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镇情殇

张国心

一、杀机

在茫茫的大兴安岭脚下，有一个叫老窑的地方，地下都是细腻的白土，细腻得放在嘴里嚼都不牙碜，是烧制陶器上好的原料。二百多年前，这里是关东赫赫有名的陶镇，每年一到清明以后，六十多个窑帽子昼夜青烟腾腾，天南海北的贩缸老客都云集在此。

在陶镇正南一里地有一个窑王庙，每年六月二十一是窑王庙会，窑王庙会期间所有的窑主都给工匠放假两天，第一天大吃大喝，第二天看大戏，戏台就搭在窑王庙门前。窑王庙会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内容就是选贡缸，每年都有朝廷命官前来挑选，每个窑主选出六十口四节子缸，抬到窑王庙，朝廷命官一口一口地挑选，就像选宫女一样认真细致，每选中一口，就在缸身上打上一个大印，绑上一条大红绸子。选贡缸对每个窑主都非常重要，选中了不但要得到官家不菲的奖赏，更是不花钱的广告，所以一到选贡缸的时候，窑主们的缸哪怕只被选中一口，也都鸣鞭炮庆贺。这一年，选贡缸出现了一件令人想象不到的事，六十口贡缸竟然全出自一家——宝祥窑。

宝祥窑窑主叫李宝祥，老婆死得早，和女儿灵草一同经营着一个能装进八层的大窑。按风俗，女人是不能干这种活的，更不能进窑里面去，可李宝祥只有一个独生女儿，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好在灵草非常喜欢这些泥巴活，还有悟性，特别有研究的是配兑缸釉子，烧出来的大缸就像镜子一样，红中透亮，熠熠发光，无人能比。

在离宝祥窑五里地有个万庆窑，窑主叫万庆，他的儿子叫万天良。这两个人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陶镇的人既恨万家，又怕万家。万家有三四个窑帽子，烧制的大缸成色也不错，每年都有几口缸被选中，可今年却放了空炮，叫他万家不但丢尽了颜面，更被李家抢去了很多客户。万天良哪能容别人挡他的财路，当天晚上就纠集了一伙打手，带齐了家伙，恶狠狠地说：“你们都给我听清了，见到宝祥窑的人往死里给我整！”

“站住，胡闹！”万天良的话音还没落，就听一个人在他身后一声断喝。他回头一看，是老爷子万庆，赶紧跑过去说：“爹，有宝祥窑在，就没有咱们的出头之日，可不能手软啊。”

万庆拉着万天良的手进了里屋，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指着儿子的脑袋说：“你怎么就不动脑子想想，从配料、成坯和精坯上看，我们万家窑和他李家窑没什么大的差别，差就差在了釉子上，今年他们家的釉子比去年还绝，都是李宝祥的闺女李灵草自己鼓捣的。我仔细看了他们的缸，肯定放进去别的什么釉子药了，秘方只有那个丫头片子知道，这丫头片子又倔强得很，动硬的肯定夺不来，就算把宝祥窑灭了，秘方也会跟着进坟墓。”

“爹，你说怎么办？”

“想法子先把方子弄到手，之后再下手也不迟，到那天，就再也没有谁和咱们万家竞争了。”万庆说道。

万天良竖起大拇指说：“姜还是老的辣！”

二、缸匠

当年窑场都是用实物分配，把出窑的产品平均分成十二份，七份归窑主，其他的缸匠、摇轮工、揉泥工、正帮（管坯师傅）和帮外（管坯师傅的下手）各分一股，这是祖传规矩。窑主李宝祥除了按规矩分缸外，另外都多分给每人五口四节子好缸，这是其他窑主都做不到的事，可是，这天缸匠杜老大竟然当面提出辞职。李宝祥问道：“杜缸匠，是我哪点对不住你吗？”

杜缸匠说：“分我一个缸股太少了。”

“你要多少？”李宝祥问。

杜缸匠举起了两个手指：“两股！”

李宝祥说：“杜缸匠，你也知道，五股分缸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我不能破，你嫌少，我可以多贴补你点儿。”

杜缸匠说：“东家，那我可就走人了。”说着收拾了一下东西，头也不回地走了。

缸匠就是成坯的大师傅，是一个窑场至关重要的人物，在陶镇，千夫好找，缸匠难寻。杜缸匠的突然跳槽，就如同迎头给了宝祥窑致命一击，李宝祥虽然也是缸匠出身，但毕竟年岁已高，腿脚笨重，他只顶了两天就支撑不住了。灵草心疼地说：“爹，你不能就这样硬挺着啊，赶快再找个缸匠吧。”李宝祥说：“话好说，现在好缸匠少得很，哪那么容易说找就找到？”

第二天，灵草写了一张招缸匠的告示，贴在了大街上。还别说，没过多久，真的就来了一个人，这个人叫黑柱子，长相和他的名字差不多，脸面黝黑，像树桩一样壮实，一看就知道浑身藏着使不完的力气。李宝祥把他领进制缸房，让他上轮试试手把。只见黑柱子端坐在轮子前，摇轮工把轮子转动起来，他接过揉泥工的一块料泥，熟练地砸在轮盘上。随着轮子的飞速旋转，拉坯、捋沿、拿口，一气呵成，赢得了一片喝彩，李宝祥也情不自禁地喊了声：“好手把！”从此，黑柱子就成了宝祥窑名副其实的大缸匠。

黑柱子手艺好，人也勤快，李宝祥很喜欢他，灵草更是柱子哥长柱子哥短地叫，她有事没事常常跑到制缸房来，看黑柱子干活。

在关东的窑场，釉子大致都是由长石、石英、熟粉、小灰组成，可具体的配方都是各用各的，从不外传。宝祥窑釉子的配方只有灵草自己掌握，李宝祥也很少过问。灵草有自己的釉子房，一天到晚都在里面进行实验，她现在又在琢磨一个新配方，一旦成功，将会烧制出传说中的“火烧云”大缸，成为陶艺人的英杰。这天晚上，工匠们都下工了，灵草还在釉子房里专心致志地揣摩着，窗外突然传来响动声。她警觉地喊了声：“谁？”

门“吱嘎”一声开了，黑柱子站在了门口。

“柱子哥，怎么是你？”

黑柱子支支吾吾地说：“我……我看这里还亮着灯，就，就来了。”

灵草把黑柱子让进了釉子房，用袖头擦掉板凳上的灰土：“快坐。”黑柱子局促地说：“不……不，我，我走了。”

“忙什么，我正觉得害怕呢。坐下吧，陪我一会儿。”

黑柱子没有坐下，而是帮着灵草干起了活，一会儿推石磙子碾料，一会儿筛料，一会儿拌料，一会儿又检斤过秤兑料，一点也闲不下来。灵草抽空问道：“柱子哥，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啊。”

黑柱子说：“我是河北人，在家也是做陶器的，五年前家乡发生了大旱，过不下去了，就闯关东来了。走到半道得了一场大病，眼看就要死了，一个人救了我，我就认了那个人为干爹，可前不久干爹被胡子打死了，无处可去，我就来到了陶镇，正好你们缺缸匠，才有了一口饭吃。”

灵草说：“柱子哥你可不要这样说，就凭你的手艺，到哪儿都不愁没饭吃，我爹是个慈善人，以后你就在这儿，他绝不会亏待你的。”

第二天晚上，黑柱子又来到了釉子房，手里还捧着热乎乎的水罐。喝着黑柱子送来的热水，灵草心里热乎乎的。从那以后，他们每晚都在釉子房里待上很长时间，黑柱子包下了釉子房所有的体力活，灵草也时不时亲手给黑柱子做些好吃的。渐渐的，聪明能干又会体贴人的黑柱子走进了灵草的心里，一天看不到他，就像丢了魂一样。这一切李宝祥都看在眼里，他觉得黑柱子是个可以托付的人。这天，他想趁午饭后的时间跟黑柱子把话挑明了，看看黑柱子是什么意见，然而黑柱子却不见了。工匠们说，黑柱子吃完饭就出去剃头了。李宝祥左等黑柱子不回来，右等黑柱子不回来，黑柱子失踪了。

三、实情

宝祥窑立刻停工找人，可是找了整整两天，所有地方都找遍了，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灵草眼睛被泪水泡肿了，李宝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们生怕黑柱子发生什么不测。第三天早上，李宝祥一个人钻进一个废弃已久的土洞里去寻找，这是窑场取土时留下的深洞，潮湿阴暗，红眼黑斑蝮蛇经常出没，所以很少有人来这里。在土洞深处，他果然发现了黑柱子，只见黑柱子浑身是伤，双手高举着，手里死死地捏着一条毒蛇的脖子，毒蛇冲着他脑袋吐着血红的信子，蛇身紧紧地缠绕在他的胳膊上。显然，黑柱子很虚弱，没力气摆脱掉毒蛇，而毒蛇也无法伤害到他，就这样僵持着。李宝祥大声喊道：“黑柱子，别怕！”说着来到黑柱子跟前，先是把他胳膊上的毒蛇松解开，之后一手扯住毒蛇尾巴，一手捏住颈部，替下了黑柱子的手，用力一甩，把毒蛇掷到了远处。“好悬啊！”李宝祥长长地舒了口去，他俯下身来，伸手去扶黑柱子。可他万万没想到，又一条红眼黑斑蝮蛇从暗处蹿了出来，在他的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但他还是用最后的力气把黑柱子背出了土洞外。

李宝祥和黑柱子被赶来的工匠们抬回了家，黑柱子小腿骨折，只是一些皮肉之伤，没有生命危险;李宝祥则双眼紧闭，脸色发紫，命悬一线。灵草立刻找来了陶镇最好的郎中刘高手。刘高手一看李宝祥的伤口，大惊失色，他立刻给李宝祥清洗了伤口，涂上了膏药，还灌服了两颗药丸，之后说：“我只能保住他两天的性命，在这两天里，如能找到一种药，还有一线生的希望……”

灵草急忙问：“什么药？”

刘高手说：“在东南五十里有座青石山，悬崖上有一种叫百毒仙草的草药，专治这种蛇伤。只是路远山高，毒虫猛兽出没，毒瘴弥漫，一药难得啊。”

“就是用命换我也要把百毒仙草换来！”灵草带着两个年轻力壮的工匠立刻出发了。

灵草刚走天就变了脸，雷电交加，大雨下个不停。黑柱子支着拐杖一直守在李宝祥的身边，时间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过去了，李宝祥的皮肤一点一点地由紫色变成黑色，灵草却杳无音信。两天的时间眨眼就过去了，就在这时，灵草出现在了门口，她手里捧着救命的仙草，大声地叫道：“爹，女儿回来了，百毒仙草找到了！”

然而，还是迟了一步，李宝祥的身体已完全变成了铁黑色。

东家是为了救自己才丧命的，黑柱子感到无比的愧疚，伤还没全好，就上了工。昔日红红火火的宝祥窑，因为东家的突然死去，变得风雨飘摇，难以维系。灵草失去了亲人，悲痛欲绝，终日以泪洗面，可黑柱子则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只是闷头干活，再也不去釉子房了，有时还有意躲避着灵草，这使她更孤单更可怜。灵草感到其中必有缘故，这天她硬是把黑柱子拽进了釉子房，问道：“你给我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想到，黑柱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灵草，我对不住东家，我对不住你，我丧尽天良！”黑柱子终于说出了实情。

原来，黑柱子说的身世只有一半是真的。他的确是从河北闯关东来的，在路上得了重病，昏死在路上，可救他一命的人却是万庆。万家看他的手艺不错，就留他在分号里当了缸匠，他从此成了万家廉价的劳力。万家父子为了得到釉子的秘方，设了个圈套，先挑唆缸匠杜老大跳槽，接着派黑柱子来卧底。黑柱子知道这事伤天害理，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不得不违心地答应了。他主动接近灵草，取得了灵草的信任，很快就摸清了灵草釉子秘方的配比，并告诉了万家。没想到的是，万家经过实验证明，这种配方太普通了，李家的秘方肯定还掺了别的东西。他们认为黑柱子欺骗了他们，便带着一伙打手把他抓进了土洞里，毒打一顿，并警告他：“再给一个月的时间，如再搞不到宝祥窑真正的秘方，就叫你葬身土洞！”

灵草听完这些后，没有恨黑柱子，而是大骂万家欺人太甚！说着就操起泥刀要去找万家人理论。黑柱子急忙拦住他，说：“就凭你一个姑娘怎么能斗得过万家？你也不是不知道，他们官府里有人，还勾结山里的土匪杀人放火，到最后你不但窑场保不住，连命也得搭进去啊。”

灵草慢慢地冷静下来，长长吐了一口恶气，说：“也罢，如果能保证你平安无事，我可以把秘方给他们。他们猜对了，我在釉子里的确加了一样东西，我现在就告诉你。”

然而黑柱子却坚决地说：“不，我不想知道你的秘方，不想知道！”“为什么？”“他们得到秘方后也不会把我当人看，可你就大祸临头了，万家容不得别人和他们平起平坐。他们之所以还没有对你们李家下毒手，就是因为还没有得到釉子的秘方。你和东家太厚道，太善良了，只有在这里，我才活得像个人样，我不能眼看着恶人毒计得逞。”

灵草冲天长叹：“天理何在？”突然她手捂着后脖子，浑身抽搐起来。

四、药浴

灵草手脚麻木僵硬，不听使唤，躺在炕上生活不能自理。黑柱子找来郎中刘高手，刘高手查看了灵草的后背，见有一片红色的瘀点，还有一丝脓液渗出，周围全都肿了起来。他说：“这是染上了青石山里的毒瘴，此毒藏伏在肤表，一旦发作能要人性命。”

“能治好吗？”黑柱子迫不及待地问。

“能。我给你开十八味猛药，开水冲泡，药浴三七二十一天就能逼出毒素，可是……”刘高手把黑柱子拉到一边，特别嘱咐道：“此毒遇火攻心，现在毒已经进了她的脾经，再有悲怒牵动肝火，就会逼入心经，那就麻烦了，治病期间一定要心境平和，不可冲动，切记切记。”

黑柱子到药铺抓回了满满一箩筐草药，搬来了一口大缸放在灵草的屋子里，又烧了一锅开水，冲泡了半缸药水。等到温度合适了，就来到灵草的身边，帮她解开衣裤，脱得赤条条的，双手抱起她来，走到药缸前，轻轻地放进里面去。李家再没有别的女人，黑柱子本想雇个女佣来伺候灵草，可灵草坚决不同意，他只好笨手笨脚地当起了灵草的贴身保姆，好在灵草已经很喜欢黑柱子，离不开他了。黑柱子既要上轮子做缸，又要精心照料灵草的生活和治疗，自然很辛苦，灵草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几天来，灵草已经想明白了，陶镇虽大却已容不下他李家。俗话说，惹不起躲得起，她和黑柱子商量好了，自己的病一好就走人，远离这恶毒之地。只是有一件事她还挂在心上，那就是她最近新研制了一种釉子配方还没有经过烧制实验。她问黑柱子：“现在有多少干坯？”黑柱子告诉她：“正好能装一窑。”灵草说：“停产装窑，之后把窑场里所有的缸都分给大家，都走人吧。”

正常情况，窑场是一边生产缸坯一边烧窑，流水作业，可现在却是装最后的一次窑了，宝祥窑走到了尽头，偌大的家业就将被万家霸占，黑柱子心里特别难过。

几天后，窑装完了，工匠都遣散了，黑柱子选了个好时辰点火烧窑。窑火熊熊燃起，一缕青烟徐徐上升，融在了湛蓝的天空之中。黑柱子熟练地添窑柴、观窑火，眼看着窑火由三尺升到了二十一尺，釉子融化，变得通亮，像一汪水似的在缸身上滚动流淌，他感觉到了，这窑缸的釉子不同一般。灵草的病经过药浴大有好转，她来到窑帽子前，从门口往里观看，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

突然，一伙人恶狠狠地冲过来，为首的就是万天良。万天良指着黑柱子骂道：“好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万家救过你的命，你不知报恩，还胳膊肘往外拐，我交代的事你办了吗？还是我家老爷子神机妙算，一眼就看穿了你们的小把戏，想跑？想得美，给我往死里打！”话音刚落，打手们就围住了黑柱子，转眼工夫打得他口鼻流血。灵草拼命地冲过去，用身体护住了黑柱子，大声喊道：“住手，你们太无法无天了！”

万天良狞笑着说：“什么叫无法无天？这天是我的天，这地是我的地，我想要的就必须得到！”

“你们不就是要釉子秘方吗，我给你们。”

“这就对了，拿来。”

黑柱子断断续续地说：“灵草，不、不能……”万天良一脚踢在黑柱子的头上，他惨叫一声昏死过去。万天良歇斯底里地说：“快把秘方给我，要不这小子就死定了！”

灵草抱着黑柱子的头，咬牙说：“你们看这窑缸，釉子是我新配制的，马上就出窑了，我要最后看一眼。到时候，我把窑场和这一窑缸，还有秘方都给你，不然，我们就一同死在这里，你们什么也得不到。”

万天良到窑门前往里一看，眼睛都直了，贪婪地说：“真是好缸啊……我就等到你出窑，量你也跑不出我手心。兄弟们，把宝祥窑给我看好了，四周都给我封死，一只小鸟也不许飞走！”

五、坚守

黑柱子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灵草的炕上，可灵草却蜷缩在墙角抖成一团。他支撑着下了地，来到灵草跟前，问道：“灵草，灵草，你怎么了？”灵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黑柱子忍着伤痛把灵草抱起来，灵草手脚僵硬得就像木头，一动也不能动，只是瞪大了眼睛痴呆呆地看着黑柱子。黑柱子又去请郎中刘高手，没想到，刘高手听了只是摇头，不肯再去。他说：“我嘱咐过你的，灵草在治疗期间是绝不能受刺激的，现在毒已经入侵心经……”

这天，灵草的病情稍有缓解，可以断断续续地说话了，她让黑柱子从墙角拿出了一个布包，打开后，里面是一些白色的晶体，就像咸盐一样。黑柱子问：“这是什么？”灵草说：“芒硝。釉子里放进芒硝，高温后硫化彻底，色泽红亮……柱子哥，你把我背到釉子房去。”

黑柱子把灵草背到了釉子房，来到西墙边，那里挂了一块很不显眼的布帘。灵草把布帘扯开，竟是一扇小门，进了门，是一间小屋。来宝祥窑后，黑柱子进釉子房无数次，但从没发现这个秘密。小屋里有两口大铁锅，锅里装着水，水面上有一层白色的晶体，就是灵草说的芒硝。灵草告诉他，离这一百里地有条松花江，江边有个老屯子叫乌拉嘎栅，那里是千百年来的老盐碱地，素有“土打墙，墙不倒”的谚语。找到百年老墙，刮下墙根下的一层墙土，泡三天三夜，搅动三天三夜，沉淀三天三夜，取出水再熬三天三夜，就熬出了芒硝，这就是万家恶人要找的釉子药。这时灵草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起来，她气息微弱地说：“柱子哥，我原来想用秘方换你的命，可看到万家人对你那样凶恶，才知道我想错了……我快不行了，我把秘方告诉了你，你一定要离开这里，找个可心的媳妇，好好过日子……这口大锅下面是一个老土洞，和后山的一个土洞连在一起，你从那里能逃出去……不要管我，你快走吧……”

黑柱子把灵草背回了屋里，她眼睛瞪得圆圆的，有进气没出气，黑柱子知道，她的心里还牵挂着一件事，那就是她用新配方烧制的那最后一窑缸。

终于熬到了开窑的日子，黑柱子一大早就打开了窑门和天窗。他背着灵草冒着燥热进了窑里，一缕阳光照在滚烫的缸身上，红彤彤亮晶晶。黑柱子情不自禁地喊道：“火烧云，灵草你快看，火烧云！”灵草突然惊恐地叫了起来：“柱子哥，阴鬼来抓我，我害怕，我害怕……”

黑柱子紧紧地把灵草抱在怀里，说：“灵草别怕，我陪着你，就在你身边，永远陪着你！”灵草脸上显露出一丝微笑，安详地走了。

黑柱子选了一口粗矮壮实的二大缸，又找来一个厚厚实实的缸盖，当作棺材把灵草的尸体收殓了。因为窑场四外都有万家人的眼线，他悄悄地把灵草安葬在釉子房里。最后，他捣毁了熬芒硝的锅台，下面果真有一个土洞，他捧着灵草给他的一包芒硝就要钻进去，他不知道前面的路是什么样，但他相信，凭自己的手艺，和灵草的秘方，不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一个新生活在等着他。

就在这一瞬间，天空炸响了一声霹雳，震得山摇地动。黑柱子身子一抖，收住了脚步，呆呆地站在洞边。他突然想起自己刚才许给灵草的承诺，猛然醒悟：自食诺言，老天难容啊！就在那一刻，他彻底改变了主意，他把芒硝撒进土洞，把熬芒硝的铁锅砸碎，之后回到釉子房，抚摸着那一堆新土说：“灵草，你不要害怕，我哪里也不去了，我说永远陪着你，就永远陪着你。”他在灵草的坟前不停地和她说话，此时，他心胸一片空灵、超脱，什么都变成了飘散的白云，能和灵草永远相伴，他知足了。他稳稳地端起了装满砒霜水的大碗……

就在这个节骨眼，有一个人闯了进来，竟是从宝祥窑跳槽出去的缸匠杜老大。黑柱子冷冷地问：“你来干什么？”

杜老大说：“我要走了，去很远的地方，临走想和李家人说一句话，这是……”看见眼前的情景，杜老大扑通跪在地上磕起头来，一边磕头一边说：“我对不住李家啊，都是万家那畜生父子搞的鬼、作的恶，他们说分给我两个缸股，可分的都是‘断沿、‘炸底、‘猴眼的废品缸，一文不值！我和他们理论，他们竟打断了我的胳膊，还把我囚禁起来。你看，我都成了废人，不能当缸匠了，只好到别的地方去找点营生糊口。”

“那两个恶人怎么让你跑出来了？”

“你还不知道啊？万家塌窑了，昨天刚装完窑，那爷俩要进去挑毛病，好扣工匠的缸股，没想到一声炸雷响起，蹬七（七层）的大窑‘轰隆一声就塌了，把那爷俩全压成了肉饼，一个也没活。你说，是不是报应啊！是不是老天有眼啊！”

黑柱子把装殓灵草的大缸挪到了窑里，安放在火烧云大缸的旁边，他说：“灵草啊，恶人死了，是老天为你报的仇，以后，你就安安静静地住在这里，看着你的大缸，我就在外面陪着你，永远地陪着你。”之后，黑柱子严严地封死了窑门、烟囱和天窗。他把窑门口打扫得干干净净，又垒了个小屋，寸步不离地守候着装满火烧云大缸，这个住着心爱女人的老窑。

第二年春天，窑门口长出一棵小白桦树，又过几年，一片白桦林把窑帽子遮掩得严严实实。黑柱子坚守着自己的诺言，不离不弃，年复一年，他由一个青春年华的小伙，变成了须发飘然的老翁，直到生命逝去。

时光荏苒，世事变迁，恶人万庆和万天良死后，万庆窑就破产了，没过几年，战火蔓延到这里，窑帽子一个个熄火，陶镇冷清下来。到大清王朝气数将尽时，陶镇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那段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也被尘封在了白桦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