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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已找不到回家的路

2015-05-11陈丽萍吕宗恕

中华手工 2015年5期
关键词:周庄弄堂老房子

陈丽萍+?吕宗恕

人物简介

阮仪三,同济大学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博导。曾努力促成对平遥、丽江、周庄等古城的保护,2003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遗产保护委员会颁发「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杰出成就奖」。

“中国城市日新月异,但我们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阮仪三感慨。这位80高龄、满头银发的“古城守望者”在许多古城留下了拼死保护的痕迹,他抨击“古城重建风”,炮轰“假古董”,痛心民居群的消亡,对于各地旧城改造的行径,他捶胸顿足,多次奔走上书。

若不是出于良知揽下这些“分外事”,阮仪三本应该在校园内太太平平教书、做学问。他自嘲研究古城20余年,却成了“不受欢迎的人”。可他依旧秉言直告,不给城市管理者留以颜面。“保护国家文化遗产,怎么能说是‘分外事!”

只是,在GDP的炙烤下,保护何其困窘,近10年来,全国消失的古村落就有90万个。阮仪三大叹“可悲”,他感叹自己只能是亡羊补牢,10根手指“按住一个是一个”。

从平遥、周庄开始

阮仪三的古城保卫战,大概是从平遥开始的。1980年,平遥和中国其他地方一样,也开始大兴土木。他带了11名学生去,到地方一看,城墙扒开了,拆了30多幢明代建筑、100多幢清代建筑……他大喝“刀下留城”,然后找山西建委领导,当场承诺:“只要停工一个月,我们就可以免费制定建设规划,帮助实施。”他带着学生在平遥搞测量做规划,又把当地文物保护和技术人员请到同济大学免费培训,同时到北京找救兵,请国家城市规划和文物保护部门专家到平遥考察,还促成了文化部拨专款维修古城墙。“当时要到的第一笔钱有8万元,顶现在800万元。”就这样,平遥“死里逃生”,才有了现在的世界历史文化遗产。

“平遥为什么幸存下来了?因为它穷,人家拆掉几百幢、几千幢了,它拆得慢……”对于这样的成绩,阮仪三并不满意。他说起另外一座古城新绛,1960年还一睹古风,不过20年就没了。“隋唐名园之城啊,全毁了!”他痛心疾首。

周庄规划,差不多发生在同一时间,但这里遇到的困难更多。

第一次,阮仪三揣着江苏省建委的红头文件,可当地根本不理气。“什么规划?蓝图全在我脑子里”、“我们忙得要死,不要你们知识分子来管闲事”……那个年代,根本没人相信破破烂烂的古镇可以靠旅游赚钱,阮仪三只好另辟蹊径。第二次去,他带着30名学生,把老街区挨着画下来,一一规划,还把学校的5000元科研经费汇入周庄做保护经费。第三次去,他从上海引来工厂,还组了个旅行团……

周庄旅游渐渐火起来,苏州市规划造一条从周庄西北侧穿镇而过的柏油大马路。公路修到镇门口,阮仪三才得知消息,他立刻阻截——这条路把周庄的古镇格局给破坏了!镇领导怕丢乌纱帽,“不坚持了吧,阮老师,我们胳膊扭不过大腿。”他哪里肯依,“我不怕!要在周庄开路,就让他们从我的身上轧过去!”最后,以修路人的退缩而告终。

那以后,他保护古城镇的名录不断增加,扬州、绍兴,甪直、南浔、乌镇,安阳、南阳、商丘、福州、潮州、雷州、肇庆、临海……可是中国太大,该保护的又太多。“50个江南古镇、2000个古城,我们保护下来的才几个?”

保护老弄堂

眼下,阮仪三最急切想要表达的,是对上海弄堂的保护,尤其是上海石库门弄堂。“5年前上海还有150多处弄堂,现在已经拆了三分之一。”对此,他无比心痛。为什么大家怀念老弄堂?“与其说这是对老弄堂的怀旧,不如说这是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人们更加渴望小尺度、人性化的居住空间。”

上海对老弄堂的保护目前有4种模式:一是以新天地为代表的商业模式,二是以田子坊为代表的商民混居模式,三是建业里的推倒重来模式,四是步高里的改善型修缮模式。究竟哪一种更好,或者有没有第五种更好的办法,目前无法达成社会共识。

在阮仪三看来,新天地纯粹是商业房地产开发,田子坊模式是无意中形成的,“居民们把房子出租开店,演变成以艺术家为主的开发形态。原本我很赞成,对里弄保护有好处。不过现在有点走过头,商业氛围太浓。”

至于步高里模式,阮仪三说刚修缮好时,居民们欢呼跳跃,但如今发现怎么修也改善不了居住环境,就开始抱怨。“之所以会有抱怨,是因为根本问题没解决。这些弄堂的老房子,原本是一栋一户人家,现在一栋住着七八户人家,当然怎么都修不好,反而还破坏了结构。”他认为应该恢复到一栋房子一户人家居住,再谈修缮。“这也是我理想中的里弄保护样式。由于现在没有好的石库门房子做样板,大家总是误解弄堂生活一定很差。但我发现还是有不少老外喜欢租这些弄堂老房子,他们就是一整栋租下来的。”

“硬骨头”老头

尽管年纪大了,在遗产保护这件事上,阮仪三事必躬亲,每次都冲到最前线,拍照、写报告、上报各地方政府……这也让他和一众人等格格不入,也正是这种格格不入,拯救了太多濒临消失的文化遗产。然而保护古城镇越多,阮仪三领受的各地“父母官”的驱逐也越多,他毫不“悔改”。“我的倔强,基于公德心。”年纪越大,骨头也越来越硬。

凤凰古城的规划是他做的,古城整修他还是监工。可现在,批评起凤凰来,他毫不客气。“什么叫假古董,凤凰就是假古董。”他不认可凤凰给予他的荣誉,什么沈从文写红了凤凰,阮仪三规划了凤凰,通通不认。“今天,我对凤凰古城的评价有四句话:第一句,边城不边了;第二句,凤凰长高了,原来只有十三四座吊脚楼,现在有近百座;第三句,沱江水臭掉了;第四句话是一翠翠跑走了,没灵魂了。”

2012年,凤凰古城要他去做规划。他问:“我做的规划你们听不听?改不改?”对方说可以。他就说:“那你们把沈从文墓前的楼全部拆掉,否则免谈。”自然,不欢而散。

现在很多地方都在搞“假古董”,江苏省徐州沛县是汉高祖故里,也造了一条复古街叫“汉街”。“汉代有街吗?汉代还没有街,到了宋代才有街这种形式,现在当地还把‘汉街两个字写在牌坊招牌上!”阮仪三到了当地,直接问市长,怎么能写“汉街”?市长问有什么问题,他劈头就骂:“问题大了!‘汉字和‘街字放在一起是不懂文化,不懂历史。”弄得市长下不来台。

一介书生,一把硬骨头,一颗赤诚心,从古镇走到古城,从规划到操作,从地方骂到中央……“都市文脉的守护者”、“古城的守望者”一干子头衔就这样一一挂到他头上。对这些荣誉,他笑自己是“成绩不大,脾气不小”。

对话阮仪三

中华手工:我们应该如何对待古建筑?

阮仪三:不传承也就算了,至少不造假。现在很多地方都在搞“假古董”,就像华严寺和善化寺之间把明清一条街拆掉,造了辽代一条街,让人匪夷所思。类似的情况很多。全国现有23个城市重修古城墙。重修不是保护,重修是做景观建筑,这是给现代人欣赏。城墙干什么用的?打仗时候防御用的,仅仅从景观需要出发,就应该好好考虑是否有必要重修了。

中华手工:我们如何来保护这些古城、旧城?

阮仪三:我们要保护古城,要做到三点。

第一个提高我们全民对中华文化传统的理念认识。我们中国人有个毛病,喜欢把过去的传统一竿子打翻,这是不妥当的。大家要敢于对这种旧城改造的不良现象进行指责、斗争,同时另一方面就是我们自己也要提高。首先尊重历史,然后是继承,创造性地提高它,这样才能做出一个好东西。

第二个政策。欧洲古城保护有很好的政策,它不讲GDP,对老房子的保护做了严格规定,不修缮维护的,就要罚款,再不修还要判刑。比如德国,保护建筑的主体是房主,因为在外国,建筑都是私产,私人就有责任维护古建筑,不维护最高可判七年有期徒刑,并且取消你的房子所有权。我们梁思成林徽因故居被拆了,最后只是罚款,我说这样的人应该关五年。跟现在食品安全问题一样,我们要在政策上用重典。

第三,修老房子是需要钱的,但现在是建新房子有钱,保护老房子没钱。我去欧洲调研过,法国、德国政府都有修缮专项资金,修老房子还可以免税。我们最苦恼的一点是花了钱,忙乎两年给人家赶走了。1986年我去常州找到当地领导说,常州可以申请历史文化名城,哪知他们说不需要。可到了2013年,他们为了这个名头又找到我。我去当地一看,包括城墙在内重要的历史建筑群大多被拆光了,非常可惜。但是常州还要创建名城,我只能有多少做多少。这一点很可悲,因为现在保护成了政绩之一,地方才有动力。

中华手工:谈谈您对古城保护的希冀。

阮仪三:1980年我就说过,像平遥那样的城市在中国有很多,可现在就剩了一个平遥。我到法国鲁瓦河谷去时,被那里的世界遗产城镇群所震惊,一个一个的古城,一个一个的古堡,连老磨坊都是真实的,有参天大树,所有的房子也全是老房子,是旅游的圣地,建筑里都有很多精彩的历史故事。本来,我们可以也有很好的历史城镇群,但却没有留住。

现在,我一直自我安慰,只能亡羊补牢,抓住一个是一个,十个指头按不住全部,按住一个是一个,希望大家跟我一块来按相机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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