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之地
2015-05-06曹洪波
曹洪波
一
半夜,平原上寂寥的郝家庄突然响起一阵狗叫,狗叫声像被清冷的空气冻着,极其尖利,把冬夜划得咯咯直响。奔马三轮车在离村头丈余远的地方咚咚咚地骚动了很长一段时间,接着就恢复了寒夜的宁静。有风从屋顶和树枝间咯吱吱地掠过,倦宿的鸟把头扎进翅膀下,在树枝的颤动中静静地睡着。它们一定在做美梦,它们梦见的应该是一片有着坟墓的成熟麦田。
谁也不防,半夜里一个叫麦连茬的外地人,把一个死人装在棺材里拉进了这个村子。那个死人不是别人,正是麦连茬的父亲老木匠麦满屯。
五十年前,麦连茬是被父亲麦满屯抱着离开这个平原小村的。此后这对父子杳无音信,再也没进过这个村子,再也没有和这个村子里的任何一个人有一点联系。这个村子没有了叫麦满屯的人,也没有了叫麦连茬的孩子。
那么麦连茬应该不算是外地人了,这个平原小村应该是他家乡。可是麦连茬被父亲抱在怀里逃离这个村庄的时候还不记事。五十年前到底发生什么事儿麦连茬根本说不清楚。几十年来他跟着父亲颠沛流离,寄人篱下,最后落脚在省外的一个山区,父亲靠半糙子木匠手艺生活,才把自己养大。但父亲从未提起过平原这个村子,也从未提起过村子里的事情。他甚至不知道他和父亲是哪里的人,他的母亲是谁,他们将要到哪里去。麦连茬十岁那年,他父亲在山里和一个寡妇搭伙过起了日子,生活才稳定下来。寡妇有一个比他小两岁的女儿翠,他和那个寡妇的女儿翠翻过一架山去山里学校上完了小学,就再也不上了。麦连茬跟着父亲钻山跑,在山里的小村庄干木匠活。那些木匠活无非是桌椅板凳,他父亲这个半糙子木匠,在山里越干越起劲,活儿越来越精细,半糙子木匠成了真正的木匠。这样的日子像麦连茬一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并没什么特别之处,父亲本就是这个山区人。可是父亲一停下手中的活,就会眼望连绵起伏的大山,那目光像要穿透大山一样,且常常叹上一声气。那气沉重如山,就横在自己的面前。
寡妇离不开他父亲了,他父亲也离不开了寡妇。俩人不再是搭伙,真正成了一家人,因为寡妇的女儿翠也嫁给了麦连茬。
麦连茬的父亲七十岁那年寡妇死了,寡妇就埋在门口的山脚旁。
过了一年麦连茬的父亲说,连茬你给我做口棺材吧,要上等木料。那时候他父亲身体很铁,没什么不好的。山里有早早给老人备棺材的习俗,麦连茬就到山里给父亲选了上等的红松。结板那天,父亲麦满屯的脸显得特别凝重,一副庄严的样子。父亲麦满屯还能拉大锯,他们把红松木绑在宽大的板凳上,拉开阵势锯木料,父子一上一下锯得起劲儿,红松木的香味飘起来,好闻极了。
父亲麦满屯说:嗯,这木料好,香味纯正。我死了躺在里面,就能美美地回家乡了。
麦连茬松了手中的锯,惊异地看着父亲。父亲的脸就像刚刚锯开的红松木板一样粗糙红亮,麦连茬不明白父亲说“回家乡”是什么意思,难道这儿不是他的家乡?他在这儿有儿子儿媳,有孙子孙女,还有刚刚才去了一年的老婆。可是这么多年他就觉得,父亲心里埋着事儿,这事儿还不小。
麦连茬说:爹,你铁着呢!
父亲瞪他一眼说:你也是四五十岁的人了,怎还不解话儿。
麦连茬愣怔起来:爹,你是不是累了?累了你就别干了,我一个人能行。
麦满屯觉得自己走神了,望了望眼前起伏连绵的大山,山顶烟雾笼罩,山外遥不可及。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麦满屯说:算了,咱干吧。
没几天棺材就做好了,又大又厚重,严丝和缝。麦满屯自己下了功夫油漆,油成了红色的,一连油了六遍。棺材油得红明锃亮照得见人影儿,用手一敲咚咚地山响,把山村里树林子的树叶子都映得红彤彤的。媳妇翠围着棺材转了圈看,直夸棺材做得好,做得漂亮,比她母亲占的棺材强多了。麦连茬觉得妻子翠是话中有话,言语里分明是说麦满屯、麦连茬对她妈不够重视,她妈死时不但棺材木质差,黑漆油得也不到位,第一遍打了个底,第二遍草草的黑漆一刷就过去了。又是公公又是爹的麦满屯身体好好的,把棺材早早备下了,还做得如此漂亮,给谁看呀!这深山野地的。
麦满屯不是要给山里人看的,那些应该看到的人不是这儿山村的人,是平原上那个他逃离了的村庄的人,那个村庄怕是没人记得他了。
那些天麦满屯总是喜滋滋的,老是围着他的红漆棺材转。儿媳妇翠却有点不开心,脸一直阴沉着,像这山里的天,指不定哪会儿就会暴风骤雨。
二
麦满屯倒下了,也可能是给自己做棺材累倒的,也可能是他自己大限已到。这个在大山里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终将走完自己的人生。临终前麦满屯把儿子麦连茬叫到了自己的身边,媳妇翠不放心也跟进来了,麦满屯摆摆手示意让儿媳退下。麦满屯气若游丝,两眼已经浑浊了。他对儿子说:连茬呀!我可真的要死了。麦连茬不说话,静静地等父亲把话说完。麦满屯说:我死了你用红棺材把我装了,拉回咱老家吧。麦连茬有些意外,但凭他多年的观察,也料到几分。麦满屯断断续续地说,咱老家在平原,赊县城东二十里的郝家庄,郝家庄全是姓郝的就咱是外姓,就咱一家姓麦的,你爷爷是逃荒到郝家庄的,你爷爷死前在郝家庄东土岗上用两块大洋买了两席大的一块地儿,你爷爷占了一席,还有一席是留给我的,我要和你爷爷埋在一起,你爷爷一个人太孤单了。这些年,我老想回去呀,这儿一家子人,我又回不去,现在,你该让我回去了,回郝家庄……我对不起翠她妈……说着,麦满屯咳嗽起来,他伸出手紧紧地抓着麦连茬,咳嗽愈来愈厉害,浑身也能颤抖起来。
记着,你母亲叫郝巧巧。
记着,你母亲叫郝巧巧。
麦满屯在咳嗽声中含混不清地给麦连茬说着他母亲的名字,麦连茬第一次知道了母亲的名字叫郝巧巧,麦连茬想哭但没哭出来,因为母亲这两个字对于他来说,太陌生,太陌生了。
回——平原——郝家庄——麦满屯瞪起浑浊的双眼,看定麦连茬。
麦连茬努力地点点头。
麦满屯又一阵猛咳,最后脖子一扬咽气了。麦连茬静静地看着父亲咽了气,一脸的茫然,他不知接下来他该怎么办。那个远在山外的郝家庄是个什么样子,他该如何把父亲埋进郝家庄成了未知。那一席之地,就成了他父亲遥不可及的天堂。
接下来,还有妻子翠。父亲和翠的母亲生活了大半辈子,临了临了父亲不和她的母亲埋在一起了,这件事情怕是翠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麦连茬愁容满面,父亲临死仿佛交给他了一件无法完成的任务。但是他已经对着父亲点头了,前面是刀山是火海他也必须面对。
麦连茬走出父亲的屋子,妻子翠就站在他面前。妻子问:爹走了?爹走了。麦连茬望着眼前起伏连绵的大山说。
爹都说什么了?妻子狐疑地问。麦连茬沉沉地说:爹要出山,去平原老家。说完这句话,麦连茬就默默地等待着妻子的反应,嘶吵、埋怨或者咒骂。可是妻子翠没一点反应,她很平静。
儿子和女儿跑到屋里哭他们的爷爷去了,哭声最响亮的是麦连茬的女儿。麦满屯活着的时候很疼爱这个小孙女。
麦连茬蹲在父亲的门口,听着儿女的哭泣,眼里跳出大滴的泪。
妻子翠说:爹真要回平原?麦连茬嗯了一声。
妻子翠说:爹没说把娘带上?
麦连茬说:没说。
妻子翠说:那咋办?
麦连茬说:我给爹点头了。
妻子翠说:你点头了就按爹的意思办,我知道,爹想了一辈子平原了,早晚要出山的,我不会拦着,爹对俺有恩呢。
麦连茬知道妻子翠说的恩是啥,但他万万没想到翠这么善解父亲,麦连茬面对妻子的这番话有点不知所措。
你是不是想着我会生气,会说出对爹不利的话?妻子翠对麦连茬说。麦连茬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妻子翠说:给爹办后事吧。
因为要埋到平原老家去,麦满屯的后事办起来就简单了。事前一家人商量妥定,由麦连茬和女儿秀穗护送麦满屯回老家安葬。妻子翠为既是公公又是爹的麦满屯备下了一只雪白雪白的招魂公鸡,招魂公鸡是翠翻了一架山从舅家表哥那里抱来的。舅家表哥实在不理解翠的做法,她怎么能同意公公埋回老家呢,他可是在山里给姑姑当了一辈子的男人啊!舅家表哥觉得她应该拦挡麦连茬的做法,人既然死了,死前说的话还怎能算数,况且几十年过去了,和老家断绝了来往,怕是行不通的。
翠说:人死了埋哪儿都是埋,按老人的念想办,全当尽了一份孝心。
招魂鸡是为了引路的,既能把魂带回老家,又能指明回路。要是麦满屯想家了,想孙子孙女、想儿子儿媳、想埋在山里的女人了,还能沿着招魂公鸡带的路回来。山货是必须带的,还要多带。公公爹几十年没进过老家了,现在回去了,却躺在棺材里,即使老家没了亲人,但是还有邻居、玩伴、熟人,答谢乡亲们的事就靠麦连茬了。山核桃装了一麻袋,山萸肉装了一面袋,还有野猪熏肉装了一扇子,这些东西妻子翠都给麦连茬准备好了,还有铺盖卷和生活用品,一并拾掇停当。
棺材找人已抬上了奔马三轮车,山里的路拐拐绕绕现在能通三轮车了。给麦满屯装殓完,红明的棺盖上,雄赳赳地站立着雪白雪白的招魂鸡,招魂鸡的鸡冠像一抹红霞,红棺材和白公鸡组成了一幅山村出殡图,很是壮观的样子。
麦连茬的女儿秀穗头戴孝布上了三轮车,麦连茬起动三轮车,三轮车向前冲一下,秀穗头上的孝布就向上飘了起来。麦连茬的儿子根旺向妹妹挥了挥手,喊着让她招呼好爹。女人翠眼望着三轮车走远了,红起的眼眶再也包不住一汪水,那水汹涌而出。她要给母亲烧张纸,上上坟,说说公公爹的事情,别让母亲生气,记恨上公公爹了。
这是山里的早晨,淡淡的雾霭像透明的薄纱一样,悬挂在山石树枝之间,可以清晰地看见露珠滚动在松针上。
三
山中的路曲曲弯弯,凹凸不平,麦连茬尽量把奔马三轮车驾驶得平稳,就这样,棺材还时不时地咣当响一声。麦秀穗在车上不小心也会受到颠簸,她紧紧地扶着爷爷的棺材,生怕爷爷受了磕碰。
奔马三轮车在山里不停气地跑了一上午,眼看着滚滚红日已朝西山那边滚去了,三轮车终于驶出了深山。一驶出深山,道路就变得平坦起来。路上他们遭遇了很多异样的眼光,那些眼光有的怀疑,有的惊羡,好多是被红棺和红棺上的雪白雪白的招魂鸡吸引过来的,也有的是在看秀穗,看秀穗的应该都是些年轻人。
三轮车穿过赊县县城,县城里人多车多,有的车让过拉棺的三轮车,好多人朝三轮车上看。麦秀穗长得也漂亮,红木棺材加上白公鸡,还有漂亮女子扶棺,这阵势比城里的歌舞团还要惹眼。麦秀穗也看,她想好好地看看县城,她觉得平原的县城有许多新鲜可看。可三轮车不能停下来,上面装着棺材,停在哪儿都不合适。
麦连茬驾着奔马三轮车一路奔跑,朝县城东二十里的郝家庄方向驶去。这时天已经黑下来了,忙中出错,本来是二十几里的路,麦连茬驾着三轮车已经蹿出超过一半还要多,不问路是不行的,麦连茬只好趁黑把车停在路口,让黑夜掩护着三轮车上的棺材。麦连茬远远地跑到路边的一家杂货铺打听,这一打听才知多跑了二十几里路,路上还要拐个弯。这多跑二十几里路不打紧,就耽搁了许多时间,等他们来到郝家庄时,已是深夜了。
麦秀穗在车上已冻得瑟瑟发抖,突然一阵狗叫声传来,麦连茬知道应该是到了村子了,可是不是按指路人说的到了目的地,麦连茬也不敢断定。村子里的狗叫在三轮车的轰鸣中显得愈发响亮,狂躁。三轮车的车灯照见有狗朝三轮车跑来,像狼一样,闪烁着绿色的眼睛。麦连茬和麦秀穗是不怕狼的,他们在山里见过许多狼,再凶的狼他们也不怕。但是从村庄里扑过来的狗,他们有点害怕,更重要的是他们是不速之客,事前村里人没有一点消息,一副棺材和两个从未谋过面的生人回来,会打破小村的宁静,会让人产生不安。
麦连茬熄了三轮车,麦秀穗跳下车来,跺起了脚。麦连茬对着棺材小心对他爹说:爹,咱们已经到家了,到了郝家庄。招魂鸡在棺盖上扑棱了几下翅膀,似乎是他爹麦满屯的回应。这让麦连茬吃了一惊。
三轮车刚好停在一座村边空下来的烟楼前,因三轮车的响声停了,大灯熄了,跑出村的狗也突然停下脚步,唧唧咛咛几声夹起尾巴回村了,村子立马又恢复了宁静。麦连茬打着火在烟楼前点燃了一堆柴草,火苗在村头嗞嗞地发出了光亮。麦连茬和女儿麦秀穗从车上翻出行李,将就着在烟楼前过了一夜。可他们想不到的是,这座空下来的烟楼成了他们来到郝家庄后的避风港,奔马三轮车拉着的棺材几天内再也没能前进一步,红明的棺木和棺木上雄赳赳的招魂鸡晾在烟楼前,成了郝家庄村边的一道风景。
四
一大早村头的烟楼前就围了几个人,是几个上了岁数的干瘪人儿。他们抚摸着油漆得光亮红润的棺材,眼里满是羡慕,啧啧地称赞着。他们也是奔着归土的目标行走的人了,对上好的棺木有着极大的兴趣,都希望能拥有一副心满意足的棺木把自己装殓了,然后融进泥土。
这几个上了岁数的干瘪人儿,围着麦满屯的棺材不停地称赞,棺盖上雄赳赳的招魂鸡突然嘹亮地一声长鸣。麦连茬和女儿麦秀穗便被这声嘹亮的长鸣惊醒。这时郝家庄上的天空辽阔、悠长,田野里的麦苗墨绿成一片海洋,村庄里的树木稀疏中房舍的房顶夺目可见。麦连茬翻身起床,顾不得料理草窝中的被褥,满脸堆笑地在兜里摸烟,叔叔哥哥地叫着、让着,几个干瘪的老头儿接烟抽了,惊讶和疑问丛生。他们问道,这副棺材要送到哪儿去?麦连茬说,到家了,到家了,就在这儿郝家庄。这几个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说不上话来。
麦秀穗麻利地从麻袋里捧出山核桃亲热得像见了久违的亲人,挨个儿往他们手中塞,中间一个叫郝老六的干瘪人儿,干瘪得脸像这山核桃的壳一样,他小而细的两眼挤了几挤,他手里握着山核桃,不怀好意地放大嗓门问麦连茬,你们是谁呀?拉副棺材进郝家庄想干啥哩?郝家庄又没死人。
经他这么一问,麦连茬有点慌乱,不知如何回答。另外几个干瘪老头怀疑似的看着他和女儿,一个个惊瞪着眼睛,仿佛要把他们爷俩儿看穿了一样。
这时候,村子里朝烟楼边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几个干瘪老头精神振奋,他们就愈发觉得一个陌生人拉了副棺材进村,绝不是什么好事情,山核桃在他们手中成了把玩,没起到什么作用。
村里人围了棺材,各说各人的见解,嘁嘁喳喳地一片嚷嚷,麦连茬一个一个地让烟,麦秀穗一个一个地递山核桃。有人接了烟抽了,蹲在麦地边,好像没他们什么事;有人用牙咬开山核桃,剔着山核桃肉边往嘴里送边走近棺材。
有人问,六叔,他们是哪来的?
有的年轻人趋前端详着麦秀穗,目光在她身上溜来溜去,谁都不明白这个土里土气的女孩,竟有一副漂亮迷人的脸蛋,有人朝她打响指,有人想跟她搭讪。麦秀穗既不羞怯,又自然从容,让他们吃起核桃,那些坏心的小子们,被山核桃堵着了嘴。
六叔说:让他们自己说,让他们自己说。麦连茬只好把郝老六拉进烟楼里,捧了一捧山萸肉装进他的兜里。郝老六没见过这东西是啥,挣扎着不让。嘴里嚷着:你说,你说……
麦连茬见别人称他为六叔,麦连茬也叫他六叔,麦连茬估摸着这个叫六叔的人没有他父亲的年龄大,比自己也大不了多少。
麦连茬说:六叔,俺老家也是郝家庄的,俺姓麦,棺材里装的是俺父亲麦满
屯……
郝老六惊愕了一下,什么也没说,扭头出了烟楼,他朝围观在棺材旁边的人群挥了挥手。这郝老六还真有号召力,他这一挥手,围观在棺材旁边的人就慢慢地散开了。
于是,这事在郝家庄就传开了。有个姓麦的言称是郝家庄的人,拉了副棺材要埋进郝家庄。郝家庄的人炸了窝一样,几十年过去了,郝家庄早已没了姓麦的,这会儿冒出个姓麦的,还要把死人埋回来,郝家庄的老郝家是一万个也不会答应的,大家都平了气等麦连茬的下一步动作。他要再敢把棺材往村里拉半步,就把他腿打断,村里上岁数的人这么说。而年轻人则吵闹着,只要他进村来,就把她女儿的衣服扒光……
村里也有老人回忆起来,原来有一家姓麦的,有个叫麦满屯的人,和郝家姑娘出了点事儿,郝家姑娘还为他生了个孩子,因为郝家在村里是大户,不让那姑娘嫁过去,姑娘一气之下上吊死了,姓麦的在郝家庄过不下去了,趁夜偷偷地抱走了孩子,从此再无音信。回忆起这桩事的人是郝老六的父亲。郝老六吃了一惊,浑身震颤。原来那郝家姑娘不是别人,正是郝老六的姑姑。郝老六的父亲在心里大骂,这个麦满屯也够大胆,死后也要搅得郝家庄不得安宁,他还要埋回来,他儿子该不是成了何方神仙?!他有权有势了?!但从郝老六嘴里的话分析,他是自己开了三轮车拉了棺材来的,棺材虽好,就瞅这阵势麦满屯的儿子也没成什么大器。
郝老六的父亲心里知道了,但他闭口不谈,他要是不谈了,这村里现在没什么人知道这件事情了,这件事情是郝家几十年前的丑事。丑事早已过去,郝老六的父亲绝对不愿看到麦满屯用一副棺材把这桩丑事揭开。
因为郝老六影影绰绰听父亲说过姑姑的事,当他听麦连茬说他姓麦,棺材里装的是他父亲麦满屯时一下没了主张,如果再深问下去就露了馅,就会问出一个亲表哥来。郝老六是极有头脑的人,他的儿子还是村长,所以他才有挥手指挥大家的能力,村里人都听他的。
郝老六想问问父亲这件事情咋办,麦家的棺材就停放在村口。郝老六的父亲也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他是目前这个村活得岁数最大的人,村里像他这个岁数的人,早就死完了。这个村人这些年的寿命都不长,且有下降趋势,原因是村东本是个土岗,土岗这些年被郝老六的儿子村长郝槐挖土烧窑吃掉了,吃成了大池塘,大池塘边现在是村长郝槐建的养猪场,塘里污水横流,臭气在村子里冲来冲去。有的人说,起土烧窑坏了郝家庄的风水,有的说是郝槐办的养殖场污染郝家庄的水系,郝家庄再也没人能活过郝老六的父亲了,但谁也没敢放个响屁。郝老六的父亲是唯一认识麦满屯的人,现在麦满屯死了,装在一副红明发亮的棺材里,让他的儿子拉回了郝家庄。他的儿子可是郝老六父亲的亲外甥呀!郝老六有点气恼,麦连茬没当官又没发财,带口棺材回来,算什么本事,郝老六的父亲不准备认这个外甥。他只是对儿子郝老六扬了扬手,说道,轰走!
郝老六准备带人去村边的烟楼前,把麦连茬连人带棺材轰走。
这时麦连茬却拿着东西找到了郝老六的家,郝老六的家在村子中央,三层小楼红砖蓝瓦气派地耸立着。有人给麦连茬指了一下,麦连茬就进去了,正赶上郝老六要出门,麦连茬堵着了大门,六叔六叔地叫着。郝老六擦了擦眼角上的眼屎嚷道,谁是你六叔呀,我不认识你,让开让开。
麦连茬不让。
麦连茬说:六叔,你听我把话说完。
郝老六说:不听,你哪来的还回哪去,别让我派人轰你了。
麦连茬说:六叔,咱们初次相识,无冤无仇,我爷爷就埋在这儿,我往老家殡父也是一片孝心,上可感天,下可动地,况且我给乡亲们还带了些土特产,也有你一份,你先收下,有啥麻烦事儿咱好商量。
麦连茬说得入情入理,郝老六也不好推辞,眨巴了一下小眼,抱了膀子站在门楼的过道里。
麦连茬把东西放进了门楼的过道里,叫道:仰仗六叔了。
郝老六的父亲在堂屋听到了儿子与来人的对话,他想这个人一定是麦满屯的儿子了,他们应该是表兄表弟关系,现在他却叫他六叔,这孩子嘴甜还能说,就很想看一眼这个外甥,这个外甥也应该是五十来岁的人了,他当时见过这个还没满月的外甥。他只记得这个妹妹唯一留下的儿子,有一双黑乎乎的大眼睛,跟他的儿子郝老六的眼睛有着极大的反差。而现在站在小门楼下跟儿子说话的人,却是个山里上了点岁数的壮实汉子,和儿子郝老六比起来也没见要强到哪儿去。郝老六的父亲长叹一口气,觉得麦满屯跑出去这些年,也没在外混出个名堂,临了临了用棺材装了要拉进郝家庄,那棺材做得虽像模像样,但也是故意显摆的,就凭这一条,也不能让他埋进郝家庄。
麦连茬和郝老六话不投机,就抽身走了。他没有回到村头的烟楼边,他在村子里转悠。村子里碰见了人也没人理他,倒是早上围在父亲棺材前的那几个上了点岁数的干瘪老头,朝他指指点点,像是夸他爹的棺材。麦连茬在村上转了一圈就摸清了,原来郝家庄有多少户人家爹没说过,他也不知道。而现在他算出来了,是四十七户人家,这个村子才四十七户人家,他心里想。于是他心中有数了,他准备把带来的山核桃、山萸肉、野猪腊肉分成四十七份,每家送一份。对了,应该是四十六份,郝老六家的那一份刚才已经送过了,还是大份。
这时,麦连茬仔仔细细地回想起了郝老六来。从他的眼神和态度看来,他一定和父亲麦满屯有着某种关联和恩怨,不然他不会那么强硬地对待他,还提出要派人轰他走。他决定不再盲目地把父亲的棺材拉进村,他要了解清楚情况再定。
回到村边的烟楼旁,女儿麦秀穗迫不及待地问:找到正经人没有?
麦连茬没理女儿,他一脸为难地来到他爹的棺材前,跪下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棺盖上的招魂鸡直勾勾地看着他。
麦连茬说:爹,可能遇到难题了,您老不能早点入土为安,现在进不了村,你得在这等着儿子摆事儿,儿子不孝呀!
女儿麦秀穗知道父亲做难了,心中掠过一丝不安。但礼还没送出呢,村里人应该不会拒绝的。
五
麦连茬和女儿麦秀穗把从山里带来的山货每样都分成四十六份,开始了挨家送礼的行动。也有人来到村头烟楼前玩,是村里的两个年轻人,他俩像郝老六派来摸底的奸细,又不全是,他俩是来找麦秀穗的,麦秀穗就和他们攀谈起来。
他俩问麦秀穗是从哪儿来的?
麦秀穗说:山里,赶了一整天的路呢。
麦秀穗说:俺姓麦,老家郝家庄,俺奶叫郝巧巧,俺太爷就在郝家庄埋着。
那俩年轻人说:你知道你太爷的坟在哪埋着不?
麦秀穗说:听俺爹说是在村东的土岗上。
那俩年轻人嘿嘿地笑了,说:村东的土岗早没了,让村长郝槐那鬼孙烧窑吃完了土,现在成了大水塘,郝槐又在水塘边养猪,大水塘成了臭气熏天的大粪坑,还哪有什么坟头。
麦秀穗一听就急了:俺爷回来就是找俺太爷的,他要和俺太爷埋在一起。
那俩年轻人说:那只能埋进臭水塘里了。
麦秀穗扭脸不理两个年轻人了,说他俩坏,不像是好人,咋能让俺爷埋进臭水塘里呢。
那俩年轻人说:真不是开玩笑,现在村东头没有土岗了,只有臭水塘。
麦秀穗说:不信。
那俩年轻人说:不信你爹从村里回来你就信了,肯定会有人告诉他的。
这时,一辆黑色小轿车碾起尘土朝村庄的方向驶来。那俩年轻人定眼看了看,说是村长郝槐的车,也不再和麦秀穗闲扯了,逃也似的离开了烟楼。
小轿车停在了烟楼旁,下来一个三十几岁的人,穿得像模像样,只是这人一脸糟疙瘩,长得凶巴巴的样子。他狠命地瞅着三轮车上油明红亮的棺材和棺材上昂首挺立的招魂鸡,像是要用眼睛把招魂鸡杀死。然后,把目光移到了麦秀穗身上,麦秀穗竟被他的凶狠的目光逼得一阵哆嗦。
他像提前得到了消息,瞪着眼问麦秀穗,你家大人呢?拉副红棺材就能回村,哪来还回哪去,放在村头像什么样子,败兴!说完,钻进车里,砰地关了车门,派头十足。
麦秀穗就有了一层担心,担心父亲麦连茬带的那些土特产村里人并不放在眼里;担心爷爷的父亲坟没了,爷爷就和他父亲埋不在一起了;更担心自己的父亲和村上的人谈不拢,受了气。麦秀穗就不断地朝村头望。
麦连茬挨家送了山货,没人拒绝,也没人表现出热情。但他还是听到了些实情,郝家庄特别是郝老六一家很抵触他父亲麦满屯埋回来。还有人说,他爷爷的坟确实没了,就告诉他让他去村东边看看就知道了,当年的确有一座无主坟,也有人说这坟姓麦,姓麦的人绝了,就被挖掉了,骨头谁也没见过更不知弄哪儿去了,或扔在荒沟野地或和着土被机器轧成砖坯,烧成了砖,甚至他爷爷的骨头在红砖里已砌进了别人家的房墙上,就不知晓了。
麦连茬听了心中一阵悲凉。郝家庄人不让他父亲埋回来不说,连爷爷的坟也不在了,骨头也不在了,这就实实在在给了他一个无情的打击。他问村里人,我妈叫郝巧巧,你们谁知道不?村里人的表情有点惊讶,有的说不知道;有的就朝郝老六家的小红楼望望,沉默不语。麦连茬早就心中有数了,父亲临死时没交待他去认亲,他也就不能贸然去认,且阻力已明显,就来自郝老六家。
要是别人,这样无头绪的事情就不干了,人生地不熟的,把父亲装在棺材里扔在村头的野地边,耽搁一天就有一天的不好,一天的麻烦。但他给父亲有过承诺,父亲一辈子的愿望比天还大,他不能违背父亲的遗愿,哪怕他给郝家庄的乡亲们磕头下跪,哪怕能找到爷爷的一根骨头,也要把父亲和爷爷葬在一起。
麦连茬向村东走去,脚步显得苍老无力,出了村便是一块连着一块的麦田。虽说天有些旱,麦子还没起身,但它们倔犟地生长着,根须扎得很深很长。麦连茬蹲在田里,抚摸着青中泛黄的麦苗。他突然想到自己和地里的小麦应该有着某种强烈的联系,他自己姓麦,虽说不知道爷爷大名叫啥,但他知道父亲叫麦满屯,父亲的一生一定希望麦子丰收的。他自己又叫麦连茬,也是希望麦子一茬连着一茬。这既是平原人的希望,也预示着他麦姓的希望。可见父亲非要埋回平原,埋在爷爷身边,就是要麦家一茬连着一茬,血脉不断呀!
麦连茬就这样想着,不知不觉来到了大塘边,放眼望去,这儿哪有土岗呀!只有臭气冲天的大池塘,大池塘里漂浮着各种杂物,像深深陷落的天眼,污浊无望地瞪着天空。大塘边是一排排猪圈,大门挂着“郝家庄养猪场”的大牌子。猪圈的屁股都是对着大池塘的,猪的屁股也对着大池塘,粪便都排进了大池塘里。池塘边到处都是散乱的红砖头,就是没有坟头。
麦连茬突然有了想哭的感觉。他不由自主对着大池塘喊了起来:爷爷呀爷爷,你在哪呀?俺爹来找你来了,他要陪在你身
边……
没有回声,空旷的田野,只有麦苗尖尖颤动在风里。
麦连茬在臭水塘边开始寻找起来,他强烈地意识到他必须寻找到爷爷的骨头,哪怕是一小段也是可行的,只要是爷爷身上的。这或许是个难以实现的决定,但麦连茬认准了一个理儿,他断定他能找到爷爷的骨头,他有着木匠的心计和眼光,只要爷爷的骨头还散落在池塘的四周,就是嗅闻、听声音也会找到爷爷遗落下的一星半点骨头。爷爷的骨头系连麦家的祖茬,他这个连茬不是胡叫的,他要把爷爷和父亲的茬连起来。不然即使把父亲埋在郝家庄,他也会和爷爷一样,是孤独的,无依无靠的。他如果找到了爷爷的骨头,就是把爷爷和爹埋在郝家庄的荒沟野地也算是尽了一份孝心,也算为祖宗为麦氏做了一件功德无量之事。
臭气冲天的池塘边肯定有许多骨头,猪骨头、羊骨头还有牛骨头,那些都是新鲜的骨头,即使不新鲜,也隔不了多少年,肯定不符合爷爷的骨头特征。爷爷去世也应有五十年以上了,他的骨头应该是朽的,有着马蜂窝一样的朽面。爷爷骨头的味道应该是老陈麦的味道;爷爷骨头的声音,应该是扬场时,麦子落地的沙沙声。麦连茬记得,父亲无意中骄傲地说起过爷爷,说爷爷是个扬麦能手,有风无风大风小风都能轻巧地扬净一大场小麦,麦季里郝家人都愿请他扬场,也许就因为爷爷麦扬得好母亲郝巧巧才跟父亲麦满屯好上的。那么,爷爷骨头里发出的声音,就是扬麦的沙沙声了。
于是,麦连茬在池塘四周小心地寻觅,见到一粒朽骨就要放在鼻孔上闻一闻,拣到一块红砖头就喊一声爷爷,放在耳朵上听听骨头里有没有声音。
傍晚的时候,村里开出一辆小轿车,小轿车是奔养猪场方向来的。到了养猪场的大塘边那人远远地看着麦连茬的怪异动作,他本来听说麦连茬到塘边来寻坟来了,他想撵他走,要他滚得远远的,拉上他爹的红棺材滚回山里去,这里已经不是他的家了,连一席之地也占不到了。但是他看到了那个姓麦的,那个叫麦连茬的人,似乎有点不正常了,夕阳映照下他在找着什么,又是闻,又是叫的,这不是神经病又是什么。
这人是村长郝槐。郝槐已经在村里知道了村头烟楼边的红漆棺材是怎么回事了。他说了一句他这是作死吧!就开车找来了。他老远对着麦连茬喊道:去,远点去,你不怕臭气熏死了你。麦连茬早忘了这是一坑臭气冲天的大池塘了,他的背影在夕阳的映衬下愈发孤单和倔犟了。
村长郝槐是个忙人,有会场有酒场有牌场甚至还有女人约会。村长郝槐是想把麦连茬叫过来训斥一顿,让他早些拉起棺材滚蛋,他有这个权力。这时他的手机响了,响得很顽固,是牌场,乡里一个乡长打给他的。他说:我有事儿。手机里说:啥 事儿关紧?他说:一个外乡人要在俺村埋人。手机里说:找人把他轰走去 了,搁当你这个大村长出面,快来,三缺一呢,来晚了罚你兔儿子。郝槐就不敢耽误了,只好咽下了训斥人的想法,开了车掉头离去。
麦连茬回到村头烟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麦秀穗简单做了饭正等他回来吃,她断定父亲在村里是混不来饭的。
这天母亲翠和哥哥麦根旺都给麦秀穗打了几个电话,麦秀穗没敢实话实说,只是告诉母亲和哥哥,她和爹早到了老家,都很好,老家人亲热极了,都争着管饭,帮忙埋葬爷爷,爷爷也算叶落归根,村里人要给爷爷举办隆重的葬礼,葬礼完了也不让俺们走,非留俺爹和我住几天不中。麦秀穗给母亲和哥哥说这话时是含着泪说的,爷爷红棺上雪白的招魂鸡听得真切,它的长脖子一伸一伸地向着村庄的方向。
麦连茬走到父亲棺前就泣不成声了。他跪在父亲棺前就说:爹,找不到俺爷的坟了,这郝家庄,连个坷垃蛋都姓郝,地里的麦子、麦子根下的地都是郝家的,俺爷的骨头也找不到了,我还要找,你等着。雪白的招魂鸡突然叫了一声,这是一路上到郝家庄第二次开口叫,这惊心的一叫让麦连茬魂不守舍。他觉得他爹开口说话了,爹在保佑他找到爷爷遗落的骨头哩。
麦秀穗抹了一把泪,把麦连茬搀扶了起来。
地里有风袭来,夜变得冷了。
六
自打麦连茬去臭池塘边寻找爷爷的骨头,郝家庄仿佛一下子平静了下来,没了动静,郝老六也好像蛰伏了起来,村里人谁也不再接近麦连茬,那些山果子、野猪肉让他们白吃了。麦连茬的寻骨行动一直在进行,这两天他一直在臭池塘边翻找,不曾遗漏任何可找的地方,认真的程度,让郝家村的人哑然失笑。
麦秀穗在村口烟楼边守候着爷爷的棺材,雪白的招魂鸡站累了就蹲在棺盖上,伸伸长长的脖子,红红的鸡冠,抖搂一下,就又雄赳赳地站起来,一副精神头十足的样子。
村里不断有人接近麦秀穗,都是些有事没事找秀穗闲扯的,自然是些年轻的男孩,女孩子们就不敢,女孩子们大都胆小。一副棺材,棺材里装着个死人,雪白的大公鸡站在红亮的棺盖上招魂。这阵势,村里的女孩只能远远地站在村边朝这里望望,她们都佩服这个长得俏丽头戴孝布的山里姑娘的胆量,便是自己的亲爷爷她们也不敢整日独独地守在棺材旁。那些年轻的男孩,找麦秀穗好奇地问这问那,两眼是贼光。秀穗给他们拿核桃吃,也从他们嘴里知道了些事情。这些事情自打她和父亲拉着棺材回来后,村里人就疯传开了。
原来,她爷爷的棺材迟迟不能进村,阻力来自她奶奶的娘家人。她奶奶的娘家人不允许她父亲把爷爷埋进郝家庄。当年,她爷爷是偷偷抱着她父亲跑走的。那时,她爷爷是和她奶奶偷偷好上的,钻麦地,窝在麦垛里做好事,后来就有了秀穗的爹。郝家庄全是姓郝的,她奶奶家怕丢人,就不允许奶奶和爷爷好了,那时又没条件刮宫引产。她父亲出生后,郝家要她奶奶带着孩子远嫁他乡,她奶奶不从,挨了打,就上吊死了,她爷爷就是趁郝家慌乱埋人的时候把孩子偷走的,然后就再也没了踪影,原来他是躲进大山了。
他们描述的是爷爷凄美的爱情故事,这故事也让麦秀穗动情,她知道爷爷后来成了她们山里最有名的木匠,到哪家,哪家都会指着屋里的箱子、柜子、凳子说,你爷爷做的。
现在爷爷躺在他亲手打制的棺材里,静静地让招魂鸡牵着他的魂灵徘徊在故乡的村口,他心中的一席之地,怕是无法占到了。父亲麦连茬在辛苦地寻找他爷爷的遗骨,父亲近似疯狂了,这让麦秀穗内心充满了痛苦。她几次掏出手机要给母亲、哥哥打电话,话到嘴边便忍住了。
天一擦黑,村里来找麦秀穗的男孩们都走了,他们怕爷爷的鬼魂钻出来,附上他们的身子,跟着他们到村里闹腾,缠上村里的人。村边烟楼旁就没了人,就剩下了麦秀穗孤独地守着爷爷。
父亲麦连茬从臭池塘边还没回来,麦秀穗又看到了前天停在她跟前的那辆黑色小轿车。黑色小轿车像喝醉了酒一样,一摇三晃地在暮色中驶了过来。还是那个满脸糟疙瘩的人,带着一身酒气下了车,他的脸和两眼都被酒精泡过一样。下了车凶狠地甩动了一下车门,吼道:怎么还在这儿,把死人该拉哪还拉哪去。麦秀穗吓得两腿打起了哆嗦,满脸糟疙瘩的人一步一步逼近了麦秀穗,他嘴里的酒气喷在麦秀穗的脸上,臭烘烘的。
满脸糟疙瘩的人说:我是村长,想把死人埋这儿,你得随了我,随了我,我就特批一块地给你埋人。
麦秀穗吓得朝后退,满脸糟疙瘩的人突然抱起了她。爷爷红棺顶上的招魂鸡齁喽了一声,扑腾了几下翅膀,它的腿是拴在棺盖上的,就是有劲也使不上了。招魂鸡瞪着眼,看着满脸糟疙瘩的人把麦秀穗逼进了烟楼里。烟楼里一下子变成了漆黑一团,麦秀穗喊了一声“救命啊”,寂寥空旷的田野只有微弱的回声,满脸糟疙瘩的人的臭嘴已经堵在了麦秀穗的薄嘴片上,满脸糟疙瘩的人慌乱地在脱麦秀穗衣裤,他已经把麦秀穗压在身子下了。他说:别出声,明天就让你们进村埋人。
这时,麦秀穗父亲麦连茬出现了,麦连茬的手里擎着半块半红发紫的砖块闯进了烟楼。
麦连茬吼道:畜牲!他手里的砖块就要落在满脸糟疙瘩的人头上了,又高高地擎了起来。
满脸糟疙瘩的人趁机逃脱,开上车掉了个头跑了。
也许是麦连茬听到了女儿的呼救声,加快了脚步跑进了烟楼,女儿才得救。父女相拥而泣,泣毕,父亲麦连茬对女儿秀穗说,骨头找到了,就在这块砖头里……麦秀穗妈呀一下哭出了声,哭声一下子穿透了平原厚厚的冬季,在麦苗起伏的田野里回荡。
她觉得父亲疯了,彻底的疯了,她近似绝望。
麦连茬拉起女儿秀穗说:走,进村找人讨要个说法,便宜不了那龟孙。
麦连茬终于把奔马三轮车摇响了,咚咚咚咚的三轮车声引来了村中的狗叫,麦连茬气愤地迎着狗叫冲去。三轮车上红明的棺材在夜色里亮出一片红霞,雪白的招魂鸡雄赳赳地站在棺材顶上。麦连茬把拉有父亲棺材的奔马三轮车一直开到村中心,开到了郝老六家三层小红楼的门前,麦秀穗站在车上护着爷爷的棺材,车后跟了一群狂吠的狗。麦连茬停了车,拿起那块按他说有着他爷爷骨头的半块砖,朝狗们扬了扬,狗们惊得一下子就四散了。
七
麦连茬虽说这几天一直在臭池塘边寻找爷爷的遗骨,但他也在一直了解着郝家庄,了解着郝家人。更有人悄悄地来到臭池塘边告诉他一些他不知道的事儿。比如,他母亲是如何死的,埋在哪儿;他爷爷的坟是如何扒的,骨头打进了土里,轧成了砖坯,烧成了砖块;还有,他舅舅还活着,郝老六是他的亲表哥;还有人给他出谋划策,让他把父亲埋进母亲的坟里,这是他连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他带来的山货还是起到了作用的。出了郝老六的儿子这档欺负女儿的丑事,现在他必须这样做了,找不到爷爷的坟爷爷的骨头,他就用半块砖头当爷爷的骨头,给爷爷再争得一席之地,再争座坟,给父母争个团聚。
麦连茬手擎半块半红半紫的砖头跪在郝老六家的门口,全村人都出来了,各家院子里都亮着灯。有好事者在正中街点燃了几捆苞谷秆、芝麻秆,把郝家庄照了个通明。
麦连茬叫道:舅,大舅,我知道你还活着,你站出来还我个公道……舅,大舅,我知道你一家人恨我爹,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都应该过去了,俺爹也死了,他的心愿是想跟俺爷埋在一起……跟俺妈也要埋在一起……就在刚才,你的孙子,还是村长哩,差点糟蹋了俺闺女……他是畜牲啊!俺闺女可是他的亲表妹呀!……
郝老六从人群里站了出来,大着嗓门叫道:你胡说,俺家郝槐忙的事多,就没进家。
麦连茬手举着那半块砖说:你家烧窑把俺爷的坟扒了,骨头都烧进砖里了,这块砖里就有俺爷爷的骨头俺爷爷的魂,这块砖头作证,俺差点没让俺爷爷骨头把那个满脸糟疙瘩的兔崽子头砸烂,我怕脏了俺爷爷的骨头,怕惊了俺爷爷俺爹的魂,才没下手,让那个满脸糟疙瘩的兔崽子开上车跑了……
郝老六的父亲,那被麦连茬叫舅的人一直在屋里听着,这几天他内心里已经十分的痛楚和纠结。是认下这个外甥还是不认,现在突然又出现了孙子非礼外孙女的事,让他一家人在全村姓郝的面前丢人现眼。毕竟血脉相连,毕竟血浓于水,他坐不住了,他拄了根木棍颤颤巍巍地出来了。
郝老六的父亲寒着脸说:姓麦的,你要真是我的外甥就别大呼小叫了,跪在那像啥?起来吧!
麦连茬说:舅,大舅,你认了?
郝老六父亲老谋深算地说:认了,家丑不可外扬啊!都散了吧,散了吧。
这一夜,注定是麦连茬和麦秀穗,自麦满屯死后最为惊心忙乱的一夜。也许明天,麦满屯就可以入土了,甚至还可能和麦连茬的妈,麦秀穗的奶——郝巧巧埋在一起,不过,埋在哪块生长着麦子的麦地,就不好说了。
(责任编辑 赵筱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