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梦幻描写艺术探析
2015-05-09杨肖敏
摘 要:《金瓶梅》中的梦幻描写手法作为一种艺术手段,具有独特的审美意蕴,它们不仅丰富了作品的内容、暗寓题旨,还使人物的心理得到了多维的呈现。此外,作为“寄意于时时俗”的世情小说,《金瓶梅》中的梦境描写有其独特性。作者借助梦境这一神秘朦胧的载体,抒写着他对社会丑恶、人性堕落的深沉思考,从而呈现出别具一格的审美倾向。
关键词:《金瓶梅》;梦幻;心理;审美
作者简介:杨肖敏(1989-),女,汉族,江苏盐城人,硕士,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研究方向:明清小说。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5)-03-0-02
古来传奇小说多托于梦,《西厢》、《水浒》、《南柯》、《邯郸》、《红楼》莫不如此。中国古代有大量的优秀文学作品,都有梦幻描写的内容,即梦境和幻觉,或把现实生活梦幻化,或把梦幻境界现实化,都是以超现实的手法抒写现实的情怀。著名学者傅正谷认为:“梦幻主义文学是中国古代文学主潮之一。”[1]这种手法不仅丰富了作品的内容和意蕴,也增强了作品的艺术表现力,给故事本身添上了神秘奇诡的色彩,更加耐人寻味。
佛洛依德在他的《精神分析引论新讲》中把人的梦分为“愿望的梦”、“焦虑的梦”和“惩罚的梦”三类。[2]这三类在《金瓶梅》中都有涉及。狐狸入瓶儿梦,摄其精髓是“愿望的梦”(第十七回),西门庆梦见亲家寄送折簪是“焦虑的梦”,瓶儿梦见花子虚索魂是“惩罚的梦”。全书大大小小共计二十几场梦幻描写,这些梦幻场景从不同角度以不同方式反映了现实生活,推动了故事的发展。这里试从预警作用、人物心理和艺术审美几个方面分析《金瓶梅》中的梦幻场景描写。
一、危机预警
关于危机预警的这类梦,“通常是一个死去的人, 在活人的梦中出现,向活人提出某种警告或劝告, 或预示某种灾难即将发生。”[3]
《金瓶梅》中,第九回“武大阴灵诉冤情”、第五十九回“花子虚诉骂索债”、第六十二回“花子虚告上阴司索债”、第六十七回“李瓶儿魂诉冤情”等都属于危机预警类的梦。这类梦幻场景往往可以作为小说叙事布局上的伏笔,如“草蛇灰线”、“伏线千里”,不断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发展,并使其结构“如脉络贯通, 如万系迎风而不乱也”。这比《水浒传》和《三国演义》中艺术功能较为单纯的灵验之梦显然要高出一筹。[4]多张竹坡点评《金瓶梅》:“其文之洋洋洒洒一百回,而千针万线,同出一丝,又千曲万折,不露一线。”[5]这在《金瓶梅》的梦幻描写方面也有体现,如:
西门庆就歪在床炕上眠着了。王经在桌上小篆内炷了香,悄悄出来了。良久,忽听有人掀的帘儿响,只见李瓶儿蓦地进来,身穿糁紫衫、白绢裙,乱挽乌云,黄恹恹面容,向床前叫道:“我的哥哥,你在这里睡哩,奴来见你一面。我被那厮告了一状,把我监在狱中,血水淋漓,与秽污在一处,整受了这些时苦。昨日蒙你堂上说了人情,减我三等之罪。那厮再三不肯,发恨还要告了来拿你。我待要不来对你说,诚恐你早晚暗遭毒手。我今寻安身之处去也,你须防范他。没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来家。千万牢记奴言,休要忘了!”(第六十七回)[5]
西门庆在炕上休息梦见了李瓶儿。李瓶儿说她在阴间被花子虚告了,被监禁起来,让西门庆也多有防范。西门庆最终致死有两个主要因素,一个是王六儿,一个是潘金莲。他先于王六儿处盘桓到三更时分,吃得酩酊大醉,回到家后又被金莲喂了三丸胡僧药,于是病情发作,最终致死。瓶儿这里说:“没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来家。”“往那去”显然暗寓王六儿处。
后世作品《红楼梦》中也有很这类危机预警的梦,篇幅更长,描写更加细致入微,情景交融。与《金》不同,《金》的梦幻描写所预警的仍然停留在个体生命的命运浮沉上,而《红》的预警导向的不仅仅是个体生命,还有家族、王朝乃至整个生命普遍的悲剧性。《金瓶梅》在这类梦幻描写上的探索为《红楼梦》积累了宝贵的经验。
二、人物心理的多重展现
梦境是人类在睡眠状态下,内在思想情感最直接的外化形式。所以梦里的场景、内容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人物真实的心理和情感。甚至对人物在日常生活中不曾轻易流露的情绪有更深层次的挖掘,如《金瓶梅》第七十九回:
到半夜,月娘做了一梦,天明告诉西门庆说道:“敢是我日里看着他王太太穿着大红绒袍儿,我黑夜就梦见你李大姐箱子内寻出一件大红绒袍儿,与我穿在身上,被潘六姐匹手夺了去,披在他身上,教我就恼了,说道:'他的皮袄,你要的去穿了罢了,这件袍儿你又来夺。'他使性儿把袍儿上身扯了一道大口子,吃我大吆喝,和他骂嚷,嚷着就醒了。不想是南柯一梦。”[4]
吴月娘的这个梦在前文中有过铺垫。第七十四回,金莲向西门庆索要皮袄,月娘不满,后来又因为金莲护短,和月娘大吵了一架。自此矛盾愈发激烈,月娘深感正妻的威严受到了金莲的严重挑衅,故而发有此梦。张竹坡批:“写月娘利瓶儿之财,直至此处,犹用隐笔写其深心。月娘真可恨哉。”[4]这也为月娘最终驱逐金莲埋下伏笔。同时,这里的“红袍”也象征西门庆的命运,暗指西门庆最终命丧金莲之手。
三、梦境描写审美倾向的转变
《金瓶梅》的出现打破了《三国》和《水浒》所构建的浪漫主义传统和英雄主义风尚,进一步觉醒了小说本身的文体意识,也萌生了新的小说审美倾向。我们透过小说中一幕幕森冷、压抑、血腥恐怖的梦幻场景,也能感受到作者清醒、冷峻的审美态度,而在理性的审视之后是无情的暴露和批判。[6]如,第九回中武二看见武大的阴魂:
只见那灵桌子下卷起一阵冷风来。但见:无形无影,非雾非烟。盘旋似怪风侵骨冷,凛冽如杀气透肌寒。昏昏暗暗,灵前灯火失光明;惨惨幽幽,壁上纸钱飞散乱。隐隐遮藏食毒鬼,纷纷飘逐影魂幡。
那阵冷风,逼得武二毛发皆竖起来。定睛看时,见一个人从灵桌底下钻将出来,叫声:“兄弟!我死得好苦也!”武二看不仔细,却待向前再问时,只见冷气散了,不见了人。[5]
再如,第一百回“普静度脱孝哥”:
于是叉步来到方丈内,只见孝哥儿还睡在床上。老师将手中禅杖,向他头上只一点,教月娘众人看。忽然翻过身来,却是西门庆,项带沉枷,腰系铁索。复用禅杖只一点,依旧是孝哥儿睡在床上。月娘见了,不觉放声大哭,原来孝哥儿即是西门庆托生。[5]
这两段文字所烘托的是一种阴厉森冷的氛围,读来使人心惊胆寒。上一段是《金瓶梅》一书所描写的第一个梦幻场景,而下一段则是书中最后一个梦幻场景。武松对武大是“悌”,孝哥出家是替父赎罪,是“孝”。张竹坡说《金瓶梅》以“悌”起,以 “孝”结,这个观点是很正确的,这是本书的两个非常重要的道德支柱。[7]而“悌”和“孝”这两个充满着人间温情的道德情感,却是用这样阴森可怖的场景来表现,就形成了强烈的审美反差,增强了反讽意味。
中国长篇小说多是表现美或鞭笞丑,或美丑对照以丑衬美,总之是发现美并且传播美,而《金瓶梅》却选择了丑的题材,作者非但没有改变丑,反而将其描摹的淋漓尽致,现世间百态。在艺术上,他是化丑为神奇的。《金瓶梅》的主色调是黑色的,然而黑的驚心而深刻,在中国称得上独一无二的“黑色小说”。[6]
参考文献:
[1]傅正谷. 中国古代梦幻主义文学“主潮”论[J]. 社会科学辑刊, 1992,(4):111.
[2](奥)弗洛伊德. 精神分析引论新讲[M]. 安徽: 安徽文艺出版社, 1989: 27.
[3]外国现代文艺批评方法论[M] .南昌: 江西人民出版社, 1985 :78.
[4]葛永梅. 营构生命之幻——红楼梦与金瓶梅梦幻描写之比较[J]. 红楼梦学刊, 2000, (2): 337
[5](明)兰陵笑笑生. 金瓶梅: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M]. 长春: 吉林大学出版社, 1994 .
[6]宁宗一. 史里寻诗到俗世咀味——明代小说审美意识的演变[J]. 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1,(6):61-62.
[7]孙志刚. 金瓶梅叙事形态研究[M]. 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13: 212-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