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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炉,沉醉那一缕香与诚

2015-05-07雷虎

南都周刊 2015年7期
关键词:宣德铜器陈氏

雷虎

每一只铜炉上的图案都要经手工精雕细琢。

成品香炉精美绝伦,但香炉生产作坊环境却恶劣无比,气味和粉尘颇大。

各式刚出炉未经过打磨的香炉。

经过十多年的钻研,陈巧生终于研究出铜炉制作中失传已久的“失蜡法”技艺。

“古有宣德炉,今有巧生炉”,中断了传承的百年铜炉世家,掌门人陈巧生正在试图以一家之力为中国香炉史写续集。

苏州历史上是“相城十绝”发源地:陆墓泥盆、相城琴弓、渭塘珍珠、黄桥铜器、阳澄渔歌……今天要拜访的铜炉艺人,应该属于“相城十绝”中黄桥铜器的范畴。但是,目的地却是地处苏州城最边缘地带。

汉代的青铜博山炉、唐宋的瓷炉、明清的宣德炉,各式香炉冒出的几缕青烟,传承了一部至雅的中国香文化史。然而自清末以来,不断出现的文化断层,香文化逐渐衰落,各式香炉制作技艺也随之凋零。王世襄感叹:“这种生活已经离我们很远,以至世人难人想象,但历史上确实有过。”然而,接触的手艺人多了,特别是拜访风雅的苏州工时。无论是斫琴的琴师茅毅,还是制扇名家王健,在制好器物时,匠人总在铜炉中焚一缕香,边把玩成品。于是顺藤摸瓜,从王健口中,得知了香炉工匠陈巧生的大名。

陈巧生铜炉博物馆到了。一位身材高大,身着黑布衣,头戴灰毡帽的老者,正站在博物馆门口朝一队西装革履者挥手告别——互通姓名,不消说,正是陈巧生。“才带台湾朋友参观过,相同的话暂不重复,我们先聊再参观!”说罢,他掀开红木案台上的香炉盖,往香炉里加入一块沉香片后盖上,待香炉中一缕青烟升起后,才慢慢道来,“我和铜炉的故事得从清宣统三年,我爷爷陈俊青划着小船从苏北南通沿山塘河从阊门进苏州城说起……”1911年,清王朝末年,为生计奔波的铜匠陈俊青,不得不包了一条乌篷船,带着新婚的妻子,载着铁锤、风箱等营生工具从南通出发,过长江到苏南沿河卖艺。每到河流交汇处的市镇,他就把船泊在码头边,挑着工具沿街叫卖铜手炉和“汤婆子”(注:铜制器皿,可装开水用来暖被窝)。

陈本来信心满满,在南通一家铜铺当学徒时,陈俊青已获得“铜一锤”的美名:他打的铜手炉,外壁持续放热而不烫手,向来是大户人家的好嫁妆。然而,沿河人家普遍吃不饱穿不暖,就连买木炭的钱都没有,哪还拿得出铜料做铜器?最后,陈俊青抵达苏州城,相比于其他江南城镇,姑苏繁华,市民普遍富庶。夫妇在阊门内的河沿街上岸,妻子拆了一条被褥,做了两个幌子,绣上“陈氏铜坊”,做起了小买卖。

1911年,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时代开始了。夫妇并不关心,他们着紧的是铜手炉和汤婆子。因为冬天已快结束,加上水运便利,好几家外地铜匠开始和十来家代表苏州工的“黄桥铜器”竞争。为了生计,陈氏铜坊接的活儿于是越来越杂,铜盆、锅铲,什么铜器都做。好在沿河街的铜匠们相互竞争,总体水平上去了,反而成为整个江南地区铜器的制造中心。不过,这些依旧不能打响招牌,陈俊青这天无聊得慌,拿出一枚在南通做学徒打造的铜盒把玩。这时,铜坊里走进几个书生,对他手上的铜盒很感兴趣,竟然愿意出五两银子购买—在当时,这抵得上陈家两个月的花销了。

妻子心动了,但陈俊青不从,因为这只铜盒是依照古书形制打造的器物,名为“印香熏”的焚香器。陈俊青将其带在身边,不为焚香雅事,只为对家乡有个念想。书生虽喜,却不夺人所爱,嘱托陈再打一个。甩下五两银子后,书生摇扇出门而去。看到一线希望,陈氏铜坊便开始借着焚香器印香熏,向打造文玩铜器转变。

1925年,儿子陈如刚出生,从此陈家多了一个帮手,陈氏铜坊越发兴旺了。随后几十年,陈氏铜坊成为沿河街首屈一指的铜号。1956年,公私合营浪潮席卷全国,看着沿河街的铜坊合并殆尽,陈如刚不得不把父亲开创的铜坊关闭。这一年离父亲创立陈氏铜坊的时间已经45年过去了。一年后,陈氏铜坊的第三代传人降生,取名巧生。“不知父亲是说我出生得太巧了,儿子不用做铜匠了;还是说铜坊关得太巧了,刚一关儿子便出世了!”

“因为历史原因,祖父和父亲的作品没有一件存世。对于手艺人来说,一切都得用器物说话,他们没有器物存世,世人就认为他们没有存在过。可惜!”我以为陈巧生会再在香炉中放进沉香屑,讲以自己的故事为蓝本的《沉香屑·第二炉香》。但是陈巧生却示意我起身,要带我去他的铜炉作坊。

车辆继续一路穿河过桥,陈巧生又不禁讲起来:“记事后,陈家的铜炉坊没了,但是陈家依然给集体做铜匠,那时不允许做私活。我像祖父一样挑着铁锤和风箱走村串巷。我从不收手工费,每打一件四斤重的铜器,我收四斤半铜,这半斤作为损耗、算我的人工。几年打铜下来竟然积攒了不少铜,我换了一辆自行车,剩下的铜就在父亲的指导下试着打一些小玩艺。陈家祖传的手艺,就是用打铜攒下来的铜偷偷摸摸学会的!”

“接了私活,生活条件就好一点了,别人肩挑背扛时我已经有了自行车。在车两侧加两个筐,一边放风箱,一边放工具,打铜更方便,逃跑也更利索了!”说到这时,陈巧生哈哈大笑起来。那年冬天,他被人举报“接私活”,为了“毁灭证据”,陈巧生居然连车带铜沉进了河里。“公社的人走了后,我扎着猛子到河底捞车摸铜,冬天河水刺骨,车和铜奇重无比。仗着打铜练得一副好身体,不然我就下去起不来了!”

不知不觉,已到了常熟境内。第三代传人的陈巧生,为了让陈家铜坊重新开张,不得不出走苏州城—制作铜炉的环境很恶劣,会产生大量粉尘和噪声,更重要的是苏州老城区地价太高,陈巧生的铜炉据点占地四五千平方米,落子常熟也是人之常情。车还未进工厂大院,刺鼻的煤烟味就窜进鼻子,耳边是不绝的打铜叮当声。走近,师傅正在往煤窑里面添煤,而窑内正在炼铜水,两个年轻人正在戴着耳机边听音乐,边打磨铜胎。他们正在用纯手工的方法仿制宣德炉。车间里,各种造型的模型摆了一地。“这是制作铜炉用的蜡模。我研究了几年古籍,才搞清楚明清铜炉制作有陶范法和失蜡两种。其中失蜡更先进,主要用来制造复杂的器型。所以我决定啃最难啃的骨头!”

“所谓失蜡法,就是用蜡和泥粉、炭末等先做成一个有三层铸模的胚胎。内外两层为坚实的模骨,内层为蜡胚。加热后,让内层的蜡胚融化流出后形成空胚,然后往胚内灌入1600℃的铜水,待铜水冷却后就形成了铜炉粗胚。粗胚经过修器打磨、皮壳着色等工序,就做成了铜炉。”

陈巧生领着我边讲解边演示,用时不到1小时,但制作一个铜炉,从模骨到皮壳着色,短则三个月,长则一两年。

然而,比这个更耗时的是陈钻研仿宣德炉的时间。“仿制的?”我惊讶道。

“我用了四十年时间研究仿宣德炉,到现在还不敢说完全仿制成功。如果能够把宣德炉仿制得形神兼备,我此生就功德无量了!”陈巧生再次结缘香炉,是在上世纪的70年代末:为复原历史上产自南通的文房雅玩印香熏,南通博物苑的工作人员拿着印香熏的图纸,找到祖籍南通的陈巧生。在翻阅大量历史典籍以及研究这一纸图文后,陈巧生很快就复原了印香熏,这也是祖父陈俊青铜铺的奠基作品。随后,陈巧生在古玩界名声鹊起,铜器藏家拿着古董铜器慕名而来。“四十年前,一位台湾古董商人拿着一张铜炉照片,问我能不能造。我当时少年气盛,说我能仿。但是真正研究了之后,我就没底气了。这是传说中的宣德炉!”宣德炉被誉为“明代文玩之首”, 它承载了贵族祭祀礼仪和香道文化,不仅在工艺上也早已失传,甚至从文化传承上也断代。要复原,谈何容易。之后,陈巧生研究古籍,在家建起小柴窑,整整十年,仿制出来的铜炉才被古董商人承认。自那以后,台湾的藏家玩家迅速挤破了家门。之后从仿制宣德炉成功,到走出宣德炉的桎梏,成为马未都口中的“古有宣德炉,今有巧生炉”陈氏风格铜炉,陈巧生又用了整整三十年。

在“陈巧生铜炉博物馆”内陈列的藏品有各朝各代,从汉代博山炉到明代宣德炉应有尽有。这其中,只有少数几件是他好不容易收集的真品,其余的均为自己仿制。“铜炉的历史地位太特殊了,就连《阿Q正传》中,鲁迅先生都把宣德炉作为封建文化的代表。我们经历了太多革命,太多的铜炉被当成文化符号被融毁了。”眼下这座2400㎡的博物馆,陈巧生每年掏出两百多万来维护着,每年花一大半时间打理。面对每天寥寥可数的闻香品炉者,我问他值不值?

“我要建铜炉博物馆还原铜炉的历史,还要拍电影,把制炉人的苦乐辛酸展示给世人。这不是值不值的问题。”陈巧生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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