的。他的尸体被一枯树桩挂住。
村长招呼大家很快设好灵堂,艾莲娘把那一沓丧伙钱整整齐齐地码在杨柳爷灵前,点燃一炷香说:“杨柳爷,你放心吧,丧伙钱我都交给村长了。”然后一头哭倒在地,好些人都跟着直抹泪。
当天,艾莲娘便找到村长,要把这钱交给他供打丧伙用,尽管村长再三解释:杨柳爷的丧伙钱由组上垫,这钱是你们挣的,你就留下用好了。但艾莲娘说,这是杨柳爷的心愿,只有用在打丧伙上自己才心安。村长拗不过她,就顺水推舟:“好吧,那就打一次顶级丧伙!”
不用说,杨柳爷的丧伙打得特好。三班乐队,白天黑夜轮流吹打;酒席办得堆山填海,人人吃得满面红光,嘴角流油,高高竖起大拇指夸赞:“好,好,就是好!丧伙打到这种档次,人死了也值!”
只有艾莲娘心里一直哽着,匆匆扒了两口饭,夹过几筷菜便走了。
后来,她还到杨柳爷的坟上去过几次,但人已日渐衰老,不到两年,野牛村那边也为她打了丧伙,还打得蛮不错哩。
至于那两只猫,听说杨柳爷死后曾绕着他的坟哀鸣不已,再后来就不知去向了。
选自《四川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