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猪
2015-05-13彭光平
彭光平
编者按:由《乡土》杂志社、江苏省文联、昆山市文联、周市镇人民政府主办,《乡土·野马渡》杂志编辑部承办的第二届“野马渡”杯全国新故事大奖赛已经落下帷幕,其中三十篇作品获奖。本刊将陆续刊登部分获奖作品,以飨读者。
鸡叫三遍,老徐一骨碌爬起来,穿上衣裳,上猪栏喂猪。老母猪哼哧了两声,两条前腿支撑着,向前挪动了几步,猪嘴够着伸进猪食盆子里吃起来。老徐对着老母猪说:“昨天你是累了,后腿捆麻了站不起来,歇了一宿咋还没歇过来?你就这么懒,习惯趴着吃食?”
老母猪不答话,老徐下腰伸手去动它的身子,想让它站起来。母猪的下身似乎动了一下,但依然没挪地儿。老徐有点怀疑了,又戳一下,猪下身还是岿然不动。他急了,向前搬动猪的下身,猪下身软绵绵的像瘫痪了一样……他顿时傻了,难道真像老婆怀疑的那样,买回来的是一头病猪?不顾老母猪正在吃食,老徐伸手拿起一根棍子用力去掀母猪的下身,牵拉母猪的后腿。母猪后腿竟然松软无力。老徐大声喊:“孩子他娘,我咋买回来一头病猪呢!”声音透着沙哑、痛苦……
老婆莲花听到了,急忙从屋里跑进猪栏。女儿和儿子也听到了,也跑进猪栏。儿子不相信这是真的,顺手拿起一根棍子,猛打母猪的后腿,后腿一点反应都没有。这下老婆孩子全都信了,望着老徐十分难过的样子,谁都没有说话……
一会儿,兽医小徐被女儿叫来了。进门就说:“一头好好的母猪,咋能不会站呢?”
“谁说不是呢!快看看吧!”老徐难过地说。
小徐走进猪栏,下腰给母猪仔细检查,边做检查边说:“昨天,猪在车上,我只大概看了一下,没注意到下半身,结果问题就出在下半身。”
小徐给猪检查完了。不等小徐开口,老徐老婆莲花就问:“是不是和人一样,得了半身不遂?”
“婶,不是半身不遂,比半身不遂还严重!母猪是下半身瘫痪。至于啥原因导致的瘫痪,这不好说。咱也没有必要去寻找这个原因。再就是母猪根本就没怀孕。”
“它没怀孕?”老徐吃惊地问小徐。
“对!母猪真的没怀孕!”
老徐沉默了半天,自言自语地说:“被人骗了!”
莲花对小徐说:“他哥,咱屋里说吧!”
“婶,不用了。猪的块头这么大,我看它下半身瘫痪的时间也不会很长,时间久的话,下半身有些地方就会溃烂,就像人一样会长褥疮的。叔,说句您不爱听的话,您真的是被卖主骗了!”
“昨天我就发现母猪不会站,怀疑它是不是有病。”莲花说,“你叔说是猪身子重,绑了一天,麻了腿不会站,歇一歇就会好的,也就信了。没想到,是一头病猪。卖主对他说的全是骗人的谎话。腿捆结实了是让你看不出来猪有病。你叔当时要是想解开看看,怕是卖主都不会让的。知道了母猪不会站,还会买吗?自古以来,从南京到北京,买的没有卖的精。”
“婶,已经这样了,还得抓紧时间处理,不然的话,会继续赔钱的。”小徐说完就走了。
老徐早饭吃不下,气呼呼地对莲花说:“我要进城去!”
“进城干啥?”
“找那个卖主。见到他,质问为啥要骗我,然后再将猪退还给他!”
“啊呀!别傻了,你上哪儿去找他?猪市上人海茫茫,猪贩子多的是,你能认得出哪个是卖给你猪的?”
“扒了皮,也认得他的骨头!”老徐愤愤地说。
老徐在猪市上转悠了一天,中午饭都没有吃,也不想吃,就是因为没有见到卖主的影子。天黑下来了,老徐不得不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第二天,老徐又上猪市了。东张西望四处寻找,凑巧,望见了儿时的玩伴、上小学时的同桌、青梅竹马的恋人相东芝。她与自己相隔距离也就是十来米,手里提着个菜篮子,看样子是要到菜市场去买菜,遇见了熟识的妇女,正在聊天呢。
老徐与她,本来是可以成为夫妻的。可老徐家里穷,小学没毕业就辍学回家种地了。她继续在乡里上初中,节假日星期天,会抽空到老徐家里玩,说一说学校里的一些趣事。后来,又考上了中专,去外地上学,与老徐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一晃几年过去了,再见面时,老徐与莲花已经结婚了。但他与她的那份恋情,依然深深地埋在彼此的心底,相互牵挂。莲花也知他俩这层关系,为此经常吃醋,时不时拿相东芝与老徐没影的事说事。说轻了,老徐笑一笑。说重了,老徐就来一句,放你娘的臭狗屁!人家是国家干部,我是一个拉锄钩子的老农民,能与人家吃到一个锅里去吗?老婆就瞅一眼,不再吭声。老徐避讳,趁她还没发现,赶紧转身躲着。当然,不全是因两人之间有个情结的原因,老徐心里还有一个日子过得不如人、没脸见人的心结。这次又遇上被人骗了的事,就更不好意思见她了。
人与人之间都有灵犀,老徐以为她没发现,想着赶紧离开得了。就在转身的一瞬间,她不经意地回头,忽然发现老徐的身影,赶紧结束谈话,提着菜篮子紧跑几步,喊道:“徐哥,徐哥!我又不是老虎,不用老躲着,早就认出是你站在这儿!”
老徐假装没听见,想甩掉她。一抬头,发现她竟然站在自己跟前挡住了去路,顿时十分尴尬。不得不憨厚地对她一笑:“去买菜呀?”
“买菜!”相东芝满面笑容地回答,“嫂子呢?一个人进城干啥?”
“来、来……”
“吞吞吐吐干啥?说就是了。”她笑着拍了老徐一把。
老徐说了买猪被骗的事。
“徐哥,你咋知道卖主还会出现呢?他永远都不会再露面了,你也永远不会找到他的。”
“不会的!他是一时糊涂。谁都知道,居家过日子不容易,待他想明白了之后,会来找我的。”
“就你心眼实诚,总将人都想得那么美好,那么善良。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果怀疑猪贩子骗了你,你小舅子也是猪贩子,他们之间应该都相互认识,找他去。”
“不愿意求他。再说,发生了这种事,小舅子还不笑话死我?”
“笑话啥?他不是你小舅子吗?姐夫小舅子关系应该是很铁的呀。”
“铁是真铁,但不想求他。”
“该求就得求,在这儿守株待兔可不是个办法呀!”
“也没更好的法子,我还是在这儿苦等吧!早晚我会逮着他的!”
“又上来倔劲了。听人劝吃饱饭,赶紧回去吧!”
“买菜去吧!别耽搁你的事。”
东芝正准备离开,又说:“我对象在消协工作,要不我回家告诉他,让他帮你查查看。”
“不用了!”
“别较劲了。”东芝提着菜篮子走了。
老徐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自己继续在猪市上左顾右盼,东张西望……一天又过去了,卖主的身影还是没出现。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一连七天过去了,卖主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老徐已经心力交瘁了。莲花也心疼他,老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吃过晚饭,就劝说:“不要再进城了,庄稼该锄了。不然,地荒了,一年的收成可没了。”
“过两天再锄也不晚。我就不信这个邪,卖主就不进城赶集?永远就不出门?一旦出门,我见到他,非逮着他不可。”
“说是那样说,继续去猪市等下去,几时是个头呀!”
村主任听说了,来劝老徐:“都知道有假种子、假农药、假化肥,那是城里人坑农。咋农民也学会了窝里斗,农坑农了?”停顿了一会儿又说,“老徐呀,被人骗了,大家都为你难过。以其人之道卖给他人,咱又于心不忍,坑骗人的事咱就没干过,对不起自己的良心。要不这样,趁这段时间猪肉价格贵,干脆宰了这头老母猪,也赔不了多少钱。两千五买的,最多赔七八百,你看中不中?也省得老待在猪市上傻等。”
“主任,不是钱的事,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呀!”
“咽不下也得咽。谁叫咱眼光短、办事不仔细,遇上了就得认,算是花钱买个教训吧!要是再靠些日子,母猪瘦了,会赔得更多呀!”村主任苦口婆心地劝。老婆一旁敲边鼓:“主任说得对,赶紧将病猪杀了吧!”
“让我想一想再说!”老徐有些心动了。说话间,老徐的小舅子来了。早就听说这事了,他想姐夫定会求他的,可一连七八天没动静,憋不住了,主动找上门来。边走边暗骂,倔种,臭了肉不倒架子。
老徐脸皮薄,本想不麻烦小舅子。既然小舅子主动找上门来,都到这个时候了,也顾不了许多:“好吧!他舅,就交给你去办。赔,我认了。”
“赔不了,到我手里就没赔钱那回事。”
“那是最好不过了。”村主任高兴地说。
第二天一大早老徐陪着小舅子赶着驴车拉着母猪进城了。在半道上,小舅子说:“姐夫,到了猪市上,一定要配合我,卖东西有个诀窍,七分吆喝,三分卖,要将死的说成活的,要将活的说得会飞到天上去。不是有句话,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卖东西不夸是个傻瓜。”
“他舅,这事我懂。不过,坑蒙拐骗的事我可不干。”
“谁让你坑蒙拐骗了?咱不干那事。不过,买卖,买卖,有卖的就有买的。东西贵贱,买卖自愿,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生意场上图的就是个‘利字。没利可图谁做买卖?你想想,这头猪两千五买的,卖不了,你生气上火。卖少了,你吃亏,心不甘情不愿。卖多了,你又不忍心。哪有原价买原价卖不赚不赔的事?”
“谁让我是你姐夫来?”
“算我无事找事自找麻烦还不行?”
猪市到了。母猪在驴车上卧着,四条腿被捆绑得结结实实的。这也是小舅子事先安排好的,不然的话,到了猪市上,猪捆绑不结实的话要是跑了咋办?说实在的,母猪的膘色,还算适中,外观成色还是不错的,挺招人眼,有卖点。小舅子也真够意思,守着母猪一个劲地叫卖,嘴上叼着香烟,吸一口,喷出来,烟雾升腾,唾沫星子四溅……终于将一群有买母猪意向的人说心动了,吸引了过来。“哇!好大一头母猪呀。”有人围着车,转了一圈问,“有五百多斤吧?”
“差不多。”
“要多少钱?”
“一口价,四千元。”
老徐一旁吃了一惊。
人们瞧瞧车上的母猪,又相互你望望我,我瞅瞅你,议论纷纷。有人说:“价格是高了些。”也有人说:“价格为啥高呢?物有所值呗。” “论说不算高。五百斤重,八块钱一斤。再说咱买的是母猪,不是肥猪,这个价,值!”
一个要买母猪的人在一旁观察了好长一阵子,之后没多问:“四千块不是?给!”将四千块钱交给小舅子。小舅子数过钱:“一分不差。”将钱放进裤兜,又招呼一旁的老徐,“猪卖了,过来帮忙!”
母猪被弄上买猪人的车,被拉走了。随后小舅子将四千块钱交到老徐手里,老徐咧着大嘴高兴地笑了。
回家路上,老徐就琢磨,他舅这个走南闯北的猪贩子的确有一套。两千五买来的一头病母猪,他竟然敢喊出四千元的高价,人家还不还价,佩服!能人呀!转念一想,又觉着不踏实。一头病猪,要那么多钱,人家的钱也不是大水漂来的,都是一个汗珠子掉地下摔八瓣挣来的,这样做心里亏不亏?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问,“他舅,这样做合适?”
“有啥不合适的。做生意就是你给个价,别人乐意接受,这就叫生意。你高价卖,别人乐意出高价买,这就是买卖。不是有人说了个笑话,商店里挂着一条裤子卖一百五,三年没卖了。一天,一个朋友给出了个点子,说卖一千五,一定好卖。果不其然,不出三天就卖掉了。这就叫生意经。”
“人家那是一条新裤子,物有所值。咱是一头病猪!”
“啥物有所值,一条裤子三年了还是新的?病猪咋了?又没有蒙着他的眼,他看走了眼是他的事。你不也看走了眼吗?从南京到北京,买的没有卖的精。买的人没有卖的人精明,是因买的人不知物件到底值多少钱,买到手也觉着物有所值。咱是卖家,心里明白,对这个价买主乐意买,所以这个钱咱赚得理直气壮,心安理得。”
“真是奸商,奸商,无商不奸。我真干不了这事。你们这些人就是……”
小舅子不高兴了:“老徐,我好心当作驴肝肺,童养媳生了个胖儿子出力不讨好。不谢我,还被你贬,被你奚落。”
老徐不吭声了。
几天后,相东芝跑到老徐的家,进门见老徐和小舅子在炕上围着一张小方桌相向而坐正喝酒,兴奋不已地说:“徐哥,好事。”老徐困惑了:“啥好事?”“听我对象回家说,卖给你一头病猪的人被查出来了。以次充好,属于欺诈行为,扰乱市场秩序。其实他也是受害者,别人以同样的方式将病猪先卖给他,他学着又卖给了你。我对象让我跑回来告诉你一声,消协要对他俩分别进行加倍处罚,以此赔偿你的钱财和精神损失。说不定你还可以发个小财呢。”
老徐顿时懵了,手中的酒盅突然落在了桌子上,溅了一桌子的酒。
她困惑了。不是正为病猪的事着急上火吗,这下解决了,咋这样呢?“徐哥,咋了?应该高兴才是呀。”
“唉!”老徐长叹一声说,“我又将那头病猪以同样的手法卖给了别人。”
“啥?”相东芝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说别人心黑,我比任何人心都黑,还多卖了一千五呢。”
“哦!”相东芝吃惊地说,“你咋会干出这种事呢?一辈子老实巴交的,从不干亏心事。这回咋了?一世清白全没了。”
老徐被问得一言不发。
停了一会儿,相东芝又用缓和的口气说:“我想你是不是被人坑了,一时心急,才一念之差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又坑了人家?”
“是这样,我良心坏了。”
相东芝气愤地说:“这事也怨我,那天要不是在猪市上遇着,你说起买母猪被人坑骗了,想为你出口气,揽着让我对象去给你查,就不会查了。你被人骗了活该倒霉。不过,话又说回来,就是我不回家说,消协也会查的。按理说查出来对你是个好事,谁知你又将病猪卖给了别人。你知不知道,人家也会将你告到消协去的,你也会被查的,你就等着吧!”
“唉!我还是去消协自首吧!”
“自首啥?用不着去!”小舅子在一旁说。
“不去哪能行?我良心上过不去呀。再说,等消协来查,不是罪上加罪吗?我还是去自首的好,争取个宽大处理。”
“这事是我揽着替你干的,咋能怪你呢?要去自首也得我去,也用不着你去!”
“他舅,老母猪是我的,你是好心帮我,这不能怪你。天大的事都是我的,我必须去!”老徐说着,下了炕,穿上鞋,“东芝,走!陪我去消协。”
“慢!”小舅子急忙拦住了他,“姐夫,你听我说,这个事是我设的局。”
“你设的局?”老徐不明白地问。
“对!听我慢慢跟你说。当听说你买母猪被别人坑了,我就想,这事你去找骗子也困难,就是找到了也很难讨回公道,生意场上这种事很多,不足为奇。前些年,我盖房娶媳妇你也没少帮我,我一直铭记在心。这些年,亲眼目睹你日子过得挺紧巴。我做生意又赚了点钱,就想帮帮你,你这个人我了解,是不会接受的。这不,机会来了。我给了杀猪的老张四千块钱,让他将病猪买了去。我帮你忙的目的,就是替你挽回或者说补偿了你的经济损失,又除了你一块心病。谁知……”
老徐转忧为喜:“原来是这样。”
“他舅,这钱我会还你的!”
“姐夫,已经还了!”
“还的啥?”
“你骂我奸商,奸商!”
“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