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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慧寺里的利益之争

2015-05-13韦星

南风窗 2015年9期
关键词:寺院东莞市和尚

韦星

插图/丁得

2015年4月13日下午,香慧寺。

香火缭绕中,一位脸色忧郁、心事重重的信徒,正对着寺庙里的佛祖下跪、磕头。

佛祖,永远是那张招牌式的笑脸:笑纳众生的不快和烦闷。

临走时,这位信徒朝功德箱里,投了钱。然后,退出门去。这里很快恢复平静—当然,这只是表面。

过去一年里,这里迎来了东莞寺庙史上最激烈的纷争。这场纷争波及和尚、商人和官员。正如东莞市佛协副秘书长陈永峰所说的:“这是典型的佛教乱象!对东莞佛界而言,是一件很丢人的事。”佛门净地,究竟发生了什么?

香慧寺坐落在东莞市寮步镇一个叫神仙岭的山脚下。僻静的地理位置,黑白主色调的仿唐建筑,使这座寺院显得格外的庄重。

香慧寺2011年8月动工建设。和很多寺院相比,这座寺院占地面积不大,只有5亩多。但“庙小妖风大”,随着寺院完工,由利益而结盟的各方关系,开始剑拔弩张。

释胜理曾是香慧寺的住持,同时也曾兼任香慧寺筹建委员会主任。但今年3月4日,他已被东莞市佛协撤销了这些头衔。目前,他以及他手下的和尚,都已被逐出寺院。僧人和商人合作4年后,终于迎来了“鸡飞蛋打”的时刻。

时光退回4年多前,当时释胜理还在寮步的一所小寺庙里,吃斋念佛。一个偶然的机会,朋友介绍他认识了一个叫梁忠的商人。

梁忠在东莞拥有多家企业,雄厚的实力奠定了他在商界的地位:东莞市阳春商会副会长。

2010年,汕头一家寺庙开光,释胜理的师兄是这家寺庙的住持,所以邀请释胜理去观礼。当时,和释胜理去的,还有梁忠。看完开光仪式后,梁忠对释胜理说,“你师兄的这个寺庙很宏伟啊,你也搞一个吧”。释胜理说,“这要看缘分”。

缘分很快到来。

2011年,释胜理一个在政府任职的弟子告诉他:“师傅,寮步镇政府要搞一个寺院,红线图都划下来了,你去搞吧。”

不过,为确保工程进展,政府要求先打1000万元的保证金到寮步镇资产管理办公室。随后,视工程进展,将保证金以工程款名义返还。

和释胜理很熟的一个人说,没钱可以找梁忠嘛。“这要看缘分”,释胜理还是这句话。梁忠“心肠挺好”,当时就答应说:“你和镇政府说,押500万元行不行?”

镇政府答应了。这样,香慧寺建设很快提上议程。梁忠这500万元,按释胜理的说法,梁忠当时说“捐”。不过,此后梁忠一直很“关心”寺院的建设,在2011年8月的动工仪式上,现场来了很多信徒,也捐了不少钱—有十多万元。

但这点收获,出乎梁忠的意料,因为释胜理之前和梁忠说,奠基仪式的收入“预计可达200万~300万元”。“当时,梁忠有点失望,心有点冷,”释胜理告诉《南风窗》记者,“他说,来这么多人,才捐十多万元,寺院什么时候才建成?”

此后,梁忠不断催释胜理去化缘。释胜理心有不爽,因为“这讲究的是缘分,不是你催我就能成的”。

2012年初,梁忠介绍一个叫杨少然的商人进来搞寺院。他告诉释胜理:“这是我们一个合伙人。”释胜理纳闷:“怎么又来一个?”梁忠告诉释胜理:“他会给钱的。”释胜理问:“给多少?”梁忠说:“会给300万元。”

可这300万元,迟迟没到账。2013年,杨少然又介绍一个叫曾伟的商人进来。

曾伟当初也说是捐款,捐200万元,钱也到位了。释胜理还给他打了捐款凭证,底单留在寺院。“不过,后来的会计把这个捐款凭证的底单撕掉了,”释胜理说,“寺院的公章、功德箱的钥匙,以及财务、会计等核心人员,都是梁忠的公司派驻的,我只是他们敛财的一个工具。”

从释胜理到梁忠,再到杨少然、曾伟,他们逐一“结缘”。不过,都是40多岁的人,即便心有不满,他们也不会在台面上表现得很出格。

但到后期,争夺香慧寺管理权时,僧人和商人的矛盾进一步激化。

香慧寺的建设,从一开始,是由梁忠等商人负责。他们聘请姜云能等人,对寺院施工建设。直到2014年8月以前,寺院的实际控制权,一直掌握在“捐款”数最多的梁忠手中。

作为寺院住持和筹委会主任,却无法介入寺院管理和运营,释胜理心有不甘。毕竟,建寺院的钱中,有他从其他信众那儿筹来的近400万元。“寺院不是你一个人的!我们和尚不是为你打工的!”释胜理对梁忠把控寺院多有不满。但2013年,他父母身体不好,需要时常回老家照看,所以夺回管理权的事宜,暂时耽搁。

2014年8月,释胜理的父母在一周内,先后辞世。料理完后事后,释胜理回到东莞。他首先要做的事是:夺回寺院的管理权。

其间,释胜理找到梁忠说,“我父母过世了,我已没有了牵挂,可以专心打理寺院了”。释胜理建议“以后寺院大小事,我都要过问”。梁忠等人不干,分化在扩大。

释胜理说,他憋了很久了,因为“整个寺院建设,竟不需要经过我同意,不需要我签字确认,财务、公章等都把持在商人的手里”。“我堂堂一个住持、筹委会主任,竟成摆设!”2015年4月10日上午,释胜理和《南风窗》记者见面时,仍难以抑住内心的不满,“梁忠他们整天就叫我敲钟、念佛、出去化缘,让我不要管寺院的事”。

释胜理承认,自己和梁忠等商人的矛盾,主要在于:长期以来,寺院被梁忠等商人控制,自己成了摆设,成了他们谋财的工具。

释胜理的不满还在于,这几个商人之前都声称捐款,后来都变成了借款。释胜理先后给梁忠、曾伟分别打了500万元、200万元的借条。此外,杨少然说捐300万元,尽管没到账,自己甚至为他打出了300万元的借条。

释胜理说,自己一心急着要把寺院建好,所以就以寺院的名义打了借条,反正后面再慢慢还。不过,在他心里,不满早已滋生,因为他化缘得到的近400万元,全投入到寺院建设中,“这些信徒是不讲究金钱上回报的,可这帮商人却是盯着利润来的”。

后来,释胜理、梁忠、杨少然、曾伟,4个人就香慧寺这一项目,签订了一份《合作协议》。这份《合作协议》载明,他们的合作期限是30年,到期后,如果项目还存在,就自然顺延。《合作协议》约定:释胜理在项目中所占的份额为20%,梁忠占50%,杨少然和曾伟分别占15%。各方同意本项目在经营过程中产生的所有收入,在支付寺院正常运作经费后,优先用于偿还寺院所有建设费用,剩余收入(或亏损)按以上比例进行分配(或承担)。

杨少然没有出资却可以占比?在释胜理看来,“杨少然、曾伟、梁忠几个人都是朋友关系,杨还是梁忠一家公司的副总”。

释胜理也在这份《合作协议》上签字了,如今撕破脸后,当着记者的面,他不断指责梁忠等商人的贪婪:从捐钱变成借钱,又变成了有利息的偿还,再到最后要分走寺院80%的利润。

对于自己,释胜理很少指责,他说:“我不懂法,我一个和尚,什么都懂的话,还是和尚吗?”

2014年9月,寺院争夺战中,释胜理获得了短暂的控制权。但长期累积的不满,还是化为行动上的抵触。

2014年10月1日,寮步汽车城有一家汽车销售公司,要请寺院的和尚去给20台新车开光,车行老板答应:每台车给1800元的开光费。另外,每台车再捐款1000元。这意味着,这笔生意可以赚到5.6万元。

不过,梁忠说要拿走40%。释胜理不同意,他说:“寺院还没建好,你就要那么多,我们不去了,你要去就另请他人开光!我们和尚又不是给你打工的!”

商人们越发感觉到,夺回控制权后的释胜理,开始翻脸了。这以后,东莞市佛协就收到了“群众举报”说:释胜理结婚、生子!

东莞市佛协、东莞市民族宗教局派人到释胜理的老家—四川省峨眉山市新坪乡调查。

释胜理,俗名刘永太,1972年出生,1990年6月19日出家,1992年9月17日受戒。调查还显示:2009年4月13日,释胜理先和一位沈姓的女子生了小孩。同年7月1日,他与该女子登记结婚。2011年10月20日,才办理离婚登记。

“什么群众举报?就是梁忠那帮人搞的鬼!”释胜理说。自己被调查后,释胜理也迅速行动起来,他把商人对寺院长期把控,甚至合谋瓜分寺院的《合作协议》,一并举报到了东莞市民宗局和东莞市佛协。

这一次,他们彻底翻脸了。

这场纷争,东莞市佛协及民宗局的态度很明确。

对释胜理,东莞市佛协在《关于撤销释胜理香慧寺负责人职务的决定》中,这样描述:戒牒是释胜理取得佛教教职人员身份,进而任香慧寺负责人的重要依据。但释胜理受戒后,却与人先生孩子后结婚,其婚姻关系持续两年多。

东莞市佛协认为,释胜理受戒为僧之后,又结婚生孩子的行为,严重违反了佛教戒律,缺失了一个寺院负责人戒行清静、作风正派的基本素质,已经丧失了领众熏修、弘法度众的基本资格。

对释胜理与梁忠、杨少然、曾伟等人签定的《合作协议》,东莞市佛协也认为:这种私分、处分宗教活动场所的做法,违反了国家有关规定,属于典型的佛教乱象之一,并按相关规定进行整顿。

陈永峰说,寺院的建设,是由具有法人资格的寺院负责人自筹自建,其间发生的借款关系,法律上没有禁止性规定。但如果借佛敛财,变成一种投资行为,就是属于违法违规行为,绝不允许。

曾经的合伙人翻脸,这是鱼死网破的挣扎。

2015年2月,释胜理感觉到调查对自己不利后,咨询了一些方丈的意见。方丈给他出主意:放下面子去找梁老板(梁忠)谈谈。在方丈的引荐下,释胜理和梁忠也有了会面机会。

但会面并不愉快。释胜理看到梁忠对自己咬牙切齿后,很不爽。他对梁忠说:“你想干嘛?你不服?不服就出去单挑!”现场民宗局的工作人员很吃惊:“你一个出家人,怎么说出这样的话?”

释胜理不依不饶,“有事可以商量,但他恶狠狠盯着我,一副吃定我的样子!他想干嘛?吓我啊?”释胜理说,“我吃饭长大的,又不是吓大的”。

释胜理在书写“福”字,但他在香慧寺的福缘已尽。

如果真单挑了,梁忠不是释胜理的对手,因为他“练过”。

东莞市佛协工作人员透露,调查还发现,释胜理曾受过刑事处罚,1996年才从广东武江监狱刑满释放。

对此,释胜理向《南风窗》记者承认:1993年,他来到位于韶关市丹霞山的别传寺挂单(佛教用语,指僧人到寺院投宿)。当时临近春节,天气很冷,但寺院给的被子好薄,饭菜也不好。释胜理要求加被子,但别传寺的和尚不理他。

后来,他和来这里挂单的几个和尚聊上了,他们也反映被子太薄,而且别传寺的和尚态度又不好。这样,释胜理就问那几个和尚,“干不干?”他们都说“干”。

吃饱饭后,释胜理以及其他7个来这里挂单的和尚,一起把别传寺的和尚给打了一顿。“打得好狠,但没死人”,释胜理告诉《南风窗》记者,他们8个人打了对方20多个人,对方被打怕了,只好报警。

一开始,释胜理他们以为来的是普通警察,没跑。后来听说是特警来,赶紧跑了。“我们对丹霞山一带不熟,原路返回的话,肯定很快就被抓了,”释胜理大手一挥说,“那时,我们一帮和尚就朝山上跑,满山地跑呀跑,在悬崖上奔跑呀!”

很多和尚最终还是被抓,但有功夫的释胜理没被抓。后来,他跑到湖南的一个寺庙去躲。半年后,他以为没事了,还去看守所探望那些被抓进去的和尚,自己因此被抓进去,“关了两年多”。

这次,佛协对香慧寺涉事方处理后,互联网上,针对东莞市佛协、市民宗局领导的攻击,纷至沓来。陈永峰说,“很多都是无厘头的诬告,都说佛门清静,但在当下社会,任何一个角落,任何一个群类,都有败类,佛门也不例外”。

4月9日下午,《南风窗》记者来到东莞市民宗局局长胡荏光的办公室。一见面,胡就说:“一定要帮我们主持公道,主持正义啊,不要以为出家人,就什么都是对的。”对这出佛教乱象,他用“无法无天”来形容。

“我以前不知道里面这么复杂。”胡荏光说,这些年,特别是改革开放后,大家都向钱看了,佛教也不能幸免,而且成了重灾区,和尚变成了谋生的手段,借佛敛财的职业化倾向很浓,他们中一些人—白天是和尚,晚上是俗人。

对于僧人和商人的这场利益之争,胡荏光说,其实,建寺院的时候,僧人就和商人口头协议分成了。2013年后,他们开始有矛盾,所以才通过书面的协议给明确下来。但“所有这些协议,都是他们偷偷背着宗教局干的”。

从梁忠,到杨少然,再到曾伟,《南风窗》记者逐一拨通他们的电话后,他们都婉拒了采访请求。他们说,“不说了,以佛协和民宗局的说法为准”。

但释胜理不认可佛协和民宗局的处理结果。释胜理说,佛教讲究的是度人,自己结婚生子,是为还父母“接续香火”的心愿。“而且和尚是可以不断还俗和受戒的,不断反复,说明这个人‘佛缘未了’。”释胜理说,他的结婚对象,是他信徒的女儿,妻子比自己小20岁。他的婚姻,获得了岳父以及妻子的理解。甚至佛祖都已原谅他了,因为“佛祖保佑我生了个儿子”。现在,每个月,释胜理都给他的儿子汇1000元的生活费。

2015年年初,僧人和商人的利益之争,还没画上句号。寮步镇政府工作人员又找到了释胜理,要求他在一份《补充说明协议》上签字,这份协议的内容大致是:30年后,“寺庙的所有资产(包括不动产)全部归寮步镇资产管理办所有”。

释胜理不想在上面签字,但他们告诉他:“你不签,我们有办法让你签。”最终,释胜理签了。《南风窗》记者就此再度拨通了陈永峰的电话时,他说,这份协议,肯定也是违法的!佛协已知情并协调相关部门介入叫停这一行为。

电话那头,陈永峰早已疲惫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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