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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聊斋学”史料中的几则“稗官家言”

2015-05-12王光福

蒲松龄研究 2015年1期
关键词:蒲松龄聊斋志异

王光福

摘要:宋人叶梦得《避暑录话》中记载了苏东坡“强人说鬼”的传闻,据考这则传闻是真实可信的。近人邹弢通过实地访问并模仿叶梦得之笔法撰成《三借庐笔谈》中的“蒲留仙”条,记载蒲松龄“强执路人使说异闻”之事,却被鲁迅斥为“最为无稽”。近人徐珂《清稗类钞》中有“聊斋志异”条,记载蒲松龄“效东坡强人妄言”,虽然也有虚构成分,但它对《聊斋志异》创作过程及其艺术特色的描述与把握,都表现得极具眼光和腕力,在同类“聊斋学”史料中最为精彩。清人笔记中之此类“聊斋学”史料,虽于事实无稽,而于事理却有征,具有相当高的“通性之真实”,因此应该引起“聊斋学”研究者的注意和重视。

关键词:徐珂;清稗类钞;蒲松龄;聊斋志异;通性之真实

中图分类号:I206.5 文献标识码:A

周作人《瓜豆集·谈鬼论》云:“据《东坡事类》卷十三神鬼类引《癸辛杂志》序云:‘坡翁喜客谈,其不能者强之说鬼,或辞无有,则曰,姑妄言之。闻者绝倒。” [1] 79 《东坡事类》为近代人梁廷枏所撰,《癸辛杂识》为宋末元初人周密所撰。案头没有《东坡事类》,据周作人所言,《东坡事类》引文与《癸辛杂识序》完全相同。[2] 5698熟悉苏东坡“强人说鬼”这一典故的人都知道,《癸辛杂识序》也不是它的原始出处。它的最早发源地在宋人叶梦得之《避暑录话》卷一:

子瞻在黄州及岭表,每旦起不招客相与语,则必出而访客。所与游者亦不尽择,各随其人高下,谈谐放荡,不复为畛畦。有不能谈者,则强之说鬼。或辞无有,则曰“姑妄言之”。于是闻者无不绝倒,皆尽欢而后去。设一日无客,则歉然若有疾。其家子弟尝为予言之如此也。[3] 2583

通过对照就可以看出,从《避暑录话》到《癸辛杂识》再到《东坡事类》,其文字虽有多寡不同,其源流却是清楚明白的:《避暑录话》的材料来自苏东坡“家子弟”的口授,《癸辛杂识》是《避暑录话》的节略,《东坡事类》则照抄《癸辛杂识》,一脉相传,绝不紊乱。

叶梦得比苏东坡小40岁,年代相去不远。苏东坡的“家子弟”们,离乃父乃祖“说鬼”之年代也颇近,或许还有亲历其事者。《东坡志林》卷二,也有多篇谈鬼记异之文,其《记鬼》篇云:

秦太虚言:宝应民有以嫁娶会客者,酒半,客一人竟起出门。主人追之,客若醉甚将赴水者,主人急持之。客曰:“妇人以诗招我,其辞云:‘长桥直下有兰舟,破月冲烟任意游。金玉满堂何所用?争如年少去来休。仓黄就之,不知其为水也。”然客竟亦无他。夜会说鬼,参寥举此,聊为之记。[4] 97-98

这则“鬼”故事的转述者参廖,是当时著名的诗僧,曾到黄州陪苏东坡谈鬼论异,“住了一年左右” [5] 156 。因此,我们说叶梦得《避暑录话》的记载是有根有据的确切史料。

苏东坡“强人说鬼”的这则传闻,虽然不是直接的“聊斋学”史料,它却启发导引出了蒲松龄《聊斋自志》中“情类黄州,喜人谈鬼” ① 这名言,和清人笔记中有关蒲松龄和《聊斋志异》的数条“稗官家言”。而《东坡志林》中的这句“夜会说鬼,参寥举此,聊为之记”,也可以看做是《聊斋自志》中“闻则命笔,遂以成编”的早期说法。如果没有《避暑录话》和《东坡志林》的积极参与,就没有蒲松龄《聊斋自志》的此等语言和清人的类似笔记,甚至《聊斋志异》的创作也会大受影响。因此,我们说它们是“聊斋学”的“前史料”或“准史料”也未尝不可。

近代人徐珂《清稗类钞》“著述类”之“聊斋志异”条云:

留仙研精训典,究心古学,老宿名流时加刮目,因亦私心自喜,不敢妄自菲薄。又因目击国初乱离时事,官玩民偷,风漓俗靡,思欲假借狐鬼,纂成一书,以抒孤愤而谂识者,则词章、经济、志节皆与之俱传矣。

每当授徒乡间,长昼多暇,独舒蒲席于大树下,左茗右烟,手握葵扇,偃蹇终日。遇行客渔樵,必遮邀烟茗,谈谑间作,虽床笫鄙亵之语,市井荒伧之言,亦倾听无倦容。人以其易亲,故乐近之。初尝效东坡强人妄言,其后不必用强,甚有构空造作奇闻以来取悦者矣。晚归篝灯,组织所闻,或合数人之话言为一事,或合数事之曲折为一传,但冀首尾完具,以悦观听。其文非一朝所猝办,其事亦非一日所网罗,历二十年,稿三数易,始得此高不盈寸之著作。

其行文驱遣成语,运用典籍,全化襞袭痕迹,殊得唐人小说三昧。[6] 3762

鲁迅之《小说旧闻钞》用力勤劬,网罗宏富,其《序言》云:“在……《聊斋志异》……下有复重者,著俗说流传之迹也。” [7] 351-352而书内“聊斋志异”条下,并没有《清稗类钞》这则材料而是引列了易宗夔《新世说》卷二“文学类”之相关文字:

蒲留仙研精训典,究心古学,目击清初乱离时事,思欲假借狐鬼,纂成一书,以抒孤愤而谂识者。[7] 449

《新世说》这几句话,完全出自《清稗类钞》。另据《新世说自序》落款日期为“民国七年九月” [8] 5,《中国文学大辞典》云,《新世说》“有民国七年(1918)北京易宅铅印本” [9] 1428。《清稗类钞序》落款日期是“中华民国五年十二月” [6] 8,谢国桢《清稗类钞》之《前言》云,“这部书初刊于一九一七年,鉛字排印断句本,分四八册,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6] 4。《新世说》比《清稗类钞》晚出版一年。由此看来,说《新世说》这几句文字节抄自《清稗类钞》,是有较为充分的理由的。

另外,《新世说》卷六“任诞类”尚有这样一段文字:

蒲留仙居乡里,落拓无偶,性尤怪诞,为村中童子师以自给,不求于人。其作《聊斋志异》时,每临晨,携一大瓷罂,中贮苦茗,又具淡巴菰一包,置行人大道旁,下陈芦席,坐于上,烟茗置身畔,见行者过,必强执与语,搜奇说异,随人所知,渴则饮以茗,或奉以烟,必令畅谈乃已。偶闻一事,归而润色之。如是二十余年,此书方告成,故笔法超绝。[7] 449-450

这段文字所述之事,与《清稗类钞》所记大致相同,而其具体文字,却不是出于《清稗类钞》,而是来自近代人邹弢《三借庐笔谈》卷六之“蒲留仙”条:

蒲留仙先生《聊斋志异》,用笔精简,寓意处全无迹相,盖脱胎于诸子,非仅抗手于左史龙门也。相传先生居乡里,落拓无偶,性

尤怪僻,为村中童子师,食贫自给,不求于人。作此书时,每临晨,携一大磁罂,中贮苦茗,具淡巴菰一包,置行人大道旁;下陈芦衬,坐于上,烟茗置身畔。见行道者过,必强执与语,搜奇说异,随人所知,渴则饮以茗,或奉以烟,必令畅谈乃已。偶闻一事,归而粉饰之。如是二十余寒暑,此书方告蒇,故笔法超绝。[7] 448

据《中国文学大辞典》,《三借庐笔谈》“有民国二年(1913)昌明书局石印本” [9] 1420,比《新世说》早出版五年;再加上二者不但内容相同,字句也几乎完全一样,所以,《新世说》无疑是抄录的《三借庐笔谈》。

邹弢比蒲松龄小210岁,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从自蒲松龄至邹弢的清人笔记中检出与此类似的材料,因此邹弢的这则笔记,就是此类文字材料的最早起源。

今人陈汝衡《说苑珍闻》“聊斋志异”条云:

梁溪邹弢著有《三借庐剩稿》及《海上尘天影》小说,为清末海上文人之一。《剩稿》中有祭蒲留仙先生文,盖幕山东淄川时访聊斋先生故居,屋已残毁,墓碣尚矗立无恙。文云:

维光绪十有四年戊子孟秋二十有五日乙亥……

附跋云:

戊子夏,余幕淄川矿山,离公所居之蒲家庄四里。七月廿五日,与同事孙君逸如,携只鸡斗酒山果,往墓上致祭。经跃龙寺北里许,始抵蒲庄。公居已残毁如牛栏。问聊斋无知者,后访得一叟,年六十三,短衣裸跣,出应客。谓是柳泉公八世孙,时已无文明继起者矣。……叟一子,作矿工,孙一,均不识丁,余为之黯然。[10] 304-305

光绪十四年戊子是1888年,据《说苑珍闻》所录,我们可以断定,此类材料长期以来只在淄川一带甚或蒲家庄蒲松龄之“家子弟”中传诵,并没有确切的文字记载,只是到了光绪年间,邹弢借做幕淄川矿山之便,拜谒蒲家庄及蒲松龄墓地,发挥其笔记小说家的文笔优长,模仿叶梦得《避暑录话》的笔法,才第一次把口头传说落实成了案头文字。

但是,对比一下《清稗类钞》和《三借庐笔谈》即可看出,二者所记蒲松龄“强执路人使说异闻”事,内容大致相同,其具体文字却出入甚大。徐珂《清稗类钞序》曾引宋人卫湜之言云:“他人作书,惟恐不出诸己;某作书,惟恐不出诸人。” [6] 7像上引“聊斋志异”条这样文情俱佳,并且颇有艺术鉴赏力和理论概括力的大段文字,如果没有确切资料来源,而任凭编撰者搦笔虚构,对于一个“作书惟恐不出诸人”的人来说,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由此,我们推断,《清稗类钞》中这则“聊斋学”史料,当另有出处。

至于石庵《忏怼室随笔》所引朱影生言:“留仙性放浪,好借笔墨骂人,纸本墨盒,常携袖内。每峨冠博带,日游于田野间,遇乡人则扯之谈鬼为乐。乡人谈甫终,而先生已下笔如风,记载一悉矣” [10] 512,虽然也提到蒲松龄“扯人谈鬼”之事,其出版年代为1909年,尚在《三借庐笔谈》、《清稗类钞》及《新世说》之前,但观其内容,纯是文人为好奇而好奇的游戏笔墨,算不得信而有征的文献史料,故在此仅略略提及,不做详细考论。

鲁迅先生早就指出:“王渔洋欲市《聊斋志异》稿及蒲留仙强执路人使说异闻二事,最为无稽,而世人偏艳传之,可异也。” [7] 450关于王渔洋欲市《聊斋志异》稿一事,清人陆以湉在《冷庐杂识》卷六“聊斋志异”条早就指出“此说不足信” [7] 442,今人袁世硕先生也已经把此事之来龙去脉辩说清楚 [11] 225-226,此不赘语。因《清稗类钞》中以蒲松龄“强人妄言”为中心内容的这则“稗官家言”有其特殊价值,故还有加以辩说的必要。

第一段概括蒲松龄之创作动机。

“研精训典,究心古学”,是说蒲松龄醉心于古代典籍,有着极高的文化素质,点出了个人修养与文学创作的关系。“老宿名流时加刮目”,是说前辈文人对蒲松龄的扶掖与鼓励,这些都有确凿的“聊斋学”史料作证,此不赘述。

“因亦私心自喜,不敢妄自菲薄”,是说自身较高的文化修养与前辈文人的赞扶嘉许相结合,就促使蒲松龄产生了创作的冲动力和自信心。“又因目击国初乱离时事,官玩民偷,风漓俗靡,思欲假借狐鬼,纂成一书,以抒孤愤而谂识者”,是说仅仅有主观的创作冲动和自信还不够,还必须和客观的现实生活相结合,才能产生惊世骇俗的传世名作。清朝初年“时事乱离,官玩民偷,风漓俗靡”的社会状况,荒诞而离奇,正好适合蒲松龄“假借狐鬼,纂成一书”的创作旨趣,形式的奇特性正好适合了内容的荒诞性,这一看法是颇具洞察力的。“以抒孤愤而谂识者”,是说《聊斋志异》是一部“孤愤之书”,不是一般的游戏之作,所以知音难求。蒲松龄所说的“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慨叹的也正是这个意思。

“则词章、经济、志节皆与之俱传矣”,我认为,这是三百多年来对《聊斋志异》创作动机最为简洁而精准的揭橥之语。蒲松龄为何要花费如此长的时间创作如此卷帙浩繁如此精彩纷呈的《聊斋志异》呢?借此传世扬名,才是蒲松龄最为根本的创作目的。

“词章”即“辞章”,在这里指文章的技巧、修辞及章法、风格等形式方面的内容。在蒲松龄之前,明代已有著名的“四大奇书”风靡天下,蒲松龄为何不写长篇白话小说而写短篇文言小说呢?因为长篇白话小说不能使作者传名。“四大奇书”的作者到现在也没有百分之百的考证清楚,就是与《聊斋志异》内容、形式相近的《封神演义》,其作者也没有最后考定,相传为蒲松龄所作的长篇白话小说《醒世姻缘传》的作者,也一直莫衷一是。这都说明,长篇白话小说是难登大雅之堂的“小道”,作者连真实姓名都不愿或不敢署,又怎能指望借之传名呢?“四大奇书”等,在现代人看来其“词章”是异常美妙了,但是在清人眼里,是不能和正宗的古文《左传》、《史记》等相比的。就连《红楼梦》,在有些人的眼里,还觉得比不上《聊斋志异》。谢鸿申《与惺斋书》云:“至《红楼梦》笔力心思,一时无两。人谓繁处不可及,不知其简处尤不可及。伏笔之灵巧,正可与《聊斋》异曲同工。” [10] 500這里把《红楼梦》“伏笔之灵巧”说成与《聊斋志异》“异曲同工”,在作者看来,这是《红楼梦》的作者在向蒲松龄致敬。方玉润《星烈日记》云:“雨,阅《红楼梦》传奇。……余尤爱其叙事,明题暗度、实铺虚补、随起突收诸法,极为灵活,变换不测。惟黛玉之死、宝钗之婚二事交关处,颇费经营,形迹似未全化。此等处惟《聊斋》笔墨无痕,故《红楼》又次于《聊斋》也。盖《红楼》专描俗情,《聊斋》多记怪异,以俶奇之笔写怪异之事,自觉无迹可寻;而以世俗之情遇意外之事,实难自圆其说。” [10] 501这里就直接挑明,在叙事的“笔墨无痕”方面,“《红楼》又次于《聊斋》”了。一直到民国,解弢在《小说话》中还认为《红楼梦》在描写女性人物之多姿多彩上有不及《聊斋志异》之处:“写美人以《红楼》、《聊斋》为最擅长,然二者相较,《红楼》尚不及《聊斋》色相之夥。” [10] 516由此看来,《聊斋志异》的词章之美才是其传世的重要原因,此则笔记的作者对蒲松龄之文心真是深有体会。

“经济”,是指经世济民、从政治国的才干。“扬名声,显父母”是封建时代每一个读书人所追求的终极目标,通过科举高中而当官做老爷几乎是实现这一目标的唯一途径。即使不能飞黄腾达,能在作品中展现自己的“经济”学问,也能向世人昭示自己不是碌碌无用的书呆子,不能仕途高中,那是命运问题,和个人才能无关。《聊斋志异》中,蒲松龄开宗明义就在《考城隍》篇中表明自己的政治观点:“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然后在接下来的近五百篇作品中,表现了各种各样的学问和方方面面的才能。读过《聊斋志异》的人都知道,蒲松龄绝不是不通世故、迂腐无能的腐儒,而是知识广博、精通吏治的“经济”之才。这一点,此则笔记的作者也把握得非常到位。

“志节”,指人的志向和节操。蒲松龄的志向节操如何?此问题已成为“聊斋学”常识,在此不再细赘。

蒲松龄四十九岁时的《偶感》诗云:“潦倒年年愧不才,春风披拂冻云开。穷途已尽行焉往?青眼忽逢涕欲来。一字褒疑华衮赐,千秋业付后人猜。此生所恨无知己,纵不成名未足哀。”据考,蒲松龄因其青眼高看而感激欲涕、对其一字褒扬而疑似华衮的这个人是王士禛 [11] 196。蒲松龄虽然把撰写《聊斋志异》作为自己的“千秋业”,但他却不是一个只知耕耘、不问收获的人,他很想得到名流专家的承认。现在得到当世文坛第一人的嘉许,自然会感觉“纵不成名未足哀”了。守着嘉许者,嘴上自然这般说,但“不成名”总是“足哀”的憾事。直到五十岁时,王士禛批点了部分《聊斋志异》,并写下《戏书蒲生〈聊斋志异〉卷后》赠给蒲松龄,对《聊斋志异》做了颇富“神韵”的评价,此时蒲松龄才在《次韵答王司寇阮亭先生见赠》诗中发出了“十年颇得黄州意”的自得与自豪之声。《聊斋志异》成功了,可以不再为自己的千秋万岁名而担忧了,于是在年届花甲之后,蒲松龄将主要精力转向了“聊斋俚曲”的创作。蒲箬在《清故显考岁进士候选儒学训导柳泉公行述》云:“如《志异》八卷,渔搜闻见,抒写襟怀,积数年而成,总以为学士大夫之针砭,而犹恨不如晨钟暮鼓,可参破村庸之迷,而大醒市媪之梦也,又演为通俗杂曲,使街衢里巷之中,见者歌而闻者亦泣。” [12] 76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是写给有文化的“学士大夫”看的,只有这些人才能使其传世;而其“聊斋俚曲”则是写给“村庸市媪”听的,写这样的作品是有现实目的的,并不是为了扬名后世。事实确实也如此,“聊斋俚曲”尽管成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但是研究者和欣赏者诚不足《聊斋志异》之万一。

第二段是对《聊斋志异》创作过程的描述。

“谈谑间作,虽床笫鄙亵之语,市井荒伧之言,亦倾听无倦容”,这句话结合《聊斋志异》的具体内容和语言来写蒲松龄的音容笑貌,不但十分传神,而且道前人所未道。《聊斋志异》中确实有很多“床笫鄙亵之语,市井荒伧之言”,但多数人为尊者讳而不愿言及,此文却能够大胆客观地指出此点,编撰者的眼光和胆识是让人佩服的。“初尝效东坡强人妄言,其后不必用强,甚有构空造作奇闻以来取悦者矣”,这句话点明了《聊斋志异》创作中的一种特殊现象,就是有很多故事并不是蒲松龄纯纯脆脆的个人创作。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甚有构空造作奇闻以来取悦者”一语,它说明有些看上去像是有名有姓、有地有时的真实“奇闻”,其实却只不过是故事提供者投其所好和向其学习的“构空造作”而已,并不一定真有这样的故事存在。这一方面说明蒲松龄在创作《聊斋志异》的过程中对“四方同人”的创作热情有所影响,形成了良好的互动关系,另一方面也说明一些不是来自古代典籍而是出自时人之口的聊斋故事,之所以在《聊斋志异》中和在其他清人笔记中面貌不同,这不能简单地一概看做是蒲松龄的艺术手腕和趣味与人不同,说不定在到达蒲松龄手里之前,这个故事就已经经过故事提供者的艺术加工,成为现在这个样子了。“晚归篝灯,组织所闻,或合数人之话言为一事,或合数事之曲折为一传,但冀首尾完具,以悦观听”,这句话说的是蒲松龄“组织所闻”、布局谋篇的情景。这也是深通文墨并熟读《聊斋志异》者的有得之见,用《聊斋志异》中的某些篇章来进行印证,就会发现其言之凿凿有据。

第三段是对《聊斋志异》艺术性的把握。

“其行文驱遣成语,运用典籍,全化襞袭痕迹,殊得唐人小说三昧”,这句话从遣词造句、故事本事、继承创新等方面来评价《聊斋志异》的艺术成就,虽然简略,却抓住了其主要特色,也不是一般读书人所能说得出来的,具有相当高明的艺术触摸力和十分敏锐的语言捕捉力。

《清稗类钞》之“聊斋志异”条,是自清朝至民国所有有关蒲松龄和《聊斋志异》的笔记类史料中最具眼光和腕力的一则。不管是对蒲松龄创作动机的概括,还是对《聊斋志异》创作过程及其艺术特色的描述与把握,都表现得极为精彩到位。有些话现在看来也不觉过时,可以想见在一百年前其刚刚发表的时候,是如何的耀眼争光。可以说,徐珂的这则笔记,在“聊斋学”史上是极有价值从而需要特别重视的珍贵资料。

苏东坡“强人说鬼”,让人“姑妄言之”,“闻者无不绝倒,皆尽欢而后去”;蒲松龄“效东坡强人妄言”,“人以其易亲,故乐近之”。苏东坡和蒲松龄文学旨趣相近,人格魅力相同,所以都贏得了后世人们的无限敬仰,人们为自己心爱的作家编撰几则美丽的传说,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从中更能窥见其影响之深远。叶梦得《避暑录话》中的那则传闻,我们已经用苏东坡的具体作品进行了证明。邹弢《三借庐笔谈》中的蒲松龄“强执路人使说异闻”事,却被鲁迅先生斥为“最为无稽”。鲁迅先生之所以斥其为无稽之谈,主要原因就是蒲松龄自己的作品中并没有言及此事的只言片语。上文我们已经辩说明白了邹弢的笔记来自他的实地采访,虽然一经他笔记小说家的手,必定有加工修饰成分,但邹弢却不是有意作伪来欺骗世人,顶多也就是如纪晓岚《旧瓦砚歌》中所说“文士例有好奇癖,心知其妄姑自欺”而已。至于《清稗类钞》中的这则笔记,其第二段虽然同样具有“无稽”的缺陷,但它与《三借庐笔谈》那则相比,却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和理论色彩,更应该引起“聊斋学”研究者的关注和重视。

陈寅恪先生《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论及《剧谈录》所言元稹交结李贺遭辱之事,云:“《剧谈录》所记多所疏误,自不待论。但据此故事之造成,可推见当时社会重进士轻明经之情状,故以通性之真实言之,仍不失为珍贵之社会史料也。” [13] 272-273据此,我们也可以说,《清稗类钞》等所言没有根据,但据此推断此则笔记形成之时,社会民心对蒲松龄及其《聊斋志异》之情状,一则见人们对蒲松龄及其《聊斋志异》之喜爱,二者见蒲松龄及其《聊斋志异》对社会影响之深广,三者见人们对谈鬼说狐大师的强烈兴趣,四者见人们已把蒲松龄的地位提高到和苏东坡比肩的高度……谈鬼说狐的书在古代不在少数,即以清代与蒲松龄齐名的纪晓岚而言,人们也并没有为其编造类似的传说,尽管他也在《观弈道人自题》诗中云“只应说鬼似东坡”。

蒲松龄何以会有此种殊荣呢?细研起来,其实也不能说此类传说“最为无稽”。此类传说的民间滥觞之处,当然是蒲家庄蒲松龄“家子弟”们的口头传诵;而其文人笔记的原始出处,则是蒲松龄《聊斋自志》中那句“情类黄州,喜人谈鬼”。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民间传说和文人笔记逐渐融合到一起,就有了《三借庐笔谈》中的“蒲留仙”和《清稗类钞》中的“聊斋志异”之类“聊斋学”史料。说到底,这条史料在蒲松龄身后二百多年才开出花来,其最初播种育苗的功劳还得记在蒲松龄自己的账上。“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在这一点上,后人给了蒲松龄和苏东坡同样高规格的待遇。这类“聊斋学”史料,于事实或属虚构,于事理却是信而有征的,因此我们不能因为其表面或细节的“最为无稽”,而忽视其内在或本质的“通性之真实”。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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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林语堂.苏东坡传[M].海口:海南出版社,1992.

[6]徐珂.清稗类钞[M].北京:中华书局,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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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钱仲联,等.中国文学大辞典[K].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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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袁世硕.蒲松龄与王士禛交往始末[M]//蒲松龄事迹著述新考.济南:齐鲁书社,1988.

[12]路大荒.蒲松龄年谱[M].济南:齐鲁书社,1986.

[13]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Abstract: In Song Dynasty Song Mengde records in his Summer vacation Recorded Speech a hearsay that Su Dongpo,“made people say ghost”,which is proved to be credible. However,in modern age,Zou Tao is reprimanded by Lu Xun as“the most unfounded”while he records the anecdote that Pu Songling“held the passers-by to make them say strange stories”in his San jie lu converse by writing,which is written on site visits and the imitation of Ye Mengde's writing style. Xu Ke,in the strip of Liaozhai zhiyi from Qingbai leichao,records that Pu Songling“imitated Su Dongpo to make peole wild talk”. Although showing fictional ingredient,it has great vision and power in the desciption and grasp the creating process and artistic feature of Liaozhai zhiyi,and is the most splendid in similar historical data of liaozhaiology. In Qing Dynasty,the historical data of this kind,though unfounded in the fact,has actually effect in the affair and reason and quite highly“reality of general characteristic”,therefore it is supposed to attract researcher's attention and stress

Key words: Xu Ke Qingbai leichao;Pu Songling Liaozhai zhiyi;reality of general characteristic

(責任编辑:陈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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