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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丝绸之路:中国不能标新立异

2015-05-13叶竹盛

南风窗 2015年9期
关键词:葛剑雄南风窗海丝

叶竹盛

英国画家威廉·丹尼尔1805年的油画作品,描绘的是当时从河岸远望广州十三行码头商船云集的景象。

既作为历史存在,又作为当前的经济战略,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以下简称“海丝”)一头联系着中国历史文化,另一头联系着经济前景;一头联系着中国这个庞大的经济体,另一头则联系着广阔的亚非欧和南太平洋诸国。“海丝”的历史深度和全球广度,注定了它必将吸引众多关注,引发诸多讨论。随着一份份“顶层设计”文件的相继出台,“海丝”所涉各地方也纷纷摩拳擦掌,准备踏上各自的“海上丝绸之路”。

中国为什么要建设包括“海丝”在内的“一路一带”?历史照进现实,“海丝”的历史教训和前景展望有什么关联?“海丝”会不会异化成一场“海上大跃进”?中国能借助“海丝”构建新的国际贸易游戏规则吗?带着这些问题,《南风窗》记者专访了全国政协常委、著名历史地理学者葛剑雄教授。

《南风窗》:在你看来,中国为什么要建设“一带一路”?官方说法是旨在加强亚非欧三大洲的经济联系,但也有舆论认为立足点在于解决国内问题。你觉得“一带一路”能帮助中国解决什么问题?

葛剑雄:我觉得中国发展到今天,如果完全依靠国内的市场,依靠国内的需求,那么经济的发展就受到了制约。特别是由于前些年,中国走过一些弯路,导致了产能过剩,中国生产了世界上大多数的钢、煤、电力、水泥。现在这些过剩的产能如果完全废弃的话,对经济、就业又造成很大的影响。而在另一方面,世界上一些国家,特别是新兴国家对这些又有需求。

中国现在的发展水平,还没办法全面地跟发达国家在制造业、高新技术方面竞争,只能通过互利互补,把中国的经济和世界经济联系起来,一方面使新兴市场基础设施得到建设,同时又使新兴国家的产品,能够换取世界上先进国家的高端产品。我们讲丝路经济,就是希望以中国为中介,把新兴国家和发达国家联系起来,把原料跟市场和技术联系起来,大家达到互利共赢。

《南风窗》:跟丝绸之路经济带相比,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在国家规划中的位置是不是相对次要?你觉得“一带”与“一路”在实施过程中哪个挑战更大?

葛剑雄: 我觉得这两者不能简单类比,很难说哪个重要哪个比较不重要。从目前来看,世界上主要物流是通过海上实行的,而且在可预见的将来,海上的运输成本还会进一步降低。比如说,现在大型、超大型的集装箱船,还有很多专用船,这些船的效益也还有提高的余地。有人已经提出来,大型的集装箱船可以利用风力、太阳能或潮汐发电,还有码头可以造在水更深的地方,节约能源。所以从经济效益说,“海丝”有很广阔的前景。

陆上的丝绸之路难度比海上更大,因为海上基本可以做到点对点,比如从上海、广州出发,就可以直接到达非洲、南美洲,最多就是经过苏伊士运河或者马六甲海峡,但是陆上的情况就比较复杂。比如说从中国到土库曼斯坦,到阿塞拜疆,就必须经过哈萨克斯坦这些国家。这一路上,中国就要协调好几个国家。如果到欧洲,中间这条链更长,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可能影响全局。所以陆上的丝绸之路需要很细致的谋划,因为已经不是一种双边的关系,而是多边的关系。

我举个例子,多瑙河和莱茵河都是欧洲跨好几个国家的河流,但是不存在国家跟国家之间,为了河水的分配而发生的争端,而且也不影响它们航运上的合作,就是因为中间有非常好的协调机制。但是我们跟邻国,虽然只涉及两三个国家,有时候为了河水的分配、航运等问题,已经发生了争端。这说明,建成丝路经济带可能挑战性更强,而且政治、经济、社会的稳定都会影响到丝路经济带。比如说我们现在讲物流,火车可以从新疆一直开到荷兰鹿特丹,但如果中间有个国家的铁路工人罢工怎么办?另外一个,一条铁路运输量是有限的,怎么分配呢,比如经过哈萨克斯坦到欧洲的铁路,总不能把所有运输量分配给中国吧?其他国家也要留一部分。这还是相对简单的问题,只是运输。还有更复杂的问题,比如油气有个定价问题。哈萨克斯坦的油气同时供应中国、欧洲、俄罗斯,它怎么分配呢?所以我认为,建设丝路经济带,难度更大,可是一旦建成功以后呢,作用、贡献也更大。

《南风窗》:你曾提出,“海丝”不能只讲政治不讲经济。为什么这样提?中国的外向型经济已经比较成熟,“海丝”通道上的国家有些外贸程度已经很高,中国已经是它们最重要的贸易伙伴之一,有些则可能没什么经济前景。这两种情况下,再搞“海丝”建设,经济效益似乎比较低。你怎样看待这种判断?

葛剑雄:关于历史上的丝绸之路,无论陆上还是海上的,我最近提出,希望大家不要夸大历史,要正确理解历史,尤其希望大家不要把“一带一路”的建设政治化、感情化,更加不要沉醉在中国古代天朝上国的心态中,认为今天建“一带一路”,就要重新确立中国在世界上的中心地位,这是极端错误的。也不要盲目以为中国历史上已经建立了发达的海上丝绸之路。实际上我指出,历史上航海的优势是阿拉伯人确立的;到了近代,是西方人确立的,不是中国人。其中一个主要的原因是,过去的中国缺少一种正确的互通有无的外贸思想,都把贸易当朝贡,把自己到海外去作为一种实力展示,包括郑和下西洋,只讲政治不讲经济。所以郑和下西洋的结果,跟西方发现新大陆,截然相反,导致国库空虚。在明朝,郑和下西洋,并不得人心,而是文武百官都反对。公众不一定了解这些情况。现在一讲到建设海上丝绸之路,有人认为,中国历史上本身已经建立了海上丝路,这是一种误解。历史上,在中国的广州、泉州、宁波、杭州来往的船,主要不是中国人自己的船;外贸的主要好处,是外国人得的,不是中国人得的,中国人只是坐在那里收一点税,没有积极地进行外贸;民间的有实惠的贸易,也经常被官方禁止。

这个情况不弄清楚,不吸取历史上的教训,现在建设“海丝”,就可能有一些地方官会把它作为政治工程,为了表明政治上响应中央的号召,不惜工本,完全不是根据经济效益来考虑开辟海上丝绸之路。比如现在一些沿海的城市,根本没有考虑到,建起来以后,有什么物资可以利用这些港口出去。又比如说,现在大量的集装箱船从中国开出去的时候是满的,回来是空的,没有什么经济效益。有的贸易量上去了,但是效益很差。所以我讲“海上丝绸之路不能只讲政治不讲经济”,是提醒大家要注意,不能把建设“海丝”看作一种政治附和,更不能重复之前的做法,把简单的外贸看作支援世界革命。当时也曾经不惜工本,所谓支援第三世界,搞了一些大而无当的工程,今天我们要吸取教训。中国不少人,对历史上的丝绸之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不够了解,甚至有些人故意把它夸大。我发现,不只是一般的民众,有些地方官员、专家也不很了解。

2015年3月14日,浙江舟山市定海大浦口码头工人正在为新航线首靠的“中海悉尼”集装箱轮打缆。

《南风窗》:历史上海上丝绸之路是各国自发开拓的,受贸易驱动,并没有多少国家层面的推动。现在“海丝”作为国家战略,如何防止“一头热”,即主要是中国在大力推动,而其他涉及的国家则多半冷眼旁观?

葛剑雄:要避免这些情况,就得讲经济效益。比如说现在我们从非洲、南美洲买石油,主要还是通过海运。海运要讲效益,不仅为中国着想,也为对方着想。我们把对方的物资运过来,然后把中国的物资运过去,降低了对方的运输成本,也降低了物价,那么对方也是会欢迎的。这类合作不只是在两个国家之间进行,两个国家之间的贸易和货运可能是不平衡的,但如果组成一个网络,从中国到外国把货物运去,这个船是空的,到第二、第三个国家,就运上它们的货物,中间连成一个网络,看上去是点对点的,其实也存在多边合作的可能性。

另外还有一个大问题,现在全世界的海运量是供过于求,很多船拉不到货。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是恶性竞争,大家压低运价,最后大家都维持不下去。我们还是要建立一个合理的价格体系,合理的物流方向,防止出现那种情况。今天“海丝”不能只讲政治,一定要遵从经济规律,比如说船不能盲目扩张,大家不要恶性竞争。这不是一个国家可以做得到的,需要相互合作,真正做到共同发展。

《南风窗》:“海丝”涉及中国沿海各省,各省反应不太一样。你认为“海丝”对不同省份的意义有何不同?上海已经是境内最重要的港口了,“海丝”对它作用大吗?

葛剑雄:“海丝”不是一个权宜之计,而是长期工程,我们讲的是“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你看21世纪才刚刚开始。比如港口的建设,也是要有周期的,现在建一个万吨级码头要很多年时间。要形成上海一样大的港口,需要非常长的时间。正因为这样,现在沿海的省份,它们的积极性很不同。像上海这样规模已经很大了,再扩大就很难,目标应该主要放在提高效益上;福建就有很大的扩展余地,因为改革开放以前,福建作为对台湾的前线,连沿海铁路都没有,但是福建有天然的港口、海湾,良港多,岛屿也多,要发展海运有很大的潜力。另外一方面,福建的经济总体水平也不如上海,“海丝”建设可以成为今后经济的一个支柱,因此福建会比较积极。

各地的参与程度不同很正常,这个比盲目地一哄而起要好,要防止像以前大跃进一样,不管自己的条件,大家都要拼命地干。现在有些地方在盲目地争,说没有把它列进去,实际上不存在列不列进去的问题。比如说福建、上海这些沿海地区,建了港口,港口需要一个腹地啊,你的货从哪里来?实际上江苏、浙江,甚至新疆、甘肃这些地方都是上海的腹地。

《南风窗》:“海丝”在中国的建设主体,除了沿海几个重点省份,还有北到大连、南到三亚的一系列沿海城市。各城市制定计划,对外开展合作,这便涉及城市间竞争的问题,一是向内竞争,向上面要政策、要资金;二是向外竞争,就像以往引进外资的地方竞争一样,不同城市争相出台优惠政策。会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葛剑雄:现在中央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要靠政策竞争已经没什么可能了,中央不会像以前一样搞特区,给免税一类的特殊政策。现在是要向市场去竞争,向效益去竞争,向国外去竞争,这个才有出路。对内呢,各地应该是协调多于竞争,比如上海洋山港已经是非常好的深水港了,如果继续开发,就比再搞一个新的港口要好。不同港口有分工,大家发挥长处。比如江苏的如东港,主要是运输油气。另外,今后中国的对外对内输出,可以根据货物的不同性质,用不同的运输方式,比如价格高的,像芯片、高级时装,某些时尚的奢侈品,要赶时间,完全可以空运;有的大众化的普通商品,低价的东西,可以海运;介于中间的,就用火车运。国内各个地方,应该协调多于竞争,竞争也应该是向市场去竞争,要防止恶性竞争。

怎样才能防止各地恶性竞争?以前为什么能够压价,能够恶性竞争?因为回过头来就能向中央要资金,拿中央的免税额。现在这些都要取消了,很多政策都公开了,行政审批也取消了,今后完全依靠市场要素竞争,各地必须理性。以前有的地方搞假出口,利用中央的批文,通过一些政策的优势,给予免税减税,用这些方法竞争,所以大家都要跑到北京去“跑部钱进”,跑部要政策。现在很多审批都取消了,都下放地方了。这些当然还不够。有些贪官,为了一己私利,为了拿回扣,不顾经济规律,不顾纳税人的利益,跟外国人打交道时,为了蝇头小利,不惜出卖国家利益。这些都是我们要防止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市场要素起作用。要进一步反腐肃贪,公开信息,防止贪官黑箱操作,国家要让老百姓行使主权。在“一带一路”建设的过程中,民众应该有更大的发言权,有更大的监督权,防止出现完全凭借长官意志做的、违背市场规律的事情。

数据来源:中国港口网

《南风窗》:之前30多年改革开放,中国基本接受了国际经济规则。“海丝”是中国主导的计划,有没有可能建立新的规则和秩序,还是说中国会萧规曹随,并且在政治和文化上进一步融入世界?

葛剑雄:“一带一路”的建设是中国融入世界经济的措施,而不是像有些人想象的,中国要建立一套自己的话语权,或者要建一套独特的制度。如果你抱着这样的目的,一方面不可能调动其他国家的积极性,另一方面随着中国的崛起,人家会对你产生警惕和嫉妒,对中国本身也是不利的。另外中国也不具备这样的能力。历史上,大英帝国也好,美国也好,靠的是霸权。这种形势今后不复存在。现在有一些人,甚至有中国人自己,也在吹嘘,开个APEC会,居然有人说是万国来朝,把“一带一路”看作新马歇尔计划,这个是非常有害的。

我们现在已经有了贸易体系WTO,也有了一系列国际会议,一些国际的机制,中国首先应该遵守现有的规范,参与这些国际的游戏。在这个过程中,不是由中国人来改变,而是要大家一起来改变已经存在的不合理的规范。有一些规范、制度或游戏规则,已经不适合新的情况,对这些加以改变。比如说,中国参与建设亚投行,有些人把它看成挑战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我认为这是不对的,实际上亚投行是现实的需要。中国要输出高铁,要帮人家建港口,那么这个钱哪里来呢?你不解决资金,对这些国家来讲,是建不起来的。如果完全用中国的钱,中国也没有那么多钱,另外也不安全。现在的事实证明,中国建亚投行,绝不是为了经济上垄断。到目前为止,发起国已经有50多个,都拥有各自的权利,中国绝不会在中间主导一切。有的人说中国放弃否决权,实际上中国不可能拥有单方的否决权,中国反对别人这样做,怎么自己可以这样做呢?

亚投行全名叫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为什么专门做基础设施投资,因为基础设施需要长期占用资金,不像一般的贸易。比如说建一个港口,要收回成本,需要好多年,需要金融上的资助;另外一方面,做得好的话,回报也是稳定的,所以成立一个专门的银行,加上成立丝路基金,这样就体现了双赢。有些国家加入进来,风险要担,但是将来利益也分享。中国现在成立这个银行,当然首先要遵循现有的规范,不是标新立异。在这个过程中,大家一起商量,完善、改进不合理的规范,比如说世界银行,各个国家占的股份,已经不适应新的国际格局了,这个就需要通过内部来改革,但不是全部另搞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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