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短篇小说)
2015-05-06娜仁高娃
娜仁高娃(蒙古族)
灶台旁躺着一只羔羊,那是母羊哈拉扎生下的。七个月前,哈拉扎被洪水卷去了,于是她就把羔羊也叫哈拉扎。羔羊长大了,却习惯睡在屋子里。四只小刺猬挤在灶口上,偶尔相互挪腾一下鸡蛋大的身子。初冬时节,灶口需要燃火,但是哈布尔不知道将这几只刺猬往何处驱赶。
“豁了黑哒(可亲的),你教会我太多了。”哈布尔对着哈拉扎说。这是第三个夜晚,哈布尔没有在炕头睡觉。羔羊抬起浓密的睫毛冲哈布尔看了看。炕脚摞着一堆碎瓦当,哈布尔拾起一两片来看。这些瓦当一面雕着禽鸟鹿獾、云彩,有些还染了色。
“废墟中什么都没有了,唯有废墟。”哈布尔自言自语着欠起身,把斧头放在小桌上,又点了一根蜡烛,这样屋内的光线稍许明亮了,墙壁上的影子重叠着摇曳。哈布尔站到炕头上,手持斧头。这时,她听到火车轮与铁轨碰撞的嘎嘎声。她歪着脖子等待嘎嘎声销声匿迹。一会儿深夜恢复宁静,她纹丝不动地站了许久。过去三个月里,她总感觉有什么趁她熟睡后从她门前走过,有时候还会到她窗前。
哈布尔开始敲击墙壁,随着轰轰的击打声,一茬茬土渣掉落下来,屋里立刻被浮荡的尘土填得满满的。土炕上的一切铺盖被她卷到屋外去了,炕面也被她用头剖膛开腹。那些堆成小山的瓦当便是她从土炕内掘出而得的。等天亮了,她便要将它们送回原先的地方。
哈拉扎咩咩唤几声,伸长腰身,嘴刚好触到灶口的小刺猬身上,哈拉扎猛地向后退去。
“哦哒,豁了黑哒,没有嗅过母奶的家伙鼻子没个尺寸。”哈布尔丢下斧头抱起哈拉扎坐在炕沿,她感觉有些昏昏沉沉的。
哈布尔居住的这个地方名叫乌拉日格公社,坐落在鄂尔多斯库布齐沙漠东角一片从北向南的缓坡上,在过去的三十年间,这里的人陆续搬离了此地,如今只剩下哈布尔一个人,一个五十出头的女人。
四百年前,三世达赖喇嘛途经鄂尔多斯,并为这片原野诵经洗尘。从那以后,鄂尔多斯高原便有了众多佛教信徒。八十多年前,一位名叫杜尔吉嘎玛的格苏贵(喇嘛称谓)修建了乌拉日格佛塔,并点亮了一盏长明灯。五十年前,佛塔被毁,长明灯也被遗弃。负责点长明灯的喇嘛是哈布尔的养父,他住在塔旁的小屋内,常年读经书,并为周围的牧人看病。这位养父脾气温和,从不对任何人发脾气。塔被烧毁的那天,他站在小屋外抱着哈布尔,静静地看着塔顶宝盖被一团浓烟包围。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去阻止,他甚至都没有到小屋里取他的经书。塔顶标志着日、月、火焰的雕塑在火焰中一点点地掉落,塔身正面盾形小龛内的达赖四世的画像也被浓烟吞没,这个小龛的俗称是眼光门。后来,塔变成一堆灰烬,人们也散去了。
那天夜里,这位养父带着哈布尔离开了那里,直到八年之后回来。
“我的养父呢,是一个瘦瘦的老头子。回来的第一天便去看塔,去看那些早已被杂草围拢的佛塔废墟。哎哒,全是杂草。”
一阵嘎嘎声,羔羊微闭的眼瞪圆,惊疑地伸长脖子。
“铁虫啦,怕什么?他们不会到这里来的。”
乌拉日格塔被烧毁后,人们捡走塔砖和小屋瓦当,当作砌墙,搭猪圈牛棚、井口的材料。哈布尔养父回来后的十多年里干的唯一一件事情便是把这些流失的砖瓦找回来。他的举动是不被理解的,甚至惹来别人的奚落。这里偏僻,住着七十多户人家,家家户户门口都备有石桌。那些年,石桌上没少诞生过关于哈布尔养父疯掉的传闻。然而这位养父从不为自己的行为做任何解释。在生活中,一个人一旦把该讲的话都讲完了,那么除了缄默,便是谎话连篇或者谩骂诅咒。这位瘦弱的中年男人选择了缄默。十多年里,他从别人家的猪圈、鸡舍、羊圈、茅厕、地窖等地方拾捡了几百块儿砖瓦。那些砖瓦中有的是嘛呢石,镶着六字箴言,有的是他过去住过的屋舍滴水檐碎片,上面雕着图案。有一次,他从雨水冲塌的地窖里捡回来一摞碎砖,他将那些碎片儿拼在一起,叫哈布尔看,哈布尔看到了一幅佛像,他说:“这是莲花生像,喇嘛匠人一手雕琢而成的。”
好多次,这位养父为了清理砖瓦碎片上的各种粪便要花去很多天时间。有时候他也会找到完整的砖瓦,这种时刻他特别开心,他那张棕色的脸上不但会露出笑意,还会说出一些令哈布尔感到惊讶的话。偶尔,他也会犒劳自己一番,喝两杯金骆驼酒。但他不胜酒力,喝两杯便有了醉意,这个时候他往往变得滔滔不绝。他会讲很多传说,也教哈布尔读经文。当然,等他酒醒了,他又会迅速隐入他那沉默不语的世界里。
哈布尔的小屋窄小逼仄,白灰刷过的墙壁上蒙着一层灰暗。虽然屋外月色通明,屋内点着两支蜡烛,但却浸透着一股无法驱散的浑浊,给人一种仿佛住在长满苔藓、冰水滴答的山洞里的感觉。门窗上的灰色卡其布帘子从屋顶一直垂落至墙脚,像是两条硕大的、吊在半空中的女人裙摆。
哈布尔早已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养父将寻得的砖瓦带回家里来的,总之当她发现的时候已经有一小堆了。
“墓穴中的黑是被盗墓者挽救到光明中的黑,而在这里,有人却把光明送进了墓穴中。”这句话是哈布尔养父临终前留给哈布尔的话。他没有嘱托什么,但是哈布尔明白养父在讲什么。
哈布尔继续用斧头敲击墙壁,墙皮脱落一点,被烟雾灰尘熏黑的椽子上扑簌簌地落下尘土来。几只蜘蛛循着几条细长的丝,踩着碎步摇晃逃去。哈布尔顿了顿,抬头看了看脊檩上的燕窝。
“豁了黑哒,已经有几年没回来了。”
很快哈布尔敲出一个小眼儿来,她找来手电筒,从那个眼儿向里照。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清。她掰墙皮,掰下一大片,一幅由青砖图案组合而成的四世达赖的画像终于显现于眼前。
哈布尔倒吸一口气,双手合掌有些惊骇、有些激动地站着。她那张晒成棕色的、没有任何胭脂抚慰的脸上一对儿温和的眼睛里闪着泪花,她的嘴唇猛烈地抖动着,眼睛期待地向周围扫了一圈,此刻她多么需要一个人与她交谈几句呀。她退后几步,手紧紧捂着嘴,似乎只要挪开手,她便会发出惊呼声。她低头,手握在一起,安静地想起养父来。想起养父一点点地凿开墙壁将画像藏进墙壁的情景来。为了不让人发现,她的养父选择在夜里行动。他用厚厚的黑帘子将门窗遮挡好,让哈布尔持着蜡烛站在一旁。凿洞的工具是一把镰刀和一柄小刀,他不敢用斧头,怕发出敲击声。
在过去的三十年间,哈布尔唯一坚持不懈地做的事便是学着养父从众多被遗弃的房屋废墟中拾捡佛塔的残瓦破砖。因而,她熟悉这里的每一寸泥土,每一株小草,每一块儿石头的模样。在她眼里,这片人迹罕至的地方便是一个宇宙,一座硕大的祭台。突然间,一股烧焦味弥漫开来,呛得哈布尔睁不开眼,她匆忙拍拍身,好似抖落一身烧红的鳞片,令她心里生疼。不过很快她明白这种烧焦味只涌动在她心里,屋里空荡荡的,一缕烟尘都没有。
哈布尔吹灭了灯走到外面搭好的帐篷内躺下,哈拉扎跟过来倚着主人也躺在一旁。高空里,满盈盈的月洒下乳色光芒,照得万物染了一层银白。哈布尔平躺着,帆布帐篷多处打着补丁,在过去收割季节时,帐篷用来住宿。已经有十多年没有收割了,帐篷搁浅在仓房内,任虫豸啃噬,已经很破旧了。
陡地,一片影子从帐篷上面闪过,又一片。接着很长时间没了影踪,许久后传来一阵沙沙声。哈布尔立刻明白是出去觅食的狐狸夫妇回来了。
四年前,哈布尔发现一对狐狸夫妇将窝安在公社北侧牛圈内,生了三只黄毛小狐狸。她多次见到,阳光下三只幼狐像三颗火球似的追逐。那个样子哈布尔很喜欢。两年前,狐狸夫妇又生了三只黄毛狐崽。后来,狐狸队伍越来越庞大,还抓去哈布尔三只羊。这让哈布尔着实伤心,她在羊尸体上涂了毒药,灭掉了两只幼狐。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在白天里见到狐狸夫妇。
村东有条河,河流早已干涸,有人曾在宽展的河床地采石,留下深浅不一的采石坑。沿循河道往南走五里地,有一座高桥,桥上铺着铁轨。夏天,哈布尔赶着羊群到那里放牧。那里有一片槐树林,每当火车驶过时她都会藏在树后面。她不记得有多久没见过人影了,对她来讲,去见任何一个人都是极其恐惧的事。她的养父离世后,她从未离开过这里。早在二十年前,河道发洪水,洪水冲上岸,冲塌一大片屋舍,好多人随后搬离了村子。
也不知怎么入睡的,哈布尔被一阵凄然的音乐吵醒。她走到帐篷外,天还没有亮,她看到三辆车从河道那里驶过来。领头车上竖着一枚引魂幡。哈布尔迅速把帐篷收罗起来,扔进仓房,自己则躲到羊圈内。这几年,凡是回来的村人都是来送葬的。他们安葬了逝者后总要来看看哈布尔,这让哈布尔很难为情。
没出她所料,太阳升起时送葬的人到了她屋外,有人推门进去,一会儿出来,剩余的人也进了屋,一会儿出来。没多久,人们走了。哈布尔到了新坟前,原来是她的一位老师逝世了。她捡来三块鹅卵石放在坟前,磕了三个头。
哈布尔走到一排被遗弃的土屋前,从这里向北望去,天边滋生着一朵朵石头云,云下沿着缓坡全是无处隐匿的屋舍废墟,鳞次栉比。所有人家屋顶都坍塌了,所有人家的院墙都有豁口,所有的树木都是立在土壤上的残肢断躯。初冬节令,这里却没有血色枯叶凋零。秋天在这里,单薄如贫民,没有丰腴的体魄。唯有杂草,以及杂草中觅食的几只羊,牵动着一丝丝、类似于活气的韵味。哈布尔站在那里,像一个战争结束后的幸存者行走于炮火洗礼后的村庄里。此刻,她是独行侠,一个行走于热土上的火热生命。曾经多少次刨挖过这些残垣断壁,她已经忘记。唯一确定的是,这些废墟中没有一块儿砖瓦是佛塔的。这一点让哈布尔有种莫名的自豪。她认识塔砖模样,好比任何一个年迈的人都认识自己幼小时候的模样一样。
这一天上午,哈布尔终于从墙壁内凿出二十七块塔砖,她将二十七块贴在一起,四世达赖的画像便呈现于眼前。她将塔砖包入红布放在躺柜上。
“请您原谅我的笨手笨脚,我虽然不是很老,但我的腿脚却因您而有些不听使唤。明早,赶着太阳我要将您送回您的家。您在这里,在这个隐蔽的角落里被藏匿了太久了。本来是阿爸要亲自将您送回的,可惜,他早已不在这里了。”哈布尔默念着,点了三炷香。
哈布尔想起,当初她的养父从一户人家地窖口刨出四世达赖的画像后,专门用喇嘛袍子裹着背回了家。画像多处被损毁,持金刚杵的手几乎无法辨清了。但仍能可辨画像身袭金黄色喇嘛袍、头戴遮耳大脸毡帽,盘腿而坐的模样。在历史上,这位四世达赖喇嘛是唯一一位蒙古族达赖喇嘛。
到了下午,哈布尔清理好了所有砖瓦,并分了若干小组包扎好。为了赶在选定的吉日前清理好砖瓦,这些天她忙得头昏脑涨的。
黄昏时,哈布尔和羔羊哈拉扎走到外面。她拿着煮玉米,一颗一颗地抠着吃。
一轮残阳在天边低沉,哈布尔缓步行走着。一群野猫噌噌地在草间窜逃,速度很快,像是被巨大的手扔出去的镰刀,触到草梢头,嚓嚓地不见了影踪。哈布尔坐到土墩上,晚霞刚好落在她脸上,染了一层金黄色,这使哈布尔显得端庄而优雅。一截玉米棒被她慢慢抠得瘦了一圈。她坐的这道墙是公社小学院墙,这些年每当空闲时,她总要来这里坐坐。好多好多年前,她也这样坐在这里,不过那时不是她一个人。在她心中,这堵墙温婉而夯实,如她记忆中的爱恋。是的,她爱恋过。在她十七岁的时候。男孩比她大三岁,一个习惯用木头制造出桌椅板凳的人。她很喜欢他,他也喜欢和她在一起。可是,突然有一天男孩不辞而别。后来得知是因为她养父。在村人眼里,他那拾捡塔砖的举动,分明是被魔鬼缠身,被神诅咒了的行为。这种人是有邪气的。
想着想着,哈布尔不由联想到公社西越来越多的坟墓来。墓穴中的黑,该是一种冰凉的黑。只有黑暗中,人才会真实地看到自己。或许,唯有在那里,人才会想起曾经轻易地丢弃的一切。
夜色渐深,寒风袭人。幽暗中传来一阵尖锐的鸟叫声,那是胡哱哱在叫。河槽那边传来另外一种鸟叫声,以及一连串鸟翼打着草尖飞落的声响。
男孩不辞而别后,哈布尔再没有恋爱过。这倒不是她拒绝恋爱,而是她选择了放弃。在这里,女孩子可以到佛塔前,而女人是不能的。女孩和女人之间的区别就是“是否为处女”。在这片被喇嘛教浇灌得圣洁的土地上,女人的纯洁与否要依据这个。一个女孩子可以进入佛堂里,而一个女人是不能的。同样,一个女孩子是可以去触碰佛塔,而一个女人是不能的。因此,五十出头的哈布尔还是一个女儿身,这一点使她感觉自己一直活在一种春色盎然的境遇里。
美丽境遇。
哈布尔叹了口气,手摩挲着哈拉扎的脖子,说:“咱去看看佛塔。”
哈布尔向北沿着缓坡走了很远的距离,乌拉日格佛塔就在坡尽头平整的空地上。越靠近佛塔,她走得越慢,脚底也踩得很轻,似乎走在别人梦里,唯恐惊醒了谁。当初,她养父辞世后,村里开始流传阿拉姆斯(妖魔)的传说。说是,每到没有月亮的深夜,一只浑身黝黑的阿拉姆斯便从塔废墟里钻出来,它是来寻找摧毁佛塔的罪人。有的还说,那便是哈布尔养父脱胎而来的。后来村里一位曾经烧过佛塔的男人,一夜间掉光了身上的所有毛发。从那之后,村里人更加确信关于阿拉姆斯的传闻。
而对于哈布尔来讲,阿拉姆斯不是妖怪。
哈布尔走了一段距离,脚底的沙子随着她的步伐发出声音。月色下,土墙忽而一阵黑忽而一阵白。比起白天,村落废墟显得拥挤、肃穆、夯实,似乎没有什么能破坏它们。它们是一段时光的立体墓葬,而哈布尔则是这座墓葬的石碑,一个会呼吸的石碑。
没一会儿,哈布尔到了佛塔前。
幽暗中,一座矮矮的、敦实的方块出现在哈布尔眼前。这是哈布尔耗费几个月时间砌好的塔座。她本想在塔座上建造高高的塔身,可是她发现拾捡回来的砖瓦数量虽然众多,但多数残缺不全,根本无法搭建她心目中的塔身。而她又不用别的砖,所以她决定在塔座上建造小小的塔身,把画像镶在里面。
哈布尔立在那里,像多年前她养父那样,无声,亦无息。羔羊跳上塔座上,又跳下来。哈布尔保持着纹丝不动,保持着心中默认的、不触犯某种神域的敬畏之距,站了许久。
羔羊绕着塔座跑了几圈,并且来回嗅着,好似在寻觅什么。
“哈拉扎,我的孩子,你在找青草?和我一样,你总是在拾捡,从大地的腹中拾捡属于你的一株青草。”
哈拉扎听懂似的咩咩叫几声。
“这么说,你信了?”
“我也信。”
也许黑夜令哈拉扎感到恐惧,它接二连三发出一种胆怯而无助的呼叫。哈布尔抱起哈拉扎,向家里走去。
走了一段距离,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跑步声,哈布尔停下向后望去。什么都没有,她继续走,又听到跑步声,她再停下,脚步声又隐去了。
“哦哒,豁了黑哒,我在这里呢。”哈布尔继续走着,她任脚步声一直跟着自己到了屋里。当她进屋时,一股风紧贴着她挤进了屋里。她点了蜡烛,烛芯猛地摇晃着,许久后才站直。
哈布尔想起她养父说过还有一串儿檀木佛珠藏在屋椽子间。椽上枕着密密麻麻的竹芨儿,本该是金色芨儿草,如今早已败了色,变得灰白一片。哈布尔伸过手去,丝丝拉拉的蜘蛛网缠手。屋梁子上还沾着燕窝,周围糊着鸟粪,斑斑驳驳的。
“我的孩子们,有多久没回来了。”哈布尔不由叹息道。她想起以往每到夏天总有一对儿夫妻燕,忙着衔泥、插麻,将拳头大的窝捯饬得舒适而结实。
“哦哒,豁了黑哒”,哈布尔发现燕窝里躺着一枚鸟蛋。她放在手心里爱怜地看着,吹去灰尘。
“啊湿——这是怎么回事?没有孵出来?”她仰起脖子盯着窝,回想着多年前的某个夏天。不过,无论如何她都不曾记得有什么异常。她把手伸过去,慢慢摸,最后揪出一串儿佛珠来。让她感到惊讶的是,佛珠如新,除了缠着麻丝外,什么都没有变化。顿时,她好像明白了一些什么。她蹲坐下,悲伤地盯着屋内某个空间。
哈拉扎醒来,似乎很惊讶屋内这个时候还有烛光。它懒懒地站起身,走过去用鼻子蹭了蹭主人的膝盖,并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串儿嚯嚯声。
“醒了?你看我找到了什么?”她说着把鸟蛋给哈拉扎看,哈拉扎慢腾腾地嗅了嗅。
“还有这个,阿爸的。”哈拉扎又嗅了嗅,回到刚才位置上躺下了。
突然,灶口里传来细微的摩擦声。哈布尔去看,四只小刺猬不见了。黑黢黢的灶口里什么都没有。
烟囱,通往最远境域。哈布尔的养父曾这样告诉过哈布尔。
“阿爸,你走了?你回来是要我找到珠串儿的?”
屋里沉静,没有谁来回答哈布尔的问题。
从哈布尔小屋到塔座那边需要走三里地,哈布尔来回走了十多趟才将屋里所有的砖瓦送到目的地。天气温润,是初冬难得的晴朗日子。哈布尔捣碎土墙疙瘩,又挑来水,用铁锹和泥,这种活儿她相当熟悉。她在脑海里已经想好怎样把画像镶在最尊贵的位置,怎样搭好盾形佛龛,怎样把破损严重的砖瓦用在不起眼的角落。她独自忙碌着,用抹子抹泥,用铁丝勾缝儿,袖子撸得高高的,头巾缠得紧紧的,时不时对着手心唾口唾沫。当一座小小的塔身终于落成后,她才疲倦地停下来。她走远几十步距离,回头向佛塔望去。佛塔模样比她想象的还要理想,虽然只有一人高,整个塔形却像一枚硕大的玉玺。
最后,哈布尔将佛珠和鸟蛋放在画像前。
已经是傍晚了,夕阳烧成一轮快速跌落的车轮,举目望去,大地上到处是被拉长的影子。贴着地面闪着金色的光芒,风吹过来,影子摇晃起身子来,似乎正在寻找能发出声响的喉咙。
哈布尔一手拎着铁锹,一手拎着哐啷作响的铁桶向家里走去。她脸色憔悴,但神色安静。她不去看周围毫无生机的、深不见底的破败景象。她也不去看天空中旋飞的鸟群,更不去看河槽那边被夕阳照得金黄的草甸子。她身后,曾孕育了一代人、创造了一代神话的,如今却被人们淡忘的地方安静地目送着她。
灰白的沙子上,印着一溜歪斜的脚印,那是哈布尔的。也不知道有多久没有人踩过这条路了,沙路光秃秃的,不见任何踪迹。路边杂草相缠,树与树之间挂满晶莹的蜘蛛网。有几朵不起眼的花,从草丛间探出脑袋,猩红,又瘦弱。
此刻,哈布尔的脸上无任何表情。她安详、镇静、僵硬,好似活过了几个世纪,活过了人间所有的悲苦、愁闷、欲念、欢喜与激情。
没一会儿,哈布尔走到井口,一小群羊咩叫着过来。她给它们饮水,等羊群离去了,她坐到一旁的石头上。羔羊哈拉扎挨着主人腿躺下。哈布尔向她那间小屋望去,那个意味着她唯一归宿的地方,在幽暗的傍晚里像只坚硬的盒子。
三九天里,一拨送葬人到了乌拉日格公社里。安葬好逝者后,他们去找哈布尔。他们到了哈布尔居住过的小屋前,发现小屋坍塌了。有人突然提起阿拉姆斯的传说来,这么一讲人人脸上浮现惊慌色。正当人们匆忙准备离去时,有人大声惊呼道:“看,你们快看,那里,那里有佛塔。那里——”
于是,人们向那里走去。
(责任编辑 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