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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家庄人物(三题)

2015-05-06李秋善

岁月 2015年4期
关键词:大队孩子

李秋善

左家庄叫引的女孩或女人很多,之所以叫引,是因为父母期望一个男孩,生下来却是个女孩,便给她取名叫引,那意思这丫头是个引路的,男孩在后面跟着呢。再生,果然是个男孩。于是引也有了功劳,因为弟弟是她引来的。理论上讲,不管头胎的女孩叫不叫引,第二胎生男孩的概率也有50%,可村人们还是相信弟弟是叫引的姐姐引来的。既然生男孩的概率只有50%,那另外的50%,也就是说第二胎又生了女孩怎么办?有办法,这第二个女孩就叫小引。如果第三胎还是女孩(我说的是过去没实行计划生育的时候)呢?这个比较麻烦,因为二丫头叫小引,三丫头不能叫小小引啊。于是把名字重新排列一下,大丫头叫大引,二丫头叫二引,三丫头自然叫三引。这样一来,后面再生多少丫头都不用费脑筋取名字了,只要在引字前加一个序列数字就行了。

和引这个名字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名字还有两个,一个叫换,还有一个叫改。意思是第一胎是个女孩,下一个换换性别吧,或者说改改性别吧。如果第二胎还是女孩,就叫小换或小改。和前面说的叫引一样,如果没换成(左家庄有个叫换成的男人)或改成男孩,新出生的女孩可以一直把换或改叫下去。我有一个堂哥,接连生了两个女孩,分别叫大换和小换,第三胎终于是个男孩,取名叫换喜(音),我一直以为我的堂哥给我这个大侄子取的名字应该是欢喜。接下来我堂哥的第二个儿子出生了,取名叫胜利,胜利比我小一岁。那意思有欢喜有胜利就算圆满了。我堂哥的第五个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堂哥堂嫂可能有些不待见这个丫头,取名叫小臭。

左家庄是个非常有文化底蕴的村子,道光十五年左家庄有两个人中了进士,一个叫张銓,一个叫李佐贤。可在给孩子取名方面却往往图省事,有同一个祖父甚至曾祖父的男孩女孩们,随着哥哥姐姐取名是较容易的一件事,叫着也顺口。许多孩子的父亲是个有点文化的人,也不愿意在孩子名字上费脑筋,由着不识字的妻子随口取个名字,就叫起来,说是贱名好养活。就这么叫一辈子。

上面我说的是乳名,也叫小名。入了学,是要有个学名的,也叫大名、官名。左家庄的大门大户都有家谱,先贤们早把十几甚至二十几辈的排序所占的字排好了,姓是不能变的,加上排序所占的字,再找一个字就行了。

我要说的这个叫引的女人是我本家的一个侄女,我辈份比她高一辈,年龄却比她小三岁。

在我利津李氏家族中,李登仙一脉人才辈出,较有名望的是前面提到的道光十五年进士李佐贤。李佐贤曾任汀州府知府,辞官后著有《古泉汇》、《续古泉汇》等书。《古泉汇》至今被古钱币收藏者奉为古钱币研究的经典著作。利津李氏现在能见到的最早的家谱就是李佐贤于清同治年间编修的。1988年,利津李氏族人、跟随国民党败退到台湾的李泽浩先生回乡寻根,见到李善根保存的老家谱后,决定出资重修家谱,并在台湾付梓印刷,谱成后空运回家乡。同为利津李氏族人,如果没有家谱,还真不知道血缘跟谁更近一些。李泽浩先生功德无量。李泽浩先生也是李登仙一脉,他的父亲叫李芳贤,著名乡绅,是个有故事的人。李芳贤的坟墓在左家庄东面的公共墓地里。我祖李登仕一脉至今没有闪亮的人物出现,表现皆平平。

闲言少叙,接着说引。

引有个哥哥,那她还要引什么?估计他爸爸也就是我的那个本家哥哥在取这个名字时没考虑引这个名字的含义,见人家叫引也跟着叫引了。

引从小就是个招人喜欢的女孩,初中毕业后没再念书,帮着家里操持家务。引长得很漂亮,也很丰满,性格温柔,脸上总是笑盈盈的。我经常在我家屋后的大街上看见她挑着空桶去挑水,空桶在扁担的两端随着引的步伐吱扭吱扭欢快地摇摆着。或者她正挑着满满两桶水从远处走来,两桶水在扁担的两端上下起伏着。挑水就像踩着节奏跳舞,节奏乱了挪不动步不说,水还会洒出来。挑水者得配合着扁担两端水桶的弹跳迈步。挑水累了,她就放下水桶,两手托着扁担站在路边休息。引个子不高也不矮。她那少女的脸庞红扑扑的,像桃花一样鲜艳,眼睛明亮得像一汪泉水,总是笑盈盈的,像是会说话,还略带一丝羞怯。

引有两条黑黑的粗粗的大辫子,有时候两条辫子放在胸前,有时候把辫子甩到脑后,引甩辫子的姿势特别潇洒。那时村里的女孩子营养跟不上,发育不好,大多同龄女孩都无胸,引却是个胸很大的姑娘,她的皮肤很白。俗话说,一白遮百丑,更何况引还是个眉眼身段都出色的女子呢。

我们村那时的男孩女孩不开化,别说谈恋爱了,彼此连话都不说,男孩子如果爱和女孩搭讪,会被同伴瞧不起,说你没出息。其实这种对女孩的冷漠或视而不见是装出来的,许多人多年后都后悔不迭,说当初装过头了。所以说引也就没有男孩追求过,估计有人追求也会被她拒绝,她是个很内向,很保守,还有些小家子气的女孩。像引这样出挑的女子在村里会引起家里有和引年龄相仿男孩的家长注意的。而且许多和引年龄相仿男孩的家长都不敢去提亲,怕配不上引,认为引这么出色的女子将来得找个吃商品粮的人。也有敢去提亲的,说一家女百家求,不乐意拉倒呗。

左家庄有给孩子早订亲的风俗,怕晚了好女孩或好男孩被人家早订走了。左家庄是个大庄,在方圆百里没有这么大的村子。村民们给儿女找对象都喜欢找本村的,彼此知根知底,将来走亲戚也方便。如果本村没有合适的,就找附近村里的,找外地媳妇是无奈之举,不一定哪天媳妇回去住娘家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了。左家庄人说外地人心野,不恋男人也不恋孩子,说走就走。

订婚在我们那儿叫顺柬,是要三媒六证的。顺完柬这婚事基本就算定下了。

来给引提亲的人家很多,都被引或家人拒绝了,说年龄小,不想早订婚。这是女方拒绝男方提亲最高级也是最低级的托词。我母亲当初托人给我提亲时就经常遇到这样的推辞,母亲明白,这是人家不乐意。

前面刚说年龄小不订亲,可有合适的人家来提亲,年龄好像马上就不小了。

引和家人都满意的这个孩子叫涛,涛个子虽然不高,人长得白白净净的,家里较富裕,今年高中刚毕业,没考上大学,又回去复读了。涛和引订亲后两家都很满意,却没考虑到如果涛考上大学怎么办。引很支持涛继续上学,却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随着涛考上大学而改变。

涛的第二次高考还是没有成功,引支持他再复读一年,考不上就回家种地。

涛的第三次高考终于有了结果,他被一所大专院校录取。那时左家庄自恢复高考以来考上大专、中专的人加上涛累计才三个人。那时的中专生大专生很稀缺,考上了就能跳出农门,从此改变命运。人们都替引担忧,怕涛上了大学甩了她。

引也在忐忑着,这种事在村里已经发生过两件了。

其中一件是一个叫春的男子考上大学后和未婚妻顺退婚了。春和顺很早就订亲了,春高中毕业后在村里当民办老师,教小学,后来又去复读,结果考上了一所大专院校,就把顺甩了。顺发誓要找一个吃商品粮的工人,后来真找了一个工人,就是人老点,秃头,没点缺陷怎么会找农村户口的媳妇呢。后来顺一家天然气中毒,她和孩子都死了,秃头中毒较轻活了下来。那位和顺退亲的春如今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在省里担任要职,每次回村都有市里、县里的领导陪同。

引也终于等来了涛的退亲信,看完信的那一刻,引半天没有动静。继而开始痴痴地笑,而且这笑声越来越大。订亲时涛家给买的衣服她都没舍得穿,每次拿出来看看就觉得很温暖。引和涛订婚后,引的几个闺蜜都很羡慕她,每次来家里玩都让引把那些新衣服拿出来看看,在身上比量着,想象着穿在自己身上的样子。如今引再看这些新衣服,却心如刀绞。按理说男方提出退亲,女方不用退彩礼和男方给女方买的衣物。不退,难道这些给自己带来屈辱的衣服还能穿得出去吗?本村订亲后又悔婚的弊端显现出来,被退亲的一方(特别是女方),成了被抛弃者,一辈子都要被村人们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许多女子遭遇退亲后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引把涛家给买的衣物统统给涛家退了回去。涛的妈妈抱着引哭了,说孩子你不用拿回来,你要是看着这些东西闹心就送人吧,或者烧掉,涛要退亲,我也没办法啊。引不说话,只是痴痴地笑。

引疯了,见谁都痴痴地笑。左家庄所有人都感到惋惜,那么好一个女子……怪谁呢?这还没结婚呢,即便结了婚不照样有离婚的吗?

引的父亲,也就是我的那个本家哥哥,带着引到处去看病。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治,渐渐地,引又恢复了正常,只是比没发病前忧郁了许多。

本村有人给引提亲。我现在想来,引不该再在本村订亲,她应该嫁得远远的,远离左家庄这个让她伤心的地方。那时的引没有这个觉悟,她选择了第二次和同村人订亲。男孩叫翔,父亲是公办教师,一般说来家里有个吃工资的,就是很好的家庭了。翔家和涛家住得很近,翔和家人都知道引得病的事,见引康复了,就找人去提亲。引答应了,和翔订了亲。

又过了一年,翔一家都转为了城市户口,搬到县城住去了。翔招工到信用社上班去了。人们又开始替引担心,怕她经受不住第二次退婚的打击。好在翔没有提出退亲。

翔和引结婚了,婚后生了个小子。人们都替引高兴,以为她会就此和翔平静地生活下去。好景不长。在引的儿子三岁多的时候,引旧病复发。

引的公公托人找到引的父亲,说只要引的娘家人同意引和翔离婚,愿意拿出三万元赔偿金,引的父亲考虑到引的第一次退婚引得病留下了病根,如今犯病了翔家里提出离婚,也不能全怪人家,于是就答应了翔家提出的离婚条件。按理说引在生病期间夫家是不能提出离婚的,既然引的娘家人同意,这婚说离就离了。引的这次离婚是真正意义上的被抛弃。

离婚后的引又回到了左家庄的娘家,此前她跟着翔在县城已经生活了四五年了。回到村里的引病得更加厉害,天黑了也不知道回家吃饭。我家的西邻是翔的姑姑家,朝街开着一家小卖部,引显然知道这层关系,就在小卖部跟前徘徊。我曾经听到过翔的姑姑没好气地撵引,引就站在小卖部门口射出的灯光里,一站就是一个多点。我远远地看着站在小卖部门口灯光里的引,心里不是滋味。

左家庄有个闲汉,叫娃,娃曾经花七千块钱从人贩子手里买过一个云南人做媳妇,这云南媳妇是放鸽子的,某天夜里跑了,不知道是否有人接应。娃从此再没说上媳妇。娃和引年龄相仿,就托人到引的娘家去说媒。引的娘家这时已没什么高要求了,只说让娃晓得,引是病人,要对她好一点,慢慢调养也许会好起来,即便她的病不见好转,也不能再抛弃她了。娃满口答应。

引嫁给娃后,娃来引的娘家索要引的前夫家赔偿给引的那三万块钱,说那是引的前夫赔偿给引的,如今引嫁给了自己,这三万块钱理应由自己保管,将来给引看病时好花。引的娘家人这才明白娃要娶引是另有所图的。引的娘家没给娃那三万块钱。娃刚把引娶过来那阵子,对引还不错,后来见引连饭都不做,娃做好了饭得满左家庄去寻她,于是便没有了好声气。渐渐地,也不找她吃饭了,啥时回来啥时吃吧。引成了一个无人爱护的疯女人。她想她的儿子,曾无数次跑到前夫翔家附近徘徊,期望着能见一眼儿子。儿子看见她也害怕,见引在家附近转悠,就躲得远远地,不让引看见。

翔和引离婚不久又再婚了。

引经常在左家庄村头去县城的路口搭车,说去县城看儿子,也有时说去饭店跳舞去。1999年春,我在左家庄老宅上翻盖了房子,媳妇领着女儿和儿子在左家庄生活过三年。有一次我供职的单位同事开车送我回村,返回的路上看到一个女子在村头搭车,就拉上了她,上车后我同事发觉搭车的女人精神不正常,就停车让她下去了。事后我的同事跟我说起这事,我说你放下她是对的,她是我本家的一个侄女,她的确有病。

左家庄人不知谁说的,好长时间没见到引了。人们这才记起引有许多日子没在村口搭车了,善良的人们就猜测或许引的病好了,在给娃洗衣服做饭呢。最后发觉引失踪的是娃。她找到引的娘家,跟引的娘家要人,说引的娘家把引藏起来了。

引失踪有十年了,至今杳无音信。或者如娃猜测的,她也许和娘家人保持着联系。

我常常想,引或许搭上了某个男人的车,这个男人把引带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那里她和那个男人生儿育女,把在左家庄的屈辱全部忘掉,包括她的父母。即便她在他乡生活得再好也永远别回左家庄了。我知道,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真实的情况或许引已经死了,死了也好,死了也比活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上要好几百倍。

按说写到这儿引的故事应该说完了。可我还想说说和引退亲的涛的现在。

为了给即将大学毕业的女儿找工作,我和二哥去找他在胜利油田工作的同学,中午吃饭时二哥的那位同学叫来了涛。如今的涛是社会上的成功人士,身价几千万,经营着一家拍卖行和几家典当行。要说目前左家庄的人物,涛和前文说到的和顺退婚的那位春应该是数一数二。此二人一个在商场一个在官场,皆干得风生水起。涛现在开着大吉普,嘴里叼着粗雪茄,手腕上戴着檀木手串,一身的名牌,一张嘴都是几百万上千万的大生意。在酒桌上,人们的眼光都是投向有钱或有权的人的。我看着涛得意的样子,就会想起引,我那个可怜的远房侄女,你现在究竟在哪里?

得  官

得官(方言得读dei)是个鳏夫,人高高瘦瘦的,脖子很长,面皮黑黄,眼睛很大,眼白多,眼白时常带着红红的血丝。看女人时目光像是有钩一样,仿佛要把女人的衣服用目光撕碎。

得官这个名字寄托了他的父母对他的殷切期望,很不幸,他不但从来没有得过一官半职,如今年过半百,连个老婆也没混上。起初他家住在村南头的水湾(池塘)北边,一下雨,水湾满了,水溢出来就把他住的两间土房包围了。被水包围的家像是一个孤岛,进不去也出不来,癞蛤蟆和水蛇都能进到他屋里。土坯房哪里禁得住水泡啊,没几年就倒了。没了家的得官便找有闲置房子的人家借住。我们那儿管这种寄人篱下的情况叫住房(房读fa乏,儿化音),那些年,村里住房的人家挺多的,比如家里有两个乃至三个儿子,可是家里只有一处可以结婚的房子,一般情况下,老大结完婚就出去住房,腾出房子给老二结婚。我有个一起干过油田轮换工的哥们,亲兄弟哥九个,老大结婚时家里只有一处房子,老大结完婚就出去住房,自己再想办法盖房子。在当时住房并不是件丢人的事,街坊们也很乐意把闲置的房子借给需要住房的人住。在我们乡下,房东从来没有跟住房的人要过房租。可得官身份特殊,当时他是个三十多岁的光棍儿,看女人时眼睛总是色眯眯的,男主人们不免有些担心,怕引狼入室。于是就没有人愿意接纳得官住房。那时候还有生产队,生产队有打场的场院,他就搬到场院给生产队看场院,住房问题自然也就解决了。我们村在黄河北岸也有地,每个生产队在黄河北岸的地里都有一个看地屋子,有时候得官也住在黄河北岸的看地屋子。他是真正的无产者。

农闲时,得官喜欢串门,不为别的,主要是愿意和那些比较开放的妇女们开开玩笑,说到高兴处,伸手摸一下女人的奶子或屁股,只要女人的丈夫不在旁边,哪怕是女人的孩子在身边,他也敢嬉皮笑脸地动手动脚。往往女人还在嘻嘻笑,站在旁边的孩子先不乐意了,叫着得官的名字骂,甚至有的孩子看得官欺负他娘(他娘未必这么认为),扑上来咬得官的手。遇到这种情况得官只好停手。我曾经听和得官一个队的一个姓杨的同学和我说,那些年得官没少祸害村里的老婆们。具体有没有女人和得官弄成事,不得而知。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光棍串老婆门子也引来人们无数的遐想。

在我们乡下,说是结婚三日无大小。闹洞房是很离谱的,谁都能占新娘子的便宜。今天你占了我新媳妇的便宜,等你结婚时我自然也去讨还回来。有的后生们抬起新娘子像打夯似的把新娘子的屁股往地上蹾,直到把新娘子蹾哭。还有人把锅底灰和猪大油混在一起,往新娘子的脸上抹。这招才损呢,洗都洗不掉。新娘子好好一张俏脸,瞬时成了大花脸。闹洞房这种事夫家还恼不得,有人闹才显得喜气。好不容易把闹房的人哄走,这帮捣蛋鬼在外边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再回来不是为了闹房,而是为了听房。

听房俗称听门子、听墙根。得官喜欢听门子,至于他听过多少对夫妻的门子,恐怕连他自己都数不清。有一句诅咒喜欢听门子的人的俗语:听门子烂腚锤子(屁股)。喜欢听门子的人大有人在,却没见哪个真烂了屁股。那些年家家都没有院墙,从村里的土路上到你家墙根下没有丝毫障碍。如果你平时听人家墙根,会把你当贼对待。只有刚结婚这几天听墙根是允许的,有时候一个窗台下能蹲着七八个甚至十几个人在听,有男的有女的,有老的也有少的。听到精彩处,听房者憋不住乐出声来的事常有。有泼辣的新娘子,发觉有人听门子,也不言语,悄悄起身,端起炕沿下的尿盆,猛地拉开门,一盆尿水泼向窗台墙根下,听墙根的人们哄地散开,大家笑做一团。即便尿水泼到身上,也不恼。据老人说新婚之夜没人听墙根还不吉利,如果没人听墙根,新娘子的婆婆会在儿子的窗户下面竖一把扫帚,就像有人听了一样。

得官曾经听过一对二婚头的墙根。男的显然在年龄上欺骗了女方。新婚之夜,女方怎么摆弄那活都不硬,于是发出了质疑声:你说你四十一岁,这家伙软塌塌的是四十一的吗?后来这句话在左家庄广泛流行。这次听房还让左家庄的男人们忌说四十一岁,要么说四十,要么说四十二,直接把四十一跨过去了。得官还有一次听房,显然不是新婚之夜,男的要行动,女的说:摸摸当了吧,都弄肿了。第二天,这句私密话被广泛传播。碰到新娘子也说,把新娘子臊得脸像大红布。如今那位新娘子的孙子都有了,可还有人说起那句墙根听来的摸摸的话。得官还转述过许多更露骨更私密的婚房语录,鉴于读者中有未成年人,就不便多记了。听房给得官带来的乐趣温暖也折磨了他许多年。你想想,一个老光棍,听人家在洞房巫山云雨,自己在墙根下硬挺着,这种滋味不太好受。他曾经掌握了许多夫妇最最私密的语言。许多年后,他在路上碰见当年的新郎或新娘,都会露出一脸的坏笑,因为他掌握了这两人的些许秘密。后来家家都搭起了院墙,再想听房就没那么容易了,但听房一直没停过,过去是谁都能听,现在是新郎的嫂子或婶子们听,有时婆婆也听,自家人听到啥是不便外说的。自家人听房主要是担心小两口会不会那个,直到听到那个了,就放心回屋睡觉去了。

后来生产队没了,我们村里的联合中学也撤了,得官买下了联合中学的三间房子,他总算有了自己的家。

得官是个心灵手巧的人。虽然没上过学,可他会修理自行车,有段时间他靠给人修自行车也能养活自己。他人生的巅峰是他当上村里的电工以后。

当上电工以后的得官很神气,腰里时常扎着一条黄灿灿的牛皮电工腰带,腰带上别着几件电工工具,有钳子、扳手、螺丝刀,还有一卷黑色的绝缘胶布。有时手里也拎着一副爬电线杆用的脚扣。走在大街上,人们都亲热地和他打招呼。谁家电路出现问题请他来,都得好烟好茶伺候着。那些油坊、磨坊等用动力电的业主更不敢得罪他,隔三差五地还请他喝顿小酒。更让他高兴的是,当上电工以后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入每家每户了,因为每月要挨家挨户收电费。收电费的时候都是得官比较得意的时候。有些人家正好手头紧,手里没钱,就会和得官说好话,要求暂缓几天。这时的得官就视情况而定了,如果是媳妇们说,自然好商量。关于农村电工收电费是个什么样子,在农村生活过的人们都知道,不用我在这里多说了,何况得官还是个鳏夫呢。

人们谈论起得官曾经和几个女人好过,自然是眉飞色舞如同亲眼所见,我却不以为然。我认为得官对妇女们仅仅停留在骚扰的地步。一个鳏夫,长期独身心火自然很大,心火越大越不容易弄成事,长期心火太盛还会导致男人丧失基本功能。鳏夫们渴望女人,猛不丁给他个女人他都伺候不了。一度曾有人给得官介绍过对象,具体为什么没成,不得而知。他这个岁数再想成家,女方一般都带着孩子,甚至不止一个。一个人自由惯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忽然进来好几口人都跟自己要吃的,他还真不习惯。就这样,得官错过了成家的好机会。

得官的腿被砸断是他在线杆上维修电路时电线杆突然歪倒,他从线杆上摔下,水泥线杆砸在了他的腿上。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出院后的得官就成了残疾人,走路时一条腿总是跛的。

瘸了腿的得官不能干电工了,因此也就断了经济来源。从那以后,开始了他的上访生活。每当镇上逢集,得官都去赶集顺便上访,或者说是上访顺便赶集。镇上、县里的接访人员都和他很熟了。好在他每次来上访的要求都不高,还算文明上访,不打也不闹,也没去市里上访过,更别说北京了。这样的上访者是好对付的。得官的上访要求是,给予自己工伤待遇,每月领一份津贴。起初镇上和县里只同意按残疾人给予一定照顾,后来又同意了每月给得官一些补助,再加上村里给的低保补助,得官的收入蛮可以了。

得官还是逢集就去上访,这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他觉得自己不欠公家什么,倒是公家欠他的太多太多。

厉  华

厉华是左家庄成名较早的人物。厉华是小名(乳名),他究竟是叫利华还是立华?每当我想起他就觉得他是个厉害角色,就叫他厉华吧。

厉华给我最早的印象是我七八岁时,他当时也就十五岁左右。我家紧邻村里唯一的供销社,当时我在供销社临街的窗台下玩,厉华从墙角那边转过来,我仰头看他,他低头朝我脸上吐了一口唾沫,转头扬长而去。现在想起那口唾沫,还隐隐有股臭味。那时的他整天领着一帮孩子和左一大队的孩子们打仗。左家庄是个大村子,有两个大队,以村中一条南北大街为界。路西边是左一大队,路东是左二大队,当然,也有左一大队的少数村民住在左二大队的地面上,同样左二大队也有少数村民住在左一大队的地面上。我家住在这条南北大街的西面某条街第一户,因紧邻左二大队,所以与左二大队的人交往较多。

厉华是左二大队的孩子王,比他大的孩子也忌惮他三分,更别说小孩子了。那时候社会上闹武斗,孩子们就自觉地分成左一、左二两个阵营。放学后先不回家,先去打仗,因为回家后许多大人就不让孩子出来了。打仗的场景大多时候是两派面对面投掷结实的土块,我们叫这种结实的土块叫坷(我们读kua夸)垃。如果有大小合适的砖头和石子更好,这两样属于重武器。大小合适的砖头或石子扔得远,还具有杀伤力,扔到头上就开花。可惜那时候家家都是土坯房,砖头和石子都是稀罕物。

那时候我还小,不够参加战斗的资格,却没少在街头看这种战斗。双方摆开阵势,觉得距离在扔坷垃有效射程之内了,就开始投掷抱在怀里的坷垃。书包背在身上有些碍事,就把书包归拢到一块儿,找专人看管。手上和怀里抱着的坷垃投掷完了,赶快回身往回跑,去寻找新的坷垃。后面的第二梯队顶上来补位,接着投掷。也有勇敢的,冒着对方的坷垃雨,像是冒着枪林弹雨,左躲右闪,即便有坷垃打在身上也不在乎,跑到与对手很近的距离再把手里和怀里抱着的坷垃投出。距离近了,自然命中率高,打在身上更疼,对方只好溃逃。如果一方有人受伤,比如头破了,受伤的孩子一哭,战斗就暂时结束了。孩子们小时候打架看谁输谁赢,往往看谁先哭了,哭了就算输了。受点小伤也没啥大不了的,虽说是两个大队,村民们都牵扯着有些亲戚关系,孩子打架嘛,没啥大不了的。

这种群架很少出现短兵相接的局面。孩子们都是结伙行动,如果落了单就麻烦了,你得快跑,逮着你就给你一顿拳脚。我二哥有个初中和高中同学,叫麦秋。他是左二大队的人,自然在左二大队的学校上学(那时候孩子多,左一左二两个大队分别办有小学,到了初中就都在一起了,大家一起在村里的联合中学读书)。可他家却住在那条分水岭大街的西面,也就是在左一大队的地盘上。少年时的麦秋面临两难选择,去左二上学打仗时自然要站在左二大队孩子们这一边,那左一大队的孩子们就是敌人,可放学后他必须回家,也就是必须回到左一大队这边来。这边的孩子们早在他家附近埋伏好了,一见面就给他一顿拳脚,少年麦秋只好告饶。这样一来,他又成了左二大队孩子们的叛徒。改天去上学,左二大队的孩子们还得刑讯逼供,问他叛没叛变。那些年麦秋没少吃苦头。后来麦秋高中毕业后当了兵,在部队考上了军校,转业后留在青岛了。年过五旬的麦秋现在说起少年时的境遇,还是耿耿于怀心有余悸。

那些年孩子们的许多战斗左二大队一方的指挥官就是厉华。厉华长得很帅,衣服也比其他孩子穿得好。他下手狠,全村的孩子没有不怕他的。我那时如果手里拿着好吃的或者好玩的,在路上看见他走来,赶紧往家跑。即便没有好吃的好玩的,也赶紧躲得远远的,我怕他再向我脸上吐臭唾沫。一段时间,他简直就是小孩子们的噩梦。那时候生产队都种瓜园,其他孩子想吃瓜得趁看园的不注意去偷,厉华可以大摇大摆地去摘,看园的还得讨好地去给他选个大的。

厉华越来越骄纵,终于有一天,他和一个路过我们村的开拖拉机的人发生了口角,他跑回家,拿了一把匕首来,追上拖拉机,飞身上了拖拉机,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捅进了拖拉机司机的肚子。这年厉华十七岁。

厉华被判劳教三年。出狱后的厉华依旧昂首挺胸,用现在的话说,一副很拽的样子。他的穿着依旧光鲜,衣服从里到外一尘不染,这副打扮在当时的乡下是很吸引眼球的。他也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队长一般都给他安排比较轻松点的活。

单干后,人们有了许多农闲时间。农闲时厉华还骑着自行车走村串巷卖过冰棍。如果村里放电影,最好的位置肯定是厉华的。那一年左二大队通过关系从济南买来一台彩色电视机,由左二小学代管。学校用砖砌了个近两米高的台子,到了晚上就把电视机搬出来放在台子上,全村的人们就像看电影一样看这台电视机。

电视啥时开始放是由左二小学的领导说了算的,唯一的例外是,厉华来了,说放就放。那时候的电视只能接收到山东台,且信号很不稳定,需有人经常去调整电视机上的天线。这么娇贵的东西不是谁都可以去动的,调天线的任务自然还是由厉华来完成。人们看着厉华把天线转过来转过去,终于画面清晰了,就一起喊,好了,好了。可这时厉华又把天线转过了,于是人们就惋惜地哀叹一声。直到厉华把电视信号调到最佳状态,人们才抱着感激的心情朝厉华笑笑,接着看电视。

我记得那时候看过的电视有话剧录像《茶馆》、《报童》、《王子复仇记》(哈姆雷特),还有日本电视连续剧《排球女将》,日本动画片《铁臂阿童木》,美国科幻电视连续剧《大西洋底来的人》;还看过审判四人帮的录像。总之电视放啥咱看啥,看啥都是新鲜的。乡下人很少看到电影,对电影放映员有一种莫名的崇敬。这时的厉华在电视机跟前,简直等同于电影放映员。在此期间,放电视的厉华犯下了他人生中的第二个重大错误。

厉华开始恋爱了,对象是个经常来看电视的女孩。来看电视的她看着帅气的厉华动了春心。女孩家庭条件不错,人长得也蛮漂亮,年龄比厉华还小七八岁。两人算是自由恋爱,可按照我们乡下的规矩,即便是自由恋爱也得走程序。那时候的彩礼加上给女方买衣服和换手绢的钱总共也不到一千块钱。只要顺完柬,这婚事就算定下来了。如果女方反悔,需把彩礼和男方给买得东西一样不少地退还给男方。退钱退东西容易,乡里乡亲的主要是怕结亲不成反结怨。

一切都很顺利,订婚后的厉华更显得帅气了,和未婚妻经常出双入对的,招来许多单身汉羡慕嫉妒恨的眼光。大多数村民们都希望厉华快点结婚,结婚后有个女人约束着,脾气就好多了。厉华家人也在积极筹划着给两人尽早完婚。

可好景不长,前面我提到的他犯的人生第二个重大错误终于事发了。

后来人们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厉华有个小表妹,外村的,来左家庄走亲戚,晚上也经常去看电视,表哥厉华把十二岁的表妹哄骗到村外,把她奸污了。女孩不谙世事,也没太当回事,可后来女孩家长发现,女孩怀孕了。在家长的逼问下,女孩说出了表哥厉华。都是亲戚,本来女孩家长没想经官,想让厉华赔个不是,再掏点钱给女孩打胎就完了。

两家约好了厉华登门赔礼的时间,女孩家说,到时厉华不去就经官。事有凑巧,那天左家庄来了一辆吉普车。那时候村里很少有汽车来,吉普车是公安局抓人的专用车,厉华第一次被抓就是来的一辆吉普车。厉华一见村里来了吉普车,吓坏了,以为是表妹家把他告了,公安局抓他来了,于是吓得落荒而逃。表妹一家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气之下,第二天报了案。

我们村有个闯关东的人,叫九月,是个单身汉。厉华凭着九月给家里来信的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了在吉林长白山伐木的他。有老乡投奔九月自然热情接待。可厉华在长白山又犯下了案子。因是九月收留的他,九月也被当成同案关了半年,直到弄清楚的确没有他的事,才放出来。放出来后的九月在长白山也没法混了,又回到了左家庄,从此再没去过东北。厉华被抓后被判刑十五年。

厉华的未婚妻见厉华出事了,就把彩礼钱和厉华买给她的东西都给厉华家退了回去。厉华家人又给她送回去了,说等厉华出狱后你直接退给她吧。村民们都说,厉华家人这么做是不明智的,莫非让人家姑娘等厉华十五年不成?何况厉华做下的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厉华家人不允退婚,导致厉华出狱后接着犯错。

厉华的未婚妻见婚没退成,也不能白白浪费青春啊。有人给他介绍了黄河北岸某个村里的青年,她没多考虑,就同意了。她只想快点离开左家庄。不久她就和那个青年结婚了,婚后生了个小子。儿子三四岁的时候,男方可能听到了什么风声,知道厉华出狱后肯定不能善罢甘休,男方就提出离婚。女方自知理亏,当初隐瞒了厉华的事情,也没多纠缠,这婚说离就离了。离婚后的她带着孩子又搬回了娘家。孩子托她母亲照看,她到县城做买卖去了。

又过了几年,厉华出狱了。出狱后的厉华了解到曾经的未婚妻嫁人了,还生了个儿子,但现在又离婚了,关键是他和她过去的婚约还没解除(没退彩礼),他又重新看到了希望。他找到了曾经的未婚妻家,要讨个说法。女方家长不知所措,赶紧给姑娘捎信让她回来。女人回来后让家人不要害怕,她去见厉华把事说清楚。这一去,女人在厉华家待了三天三夜,她家人也不敢去要人。从厉华家出来后的女人衣衫不整披头散发,接下来就把厉华告了,告他强奸,告他非法拘禁。

厉华又入狱了,这次判了多少年我不知道。前几年他在监狱里得了重病,监狱方通知他家里人去办保外就医,他家里没人去,后来厉华就死在监狱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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