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花橘子洲
2015-05-06张占福
张占福
坐在过道边,不便透过舷窗看云。百无聊赖,取出座椅背兜里的报纸随意翻阅,目光被一篇《陌上花开》的文章攫获。照例是讲五代时吴越王钱镠思念归宁的夫人,情不能禁,派人捎去一封书信,一封只有九个字的书信——这桩千秋韵事。也照例是拿“陌上花开,请缓缓归矣!”这九个字说事;但能循情究理、曲尽柔肠演绎成一篇三千余字的曼妙华章,不得不打心底里钦佩作者的才华。收起报纸,思绪仍在春野阡陌上飘逸。
走下舷梯,周身的毛孔不自觉地张开,呼吸迎候已久的热情。黄花机场环抱在起伏的绿荫中,时近中秋,湘楚之地纵暖也不似三春花发吧?不啻,从黄花机场乘坐大巴前往长沙市区,在两条长街上又见这身姿瘦弱,枝丫收敛,盛情怒放的花树夹道相迎。湖南别称芙蓉国,这花树莫非木芙蓉?
我们在长沙有一个上午的空闲,在首选的岳麓山和橘子洲两处景观中,我和同行的老刘一致选定去橘子洲游玩。去看橘子洲仿佛是沉积在心底的一个约定,似乎无关风景。从长沙的城市地图上看,橘子洲像一艘长船嵌入江心。这“船”的宽阔远远出乎想象,林木楼舍,阻断望眼,全然忘乎是在江渚之上。我俩顺着林间曲径,边走边看。蓦地,清甜、暖润的香气触动鼻息,牵动思绪。凝神搜寻,目光定位在一树桂花上。一坠儿一坠儿细碎的花儿悄没声地从枝叶间露出笑脸。每每香息渐浓,着意搜寻,近处肯定有一棵桂树,一树金桂,或是银桂。金桂温婉,银桂腼腆。停下来,嗅一阵子花香,桂花的芬芳中有种说不上的亲切。
随着笑语声,电瓶车的影子从左侧较宽的路面一闪而过,眼前豁然开阔。草地上,或三五棵、或六七树同科目的花木小聚一处。树下落英无声,枝头花语盈盈。喜见昨天初见的那种花树,特显眼,除红色、粉色之外,还有白色的,或浓妆艳抹,或素面朝天,在慵懒的阳光下,流泻几多任性与轻漫。桂树让人想到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淑女,典雅、温婉;此木能够读出更多现代、时尚的元素。我俩停下来,看一对拍摄婚纱照的年轻人,拣拾树下的落花,在草地上连缀成“心”形图案,用“心”创意,在镜头前摆弄出种种造型。这功夫,一位园林工人推着手推车经过。我紧赶几步,相跟了一段路,终于鼓足了勇气招呼道:“天这么热,您辛苦了!”
推车人放慢脚步,偏过脸看看我,连声说:“还好,还好。”
我介绍说,我们从内蒙古来,那边已经雾冷霜寒,叶落草枯;这边依然赤日炎炎,花红柳绿。
“内蒙古——我去过那里。”眯缝着的眼睛从纵横交错的皱纹间张开,明显一亮。赞叹说,那里的天气凉快,羊肉特别好吃。
“这边的好多花木,我们那边都没有。”我俩边走边聊,随见随问。
于是,有幸得知那开得最为坦率的,是紫薇,又名百日红;那在草地上连起爱“心”的,是木芙蓉坠落的花朵——我错以为是扶桑;老刘不予认可的,就是石榴,反季开花的石榴。靠近江岸的路畔,那种枝梢金花争艳、间或点缀小灯笼样果壳,颇显张扬的高树,让我领教了“南腔北调”的困惑。
“楠树?”楠木之外还有“楠树”——我思忖。
“不是的。”推车人晃着脑袋,重又复述了一遍。
“楝树?”
又是摇头。
我也只好摇头。
等候在岔道口上的老刘用另样的眼神看着我,笑说道:“男人大多数对历史人文感兴趣,像你这样贪恋花花草草的真还少见!”顺着路牌指向不到百步,一池花草欣然相迎。花池前横坐一块米黄色的长石,立面上镌刻着毛泽东手书《沁园春·长沙》,描了朱漆的字迹从斑驳不平的石面上浮起。花池用红砖立砌,圆形,直径不足五米,池面略略盈出地面。红的、白的草花星星点点地张着小嘴,似与我俩一起默诵。“写得真好!”老刘自顾自地点点头,咂咂嘴唇。是啊,一处景观能够成为名胜,往往离不开人文。仔细端详落款的时间:一九二五年十月十六日。八十八年前,头顶的苍天,脚下的大地,身边的江流,眼外的山麓,曾见证毛泽东这位世纪伟人的家国情怀。
洲上居然有湖。湖面几亩见方。花草、树木、白石、仿木围栏、玉色拱桥、方亭翘
角……宁静、清晰的倒影,蒙蒙的天光以及水边一片片清润的莲叶,莲叶间几茎清甜莲花,仿佛时光无言的咏叹,给这镜子般的湖面平添了几分内秀。湖水如此清澈,无疑与江水同源。目光移开湖面,蓦然看到一片白茫茫的水光,一角长亭端坐江边。横梁上悬一黑色木匾,上书四个篆字,细辨是“朱张渡亭”四字。亭前双柱有联,行草体,同样是黑底绿字。一柱上是“渡口忆朱张抵掌纵谈千古事”,一柱上是“洲头看云水凭栏醉写一江秋”。读亭前木牌上简介,知“朱张”指宋代朱熹和张栻。朱熹是宋理学家的代表,张栻不知其谁?自愧孤陋寡闻之余,惊诧这片洲渚——人文原来如此深厚。
长亭内,一位肩平背直、须发斑然的老者指点江岸,在为两个学生样的年轻人讲说。见老者转身欲行,老刘上前颔首问好。
“刚才,我们在后边听您讲话,听出来您是个大学问家。想跟您请教一下,这张栻——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您老千万不要介意!”
老者瞅瞅老刘,又看看我。先问我俩从哪里来,然后像是谅解了我俩的无知。介绍说:这张栻么,是湖湘学派的代表人物,是真正的大学问家;不然,朱熹不会从福建远足千里专程前来长沙造访,与他切磋。当时,张栻在岳麓学院讲学,据传有上千弟子。朱熹与张栻在岳麓学院讲经辩理,那就好比两个顶尖的武林高手切磋技艺,前来求师问道者络绎不绝,以至有“一时舆马之众,饮池水立涸”的盛况。老者介绍,张栻的知行观很超前,当时他就有“行重于知”的观念,倡导躬行践履。后来的王夫之、魏源、曾国藩、谭嗣同、黄兴、蔡锷、毛泽东等诸多湖南名人都受他的影响,重视经世致用,坚信实践出真知,以至有近代中国“中兴将相,十九湖湘”之说。
老者双颊露出骄傲的神色。
离开朱张渡亭,缘一条砖砌的人行道,穿越一片幽静的竹林,眼前呈现另一番景致。橘子树像一个整齐有序的方阵,一排十数株,沿着水泥路漫开,偶或一棵高大的果树抢过视线。硕大的果实隐在枝叶间,像在思考什么,颜色比橘子深碧。我和老刘抬头打量了老半天,就橘树的同科果木与果实形体在脑海里搜寻,恍然想到是柚子。边走、边看、边想,橘子黄熟时,绿叶间亮起一盏盏小灯笼,那该是多么温馨、曼妙的景象。老刘从树下拣起一个橘子,掰了一瓣让我品尝。滞留在舌尖上酸涩,彻底地搅乱了空气里弥漫的清香。
橘林在突兀矗立的堡垒一样横亘面前的建筑体下停住了脚步。路转景移,一张熟悉的面容映入眼睑,从侧影慢步走向正面,从正面走向另一侧,不同的视角,不变的神情与风采。这是我有生以来亲见的最为壮观的雕像。之前,我在一位朋友的QQ相册上看到过她在这座雕像前的留影,以为雕像坐落在哪座名山中,劈山凿岩而成形。伫立雕像前,恍若读出了“青年毛泽东”嘴角边隐含的自信,目光里闪烁的坚毅,额头上凝固的真知灼见,发际间蓄积的思想风暴。清俊、平和的面容上激荡着“挥斥方遒,粪土当年万户侯”的豪迈气概,隐忍着“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悲悯与沉郁。在为老刘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忽想:创意者的初衷,是雕造一座历史的记忆,还是单纯为了造作一处奇伟景观?游客频频留影,是出自心中的敬仰之情,还是仅仅为“到此一游”而存照?
热浪逼仄,汗液顺着睫毛流淌,眯湿了眼目。感觉鬓发贴面,面颊潮红;感觉汗气蒸透了后背的衣衫;感觉阳光无所不在。
橘子洲头像一艘巨舰的船头挺进江流,问天台是其壮阔的甲板。看到“问天台”三个字的第一眼,我想到的是屈原,想到屈原的《天问》。两千多年前屈原向苍天提出三百多个疑问,是在汨罗江边?恍然省悟,当年毛泽东独立寒江,“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问的是“天”,是要苍天来做答!
伫立洲头。
江面平静,辨不清水流的方向。望去水气迷蒙,全然不见百舸争流的景象。以至许久,连一只游船都不曾闯入视野。陆地飞速地不断跃升,已使船运时代江面樯帆林立的盛况成为永久的历史。微波揉皱了一幢幢高楼在江心自恋的照影抑或探寻的倒影。恍惚间,时光的碎影从迷蒙的波光间泛起——眼前浮现仰天长啸的身影,望江慨叹的身影,茫然奔命的身影,有长袍,有短褐,有肉坦,剑指长天者有之,怒发冲冠者有之,奔走呼号者有之,哭天抢地者有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漫江碧透”的清丽江波中,闪烁刀剑的寒光;“万山红遍”的美好秋色里,隐含血色的惨烈!
抬头,群峰叠翠的山麓映入眼帘。
瞅着望江沉思的老刘,想说“自有史以来,问天者、问道者口传书载不乏其人;问花者,其志虽微,然必将大有来者!”没说出口。
忍不住偷笑。
(责任编辑 杨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