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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一曲付笙箫

2015-05-06亦然

岁月 2015年4期

亦然

1

遇见的时候,她18岁,他28岁。

他们在烟台一家青旅里碰面,都是独自一人背着大大的包,下榻在同一间多人间里。

男女混住的多人间会比一般的便宜很多,但不可避免有一股大大的脚臭味与汗臭味,前台服务员每天早上都要来喷些空气清新剂。

她问他,来烟台做什么。他说,来见一个朋友。

他问她,来这里做什么。她说,看海。

烟台的海有什么好看的,他说。

我只是来看海,并不管它好看与否,是海就成。她说。

于是他们一起去了海边,穿过大大的烟台大学,穿过七月北方热辣阳光下的茂密松树林,穿过开着白色与黄色睡莲池中间的白石拱桥,来到了号称“黄金海岸”的大学后门沙滩。

烟大的学生真幸福,出门就是海。她说。

厦大更幸福,沙滩就在学校里,而且更美,还是重点大学。他说。

她说,这是我第一次来看大海,虽然游泳的人太多了,搞得有点脏,但还是请你给我拍张照吧。

他说,我在广东工作,出门就是海,渤海算什么,南海才漂亮。

她说,以后会去南海的,所有的海都要看遍。

他说,好,你来广东的话就找我玩。

照片里的她,坐在金黄的沙滩上,笑得很灿烂,旁边有一块五彩斑斓的垃圾。

你和这垃圾有点配。他开玩笑说,都那么灿烂。

她也笑,或许我才是真正的垃圾。没人要的。

接下来的三天里,她每天都去不同的海滩,戴着耳机听音乐。有时坐在离海水浴场不远的广场台阶上,看海边的市民嬉笑打闹。有时踏着海边的大石头前进,冷眼看那些饶有兴致挖螃蟹的人们。

而他,去见过了朋友后,回到青旅与她会合。

她在看一本薄薄的书。他问她,你在看什么书?

她说,《潮骚》,三岛由纪夫的。

你喜欢日本文学?

喜欢,但是很难静下心来读,静不下心来就读不出隐藏的真情。

傍晚,他们在离青旅不远的市场里逛来逛去,她买了两个大大的桃子,在手里拎着袋子转圈。

看见刚才摊子上那些蟠桃没有?原来蟠桃是那么扁的形状。她说。

你从没吃过?

没有,以前见都没见过,只在《西游记》里听说过。

那你干嘛不买蟠桃?

那个比普通的贵,不划算。她漫不经心地说。

第二天早上,她起床就看见他手里提着两个蟠桃进多人间来,说,来,哥今天请你尝尝蟠桃。

她把蟠桃洗干净,削了皮送进嘴里。

味道和一般的桃子也没什么区别嘛。她嘟哝道。

是没什么区别啊,区别就在于这是《西游记》里的蟠桃。他笑笑,也啃了啃自己手中的那个蟠桃。

我看你QQ空间里之前都发些伤感的东西,失恋了?那个Z先生就是你前男友?他饶有兴趣地问,但又带着漫不经心的意味。

关你屁事。她说。

此刻,他们在一条古色古香的街上散步,两边都是当年外国侵略者租界时期修建的洋楼,透着一股衰竭甚至行将就木的盛气凌人。

她穿着随意,黑色骷髅头T恤和黑色短裤,腰上还系着一个腰包,她说这是为了方便拿钱。

他上身蓝色T恤下身一条冲锋裤,脚上踏着一双耐走的鞋,走到哪儿都背着他那个大大的包。

就是随便问问呗。他笑。

他比你小一岁,导游,彝族人,行了吧?

我又没盘户口。他说。

那你别问了行不,你们这些上个年代的老古董,个个都不是好东西。她愤愤地说。

怎么了,我只是随便问问还把我自己给牵涉进去了?他一脸无辜。

他说他喜欢我的,但是我们还是不能在一起,所以他就不理我了。她鼓起腮帮子向空中吹了一口气,那口气瞬间消散在闷热的古街上空。

毛线啊,那就是他不爱你,找个借口罢了。他的话语声中带着开朗的嘲笑,让她有些厌恶。

你不懂,你不知道我和他之间的沟壑。她皱了皱眉头。

男人想的什么我还能不知道吗,他就是不爱你了。他笑,笑得很爽朗,但也带着劝诫的意味。

哎呀我不想和你说话了。

于是她把他甩在炎热的大街上扬长而去,热烘烘的大街古色古香,两边林立着高大而过时的外国建筑,把影子投射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却依然挡不住阳光的暴晒。

2

临走前他问她,下一站你打算去哪儿?

去西安。

火车吗?

那还能是什么,已经订好票了。她一边打包行李一边说,手里没停下来过。

我也正好要去西安唉,那咱们西安见。他摆摆手就背着大包的行李走了。

她坐上去西安的晚班列车。

那天烟台下了很大很大的雨,像在为她的告别而哭泣。她的裤脚上沾满了泥点,旧帆布鞋也已经脏得不像样了。

去西安的火车拥挤得要命,她搞不懂为什么这么多人要去西安,除去打工者们,难道都是去看兵马俑的吗?

她在硬座上百无聊赖地坐着,也不玩手机因为怕没电,也不看书因为光线太差。中途她想去上个厕所,从她的座位跨过拥挤的人群进入狭窄而肮脏的厕所,她几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地上到处都坐满了人,那些打工者大大的牛仔背包成堆地挤在洗手台上,无法打开任何一个水龙头洗手。

她打开厕所门从里面出来,看见高高低低全是黑压压的脑袋,立即就觉得眩晕。那些高高低低的脑袋们随着列车的晃动也在轻微地晃动着,像一片污水形成的浪潮向她涌来。

她忽然就想起了那些在沙滩上阳光暴烈的下午,汹涌的海风夹着咸腥味裹挟着闷热而来,送给她无数顿饕餮式的盛宴。

她坐在一堆被海浪冲上来的海苔边,海苔绿油油湿漉漉的,好像那时的心情。于是她更新了自己的说说:“失去了一段爱情,却获得了一场盛大的海风,有谁能告诉我是值得还是不值得呢?”

就在穿过茫茫黑色人头挤向自己座位的长长的路上,她想起了她的那些眼泪。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坐在空旷的海边是怎样的泪流满面。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听了多少遍那首属于他们的歌。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现在除了一无所有还能拥有什么。

终于挤到属于自己的座位上。一个青年男子正坐在她的位子上,见她来了,赶忙让开。

她面无表情地坐下去,望窗外千篇一律的农田风景,觉得世界很干燥,很嘈杂。

在西安的第二天,中午吃了一碗羊肉泡馍,却不是她想象中的美味。她甚至觉得那馍还没有熟,里面湿湿的,黏黏的。于是她只吃下一半就走出店门。

她住在西安古城里靠近火车站的一家青旅,前台提醒说晚上可能要检修热水器,建议下午有时间就把澡洗了。于是她回到房间就拎着洗漱用品穿过长长的走廊和大大的院子去洗了澡,吹干了头发。

这家青旅是由八路军办事处旧址改建的,青黑色的小砖块砌成一堵堵墙围起了几个院子,她没事就坐在院子里仰望天空。

这是和南方不一样的天空,干燥而晴朗,像那些信誓旦旦的诺言。

一下午,她就窝在有空调的多人间里写日记。她从没忘记过写日记,虽然她文笔从未有提高。

登上QQ的时候,看见他的头像在闪动。

他说,我今天下午从甘肃麦积山回来,一起吃饭吧?

她说,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中午没吃多少,可能很快就会饿。

他说,我很快就回来的,等我啊。

她就不再理他,关掉电脑准备眯一觉。在炎炎夏日有空调的房间里眯午觉,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她仍然记得上午转了好几趟车去兵马俑的时候,额头上的汗是怎样地往外冒,身上的T恤是怎样被背上的汗水浸透,那真是不堪回首的经历。

一觉醒来就晚上6点了,她感觉到饿,就准备出去吃饭。突然想起他来,就在QQ上问,你回来了没啊?

他说,我已经在火车上了,马上啊。

她说,我好饿啊,要不然我就不等你了吧。

他慌忙地说,再等一会儿吧,很快的,一定要等我啊。

她在包里翻找了一下,没找到什么吃的,给他发话说,我真饿了,我先吃了。

他连发了好几个哭的表情,说,同学啊,说好的等我呢,怎么可以这么不讲信用呢?

其实她是在生他的气,那天他说Z不爱她,所以她生气了。其实她大概也知道就是这么回事,他说了实话,但她就是生气。

最后好说歹说,她才答应他再等一会儿,条件是他请客。

于是她想,我一定要狠狠地宰他一顿,让他知道让本姑娘等他的下场。

又迷糊了一阵,她再一次被手机震动震醒。

他说,我到了!

她揉揉眼走出房门,看见他从前台冲到院子里来,还是那件蓝色T恤,还是那个大得出奇的背包,胸前被汗水浸湿,就这样一瞬间与她四目相对。

她说,走吧。

他忙放下包,等我上个厕所吧,马上。

他从公共洗手间出来,脸上淌着水,应该是在里面很爽地洗了把冷水脸。然后他的目光就停在她身上的那件睡裙和脚上那双绿色拖鞋上了。

你不换件衣服?他问。

懒得换了,不就出去吃个饭吗,多大点儿事,走吧。她向门口走去。

你……你要不还是换件吧。他有点吞吞吐吐。

干吗要换?老娘不想换。她横起来。

那你确定要穿着睡裙和拖鞋去吃饭?他再一次地不确定。

磨磨蹭蹭干吗,穿睡裙怎么了,我又不是光着上街。她推着他就出了门。

她知道他在犹豫什么。一个女生穿成这样站在陌生人面前,并且还要一起上街去吃晚饭,表明着关系是非同一般的。

但是她只是累了,她再没有精力去麻烦地换一件可以穿上街的衣服,也饿得不想管这些。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让她太累了。她千方百计地想要留住Z,为了逃避每日每夜在家的难过,她连坐了几十个小时的火车来到这么远的地方,从老家到烟台再辗转到西安,她真的真的,只是累了。

但是她不曾想过,即使逃到了这样远的北方,难过却还是难过。这些统统都没有一个人能够知道,她也不想要任何人知道。

走在街上,他开玩笑地说,你还真是洒脱不羁啊。

她没兴趣理这些,只是用两只眼睛四处搜寻贩卖食物的店子,说,你让老娘我等了这么久,我让你请我吃大餐不算欺负你吧?

怎么会,有美女陪吃饭高兴还来不及呢,你随便点。他赔笑到。

她停在一家川菜店前说,我好久没吃过什么好吃的东西了,在北方天天吃的都是面食。

他哀求道,姐姐,求你别吃川菜行吗,来西安吃什么川菜啊!要不我带你到西羊市去吃,一整条都是回民街,那才是西安特色!

西羊市有多远啊?她抱着扁扁的肚子问。

我查下百度地图啊。他低头掏出手机。

于是两人又走了好一段路,停在一家“江西木桶饭”的牌匾下,她说什么也不走了,拉着他就进去了。

大姐!求你别在西安吃这种东西,江西木桶饭不该到江西去吃吗?你出来旅游不就为了来吃特色美食的?

不管了,我走不动了,我就要吃这个,你要不吃就在这儿把钱给我付了,然后你自己随便去吃什么都行!

结果还是他屈服了。

她穿着睡裙,兴致高昂地坐在“江西木桶饭”店里拿着菜单点了一个土豆烧排骨木桶饭和一个瓦罐煨汤,翘着二郎腿,脚上穿的绿色拖鞋就在桌子下晃啊晃的。

一大桶饭上来了,上面盖着热气腾腾的土豆烧排骨,她二话不说就开干,把瓦罐里的汤也喝了个精光,最后打了个响亮的饱嗝,用纸擦了擦嘴巴。

她平时不是这样的,可是在这个大约可以算半个陌生人的男人前,她觉得怎样做都无所谓。反正他又不是Z,她既不需要在他面前在意形象,也不需要替他考虑什么,这样很自在。

这是真正的自在,可这也是短暂的自在。

他陪着她在西安吃了一份江西木桶饭,觉得很委屈。但他依然兴致不减,给她讲了他以前出来旅游遇到的人,和一些驴友结成的“革命友谊”,最后还讲了几个黄段子。

她在对面咯咯地笑,心里想他们这样结成“革命友谊”也不错,至少面前这人不吝啬,可以蹭饭吃。

汤足饭饱后两人去逛拥挤的西羊市,她第一次见到吹糖人,觉得很稀奇,就站在摊子前看了半天。又吃了枣花糕,粘稠的蜜糖从金黄的枣花糕流淌到手指上,她就把手指舔干净。

他看着她说,你就是个小朋友啊。

她对他斜了一眼,跟你比起来,我本来就是小朋友。

他笑了,我是说你幼稚啊。

你别倚老卖老行吗,大叔。

一路上他们笑啊打啊,勾肩搭背十分随意,像是认识了许多年的老朋友,又像是在一起很久的情侣。可是他们都知道,他们只是结下了“革命友谊”。

走到一家琳琅满目的店铺前,她甩掉他就进去逛,看到一堆精美的小瓷器,打开一看竟是亮晶晶的小镜子,她就在一面镜子前理了理自己乱糟糟的头发。

站在店门口的他,举起单反给她拍了照。

她看到了,可她装作一点没察觉。有一些波澜在她的心里晃动,但只一瞬间就立刻恢复了平静。

她拿着镜子走出去,一脸无赖地对他说,去,给本姑娘付钱。

他们散步到离鼓楼不远的一个天桥上,被各色明艳灯火装点得富丽堂皇的鼓楼静静地矗立在夜半空,给这些夏季无比燥热的夜晚增添了一丝庄严气息。

他滔滔不绝地讲东讲西,指着旁边的一家哈根达斯店就对她说,以后你验证你男朋友爱不爱你的第一个标准,就是让他带你来这里。

她说,为什么?

因为那句广告语啊,爱她就请她吃哈根达斯。他笑。

扯淡。她撇了撇嘴。

她不知道,他在看到哈根达斯彩色的店面的时候,心里面有了一些想法。

吃得太饱,两人决定散步回青旅。

等红绿灯的时候,他拉着她的胳膊让她不要急,她恍惚中看见了Z。她看见Z站在她身边陪她等红绿灯,陪她在夜色深茫的拥挤人潮中穿过一道一道整齐的斑马线,他将陪着她一起回家,陪着她一起回到温暖的地方。

干吗呢?他晃了晃她的眼睛。她定了定神,顿时清醒过来。

她看到他那张与Z毫无半分相似的脸,心里是失望,却是轻松。

就像这样啊,没有了Z,我还是有人陪。她想。

夜色中的古城西安被各种灯光照耀得明媚无比,眼前川流不息的车辆带着来来去去的车灯,将面前的斑马线照得明亮清晰。

后来她回想起这一天,想不起他当时穿的衣服穿的鞋,想不起他说过的那些荤段子,想不起自己那天的邋遢样子,甚至连江西木桶饭的味道也想不起,但是她仍然记得那天晚上等红绿灯的时刻,她抬头望见他脸上的光。

3

第二天他要坐飞机回广东的公司上班,他说,还是你们学生好啊,一放暑假就两个月空闲,不像我们这些上班族,只能拼命加班换休假出来玩。

于是他南下,而她继续向西。

她要去甘肃。这之前新闻说甘肃玉门爆发鼠疫,他劝她不要去,可是她拒绝了。我又不去玉门,她反驳道。

谁也拦不了她去甘肃,于是她就去了。

在火车上她一身脏脏乱乱,晚上随便就在硬座上睡了,把书包放在桌子上当枕头。她觉得自己活得真是糙。

可是此后他的短信和问候一直不断了,无论她在什么时刻给他发短信,他无一例外都能秒回。

他的短信不是敷衍,就算是两人插科打诨说的笑话,他的字字句句也透着认真。她想起最后那些日子里Z的那些毫无感情的回复,觉得这滑稽的对比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甘肃下一站是新疆,她逗留了几天继续西行。

她想起一本书的名字叫《西行漫记》,好像是一个外国人写的中国,但她没有看过。她想起自己确实是好多天没有看书了。

独自旅行的日子,她时常感到无聊。于是她每到一个地方就会告诉他,她的所见所闻所感。从简单的旅行聊到人生聊到理想聊到世事,她觉得他们可以作为那种很聊得来的朋友,可是她心里渐渐萌生出了一种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述的情感。那不是爱情,也不是友谊,是夹杂在这其中的奇奇怪怪的感觉。

父母从新闻里了解到,新疆莎车又发生暴乱,连忙催她回家。她抵不过父母软磨硬泡式的声讨,终于买了回家的火车票。这一次她也想享受一下卧铺,硬卧51个小时,如果除去途中因天气原因耽搁的3个小时。

她在回家的火车上度过了整整两个晚上。无聊打扑克的人比比皆是,她却在那54个百无聊赖的小时里,看完了在乌鲁木齐的书店里买的两本书。一本书讲的是逝去的青春,还有一本,讲的是别相信任何人。

看完之后她给他发短信,大叔,我不知道以后的人生还能不能轻易地相信别人。

他说,不需要相信别人,只需要相信你自己。

她坐在轰隆隆向前行驶的火车上,看着它一路经过干旱之地穿过秦岭进入草木丰茂的四川盆地,眼前出现的那些陌生又熟悉的大片大片鲜艳的绿色,是在新疆无法见到的景观。她就在心里将Z打了个叉。

那一晚她失眠了。她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鼾声,望向对面床铺一个青年男子在黑暗中的脸部轮廓,想到的人不是Z而是他。

半夜一点半,她给他发了一条短信。突然想你了嘞,大叔!

这条短信是有些插科打诨的意味的,是她在无法确定自己心意的基础上玩的一个感情游戏,全看对方怎么理解。

对方完全可以同样插科打诨地来一句,也想你了嘞,小朋友!或是来一句,又想蹭吃蹭喝了啊,女魔头?

这样就把对话无声无息地控制在友情范围内,彼此相安无事。

结果他来了一句,nss!w!。

聪明如她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这种小把戏,这分明倒过来就是“imissu.”

所以他并没有不露痕迹地把两人的关系控制在友情范围内,而是稍稍逾越了边界。

所以她认为,他是表白了。

第二天下午,她平安到家。整理完乱七八糟的行李,舒服地洗了个热水澡,把自己在火车上54个小时不洗脸不刷牙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晚上他们依旧QQ聊天,他祝贺她平安归家,没在新疆“遇难”,然后又聊了一些有的没的后,他突然说,我真的是有一丁点喜欢你了呢。

她心里只是犯疑,这是表白吗?难道昨天那个不算表白?

然而她只是做了个撇嘴的表情,只是一丁点吗?

他说,现在还只是一丁点,将来会越来越多,直到多得不能再喜欢为止。

她只是一如既往延续她爽快的个性说,我也很喜欢大叔呢。

于是,他们就正式在一起了。

这个时代的表白多半荒唐,不是通过短信就是由QQ,殊不知这些承载着爱情的信息媒介,它们本身代表的就是虚无,没有温度,也没有触觉。

我们的爱情啊,就在这个虚无的媒介上产生,或消失。无论中间经历过多少不一样的过程,结局却终是一样,它伴随着电子信息时代的灭亡而灭亡,无可避免,也无所留存。

于是这个时代的所有爱情,因诞生于虚无,所以最后统统归于虚无。

后来,她每每回忆至此都觉荒唐,旅行的目的本是为了忘记一个人,却没想到将又一个人放在了心上。

再后来,她时常想起他当时作为表白的话,我真的是有一丁点喜欢你了呢。

多么模棱两可的话啊,足以让说这话的人处在一个进退自如的地步。

她问,你为什么喜欢我。

他说,你为你前男友那么伤心,我就觉得你是一个好女孩。

他又问她,为什么接受我。

她说,我从小就有大叔控。

这一年,她18岁,他28岁,她进入大学,他在公司升职。

4

四年内,他一共来过四十次,靠打折机票往返于广东与四川之间。

第一次,他请了几天假加上中秋的法定节假日凑齐一个星期,买了26个小时的硬座火车票来看她。

她那时沉溺于独木舟的畅销随笔《我亦飘零久》。

独木舟在书中说,没有人这样爱过我,坐20个小时的火车,只为了见我一面。

她突然就觉得,她很幸运。虽然独木舟已是知名的青年作家,而她只是一个喜欢写些只有自己才看得懂的文字的傻妞,但当他把那张火车票摆在她面前,她还是觉得,自己比独木舟还幸福。

火车晚点,他半夜十二点才到达成都北站。

九月的夜晚下起了蒙蒙细雨,她把帽子扣在头上,一个人坐在离火车站不远的万达广场,耳机里随机放着音乐。

十点,广场上热闹非凡,购物的人进进出出,逛街的人来来去去,帅气的男生们在广场上玩花样溜冰,姿势凌厉而轻盈,像一片片欢乐的羽毛。

十一点,人声渐稀,热闹的人群纷纷四散归家。而她仍一动不动地坐在花坛边,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的歌。

十一点半,万达关闭了一半的灯,明亮的广场突然就黯淡了下来,这时拾荒者们纷纷出动了,他们在四周的垃圾桶旁转来转去,争抢里面为数不多的塑料瓶和纸板。他们甚至不知道天在下雨,她甚至也不知道。

她看着这些衣衫褴褛的拾荒者,觉得他们才是这个看似繁华的城市的真实面目,那么孤独和凄凉。

十二点,他的短信说,我到了,你在哪儿呢。

见到他的时候,炎热的天气在深夜转凉,她不禁打了个喷嚏。

她看见他背上一个登山包,胸前一个阿迪达斯的黑色背包,两手各提着两个袋子,里面鼓鼓囊囊地装满了东西。

她扑哧一下就笑了,你是要把家搬来呀。

他嘿嘿一笑,这不中秋了吗,趁来之前去了一趟香港,忍不住就买了好多好吃的给你带来。

我也吃不了这么多啊。

哈哈,就是要把你喂得白白胖胖的,这样就没人跟我抢你了。

那要是到时候太胖了连你也不要我了咋办呀?

对呀,这我可没想到。

到了旅店,她坐在床上气呼呼地说,我以后,再也不要尝试任何等待的滋味了,那感觉真让人讨厌!

他说,好好好,那以后你来找我,让我等你。

她不知道为什么手心就开始出汗了,她在被子上擦了擦,但不知怎么始终也擦不干。

他牵起她的手,愣了一下,你怎么出这么多汗啊。

紧张啊。

紧张什么?

怕你对我图谋不轨啊。

哎哟,我又不是坏人。

那可说不准。

她睡在靠窗的那张床上,他坐在另一张床的边上,越过中间的过道牵着她的手。

她手心里的汗越来越多,她甚至觉得一拧便可以滴出水来了。

他语气有些尴尬,哎哟你别这么紧张啊。

我也没办法啊。

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

你保证?

额……

总之不许碰我内裤!

好,不碰就不碰,小朋友。

还有,不许叫我小朋友。

好,亲爱的。

她看见他从那边的床上起身走过来,俯下身给了她一个吻,她迎合了,于是感到他上了自己这张床来,抱住了自己。

绵密的亲吻。

这吻是没有味道的,很单纯,却又让人感觉很空虚。

这吻让她想起了上一个吻,那是Z给她的,浓烈而奇异,充满着异域的神秘气息。

可是现在,她只觉空虚。

那一晚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们就像约定好的那样,各自沉沉睡去。

很久很久以后,当他们有了无数个吻之后,她依然无法忘记那天晚上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让她感受到的是,巨大的空虚。

后来他来过那么多次,可是再没有一个吻像第一个那样,清澈而空虚。

她不知道这空虚自何处而来,是业已忘怀的记忆的突然浮现,还是一场新的爱情到来的忐忑,或者只是单纯地,她在那个七月流火的深夜某一刻恰好感到的空虚与那个吻相巧合。

5

后来她才感到,恋人与朋友的真正区别。

真正的区别并不是肢体的碰触,而是我们的心态。

她在某一个夜晚睡在冰凉的地板上哭泣,任他怎么抱也抱不起来,她就像一滩乌黑的烂泥,只想缩到世界最边远最黑暗的那个角落中去。

他焦急地说,你到底怎么了啊?

她慢慢从书包里摸出一盒药,你认识吗。

他迟疑地接过药,几个大大的黑体字映出眼帘“盐酸文法拉辛缓释胶囊”。他再一看下面的小字:“本品适用于治疗各种类型抑郁症(包括伴有焦虑的抑郁症)及广泛性焦虑症。详见说明书。”

他笑,嗨,不就是个抑郁症嘛,现代人谁还不抑郁啊,我还以为是艾滋病,吓死我了。

她把药拿过来塞进包里说,你不懂。

你不懂像我这样的人,需要的是什么样的爱。

你不懂像我这样的人,心里有什么样的惶恐与不安。

你不懂像我这样的人,是感到如何被全世界背弃。

她说,就算有人喜欢我,我也已经很久没喜欢过自己了,我甚至不知道一个人喜欢自己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你知道这种不喜欢自己的感觉吗,是就算全世界都来拥戴你,你也没有办法获得拯救。

他说,我想知道原因。

她几乎是笑出了声,太久了,连我自己都忘记了。

于是她常常神经兮兮地在他上班的时候打电话过去,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哭泣。

或者常常去河边对着冰冷的河水一个人流泪,流完泪独自回寝室后,接到他的电话,她声音冰冷,却并不解释。他时常感到勃勃的热情就这样无缘无故被她当头泼下一盆冷水。

但最后他都说,我陪着你。

他请她的朋友们吃饭,吃完饭各自鸟兽散的路上,她抱着他的胳膊,在夜色沉沉的天府广场轧马路。

她问,我那些朋友怎么样啊。

他就一个个评价她的朋友,并且略带“过来人”的心态预测他们的未来。

他说,A可能会考研考博,最后走上学术的道路。B应该会毕业就工作,但也会凭借出色的领导能力混得不错。C会找个人嫁了,喜滋滋地做她的家庭主妇。

我呢,那我呢?她问。

你?你嫁给我啊。他说。

那要是不嫁呢?

你敢不嫁,你要是不嫁我就抢婚。

嘻嘻,你抢得动吗。

抢不动也得抢啊,这可是我家的猪。

于是他就被她狠狠地打了。

6

四年后她顺利大学毕业,其实她,毕业得辛苦。她不爱上课,只爱窝在寝室里自己敲敲打打,终日看钟爱的日本文学。于是毕业答辩完毕后,她觉得自己快要倒掉。

他飞来给她庆祝,带着大把的花。

他们选定了一家西餐厅,色调暗暗的,气氛很幽雅。

她一边吃一边兴奋地说这说那,说答辩时她面前的那老师怎么怎么长相可憎,说有个同学答辩没过从六楼跳下去只摔断根肋骨。

他听得呵呵笑,一边不经意地把手伸进裤子口袋里摸了摸那个精心挑选的带着浅浅绒毛的戒指盒。

可是突然她哭起来,把头埋得低低的,直埋到餐桌下面去,啜泣声低沉而幽怨。

他忙问她,怎么了?

她不回答,只是不住地啜泣。泪水滴在裤子上迅速化开一片氤氲,像是在宣纸上的渲染。

他估计是她又犯病了。这样的深渊隔不多时就会出现,毫无征兆,无法根治。

于是他摸出一直藏在裤子口袋里的戒指,打开。都四年了,你也毕业了,可以告诉我原因了吧。

她抬起头,眼神是决然的拒绝。你这是想求婚,还是想套原因。

都是。他说。你总要告诉我的吧,这四年我也没逼你,但结婚前你总要告诉我的吧。

谁说我要跟你结婚。她语气冷漠,但听得出那声音中充满了极力的克制。

突然她又哭起来,为什么呀?怎么就走成这样了呢?为什么一步步走来,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了呢?

他不知道她是在说她自己,还是在说他们。

她也不知道。她只是想哭,想狠狠地哭一场。她或许是在祭奠逝去的岁月,或许是想祭奠他们的爱情。

于是她说,对不起,我是真的不能和你结婚。

他说,是因为你的关系,还是因为我的关系?

她摇摇头,你别问我,别问我行吗。

可是我都已经32了。他说。

那是你,我才22。她说。

这句话换来的是长久的沉默。

许久后,他说,你究竟是不想这么快结婚,还是压根就不想和我结婚。

她说,都不是,我是压根就没打算过要结婚。

然后呢?他问,但是他心里早已凉掉了一大半。

然后怎么,然后一个人继续活啊。

你他妈的是想让我陪你耗啊。他点了一支烟,烟雾瞬间缭绕,使她看不清他的脸。

我没让你陪我耗,是你自己主动要跟我耗。她犟嘴道,她知道,这一次理亏的是她。

那你是要跟我分手喽?他吐出一片云雾,冷冷地说。

是,分手。她也以同样的冷淡回应他。

然后呢,分手后你要做些什么?他的语气近乎愤怒了,他觉得面前这个让人恨铁不成钢的神经质女孩已经触碰到了他的底线,他觉得自己下一秒就将爆发,为此他不得不咬紧牙关努力地控制着自己。

去西藏。她却突然云淡风轻。

一个人?

一个人。

我陪你去不行吗?他的心突然又软了一下,这使他的语气温和了许多。

不。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不想你陪我去。她的语气非常平静,好像全不在乎。这又给这张餐桌带来了长长的沉默。

她又说,我要永远住在那里。

他愤愤地说,你疯了。

在长长的似乎没有尽头的沉默中,她看着桌上那个打开了的戒指盒,里面的小东西闪闪发光,在这个色调黯淡的西餐厅里,仿佛那是唯一明亮的物件。

她的眼角流出一滴泪来,她真的,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要说分手,又为什么要说一个人去西藏,但她只是知道,这些话都是她压抑已久的心里话,她必须说,而且今天,就是最后的期限。

他突然站起来握住她的双手,用着几乎恳求的语气说,别闹了好吗,我知道你心里又难受了,我们什么都不要再说了,你好好平静一下。

然后他牵着她的手慢慢踱出了餐厅。

他一推开餐厅的门,她就感到面前一股热浪袭来,这让她想起这是个炎炎夏日,和无数个炎炎夏日一样,和他们最初在烟台遇见的那个炎炎夏日也没什么不一样。

她心里忽然就有一种感觉,这么多年这么多个日子,其实只是千篇一律的重复,那么人们所谓的生命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他一直牵着她的手在马路上走,也不说话,只是紧紧地牵着她的手。

她知道,他在给她一个机会,一个缓冲,让她收回她刚才的话。这让他们两人都不至于那么激动以至于冲昏了头脑。

可是她被他牵在手里,毫无方向地向前走,余光瞟见两边高大宏伟的城市建筑从身边缓缓掠过,像极了那个炎热的烟台傍晚,在旧洋房林立的古街上,不知名的鸥鸟声声叫着,好似大海的呼唤,那些不熟悉的盛气凌人把她包裹,将她孤立,让她恍惚觉得一直以来,自己其实是一个人在自己的泥潭里打滚挣扎,那是多么痛苦的过去,又是无法抑制的正在发生的现在和将来。

于是她知道,即使他给了她一个缓冲,她也没有办法再清醒了。她将终生在这个泥潭里挣扎翻滚,直到变为黄土白骨。

她不知道他们在马路上弯弯绕绕走了多久,她只知道,最后他们走进了一家宾馆的房间,他反锁门的时候,金属相碰发出了铿锵的声音。

他将她推倒在床上,从下往上脱掉她的衣服,那力气大得惊人,使她无有余力反抗。

他的掌心燥热,压在她的乳房上,使劲地揉捏。他只是觉得他必须这么做,如果他不这么做,他下一秒就快爆炸了。

当他使劲进入她的时候,她感到了钻心的痛。这痛从小腹蔓延,一直蔓延到全身上下的无数毛细血管和神经末梢。他仿佛闻到多年前曾抛弃她的Z口中的奇异味道,那味道浓烈,腥臊,混杂在夏日的燥热里,从舌尖一直抵达小腹的最深处,直到震颤、抽痛。

她甚至闻到了血的腥气,在这个炎炎的夏日,穿过紧闭的门窗,穿过川流不息的马路,穿过高大的城市和低矮的田野,最后被风吹入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潭,与恶臭的淤泥融为一体。

四年了,他一直遵守当初的约定,不碰她的内裤。可是今天,她想不到往日温和如谦谦君子的他也有像Z一样暴烈的一面。

于是她知道,他对她已经没有爱了,剩下的只有征服的欲望。

可是从头到尾,他哪里对她说过爱呢?就连表白的时候,他说的也是,我真的是有一丁点喜欢你了呢。

喜欢,哪里是爱呢?更何况他还只有一丁点喜欢。

她哭了,泪水划过脸颊,停在脸颊与被子相触的地方,并在那里化为一滩冰冷的泪氤。他的口舌疯狂地撩着她的身体,她感觉不到全身的燥热无比,只知道脸颊与被子相触的地方,有一小朵冰冷晶莹的雪花正在融化。

7

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

她开始在电脑上敲敲打打,依然抱着一本本日本文学不放,依然写着那些只有自己才看得懂的各种文字,然后病急乱投医一样地投给各家杂志各个出版社。

她不愿意找工作,只愿意用稿酬养活自己,终于得到了几个专栏邀请。

她没有再找男朋友,偶尔有不错的男子向他表明心意,她却只是说,对不起,我不想恋爱。

后来挣得了一些稿酬,她真的去了西藏。

当火车翻山越岭驶上那座灵性高原时,她看见自己的心,异常平静,异常澄澈,像从未经世事苦难的小孩子一般天真快乐。

于是她决定定居在那里。

父母和亲朋好友规劝的规劝,软磨硬泡的软磨硬泡,却还是无法改变她的决定。最后父亲一摆手说,罢了,她从小就固执,随她去吧。

这好像是绝望中的潇洒: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她在拉萨租了一个干净的房子,潜心写作,写作之余就到处走。

她曾坐在阿里的神山下圣湖边,感受生命的宁静与脱离痛苦。

她曾坐破破烂烂的巴车一路颠簸直到踏上空谷幽兰般的墨脱之地。

她曾站在坍塌的古格遗址前凭吊一个古王朝的盛衰。

她曾在路过的每一个玛尼堆上放上一块白石头并双手合十像每一位信徒一样祈祷。

她曾观赏当地风物里精彩的跳神和藏戏,为藏族人民至今保存的虔诚而感动。

她还看了很多藏地研究的书,写了很多在藏地发生的故事。

可是他们再也没有,再也没有联系过。

有一天,她意外收到他分开后的第一条短信。我下星期结婚,你来吗?

这一年,离他们分开的那一年,已经过去整整5个年头,分开的时间长得已经超过了在一起的时间,是应该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时候了。

手机震动的时候,她正在厕所的隔间里。她换了干净的卫生棉,然后就蹲在厕所里哭,一直哭到小腹抽痛。

那感觉就像许多年前的那场痛,撕心裂肺。

爱情已经入土了这样久,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会痛。

她到底,在痛什么呢?是因为他撕开了她早已愈合的伤口,还是因为这一天他的幸福和痛苦终于不再因为她。可是当初,明明是她自己放弃的呀。

于是她想起自己多年前的领悟,你不知道像我这样的人,要的是什么。

她要的是一场盛大的解脱,是岁月的尽头脱落之后剩下的那场无声的宁静。

她要的是一场无私的治愈,是即使恒久时空溃烂还依然停留在那里的水晶。

她没有去。

那些曾经和现在的伤痕,深深埋藏在岁月的车辙里,被无尽的沙尘掩埋。

或许是她不敢面对,或许是她已经真正地超脱,无欲于世俗。

后来,她又收到他突如其来的短信。我离婚了,又结婚了。

她问,为什么。

不合适呗。

哦。

你好吗?

还好。

他说,那就好。

后来她不再局限于地图上仅偏安一隅的青藏高原,写字之余游览了世界各地,看过了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也在辽阔的东非大草原尽情奔跑过,见过了蓝得像无尽的宝石的印度洋,也造访过南美洲充满历史气息的原始部落。可是她一直,没有去过广东。

她告诉自己,一直没有机会去广东,只不过因为那是一个太平凡的城市,没有著名的景点,也没有可以听懂的语言。

她也一直告诉自己,每个人都有过去,而过去之所以被称为过去恰恰是因为它们回不去。

8

时光如白驹过隙,仿佛只一瞬间,幼稚无知的娉婷少女已蜕变成成熟的知名作家。

这一年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她的书大卖,于是她辗转全国各地开展签售会,把自己累得不像样。

最后一站是广州。这一次她不得不坐上飞往广东的飞机。

她拉起遮阳板从机窗里向外面看去,刺眼的阳光射进机舱,窗外浓浓的云层滚滚,像一片柔软的海洋。

她拉下遮阳板,想起了这些年来的种种事情。

多么多么久了啊,她的文字才算是真正广泛地被大众认可与欢迎。多么多么久了啊,当年那个英俊洒脱的小伙也应长成了她不熟识的谨慎稳重的中年人。

于是一下飞机,她就给他发短信。

我到广州来了,要不要见一面?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主动给他发短信。

他说,好。

他们再次见面的这一年,离他们上一次相见并分离,已过去十个年头。

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她很惊讶。她原本以为他早已脱去了早年的模样,变得衰老沧桑或大腹便便,却没想到,他几乎还是当年的模样与身材,只是老了,但她还是第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

他早已褪去了青春的棱角,额头与眼角也增添了许多皱纹,可他还是他。她第一眼见到他时就知道,他还是那个他,没有变。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向她走来,停在她面前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笑了笑说,你还是那样,一点没变。

怎么可能一点没变呢?从22岁到32岁,十年的时光经历了多少坎坷与艰辛,奋斗与苍老,脸上的皱纹从无到有,皮肤的质感由紧绷到松弛,目光由年轻的锐利变得温和,脸上也因为长期住在高原的缘故有了两晕淡淡的高原红。怎么可能一点没变呢?

可是他说,你还是那样,一点没变。

这句话不是客套,她从他眼睛里看得出,他并没有在客套,反而透着深深的伤感。

他们选了一家咖啡店喝东西,坐在最靠窗的位置。

他说,这么多年你的习惯还是没变,总是喜欢靠窗。

她笑了笑,有些尴尬地说,是吗。

点单之后,咖啡上来之前,他们一直无话,空气沉默得快要滴出水来。他们彼此都低着头,时而抬起头来看对方时,却发现对方也在同时抬头看自己,场面十分尴尬。

她有点后悔发了那条短信。

她原本以为,已经过去十年,当年的棱角和冲动都早已磨光,大家都成熟了这样多,想起以前的事情就该像说着某某明星的八卦一样闲散随意,如同茶余饭后的插科打诨。

可是她错了,面对眼前的这个男人,她说不出一句话来,也想不出有什么话要说,因此只是长长地沉默着。

……

他终于开口了。这些年我一直看你的书,关注你的微博,看到了你的进步,很替你高兴。

谢谢。

……

还记得第一次请你吃饭时,你穿个睡裙就出来了,当时我真是觉得你放荡不羁,后来看了你的书,才发现你骨子里就有这种游离的气质。

呵呵,是吗。

她在咖啡里加了一颗糖,用勺子轻轻搅拌。勺子划着杯底,发出哗哗的声音,很微弱。

……

他清了清嗓子。你最近看什么书呢?

《春雪》。

还是三岛的?

嗯,这本书从18岁到现在看过好多遍了,还是喜欢,每一次看都有新的收获……

两人突然又不说话了,仿佛18这个数字是一个禁忌,他们刚才不小心触碰到了这个禁忌,两人都心颤了一下,所以现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又笑了笑,然后埋下头把咖啡端到嘴边。

我还记得当年你非说三岛由纪夫写的是黄书,我还因为这个打你呢。

他也突然笑了。我那不是为了逗你开心吗?

结果其实是惹我生气。

是啊,当时我哪知道你那么较真啊,居然还动起手了,哈哈。

……

他再次打破寂静。你现在生活还好吧?结婚了吗?

没有……你,你太太好吗?

唔,我又离婚了。

哦。

……

半晌,她听见他嗓子里近乎带着颤抖,面前的这个中年男人极力控制,不让自己失态,可是他也听见了自己话语里的颤抖。

他说,是啊,错过了你,就再也遇不到合适的人了。

他朝她看去,见她埋头不起,就问,怎么了啊?

过了一会儿,她慢慢抬起头,双眼下挂着两行明亮的泪痕。

他愣了一秒。

他仅仅只是愣了一秒,然后起身到她面前紧紧地拥住了她。

窗边的这一桌静默无声,她任他紧紧地拥她在怀,刹那间感觉像是回到了十八岁。

十八岁,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年头啊!十八岁以前,从没有十八岁。十八岁以后,再没有十八岁。

她记得十八岁那一年,海鸥掠过金色的沙滩,烟台并不干净的海水汹涌而来,给过她一场盛大的海风。

她记得十八岁那一年,拥挤的西羊市街头,那抬头可见的灯火璀璨的鼓楼,是一泓沁人心脾的温暖。

她记得十八岁那一年,下着蒙蒙细雨的成都万达广场,走过的衣衫褴褛的拾荒者,他们的口袋里提着生活的补给,而她正等待着她的幸福……

那些全部都是,他与她的记忆……

她只记得她最后,几乎是狼狈得落荒而逃,连搁在桌子上的墨镜也忘了拿就匆匆挎着包离去。

9

签售会结束,她匆忙返回拉萨,回到了熟悉的小屋。

她不敢给自己留半分空想的机会,于是她疯狂地阅读,像饥饿的人扑在一块香喷喷的面包上。

可是他的音容笑貌,却再也无法在她的脑海中淡去。她夜夜失眠,实在无法看进去书的时候,就枯坐到天明。

你知道从黑夜枯坐到黎明的感觉吗。

仿佛给各自都留了一段思考的时间,他的短信来了。

你的伤好了吗?

什么伤。

我是说你心里的伤。十年前你不就是因为那块伤跟自己过不去也不跟我在一起的吗。那现在呢,它好了吗?

伤怎么会愈合呢,只是住在拉萨,让我不那么难受一些。

他说,我想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忘不了你。其实并不是想过,那天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时就知道,这么多年我结婚又离婚,最爱的却还是你。

所以呢?

不管你的伤会不会好,我都要陪着你,这一次我绝不会放开你。我马上来找你,等我。

就像十四年前那个从甘肃麦积山匆匆忙忙回西安的青年,在QQ上央求她陪他吃饭时一样说,等我。

她把他的短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泪如雨下。明明已经人到中年,却还是像个小女孩那样,坐在床的中间,仿佛孤立无援,没有可以用来依靠的东西,只能面对着软弱的空气哭泣。

她仿佛觉得那一刻就是世界的尽头,多么美好,又多么悲哀。

他从广东飞来拉萨,与她住在一起。

十年了,也曾愤恨过哭泣过,也曾与别人同床共枕,直到再次遇见你的第一秒,却还是义无反顾抛开一切来到你身边。

再一次肌肤相亲的时候,他竟似婴孩般嚎啕之泣起来,天真如阮籍穷途之哭,为那错过的青葱岁月、玉粉年华。

他说,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原是有多么爱你呀。

她笑了。

直到年少不再时,才敢说爱你。

黑颈鹤掠过辽阔的青藏高原。

高远的蓝空透彻晶莹,奔腾汹涌的雅鲁藏布江泛起节节浪花,山坡上高高低低的翠绿针叶林似安全的屏障,四处五颜六色的经幡迎风飘扬。

远处草坡上,一个身穿藏袍的男子正扬起手向天空抛撒洁白的纸风马。风马起舞,像美丽的梦想。

她走在绿油油的草场上,芳草萋萋。

她身穿一条延到脚踝的大红色长裙,裙裾在猎猎的大风中向后翻飞,如美丽的蝴蝶草上翩翩起舞。

她的身旁,是笑靥如花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