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转暗
2015-05-06詹政伟
詹政伟
去还是不去?望着那张大红烫金的请柬,乔天罡犹豫了。
那张请柬他打开过了,里面的内容他都能复述出来了——在这个辞旧迎新的季节里,我们将邀请你——我们学校的骄傲,到母校,为行将毕业的高三师弟师妹们做一次报告,讲述你的理想与人生。时间:1月18日下午,地点,市三中大礼堂……
乔天罡的眼前马上闪现出去年的场景,也是差不多这样的时候,他高中时的班主任,给他打了电话,说,天罡,你的师弟师妹们都想见见你这位高才生呢!他那时正准备到三姨家去看看,三姨夫病了。于是立马拒绝了,方老师,算了,我没空。
怎么会没空呢?你到底有什么事?说出来让老师听听么。
乔天罡原来不想说的,这毕竟是他的私事,但怕方老师认为他找借口,于是说了准备去医院探望三姨夫的事。
方老师在电话那头爽朗地笑起来,那好办,我们先去医院看你三姨夫,等看完了,我们再到学校。
乔天罡急了,说,我三姨夫住在离这有几十公里的金山啊!
方老师迟疑了片刻,但旋即说,我和校长联系一下,到时候让他派辆车去就得了。乔天罡哑口无言,他再也没有托词了。后来,学校派了轿车,把乔天罡送到了金山,一齐陪同的还有学校总务处的一位老师和两个学生,当他们把一大堆礼物送到躺在病床上的三姨夫那里时,三姨夫的眼睛睁大了。谢谢你们!他由衷地说。
去的老师和同学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不用谢我们,应该谢乔天罡,因为他是我们玉山三中多年来唯一的一位市高考状元。他的事,就是我们的事。三姨夫热泪盈眶,他为乔天罡骄傲。那天,乔天罡和他的亲戚是挣足了颜面。
天罡,你一定要来啊!请柬里面,有方老师用铅笔写的一行小字。他比谁都熟悉方老师的字迹,碰到有什么重要的事,他喜欢用铅笔字来表述。字迹是淡的,但却是意味深长的。当年,方老师没少为他开小灶,每每为他做个别指导时,就喜欢在他的作业本上留这样的铅笔字。
乔天罡叹了一口气,妈的,又要我去说废话了,我都说了多少废话了?他在心里有些埋怨着方老师,何必那么认真呢?说心里话,这次学校放寒假,他早早就回来了,和谁都没打招呼,包括对自己很有好感的女朋友唐婕。他的心情很不好,一点都不想和人打交道。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看书。原因很简单,他的一门专业课不及格,他得准备补考。大四了,再不过,连那个学士学位看来都有点问题了。他正为这事烦恼着。而这种烦恼又不能和别人说,他的心里不由自主地沉重起来。
去吧,他实在没那份心境,不去吧,方老师那边不好说。他是一个很认真的人,做事一板一眼的,计划了的事是一定要做到,并努力着要做好的。凡是属于他的东西——像备课本、笔记本、教案、参考书什么的扉页上,都写着:认认真真做人,踏踏实实工作。他可不能拂了他的意。权衡之下,他决定给方老师打个电话,看能不能请假。根据经验,他想学校不会只请他一人做报告,通常还有其他的陪衬人物。方老师一听,果真就叫起来,天罡啊,其他人可以请假,而你是万万不能请假的,你是主角,缺了主角,这戏还怎么演?
方老师,我还是不说了吧,去年都说过了,老是炒冷饭也不好。乔天罡善意地提醒着方老师。
方老师呵呵呵笑得开心,他的欢愉逼真地传递过来,天罡啊天罡,这有什么关系呢?你来,还讲上次你所讲的,内容重复就重复,去年当你听众的,今年都毕业走了。现在来听的,都是明年要去冲刺的!
乔天罡在心里暗暗叫苦,他甚至有些后悔不该回家乡了,可寒假不回家里,他又能回哪里?再说,今年,他的确没有心情留在北京或去外地玩。面对方老师的热情,他无话可说,但放下电话时,他忍不住砸下一拳,将那张请柬打落在地。
乔老师,你好,我叫孙甜甜,是学校学生会的副主席,但也是一名行将参加高考的高三学生,非常欢迎你来为我们做报告。一个梳着马尾辫,穿着豆绿色羽绒服的女孩笑容可掬地向他伸过一只细长的手。
乔天罡注意地看了她一眼,发现那是一个长相清秀的漂亮女孩,约摸有十九岁左右,他的脸不自觉地红了。他摆摆手说,不要叫我老师,我压根儿不是什么老师。我和你一样,也是学生,只不过比你高几届而已。
孙甜甜一口洁白的细牙一闪一闪的,高一届也是老师,长者为师嘛。哦,对了,乔老师,是这样的,等会儿我还想采访一下你,《玉山日报》向我约了一篇稿子,在教育版上,想请你谈谈对高考的看法,可以结合你当时高考的状况谈,这样可能更有说服力一点。你一定会有许多的想法。
乔天罡双手一阵乱摇,扯鸡巴蛋,我都成这个熊样了,还采访什么?当然,这些都是他心里想的,溜出口的却是,啊,你饶了我吧,我可一点想法也没有。
孙甜甜乐了,她把这看成是乔天罡的一种谦虚,于是调皮地说,你没有想法最好,那是一种更高的境界了,等一下,你也给我说说。
这时,在一旁陪同的方老师插嘴说,让你们师兄先做报告,做完了报告再采访,到时候,保险你会有更多的收获。
孙甜甜说,那好,到时候,方老师,你也得接受我的采访啊。你们师徒俩都出马,可以使我的文章更添光彩。她眉飞色舞地说,一对小酒窝在白皙的脸上时隐时现,别提有多活泼了。她从乔天罡身边走开了,跑到了一群同伴中间,她挥舞着一个硕大的笔记本,大声地说着什么。
方老师说,那个孙甜甜很不错的,有点你当年的风采。她的目标可是到北京做你的师妹。
乔天罡笑了笑,但笑得有些苦涩。
方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说,天罡,你上主席台坐吧,你看校长他们都在上面了。他朝方老师笑笑,便上去了。学校校长和书记什么的都过来和他握手。这一套程序因为有过先例,所以他懂。他微笑着坐在上面。
他看到方老师坐在第一排的中间,他的手指不停地划来划去,时不时地往他身上指点着,他想方老师一定又在向别人介绍他了。是的,他是方老师的骄傲,方老师不只一次地跟大家说,我这一辈子没有什么本事,唯一的本事就是培养出了一个地市级的高考状元,而且这个状元最终进了清华大学。我们玉山是个小地方,可整个金山有多大?几百万人哪。每当方老师说这句话时,他就神采奕奕,脸上的皱纹也抚平了不少,连一直沙哑着的喉咙也会洪亮起来。一点也不像一个行将六十岁的老头。
乔天罡在主席台上坐了不多一会儿,作陪衬的人也陆陆续续来了。那些人去年也都来过,乔天罡知道也是和他差不多的人物,都是某某年的高考状元,或文或理,但他们中没有一个比乔天罡名气更响,因为他上的是清华大学,因此他们看乔天罡的目光是带有敬畏性的。乔天罡不知不觉把腰板挺直了,那种久违了的良好感觉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乔天罡被安排第一个做报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面对小礼堂里数百双黑漆漆的眼睛,他提醒自己,要认真说,不认真说,就对不起这些嗷嗷待哺的学子了。他中气很足地说着。他清楚自己有这本领,越是大场合,越是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说天生我材必有用,我上初中的时候,成绩也一般般,能挤进班级前四十名就相当不错了,那时候我们班里是多少同学呢?他竖起五根手指。他接着说,但有一年过年的时候,大年三十,饭吃到一半,我爸拿了两双鞋出来,一双是皮鞋,还是名牌的,一双是布鞋,就是我们玉山布鞋厂出的那种。他说,天罡啊,你要穿什么鞋,你自己挑,假如你想穿布鞋,那明天你就不用再去念书了,我和人说一下,你去鞋厂打工;你想穿皮鞋,那就好好念书,到这双皮鞋出产的地方去,这双鞋是什么地方出的?是上海!
也真是奇怪,自那天后,我的眼前老是浮动着两双鞋子,一双布鞋,一双皮鞋。我想我怎么能穿布鞋呢?最主要的是,我想我怎么能在玉山布鞋厂上班呢?玉山布鞋厂最年轻的工人也可以做我的叔叔了……
你们可以想象得出来,如果一个人有了目标,就像背后有一条狗在追着你似的,你只能勇往直前。你不前进,那狗就会追上来咬你的!大礼堂里响起了轻脆的笑声。乔天罡知道自己的报告把人吸引住了。于是他又说了什么是理想,什么是人生,这是方老师关照的,一定要说,马上要参加高考的学生们最关心的是如何参加高考。如何参加高考,就有上线与不上线,上重点与非重点的区别。这就特别需要他说人生,高考并不是人生的全部,只是人生的一部分,高考也并不是人生的全部理想,只是理想的一部分。对于这个乔天罡有经验,虽然已经过去了差不多有四年了,但仿佛就在眼前,那时候的场景,历历在目。他说高考要注意心态,要注重基础。要有效学习,快乐成长。如何利用学习计划有效提高学习成绩;如何培养“从责任到兴趣,从兴趣到习惯,然后将习惯持之以恒”的学习态度,将“学习与成长”的烦恼化解等等,这些话,有些是老师教过的,有些是他总结出来的。当年,他高考获得整个金山理科类的第一名,他上台说得最多的也就是不要把高考当作天,而要把高考当作地,因为天是空的,地能支撑一切。他说得生动极了,因此掌声雷动。
当乔天罡说完,方老师作为他的恩师上台,他要给同学们说的是他去北京看望乔天罡时的感受。乔天罡有些意外,去年方老师没有上台,今年他上台了,而且说的是去看他的事。方老师是他上大二也就是前年去过,当时,他随他家属单位到北京旅游。自由活动那天,他很神气地对导游说,我要去看我的一个学生,当年的高考状元,他在清华大学。他找到天罡时,天罡在踢足球,看到方老师来,很意外,但再意外,他也表现出了东道主的热情。他那阵子心情尚可,因为找了外系的一个叫高麦的女朋友,两人很谈得来的。他叫上高麦,陪着方老师在校园里兜,弄得方老师像刘姥姥进大观园,这里一声叹,那里一声赞,逗得高麦嘎嘎嘎地笑。说,方老师,你这么喜欢清华,就留下来吧。哪知这番话,竟引来方老师的一串热泪,他咬牙切齿地说,没有文革,这里也有我的一席之地啊!随后,他拥抱着乔天罡说,有你在,我就心满意足了。乔天罡和高麦想在校外的酒店里宴请他,方老师死活不同意,说他想上酒店,哪里不能上?他就想在清华大学的食堂里就餐。乔天罡依了他。看到方老师边吃饭边流眼泪,乔天罡的心也酸酸的。他努力装作没看见,但心里却升起一股暖意,努力吧,说什么也不能辜负了方老师他们。
同学们哪,在清华,只要你走一走,看一看,内心就会有自豪感升上来。你会深深地体会到什么叫国家的栋梁之才……方老师差一点振臂高呼了。
乔天罡的心被刺痛了,他不安地绞着手指,把双手不断地翻过来,又翻过去。栋梁?哼哼。他苦笑笑,像他这样的人,不被当作垃圾已经相当不错了。他茫然地把眼睛望着台下,台下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但在那一片黑压压中,他的眼睛被几点红和几点绿牵引着,他在那些红与绿点上跳跃,接着,他看到了那个女孩,那个叫孙甜甜的女孩。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到他在注视着她,她把眼垂下了,但很快,她又把头抬起了,迎着乔天罡的目光。乔天罡的心莫名其妙地颤动了一下。他突然生出一个念头,要是自己不是这样说,而是实话实说,那该会怎么样?实话该怎么说?就说自己其实一点都不喜欢清华,因为清华不相信眼泪。想着想着,他的眼泪也差点掉出来了。
乔天罡喜欢问为什么,这是他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就养成的好习惯,因为那一年,他喜欢上了十万个为什么,于是一有时间就问人家问题。这个好习惯一直保持到高中毕业,方老师多次在班上表扬他,同学们哪,你们什么时候能像乔天罡一样多问几个为什么,事情不就一目了然了吗?还有什么不能知难而上,迎头奋进?乔天罡已经以此为荣,但自从撞了那个钉子后,他才明白,有时候多问为什么简直像傻瓜一样可笑。
方老师来看过他没多久,高麦就和他分道扬镳。那时候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什么分歧,于是乔天罡便痛苦地问高麦这是为了什么?高麦轻描淡写地说,你哪来那么多的为什么?不为什么,什么也不为,就是不想和你在一起了。
乔天罡说,你总得给个理由吧,杀头还得有理由呢!
高麦说,得,说你智商一般般,你还不承认。你自己琢磨吧。乔天罡一琢磨,发现高麦和他的一个同学好上了,那个同学还是他的一个哥们,叫邵子来。邵子来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看人眼角始终是往上的。一说话就是我爷说,我爸说,好像他从来不会自己说似的。
乔天罡气坏了,高麦找谁他都无所谓,可就是不能找邵子来。他跑去责问邵子来,邵子来一撇嘴,声音是从鼻孔里出来的,哼哼,我爷说,女人的事最好不要去理睬它。
乔天罡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做人怎么可以一点都不讲道德呢?不要以为自己了不起,就目空一切。我警告你,不要玩火自焚。
邵子来眉头一皱,又来了又来了,你就喜欢钻牛角尖,整个的一个土八路。高麦是你的前女友,这不错,可你留不住她的,你一没钱,二没背景,三没前途……不等邵子来说完,乔天罡就跑开了。他有种豁然开朗的味道,活了二十二岁,一下子明白老是刨问问题的人,其实天真得可以。
大一只上了半个学期不到,乔天罡就明白,自己在家乡玉山可以威风凛凛,但到了北京,到了清华大学,那他就什么也不是了。他充其量是一个地级市的高考状元,但这里,谁不是状元?省级状元还一撸一大把呢。在他们班里,他算是领教了什么是天之骄子,有家里是富翁的,有家里老爸当着大官的,有舅舅就是清华大学的教授……乔天罡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
刚开始去的时候,他还想着即使不拔尖,至少也得在中上游的行列里挤一挤。可他马上发现,这近乎是一种奢望,因为一进清华大学,他那种良好的感觉消失殆尽。当然,这里也有他的责任,对于自己的弱点,他乔天罡也是知道的,那就是贪玩,虚荣心也有一点。看到别人进出都成双成对的,他想不找一个女朋友似乎是说不过去的;看到别人朋友多得像牛毛,自己不交几个朋友也是说不过去的;再看看班上那些比自己各方面条件都差的人,照样生活得有滋有味,他没有办法不让自己的生活也丰富起来。他老是为自己找借口的结果就是他一直处在中下游的水平。他的一帮子朋友还都心安理得,能混到这份上,已经相当不错了,你他妈的不想想自己有多少份量?家里要权没权,要钱没钱,要背景没背景。别看现在我们是清华大学的,牌子硬得掉在地上千里外都能听到,问题是毕了业,还不得自己刨食吃?连做个小小公务员还得和一批什么野鸡大学的人一起考!在这样的基调下面,乔天罡做天和尚撞天钟似地过着,当然,这样的日子和别人的日子没什么两样,也是飞快地过着。
不能说乔天罡的生活是一成不变的,豪气冲天的日子也是有的,那阵子,他找了北京大学的一个学文科的女孩子,那女孩是上海人,特别地用功,也特别地小鸟依人。女孩子是标准的理想主义者,她警告乔天罡千万不要碌碌无为,不能做庸人,既然你能考到北大清华,那就表明你是有实力的,有实力的人如果不去把这份实力证实的话,那就是一种资源浪费。
乔天罡颇有车到山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他说,对呀,小洁说得太有道理了,否则我考到北京来干什么?到清华大学来干什么?不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是块好材料嘛。女孩说,我是要考研的,你如果打算考研,那我们就处下去,要不然,趁早拉倒。乔天罡是喜欢那女孩的,特别是和女孩子在校外同居了一段时间,更是觉得离不开女孩了。于是他一口答应女孩,你考研,我也考研。
乔天罡一下感到生活美好起来,那段时间,他特别地用功,他发誓非得弄出点名堂来不可。他甚至连星期天也躲在了学校图书室里。但这样的高涨学习劲头,其实也没持续多久,和那个叫小洁的女孩发生争执后,他像是猛然醒悟过来,那个女孩真的一点情趣也没有,就知道书书书,可书能解决什么问题呢?对她不满以后,她的种种破绽像鲜花一样绽放开来。
分手那天,他把一大包书丢进了河里,说,我可不能再当书的奴隶了。小洁笑了,我早知道你是个假冒伪劣产品,你如果吃得起苦,你现在肯定连工作也找好了。乔天罡想狠狠地掴她几个嘴巴,但他懒得理睬她,对她不感兴趣了,还要什么喜怒哀乐?他拍拍手,像只袋鼠一般跳开了,小洁突然哭起来,他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坚决地走开了。说实话,他真的无法再过苦行僧的生活,他愿意自己庸俗一点。事实上,在那样一个环境里,他想不庸俗,行吗?他对自己没信心。他只能回到旧有的轨道里。反正班里、系里,学校里,像我这样的人多着哪!为此,他还是心安理得的。
报告会终于结束了,乔天罡刚走下主席台,孙甜甜就像饥饿的人扑向面包一样地扑过来,她脸红扑扑地说,乔老师,你说得太好了,比上一次还好。
乔天罡狐疑地看着她,他想她是不是说错话了,或者表述错了。
孙甜甜莞尔一笑,那口齐崭的细牙又是一闪,乔老师,你一定不知道吧,去年我就来偷听你的报告了,我是混在高三年级的队伍里。你不会因此而怪我吧?嘻嘻,去年,你说你从小就作文了得,要么没有比赛,只要有,你总是能获奖,最差的也能得个鼓励奖,今年你没有说这个;还有去年,你说你在暑假里有一星期都吃方便面,为的是啃出八道难题。结果把胃都搞坏了,后来只要一闻到方便面的气味,就想吐;还有,你大热天背英语单词,故意不开电风扇,你给自己下死命令,背出十个单词可以扇五分钟电风扇,背不出,就不准扇,结果有一天,你老是背不出单词,结果你就一直不能扇电风扇,结果你就晕倒在电风扇面前!今天你没说,你是不是忘了?
乔天罡大吃一惊,他想我去年这样说过吗?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可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他有点感激地看着孙甜甜,能把他说的话全都记在心里的人还真不多,特别是那种细节,她也描述出来了。那么,自己几年前还是一个高中生的时候,是不是有过这样的经历?回答是否定的。孙甜甜说得那么有把握,看来,自己真的是这样说了,其实,那只能说是自己的临场发挥,他的口才一向不错,总是能随机应变,借题发挥。杜撰出来的事更是比比皆是。他的理解是,报告因虚假而生动,报告全是实打实的话,那就一点味道也没有了。
他微笑地看着孙甜甜说,或许真的是我忘了,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把它们补充进去?
孙甜甜把头点得像海边的芦苇,对,乔老师,那太生动了。我就佩服你这种勇气。人是要有精神的,人没有精神,就像没有脊椎一样,是立不起来的。乔老师,要么,我们找个地方采访一下你吧,我和方老师也约好了。
这时候,不断地有学生涌上来要乔天罡签字,或让他留下电话号码。孙甜甜替他解着围说,大家让一让,我还要采访乔老师呢。这样吧,你们要签名,等会儿我让乔老师签,你们有空来我这里拿好了。
孙甜甜把乔天罡和方老师拖进了学校的播音室。她对方老师说,方老师,不好意思,劳驾你等会儿,因为我要先采访乔老师,然后从乔老师的材料里找几个问题,反过来再问你,你没意见吧?
方老师一叠声地说,没意见,没意见,我怎么会有意见?乔老师是主角。嗨,孙甜甜,你问,我们抓紧时间做采访,因为等一下校长他们还宴请乔老师,还有许多内容。
孙甜甜点着头说,方老师你放心,我会很快就完成的,我的采访提纲都列好了。
乔老师,你说说大学和中学有什么不同吧。你需要给我们中学生,特别是高三学生提个醒的是什么?你认为高考能给整个人生带来什么?
……在孙甜甜采访乔天罡的过程中,乔天罡几次想打断她的话,或者说是拂袖而去,因为有些话题他真的不想说,全都是一些废话。报告可以作,因为真正把报告听进去的人不多,也就是说,很少有人会真的把它当回事,但登在报纸上就不同了,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他负不起这个责任,也不想负这个责任。有些事,他自己也迷茫着呢!
但孙甜甜那清澈动人的眼睛,总让他无法拒绝她。问吧,问吧,他尽量挑一些报纸上常说的通俗道理讲,但他不得不承认,孙甜甜这个自称是他的崇拜者的女孩,确实有着非常一般的能力,她思路清晰,语言得当,口齿伶俐,像极了几年前的乔天罡。
乔天罡也暗暗惊讶,这个女孩的身上,有着太多他的影子。比如,他的一个口头禅,她也经常挂在嘴巴——你无须多说,我明白了。
孙甜甜尊重地看着他,那眼神完全是对一个心中的偶像发出的。乔天罡突然有些心慌意乱起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在和女人对视的过程中,从来都是他占上风,哪有他避开对方的眼睛呢?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在心中暗叹了一声。
乔天罡没有料到酒席上居然还有自己的父母。方老师捋了捋有些斑白的头发说,我的这个主意不错吧?校长还表扬我呢。周校长,你说是不是?他把脸偏向正忙碌着的一个戴眼镜的中年汉子。
中年汉子挥舞着一只大手说,方老师说得对,如果没有乔天罡父母的悉心培养,乔天罡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出息。一个栋梁之才的成长,离不开他生长的环境,你们说对不对?方老师带头鼓起掌来,乔天罡的父母也跟着把巴掌拍得呱呱作响。
乔天罡有些奇怪,平时非常内向的父亲,这时却一反常态地活跃着,他提议说,今天大家凑在一起,高兴,那么就喝点白的吧。那模样,仿佛是他在宴请似的。周校长点头同意。方老师犹豫了一下,但马上说,喝白的,喝白的,难得和天罡坐在一起喝酒,要是以后天罡毕业了,那碰头的机会就更少了。
乔天罡的头大了,他想不通父亲为什么要这么高兴,他是客人,完全可以提议喝点度数低一点的酒,像葡萄酒、黄酒什么的。他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喝白酒,最多也就是喝喝葡萄酒或者黄酒、啤酒。他担心地问,爸,白的你行?
父亲咧开嘴,两颗龅牙生动地展示着,嘿嘿,天罡,你小看你爸?老实跟你说,没事。今天,不但我要喝白酒,我还要让你妈喝黄酒,我们都乐乐。周校长、黄副校长、陈书记、李主任、方老师……你们都是忙人哪,现在在一起,这么好的机会,能浪费了?母亲的脸上绽开了一朵矢车菊,她说,天罡,你也要喝一点。
乔天罡暗暗叫苦不叠,早知道自己的父母亲也来,他说什么也得找个借口逃掉,但他清楚那只是他的奢望。他没有办法逃过学校这批人的盛情的,尤其是方老师。他确实是喝怕了,玉山的民风纯,酒风更是强悍。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一回家,几乎天天都在喝酒,小学、初中、高中同学的聚会,和老师碰面,探望方方面面的亲戚……等等等等,搞得他焦头烂额,他发现自己成了一部吃饭喝酒的机器。别人可以不喝,但他不行,别人一说,怎么,你以为你是状元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你现在还没当上大官呢!人家把话说到这份上,他只有痛饮。看他吃得起劲,边上还有人拍手喊好,说,这就对了,酒么,水呀,喝啊。酒是米做,不吃罪过!其实,在这样一个充满喜庆的寒假里,到哪不是喝呢?大二那年,他特意跑到高麦家里去过年,也不是让她拖着,像耍猴似地兜遍了她亲亲眷眷家的门!他也整天喝得大着舌头,云里雾里地胡侃神吹。
他决定主动出击,变被动为主动。他站起来说,为响应大家的号召,我也来点白的,我先干为敬。大家齐声称好。酒喝开后,那气氛就更加好了,其间,有许多的话题就围绕着乔天罡展开了,没有了指令,也没有谁刻意,完全是自然而然的。大家探讨着乔天罡毕业以后到底是进国家机关好呢,还是再读硕士、博士更好。方老师头上的几根白发在舞动,他神情严肃地说,当然是先读硕士,再读博士,天罡的前程远大着呢,岂是一个小小的公务员就能解决问题的?鲲鹏展翅千万里,你就得有鸿大的志向。天罡,听老师的没错,你不要看现在公务员红火的要命,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其实,那是不正常的,发达国家,哪一个会是这样的?全都去当官,那科学怎么搞?教育怎么搞?国防怎么搞?天罡,你的目标应该向国外发展,那里的空间更大!……方老师一说就激愤起来,唾沫也喷射开来,有一些落到了乔天罡的头上,乔天罡有种心惊胆颤的感觉。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乔天罡其实早就偷偷地去参加过公务员考试了,到了大四,他什么样的东西没有去尝试过?但他没过线。申论部分考砸了。会砸在高中时代他最引以为豪的作文上,他傻了眼,他不清楚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好在他马上释然了,一同去考的也不是他一个人,大多数都铩羽而归。当然女朋友唐婕也给了他很大的安慰,说船到桥头自会直,当不了公务员,签个大公司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大公司比公务员待遇高多了。
乔天罡于是顺水推舟地说,公务员本来就不大适合我,我还是喜欢去大公司,到时候,你在事业单位,我在大公司,我们的生活一定很滋润。唐婕是中国人民大学的,念的又是新闻,她倒是早早地拿到了一家报社的通行证。虽然,在唐婕那里是让他有了个交待,但他心里还是不踏实,因为他清楚,自己荒废学业已经很久了,再想迎头赶上恐怕不可能,想考上研究生更是无从谈起。他目前的状况只能是摸着石头过河。当然,更让他沮丧的是:他找工作也不顺,高不成,低不就的,连一个OFFER都没拿到。为此,他羞愧难当,可他把这些失败全都藏在心里,他也打算就让它们悄悄地烂掉,他谁也不想告诉。碰到有别的同学问起,他总是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说,是嘛,要这样猴急干吗?
别人一听,对他肃然起敬,他们为自己找出路都到了白热化的程度,而乔天罡却我自岿然不动,他不是早就有了打算还是什么?乔天罡小小的虚荣心得到满足,然而他乐不起来,他想自己装出来的镇定自若,那不过是雪地里埋死人,是自欺欺人的把戏,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拆穿西洋景的,但他没办法,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只能听天由命。
在这一点上,我和方老师的看法有点距离,我看还是当公务员好。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公务员这么热,就必须去当公务员。你不想想,赶上这班车,即使你没有什么业绩,但你迟早会有一官半职。像天罡这样清华大学出来的,只要挤进公务员队伍,不消几年,他就可以在北京当处长局长了。最好以后还下派到我们玉山当个书记、市长什么的,到时候我们大家都可以靠福了。学校总务处的刘主任说。
方老师跳起来,一般人这样没错,乔天罡这样就浪费了!天罡应该干更适合他干的事业。刘老师不乐意了,什么样的事业才是事业?方老师头上的青筋暴起来了,你知道什么?你就是俗!看两人抬上了杠,乔天罡连忙打圆场,两位老师,我们不谈这个,我们谈别的,来来来,我们喝酒,我敬敬两位老师。他倒了满满一杯白酒,一口干了,然后盯着方老师和刘老师的酒杯。两位老师停止了斗嘴,也咕咚一下把自己面前的酒干了,然后把空杯给对方看。方老师和刘老师突然相视一笑。大家鼓了掌,周校长说,服务员,倒酒!倒酒!给他们都倒满……
乔天罡悄悄地离开了酒席,他上了趟洗手间,上完后,他想给唐婕发个短消息,问问她在干什么,但陈书记把他找回去了,说市教育局新来的郑副局长想见见他。乔天罡疑惑地说,见我干什么?陈书记笑得抑扬顿挫,天罡啊,他想见见你这位状元郎,大才子。你是我们小城的名流啊!
乔天罡的眉毛无缘无故地动弹起来,他发现自己的头一阵眩晕,扶住墙壁后才勉强稳住。陈书记笑盈盈地说,去吧去吧,他等着,他有个儿子后年就要高考了,你去给指点指点。他不由分说就裹挟着乔天罡走了……
当乔天罡他们一行人喝得醉熏熏地从酒店里出来,刚下楼,一个穿着豆绿色羽绒衫的女孩就带着好几个中学生模样的人冲到了乔天罡的跟前。女孩说,乔老师,我是孙甜甜啊,你终于喝完酒了,我们已经等了你一个多小时了,来,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张菲,这是舒适,这是韩凤仪,这是高大林……
她快言快语地说着,那几个被介绍的人全都凑到他的眼前来,笑模笑样地看着他,好像怕他看不清他们似的。
乔天罡醉眼朦胧地点着头。
孙甜甜说,乔老师,我的那篇文章已经写好了,想请你过目一下,我的同学也想再和你聊聊天,你有空吗?
乔天罡伸出一只手,像一支弱不禁风的杨柳那样摆动着,对不起,我喝醉了,喝醉了。
乔老师,喝醉了,那更应该去喝杯茶或者喝杯咖啡醒醒酒。孙甜甜说。
方老师手舞足蹈地说,天罡啊,不要让你的师弟师妹们失望了,你就去和他们聊聊吧,他们都想从你那儿淘到一点宝贝呢!
乔天罡把眼睛转向父亲,他希望他站出来挡一挡,就说家里还有点事,这样他就可以抽身而走了,但父亲像个红脸关公似地说,你们聊,你们聊,我们回家去了,不妨碍你们了。呃!他打了一个响响的饱嗝。
先前和乔天罡一同喝酒的一群人散了,乔天罡被孙甜甜他们簇拥着,到了一个唤作春风醉的茶楼。
孙甜甜从包里取出几张纸,说,乔老师你一定要细细看看,不对的地方,你可以提出来,我再修改。那稿子,明天要见报的。乔天罡接过来,他的头沉重得厉害,但他努力地支撑着,那几张纸被他捏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着。薄薄的几张纸,他看了足足有十几分钟,后来,他说,呃,孙——甜甜,那稿子就算了,我真的没你写的那么好。你把我写得太好了。
乔老师,是你做的好,我才能写得好。那文章报社等着要呢,等你看完了,我马上要送过去。孙甜甜显然很得意,她微笑着,那酒窝在灯光下像一潭清水,慢慢地晃着,晃着。
乔天罡叹了一口气说,你一定要登,那就登吧。我也不难为你,你有任务的,但几个地方一定要删掉。他要过一支笔,圈掉了其中的几处。孙甜甜看着,她的脸拉长了,她心疼地说,乔老师,那几段,你不能删的,你下午接受采访时答应我的。
我下午这样说过吗?他问自己,他的脑袋疼得厉害,是的,他什么也记不起来。他放下笔,看着孙甜甜。孙甜甜急切地望着他,鼻尖上甚至沁出了几颗汗珠。他想了想说,你不肯删,那就算了,就照你写的登!
嗬!乔老师,谢谢你!孙甜甜如释重负地跳起来,她说,乔老师,我去报社把稿子送了,然后我们再聊天,我们都喜欢听你说,你说得太好了。我马上就回来。
乔天罡想自己的酒真的喝多了,他拼命地喝着茶,一杯接一杯。这时那些围绕他坐着的人开始问他问题,他也像答记者问一样地回答着。那些话题实在太崇高、太深奥了,乔天罡说了一会就不想说了,可他又没办法阻止他们说。一直到有个同学怯生生地问他,在清华大学念书能不能谈恋爱时,他想说话的欲望就来了。他笑着问他们,你们喜欢听真话还是假话?
那几个中学生瞪大眼睛说,当然是真话。乔天罡说,你在大学里如果没有男朋友和女朋友,那等于没上大学。你如果只有一个女朋友或一个男朋友,那表明你是一个老土的人。他说,我其实不是什么精英分子,像我这样的人,在清华可以用车来装。其实我活得挺累的,因为我处处受挫,公务员没考上,大公司把我的简历丢在了字纸篓里。考研,好像跟我浑身浑脑不搭界,因为离我太遥远了。我其实很平庸,现在的愿望就是再考一考公务员,或者把自己送进某一个OFFER……乔天罡刚开始的时候是带着一点戏耍的成分去说的,话题太严肃,一点儿都不好玩,他感到窒息,他只能说一些轻滑的话题。但说着说着,触动了他的敏感部位,他情不自禁地动了真情,在清华,想做一个精英有多么的难,但再难,他也喜欢在北京,因为他喜欢那种处世的方式,人与人之间,自由的空间比较大。说老实话,无论是在招聘会还是其他的什么见面会、面试会,他受过的白眼都可以用箩筐来装了,可他没往心里去,不像在家乡,他一直扮演着一个成功者的形象,所有的人对他的期望值是那么地高,高得超出了他的想象,于是他一次次地痛苦着,每次回家,都像在地狱走了一遭似的。这些平时他从来不会说的话,他一下子说了出来。他想挡也挡不住,他想其实他早就想说这番话了,可是一直没有勇气说出来。他眼角挂着泪地说着,完全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孙甜甜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乔天罡没有发现,她又是什么时候坐到自己边上的位子,他同样没有发现,他沉浸在自己的叙述中。我容易吗?我容易吗?在北京,完全靠自己……他不断地说着。
孙甜甜把几张餐巾纸递到了他手里,他并没有擦,而是挥舞着那几张薄薄的纸在说。孙甜甜又找了几张餐巾纸,小心地替他擦起来。因为乔天罡的泪水在脸上淌成了一片。乔天罡停止了说话,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孙甜甜,他的眼里露出了惊讶,接着他抓住孙甜甜替他擦拭眼泪的双手,把她牢牢地抱在怀里,他突然在她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啊——!孙甜甜尖叫起来,周围的那批人也尖叫起来。孙甜甜慌乱不堪,她脸蛋涨得绯红地嚷,你干什么啊!她哭泣着跑出去了。
她的同学也面面相觑,接着,他们也一个一个地溜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在那间包厢里,桌上满是茶水。乔天罡也愣住了,对于刚才发生的一幕,他就像在梦里,他也想不通怎么会是这样?他想一定是自己走神了,把孙甜甜当住唐婕了。每当乔天罡有了挫折后,他总会在唐婕身上寻找安慰,他已经习惯了。
乔天罡抽打了自己一个嘴巴,他想得向孙甜甜赔个礼、道个歉,他真的没有什么恶意。他不知道孙甜甜住在哪里,于是向方老师打听。方老师问有什么事?乔天罡说,她有样东西忘记在我这儿了,想还给她。方老师告诉了他电话和地址。他想打个电话过去,可后来终于没有打。他想说什么呢?又有什么好说的?他付茶钱时,老板告诉他,那批学生已经付掉了。
这是何必呢?乔天罡嘟哝着走出茶室。
在空荡荡的马路上,他百无聊赖,于是摸出手机,想看看时间,是晚上11点多一点。他看到了那条想发给唐婕,又未发出的短消息。他心一动,他想到了唐婕,他索性给她打电话,他问唐婕在干什么。
唐婕说,还能干什么,在看电视。白天跟着报社的人采访,到现在腿肚子还在抽筋。哎,你在哪里?
乔天罡说,我在散步。散步?和谁?
唐婕问。一个人。乔天罡说,接着他又补充说,不,还有一只狗。他老跟着我。
唐婕噗哧一声笑了,你这个衰人!
乔天罡一本正经地纠正说,不,不是衰人,应该是垃圾。
唐婕说,那我叫你垃圾了。垃圾垃圾垃圾!她一声比一声响地叫着。乔天罡深深叹了口气,他不知道明天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他不去想,也不想想,就让它顺其自然吧。他漫无边际地往前走,他的身影在路灯下越拉越长,越拉越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