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树
2015-04-30王怀宇
王怀宇,1967年出生。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二届高级研讨班。先后在《作家》、《青年文学》、《十月》、《钟山》、《北京文学》等刊发表小说作品。至今已出版长篇小说《漂过都市》、《一切并不如约》等四部,中短篇小说集《家族之疫》、《我们到底能做些什么》、《生活艺术》、《谁都想好》等六部;发表中短篇小说《群众艺术》、《公鸡大红》等百余篇;并有大量散文、报告文学、戏曲、学术论文发表。小说作品曾荣获“全国梁斌小说奖”、“吉林省政府长白山文艺奖”、“吉林文学奖”、“滇池文学奖”等奖项,并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中国文学选刊》等选载,多篇作品入选年度小说排行榜和精选本,短篇小说《公园里发生了什么》入选大学生阅读教材,另有作品被翻译成英、法等文字介绍到国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小说委员会常务副主任,长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吉林省艺术研究院副院长,编审。
一
杨树镇虽以穷著称,但杨树镇的文化气氛却十分浓厚。按常理这多少有点奇怪。
究其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当年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很多名牌大学的毕业生都毅然决然地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去。于是,荒凉落后的杨树镇一夜间就成了意气风发的学子们趋之若鹜的地方;于是,一穷二白的杨树镇一转眼就来了很多年轻的文化人。一下来了这么多的大学毕业生,也没啥好干的呀!那就办学吧。很快,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就当上了杨树镇中学的老师,有的甚至还当上了杨树镇郊区的小学老师。
不料多年以后,老师们耗尽了年轻的锐力也没看到杨树镇有什么大的起色。学生一批一批地没少往出考,却极少有人再肯回来。老师们渐渐才比照出自己当初有多么幼稚多么愚蠢。于是,他们找到的唯一的补救办法就是拼命地培养自己的子女,想方设法让自己的孩子考出去,好逃出杨树镇这个兔子不屙屎的鬼地方。日久天长,人们呕心沥血地培养子女渐成杨树镇一大感性景观。在杨树镇,不论工农兵学商,都会把供孩子上学放在日常生活中的第一位。就连明显呆傻愚笨的孩子,家长们也不会放弃。所以杨树镇就显得很有文化,显得与众不同。
而杨树并不是杨树镇的正式居民,他家住在杨树镇郊外的赵家村。虽说赵家村距离杨树镇顶多有十几里乡路,但赵家村就是赵家村,是名副其实的农村;杨树就是杨树,是地地道道的农民。
不知是杨树镇特殊的文化氛围熏染了近在咫尺的赵家村,还是赵家村的杨树冥冥中就应该是杨树镇的文化人?总之,农民杨树越来越不眷恋自己脚下这块黑土地了。劳动之余,他常常凝望着黑土地上的绿色庄稼若有所思,灵动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去关注那更加辽远的蓝天和白云……
个头不高的杨树时常奔走在杨树镇和赵家村之间那条暴土扬长的乡路上,因为他总得把新写的几首小诗或一篇小散文送到杨树镇文化站去。反正也没啥要紧的大事,年轻人走上十几里乡路又算个啥!杨树习惯了,有事没事都喜欢到杨树镇文化站去看一看。一来二去,杨树镇文化站就多了个叫杨树的业余作者。
没错,杨树镇不太规范的几段柏油马路也早已对杨树构成了诱惑。虽然杨树深知自己所在的赵家村远比杨树镇更像文化人理想中的世外桃源,但杨树觉得自己的情况和大诗人陶渊明的情况不太相同。也许陶渊明是过腻了上层生活才去采菊东篱吧?而自己则正好相反。再者说了,陶前辈当年也并非主动要求,而是被动屈尊。因此,对农民杨树来说,成为杨树镇的正式居民才是他最大的人生理想。杨树镇歪歪斜斜的电线杆、有气无力的百货商店、微薄可怜的现金工资……等等,等等,这些细节都有着无穷的魅力,甚至代表些城市的砖瓦结构的公共厕所也同样对杨树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诱惑。那叫进城啊!那叫挣工资啊!在强烈的诱惑下,杨树的诗文有了长足的进步。杨树镇文化站内部刊物《春雨新花》的目录上,杨树的名字也不断地向前靠拢。后来,杨树镇广播电台还播诵了好几首杨树的散文诗……再后来,市报的副刊上也偶尔能见到杨树的散文了。勤奋的杨树几乎每天都要不知疲倦地来往于城乡之间,如同穿梭于梦想和现实之间的快乐劳燕。
这天,杨树镇文化站的李站长不知从哪儿弄来几个润笔钱,就邀请杨树镇及所辖村屯最具发展前途的文学爱好者来“东来顺”狗肉馆儿小聚。一共就邀请了六个人,杨树也在其中。李站长还给弄个名分,号称“杨树六骏”。杨树没想到堪称杨树镇文学泰斗的李站长如此看重自己,狗肉馆儿虽小,却让杨树感到有一种庄严和雄伟渗入骨髓。大家都知道,文化站并不是个有钱的单位,别说这样的举动不多,就算多,这种档次的重要聚会也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呀!
相聚的酒桌上,越是底层的文学爱好者,不着边际的豪言壮语就会越多。席间,一向神神道道的民办教师张四眼说:“杨树这个名字起得好,咱东北最普通最具代表性的大树,耐碱耐旱又耐寒,多有生命力啊!杨树,冷不丁看字面儿土气点儿,可是越细品越能体现出大家风范。大家看看,杨树这名起得多好啊!没准儿将来真就能出息个当代文豪什么的。”张四眼的话虽说得有些飘遥,但绝无嘲讽之意。底层这些文学爱好者本来就难成气候,谁也不具备单打独斗的能力,更谈不上要分庭抗礼,哪能相互拆台呢?谁先整出点儿动静都是好事啊!大家此时当然都深知团结的好处,底层作者们得拧成一股绳啊,不是说团结就是力量嘛。
杨树心想,杨树镇肯定也是父亲心目中的天堂。一不留神,没啥文化的父亲倒是给儿子起了个很大方的名字。谁能想到这会是姓杨的父亲和房前屋后的普通树木最简单的组合呢?就算这是农民父亲无心插柳般的临时闪念,杨树还是觉得足够神奇,就欲加珍惜起自己这个好名字。也许都是天意呀,写吧,以后没准儿真能写出点名堂来呢。
酒至半酣,李站长透露出文化站正缺少文学创作人员,有破例让农民杨树到文化站工作的打算。李站长说:“国家现在特别重视基层文化建设,杨树镇文化站也正急需像杨树这样的热爱文学创作并取得一定成绩的人。”
杨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显得毫无心理准备。杨树只是从嗓子眼儿里轻轻地“啊”了一声,第一时间没再发出别的声音来。虽说文化站是杨树镇政府首屈一指的穷酸文化单位,但在杨树镇特定的环境下(别忘了,杨树镇是很有文化背景的),文化站在杨树镇人心目中还是相当有地位的。那可是杨树做梦都没敢想去的好地方啊!这能是真的吗?如果那样的话,以后农民杨树可就成杨树镇文化站的工作人员啦!是正儿八经杨树镇的国家干部啦!
“杨树,你小子咋没动静了?你倒是表个态呀,到底想不想来文化站工作啊?”李站长把酒杯斟满,半开玩笑地说。
可能幸福感来得过于突然,杨树还是有些没反应过来,坐在原地涨红着脸,实实在在地说了个问句:“谁敢想啊?”
“来,我和你单独喝一个。”李站长一饮而尽。
“干啥呢杨树?还不快站起来回敬李站长?”张四眼眼镜都急得掉下来了,边扶镜子边用脚踢杨树。
杨树这才有点儿醒过神来,慌乱地站起身来,也一饮而尽。但杨树仍不知说啥好,有些语无伦次,又慌乱地坐了下来。
在镇大修厂当车工的郑二虎是个写诗的,不知是羡慕还是酒喝多了,眼睛都红了,说:“我说李站长呀,这事是真的呀?这事能是真的吗?做梦呢吧?以后我也好好写,再把我也调到文化站上班呗。那往出一走,要多体面有多体面!”
“哎呀我——杨树!你干啥呢?赶快起来给李站长连敬三杯酒啊!你这不是遇上大恩人了吗?一步登天哪,哎呀我——杨树!”建筑工程队写小说的牛大力羡慕得不行了,是真心替杨树高兴。自己掏钱又要了两瓶老白干,边倒酒边嚷嚷:“今儿喝透,往透了喝!咱哥们儿有这么好的事儿……”
兽医站的陈多友和他的双胞胎弟弟陈广友也都高喊着“我们羡慕忌妒但不恨”,纷纷跑过来与杨树搂肩抱背,频繁举杯……
大家又兴奋无比地喝出了无数个高潮,不知又加了多少回酒,又添了多少回菜,所有人都争着提酒,反复发表着同样的豪言壮语……
腹中已有七八两白酒的杨树心中溢满了激动,接下来给李站长倒酒时竭力控制着双手,可是不争气的双手还是不停地颤抖。杨树还特意去了一趟厕所,回来后又稳定了好半天情绪还是无法减缓双手的颤动。杨树一遍遍暗自告诫自己:要显得深沉些,要显得有城府些,好歹现在也算半拉儿文化人了……可是,杨树就是无法控制自己那颤抖的双手。
快到晚上了,酒局才散。杨树摇晃着身子往家走时,心里依然兴奋着。他还特意绕道村子东头,在“胡老三熟食店”买了一大块猪头肉。绝不是狗肉馆儿的酒意未尽,杨树确实是给家里的女人葵花和女儿苗苗买的。杨树以前就曾许过愿,答应过女儿以后得了稿费如何如何。可杨树的稿费总是太少,很多情况下都是没来得及揣兜就和文友们买了烟抽,总是在第一时间里就和大家分享了。今天虽然没得什么稿费,但杨树觉得比得了一大笔稿费还要高兴,今天是个值得隆重庆祝的好日子。
晚上五点多了,杨树仍觉得挺饱似的。他沏上一壶浓浓的红茶,往软乎乎的小被垛上一靠,一边滋溜滋溜喝茶,一边打着中午延续下来的酒嗝。杨树还用眼睛的余光看着葵花和苗苗愉快地共进晚餐,似乎闻到一股田园诗的味道。本来就好看的葵花今天更加好看了,本来就可爱的女儿今天也更加可爱了。多好啊!一家人就应该这样活着,这样活着多好啊!这不就是诗一样的生活吗?心存巨大幸福的杨树一遍一遍地暗自感慨着……
“不过年不过节的,怎么想起买猪头肉吃了?”葵花香喷喷地吃完了晚饭才想起来问为什么。
“我爸一定是又得稿费了!”苗苗一脸天真的幸福。
“今儿个和李站长他们喝了一场难忘的透酒,今儿个高兴。”杨树觉得把好心情说给葵花和女儿太难,根本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楚的事。杨树也不想一下子就把事情说清楚,这么好的事,得多说几遍,得慢慢去说呀!
“他爹,我不反对你舞文弄墨,可咱比不了镇上那些开工资的公家人,到啥时候别忘了咱们是农民。眼瞅着要打春了,该张罗种地了吧?”葵花边收拾碗筷边叨咕。
杨树只是笑,不时地用酒声询问女儿:“作业写没呢?明天的课文预习没呢?”
直到晚上睡觉前,杨树才把李站长和文化站要人的事很诡秘地说给了葵花。葵花惊喜得双颊绯红,连问:“真的假的,真的假的呀?我咋不信呢?”
“这么大的事,我能诳你?”杨树认真起来。
“真是真的?”葵花激动得杏目亮润,格外受看。
“要不……不年不节的,又没得稿费,我能给你们买猪头肉吃?”杨树说。
“是不太合常理,哈!”葵花的杏目依然亮润。
“真的!我啥时候诳过你?”杨树说。
“以前总听你叨咕李站长李站长的,面儿还没见呢,这么大的事都要给办了?李站长这人可真是个好人啊!非亲非故的,这年头儿可真不容易呀!咱们可咋感谢人家呀?这不就是恩人嘛!”葵花相信了杨树的话后说得很动情,动情得很有负担。
“以后有机会,咱们真得好好谢谢李站长。”杨树说。
“去年抱一窝小鸡崽儿,赶上秋天闹鸡瘟,就剩一只红公鸡了,哪怕剩两只也行啊!咱们手头儿真就没啥送人的东西了。” 葵花是知恩必报的那种本分女人,想了好半天后又说。
“我也这么想呢。”杨树说。
“那可咋整?”
“别想那么多了,李站长可是个大好人,人家才不图咱这个,咱个农民有啥?天不早了,睡觉吧。”杨树尽量表现出平静。
“身子脏,要不今天真想和你高兴高兴。不过,明天就行了。” 葵花紧紧地搂住杨树说。
“以后咱就不用种地了,不用再经管那些遥遥无期的白条子了,以后挣现钱了……慢慢的,咱们也搬到镇上去住,挣越来越多的工资,供苗苗考高中、上大学……”杨树说睡也不睡,躺在炕上忍不住兴奋还是说。
“这可真是福星高照啊,咱咋遇上了李站长这么个大贵人呢?咯咯咯……真没想到啊!咯咯咯……”葵花比当年出嫁那天笑得都灿烂、都真实。
“以后咱家再也不用种地啦,有个上班儿的啦,有个挣工资的啦,有个文化人啦、知识分子啦!以后……”杨树兴奋地说了大半宿,葵花就“咯咯咯”地陪着他乐了大半宿……
二
第二天早晨,天刚放亮杨树就醒了。没啥事儿,就把那唯一的红公鸡放出来喂食。杨树从前没大注意观察自家这只红公鸡,此时才发现这只大红公鸡还是挺像样的,很是高大威武,很是气宇轩昂,很是能拿得出手儿。就算只有这一只,也是不错的。杨树就趁大红公鸡不备,一把将其抓住,拎在手里用力掂量起来……
大红公鸡咯咯叫时,苗苗冲了出来。“我们班主任老师生病住院了,我要拿‘大红去看我们老师呢。爸,你别惊动它了好不好?就让它再好好活两天吧!‘大红还不知道呢,它真的好可怜啊。”
“把大红公鸡给你们老师拿去?那……”杨树没再往下说。杨树知道这年头儿老师也不容易,更知道老师在女儿心中的重要位置,女儿那么喜欢她的“大红”,都舍得拿去看老师。杨树无奈地笑一笑,就一松手,放了可怜的大红公鸡。
躲过女儿的视线之后,杨树失望地摇了摇头。杨树踱出大门,向并不遥远并有着磁石般吸引力的杨树镇走去。
阳光很好,心情好到极致而又无所事事的杨树就是在杨树镇的街巷里四处走走而已。今天,杨树觉得脚下的柏油马路格外地亲切,他远远地就望见了杨树镇文化站那幢灰突突的小平房,也觉得格外地亲切。心想,文化站是个多么好的地方,办公场所真不该如此寒酸,文化站要是有税务所那样一座小白楼就更好了。不过,没有也无所谓,杨树俨然一种很负责的文化站新主人的感觉。
杨树在杨树镇整整走了一大圈儿,准备往家走时,李站长和一个小伙子推着一车沙子从远处飞奔过来。
杨树忙迎上去说:“这不是李站长吗?一大早的,推一车沙子做啥用?”
“文化站的后山墙有点往外倾斜,为了安全起见,我看得加个垛子。早上起来也没啥事儿,就当和儿子锻炼身体了。”李站长挥着汗水拍了拍儿子说。
“有这活儿咋不找我干?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这种粗活哪能让您老亲自干!来,给我吧,您哪是干这种体力活儿的人?”说着,杨树从李站长手里抢过手推车。
杨树的瓦匠活干得也不错,加上李站长又叫来两个打下手的文学青年,不到一上午的工夫,文化站倾斜的后山墙外就添上了两个结实的垛子。
高兴,中午李站长张罗请客。李站长拿出刚从邮局取出来的八十元稿费,请大伙儿到“东来顺”狗肉馆喝狗肉汤,饮生啤酒。
席间,李站长又谈到了调杨树来文化站工作的事儿,李站长说:“用人报告已经打到县政府去了,就等着下批文呢,估计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李站长让杨树这段时间多创作些作品,据说县文化馆下个月准备往省里推荐一批优秀作品参加比赛。李站长最后还说:“杨树啊,如果家里环境不好,就先到文化站来上班也行,反正批下来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
杨树感激得要哭似的,酒又喝了不少。回家的路上,杨树只想一个问题:到底该如何感谢恩人李站长呢?杨树没想到李站长说办这么快就给办了,更没想到要人的报告都打到县政府去啦!这是多么货真价实的实质性进展啊!
杨树记得回家时就看见了那五只肥硕的羊。当时那五只羊正在啃杨树家房后的果树呢。杨树知道那是王村长家的羊。杨树醉咕隆咚地吆喝了两声,还扔了几块土疙瘩,五只羊慢条斯理地往东边走了。好好的果树都给啃坏了,羊们还走出大摇大摆的样子,真他妈气人啊!村长家的羊咋的,狗仗人势,羊也仗人势啊?出来就祸害人,要不是马上就要进城了,杨树这回决不会轻饶它们。
杨树啤酒喝多了就犯困,躺在自家的火炕上就睡着了。睡了一会儿起来解手时,又在房后发现了那五只羊。杨树站在自家的茅厕里喊了半天,既没喊走那五只羊,也没喊来一个人。又气又恨的杨树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又想起了该给李站长送点啥,想着想着,杨树的胆子就出奇地大了起来。再说了,王村长总是巧使唤人,实际上还欠着包括杨树在内很多农民兄弟们的工钱呢……
杨树牵住了那只最大的头羊,另外那四只小一点的羊就都跟在后面了。阴差阳错也好,顺手牵羊也罢,杨树没费啥大劲儿,就非常成功地把五只羊弄到了自家的仓房里。待牢牢地锁住仓房木门之后,杨树的心脏才开始了无法控制的狂跳。杨树就是狂跳着心脏做好了下一步的打算的:明天起大早!对,起大早!抓紧把这五只羊赶到大集去卖,一定要快,给钱就卖!用卖羊的钱给李站长买两条好烟,一定要两条好烟!要是还剩钱的话,再请李站长和圈儿里几个文友到“东来顺”喝上一顿好酒,实在不行,哪怕能喝上一顿小酒也行……
三
杨树万万没想到,没过三个小时的当天晚上事情就败露了。晚上八点多钟,王村长的儿子——王大国就领着一条凶恶无比的大狼狗把五只羊从杨树家的仓房里拖了出来。紧接着,王大国又把杨树及杨树的女人葵花、女儿苗苗从正房里拳打脚踢地拖了出来,并扬言一定要将盗窃分子绳之以法,严惩不贷!连打带骂了好半天,王大国又用手机把杨树镇派出所的警察也喊过来了。
事情很容易就能真相大白。来办案的是杨树镇家喻户晓的派出所副所长陆法严,陆法严因嫉恶如仇、铁面无私而在杨树镇深得民心。陆法严见多识广,一看就明白了是咋回事。农民杨树当天夜里就被陆法严戴上了手铐,以小偷的形象出现在杨树镇派出所。
望着满天冷飕飕的星星,杨树预感到事情后果的可怕,想起李站长,想起文化站,想起了“杨树六骏”……他一路小狗一样央求那位押解他的陆法严。杨树说尽了好话,陆法严仍然无动于衷的样子,手里的六四手枪还是重重地往杨树瘦骨嶙峋的后背上戳。
杨树曾一度想把多么感激李站长、多么想进文化站的迫切心情说给陆法严听,可又觉得不太好表达清楚。竟然和当初无法一下把好心情说给媳妇和女儿一样,此时的准确表达也同样太有难度,甚至要更加有难度。急得杨树一再怀疑自己以后还能不能当作家了,还能不能搞创作了……望着陆法严铅皮一样威严的面孔,杨树就更没有了把真话讲出来的勇气。杨树只好小狗一样央求着同样的内容:“行行好,求求你就饶过我这一次吧。”杨树的表现不但没获得同情,在陆法严眼里反倒更像一个真正的小偷。这些简陋求饶的话对疾恶如仇的陆法严来说真就不如不说,陆法严手中那支专门对付坏蛋的六四手枪就戳得更加有力。
杨树平日里很赏识这个义正辞严的警察,而此时杨树真希望来抓他的人是那种人们印象中的不太讲原则的坏警察,那样可以答应给他们些好处,他们就有可能高抬贵手……
陆法严打开派出所的大门,把杨树推了进去。杨树的双手被反铐着,脸就几度贴撞到了迎面的墙上。杨树想起平时人们传说的警察如何打小偷,想起父亲活着时曾说:“人可不能犯罪呀,人要是犯了罪就不是人了……”接着,杨树又被推搡着走过一段阴暗的走廊……
陆法严打开走廊尽头那扇黑不溜秋的铁门时,杨树不知是第几十遍地又说:“陆所长,您就行行好,饶了我这一回吧,我还从来没干过坏事,这真是头一回。”
陆法严屠夫听惯了猪叫一样的表情把大锁头“咣当”往门上一挂,回过身来拉住杨树,抓小鸡一样把杨树转过来。“像你们这号人我见得多了,在这之前都是好人,都是无辜的;狗急跳墙时,面对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时可凶着呢。”
“我真的是急需一点钱花呀!”杨树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时不知所措地说。
“屁话!灾区比你更急需钱!去偷?去抢?正赶上严打,你还敢顶烟儿上,不判你三年才怪!”陆法严说得义愤填膺,就又是一推,杨树就被推进铁门里面去了。
“陆所长,我求求您了,我、我……您就饶我这一回,日后怎么的都行。陆所长,我真的求求您了。”陆法严把杨树的一只手锁到暖气管子上时,杨树又想起李站长说的可以先到文化站上班的事。
陆法严想说,就你这熊样的,日后又能怎么样?但他想到自己是个人民警察,就没好意思说,只是很轻蔑地看了杨树一眼,然后似笑非笑地咧了一下嘴:“最后一招了吧?”说着就把杨树的另一只手也锁在了暖气管子上。
杨树很想说他已经是“杨树六骏”了,他就要由一个郊区农民变为一名乡镇干部了,以后的日子马上就会好起来了,他的家庭马上就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了,他的命运、媳妇和女儿的命运也都要因此而发生巨大改变了……杨树努力了好半天,干磕巴嘴,也没能把这些话说出来半句。杨树的嘴就那样定格一样半张半合着,乞求的目光一直无奈地紧盯着陆法严。
“你最好别跟我来这套!少给我装熊,老老实实地交待这是第几回!”陆法严的声音极其威严。
“我这是头一回,真的是头一回呀!”杨树可怜兮兮地说。
“不想说,是不是?”陆法严平静的语气中透着无形的威严,杨树觉得就要挨揍了似的。可接下来陆法严并没有动杨树一手指头,他异常平静地锁上门走出去了。
时间并不长,杨树就很不是滋味了。杨树的双手分别锁在宽宽的暖气片两端,站不起来,又蹲不下,因麻木而疼痛的腰胯像钉了一层小钉子。杨树想,或许叫出声来能好受一些?可又觉得太难为情了,自己可不是以前看到过的那种连喊带叫的小偷。杨树无法想像自己能这样支撑多久,觉得与其这样,还不如承受一次传说中的那种毒打。
陆法严把值班室的门关得严严的,然后又把走廊里所有的灯也都关掉了。显然,他要睡觉了。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杨树实在受不了,张了几次嘴想大声喊叫时,走廊那头传来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这么晚了,谁呀?”陆法严极具威慑力的问话。
“啊,是,是我呀。”一个不很清晰的妇人声。
陆法严叮叮当当开门时,杨树回头从铁门中间的瞭望口看到那妇人正是自己的女人葵花。杨树不想让自己的女人看到自己现在这个半蹲半撅的丑陋样子,他下意识地忍住疼痛将身体尽量往下缩,想让身体躲过那个瞭望口。
可是,葵花已迫不及待地来到了门口,“我叫葵花,里面的是我男人,我要看看我男人。”
“那你就看看吧,最好劝劝他坦白交待。”陆法严对葵花说话温和了许多。
杨树没好意思回头正视自己的女人,他试图调整一下自己丑陋的姿势,可怎么的也都是半撅着。
“陆所长,我求求您了,您就高抬贵手放了他吧!日后,日后怎么的都行……”杨树没想到葵花的话和自己刚才说的话如此惊人地相似。
陆法严这时才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个女人,女人长得很标致很好看。陆法严不明白这么漂亮个女人怎么就嫁给了这么一个没筋没骨的小偷?真是好汉没好妻,赖汉折花枝啊!唉,白瞎个女人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啊!陆法严暗暗感慨自己没艳福的同时,不禁又生出些许怜香惜玉的同情来。
“警察要是都高抬贵手的话,这世界上就没有小偷和强盗了。”陆法严仍一脸的坚硬。
“陆所长,我真的求求您啦!他可是我们家的天哪!天塌了,我们母女可怎么活呀?”葵花竟“扑通”一下跪在了坚硬的水泥地上。杨树清晰地听到了葵花的膝盖骨结结实实地落到水泥地上时发出的声音。
类似的情况陆法严以前肯定也遇到过,他并不慌乱,反倒更严肃地说:“这位女同志,如果这样就能解决问题,杨树镇就没有法律和原则了,也就没有我这个陆法严了。您最好还是自尊自重一些,请站起来讲话。”
葵花对陆法严的为人也早有所闻,跪了一会儿,她只好无奈地从地上站起来,很茫然地望了望杨树,落叶一样向门口退去……
“只要你丈夫能老老实实地交待,我们一向是坦白从宽的。如果只是偷了五只羊又是初犯的话,就算赶上严打,也顶多押上半年。”陆法严送葵花出门时心平气和地说。
“陆所长,那可不行啊!不行啊,陆所长!您就行行好吧,您就饶过我们这一回吧,我们再也不敢这样做了!”就要走出门的葵花又一次重重地跪在了陆法严面前。
“不,请你不要这样!你并没有犯罪,是你的丈夫犯罪了。”陆法严把葵花扶起来,让到值班室里的沙发上坐下,试图要把个中道理给葵花讲明白。
“陆所长,他是我男人,他要是完了,我们一家可就全完了。我们的女儿才上小学二年级呀!她爸要是给押起来了,她日后还咋见人啊!陆所长,我真的求求您啦,无论如何高抬贵手啊!”葵花也一度想把如何感激文化站李站长的事说出来,可又觉得说不得,这事要是传到杨树镇文化站去可就什么都完了……葵花明白这里的微妙,她绝不能说。
“法律面前是人人平等的。”陆法严表面严肃,但却觉得自己心里不如往日那样浩然正气,天地开阔。陆法严自己也不明白今天这是咋的了,缺少了平日那种说一不二的威严,好像格外同情眼前这个女人似的。难道就是因为人家长得好看吗?
“我们当家的祖祖辈辈是农民,到他这辈应该说日子越来越好了。他平时老实巴交的,可是没想到哇,喝了点酒……”没啥文化的葵花,一遍一遍地哭诉着。
陆法严越是同情眼前这个女人,就越是痛恨那个小偷。而惩治那个小偷,眼前这个女人就跟着更加可怜。陆法严办案以来头一次像今天这样拿不定主意,他拿起电话又放下,放下电话又拿起来。犹豫了好半天,他才终于拨通了羊主——王大国留下的那个电话。
陆法严费尽了口舌,最后总算半公半私地把事情初步地给圆了下来——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无原则地办案。这要是让上面知道了,也许会免了他的职,甚至会把他开除出警察队伍。陆法严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为什么要为这个小偷冒这么大的风险和委屈。
“羊主要求最低赔偿精神损失费三千元,派出所还要例行公事地罚款两千元,一共要罚款五千元。”面对这个好看而可怜的女人,陆法严还要尽力使自己显得义正辞严一些。
葵花没想到自己绝望的哭诉竟使铁面无私的陆法严真的网开了一面,她紧紧抓住陆法严的手,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竟说:“我的恩人哪!日后我一定会报答你的,要啥都行!”
陆法严不好意思地推开葵花的手,反倒有些紧张:“人嘛,都不容易。告诉你丈夫,回去以后得老老实实做人。你们这不是,这不是给我添乱子吗?”一向干练的陆法严说话也变得拖泥带水起来。
很快,陆法严和葵花就从值班室里出来了。葵花在值班室门口站住,陆法严一个人咕咚咕咚向大铁门这边走来。陆法严的声音来得极突然:“杨树,你给我听着!刚才你媳妇和我说了一些情况。押了你,她一个人在农村带个孩子太不容易,人心都是肉长的,我是看在你媳妇和孩子的面上,你听清楚没有?我刚才给羊主打了个电话,人家说要想私了最少五千块钱,看在你媳妇和孩子的面上,我给压到三千,你听清楚没有?派出所这边就罚两千。也就是说,你现在有个机会,你想不想要这个机会,说话!你听清楚没有?”
陆法严也觉得自己的话不太真实似的,刚才还那样呢,怎么这么一会儿就这样了呢?实在没有别的原因了,就是看人家女人长得好看啦?这不是让小偷笑话我吗?陆法严心里就又突生出一些火气来。
杨树一时有些发蒙,不太懂陆法严究竟怎么个意思,想说王村长还欠我的工钱呢,我怎么反倒又欠了他的钱?但杨树没有把话说出来,就喔吃喔吃的说了什么也听不清。
“熊样儿!这便宜上哪儿拣去?还寻思个啥!同意,留个字据,三天之内把钱给我送来!不同意,明天就上法庭!木头脑袋,还他妈的小偷呢!”陆法严要上来打人的样子。
杨树这时早已经支持不住了,也终于明白过来陆法严说的意思,忙说:“陆所长,太谢谢您了,我同意,我同意,日后我一定要报答您的!”
“我图你一个小偷日后咋的?你就别说这些没用的了。”陆法严一边训斥着一边打开手铐把杨树从暖气管子上解下来。
杨树手脚麻木,像又被钉了一层小钉子,又麻又疼,腿软绵绵地瘫坐在地上。
陆法严觉得太便宜了眼前这个小偷,就狠狠地踢了他一脚,“以后要是再偷我就收拾死你!你听清楚没有?”
杨树这才强挺着浑身的麻疼,栽栽歪歪从地上爬起来。他扶着墙走出那扇黑不溜秋的大铁门,顺着走廊一步一步往门口挪去。
快走到值班室门口时,葵花迎过来扶住杨树。杨树觉得葵花的脸色有些异常。
杨树在值班室里写好了字据,又按上了鲜红手印。杨树尤其注意观察了值班室里那张单人床,那张床做得挺结实的。此外就是办公桌上确实扔着那么一台很旧的电话机。
杨树的腿渐渐好使了许多,他觉得自己应该像个男人一样,他挣脱开葵花搀扶着的手。当他走下派出所最后的一个台阶时,陆法严挥舞着那张字据说:“三天之内,你给我听清楚!”
四
杨树和葵花到家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杨树心里憋得慌,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知道他能这么快就出来是因为女人葵花长了个好看的模样。葵花今天虽然没和陆所长怎么样,但实际上已经答应了要给人家一切了,只是人家没有马上就要而已。他无声地把葵花紧紧地搂在怀里,说:“睡吧。”
说是睡觉,杨树哪里能睡得着啊?他知道葵花是个有恩必报的人,她日后会不会去报答陆法严呢?陆法严会不会盯上葵花,一再纠缠呢?杨树想来想去,觉得这事就得顺其自然了,有些话还是不说明白为好。杨树认为紧闭双眼的葵花也没睡着。杨树难受地想着,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
眼下最闹心的是,上哪整那五千块钱去呢?杨树突然想起了这个最亟待解决的问题。他就一个一个想赵家村的亲戚、朋友和邻居,翻过来调过去,能借钱的也就那么几个人,也没个有钱人,能拿出一百二百就好大的面子了,凑足五千实在太难了。这不免让杨树一阵阵感到绝望。
可有点儿总比一个子儿没有要强,去试试吧。天亮了,破窗而入的一线阳光让杨树多少打起一点精神。杨树顾不上腰酸腿疼了,起来把院子打扫干净,简单吃口葵花做好的早饭就出去张罗钱去了。
杨树把可能借钱的人家都走到了,整整走了一上午,好说歹说,最后总算借到了一千块钱。其中,有二百块钱还得明天去取。杨树回到家时就有点像被霜打透的茄子。要不是葵花硬拉着,中午饭也不打算吃了。
“不行咱就认了吧,这钱真是没处借了。”杨树没滋没味地吃中午饭时跟葵花说。
“那咱去不成文化站不说,还得去蹲监狱呀!” 葵花眼睛睁得大大的。
“唉,我咋这么蠢呀!”杨树一拳砸在自己的头上,闷在那里不再出声。
“别着急,咱再想想办法。村里人都不富裕,不行咱再到镇上找找别人?”过了半天,葵花不肯放弃地说。
“镇上也没有几个熟人啊。除了李站长,再就认识张四眼、郑二虎等几个文友了,他们挣得也都不多,不会有啥余钱。”杨树说着打了个唉声。
“实在不行,咱去找找李站长,看他能不能帮着想想办法儿?”葵花怯怯地说。
“这种事咋能去找李站长呢?咋跟人家说呀?再说了,李站长也没啥钱呐。”杨树有些绝望地说。
“李站长也许就认识有钱的人呢。”葵花毫不气馁地坚持。
“二百三百的,编个理由也许能借来。还差将近四千块呢,跟人家借这么多钱,也得有个名目啊!借这么多钱干啥呀?咱怎么也得说清楚了吧?”杨树仍没啥信心的样子。
“实在不行,就说……就说我爹得、得了癌症,急着用钱。” 葵花说着就紧紧拉住杨树的手哭了,“他爹,事情都到这步了,咱可千万不能半道停下来呀,陆法严那儿可是高抬贵手啦……”
杨树下午就去了杨树镇文化站。
在文化站门口,杨树正好碰上了李站长。
“哎,这不是杨树吗?我正想找你呢。”李站长一见面儿就说。
“您找我有事啊,李站长?”杨树尽力装出平时的样子。
“嗳?眼睛都红了,是不是又开夜车搞创作了?”李站长走到杨树跟前时关切地问。
杨树“嗯”了一声,手下意识很不自然地挠着脑袋。
“是这么个事儿,昨天下班前县文化馆又来电话了,说要出版一本全省业余作者优秀作品选集。省里要得挺急的,咱们镇就你一个人选上了,我看就把你目前为止发表的那些东西整理整理邮去吧。你发表的那些作品,我抽屉里基本上都有,不行你下午就在这儿弄出来吧。这是好事,下一步你还要进文化站呢。”李站长说话一向很实在。
“这,这个……”杨树一心想找人借钱,心里只装着这一件事。虽然知道李站长说的是件好事,应该激动一次,但他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激动。
“一个镇才一个名额,杨树镇下辖十五个村,业余作者里顶数你了。这事你也不必客气,也是实至名归的事。这样吧,你这就到我办公桌上去弄吧。”李站长又吩咐道。
“嗯,好……好吧。”本来是件天大的好事,而杨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杨树就心不在焉的在文化站坐了大半个下午。他把自己发表的那些作品从报纸或杂志上剪下来,再贴在一本稿纸上。实际上很简单的点儿事,却被心神不宁的杨树搞得很复杂。文章贴得缺头少尾,颠三倒四。多亏李站长最后很认真地又看了一遍。李站长一边重新整理着文稿一边半开玩笑地说杨树:“杨树你有这么笨吗?以前没觉得你这么笨啊……”
望着一丝不苟的李站长,杨树没好意思提借钱的事。心想,李站长这么好个人,咋能欺骗人家呢?几次话到嘴边儿,杨树最终都给咽了回去。
杨树又枯坐了一会儿,就脚底无根地从文化站的小灰平房里出来了。正是杨树镇早春的黄昏时分,不软不硬的西南风把柏油马路旁的马粪末子均匀地扬撒着。杨树就迎着这扬扬洒洒的马粪末子没精打采地往赵家村的家里走去。
来到家门口时,正好碰上陆法严往外走。杨树心就格登一下子。“你,你来干啥?”杨树本来还想着事后要去感谢陆法严,可此时在自己家门口和他不期而遇却让作为男人的杨树很不是滋味,于是杨树就用很讨厌的目光望着陆法严说。
“出来了是不是?又像个好人了是不是?”陆法严感觉自己遭受到了巨大的侮辱,一个小偷竟敢这样无礼地和警察对话。就同样很篾视地望着杨树。“我没想到你不在家,我是来看看你的钱张罗得咋样了,会不会趁机溜喽啊?”
“你不是说三天之内吗?今天咋就来了呢?”杨树说。
“熊样儿!羊主要得急,今天一早我就把钱替你垫上了。”陆法严不明白自己堂堂正正的警察怎么沦落到替小偷交罚款这种地步。有些后悔,不想多看杨树一眼,愤愤而去。
杨树进屋时,葵花显得有些慌乱,“陆所长刚走,你碰见了吧?”
“他啥时候来的?”杨树望着正在洗衣服的葵花问。
“人家是来告诉咱别为钱着急,人家不图咱啥,是咱欠了人家。其实,陆所长这人也挺正直的,人家是好人。” 葵花顺着眼睛回答。
杨树没再说啥。
“那个王大国想变卦,说钱要少了,还要加码,要不就要求严惩小偷。是陆所长又说服了王大国,情急之下又替咱们先把钱给垫上了,咱这是又碰上贵人啦。” 葵花说。
杨树仍没说话,心想,明天死活要跟李站长说借钱的事了……
五
第二天,杨树很早就来到文化站。等了好久,文化站的人才陆陆续续地来了。大家对杨树都很客气,杨树不想造成人没来就借钱的穷酸印象,就迟迟开不了口。最后,杨树是在走廊里拉住李站长的。
“李站长,我、我有个急事得求求您。”杨树声音有些发颤。
“有啥急事,尽管说,咋变得这么客气了呢?”李站长说。
“我、我媳妇葵花……是我媳妇葵花的父亲得了癌症,急需点儿钱用,您看看……能不能……”杨树说。
“是吗?我说你这两天气色不对嘛。是这事啊,得需要多少钱啊?”李站长也很着急的样子。
“嗯,咋也得四千……得四千块吧。”杨树吞吞吐吐地说。
“现在咱们站的账上一分钱也没有,水电费还都欠着呢。就得看看其他部门个人手上有没有钱了。”李站长说着就要进别的屋去问问大家。
杨树忙拉住李站长说:“没有就算了,我还没来呢,和其他部门的同志们还不太熟悉呢,不好和人家借这么多钱的。”
李站长想了想说:“倒也是,文化站乃至整个镇政府也没有几个富人,谁都够呛,问也是白问。”李站长挠了一会儿脑袋又说,“那也是治病要紧哪,实在不行,让大伙凑凑?”
杨树面带难色,“我看还是别了,我还没正式上班呢,就这样做,实在……实在是不好意思。”
“要不干脆这样吧,我手上真有一万块钱,是准备给我儿子娶媳妇用的,他们到国庆节办呢,你就先拿去治病吧。”李站长咬了咬牙说。
“这……这好吗?”杨树脸都红透了。
“治病救人要紧。”李站长语气变得坚定起来。
“那……那我就先拿四千?”杨树都不敢抬头正视李站长了。
“你都拿去也行,反正办事儿得国庆节呢。”李站长越来越坚定。
“四千足够了,您帮了大忙了,李站长,我……”杨树哭了。
“谁家还没有个急米下锅的时候,没啥大不了的,挺大个人哭什么?”李站长拍着杨树的肩膀说。
杨树很快就跟李站长到银行取出了四千块钱,又借了李站长的自行车回村把昨天说好的那二百块钱拿到手,然后直接到派出所去了。
陆法严正和两个警察坐在门口说着什么,远远地见了杨树就知道他干啥来了,担心两个同事产生什么误解,就主动迎过来,并把杨树引进一个胡同。
陆法严觉得杨树这个小偷可真他妈的差劲,这又不是同事朋友之间的借债还钱,这可是警察和小偷之间私下的事啊,怎么能明晃晃地来呢?最后,陆法严在一个公共厕所里收回了为杨树垫付的罚金。
杨树在村里借的那一千块钱多数是十元的,还有五元的,而且旧得起毛,折得发厚,比百元面值的那四千块钱体积还要大出几倍,杨树在厕所里就像个逃票的盲流,里里外外地掏,掏了半天才把那些小钱全部掏出来。
乱七八糟一大堆,陆法严拿到手里就很难驾驭,心想,这要是让过路人看见,不得怎么骂警察接受小偷贿赂呢。陆法严就气得骂杨树:“操,这点儿事儿让你办的,押你半年就对了。”陆法严分六个兜揣了半天仍不满意,最后对杨树说:“还站在这儿干啥?快给我远点扇着吧!”
杨树讪讪地从公共厕所里走出来,心里骂:“妈的,就你他妈是人。还他妈好警察呢!”而杨树恨陆法严又恨不起来,人那也叫帮了大忙啊……
回来后,杨树心情不是很愉快,但却觉得终于卸下了很大一桩心事,多少还是感觉轻松了许多。第二天,他就像李站长说的那样先到文化站上班来了。虽然心里偶尔像没底似的,但还是写出一些不是特别好也不是特别坏的诗文来。
半个月后,杨树还用新得的一笔稿费郑重其事地请了一回客,答谢李站长。阵容还是张四眼、郑二虎、牛大力和陈家兄弟等人,也就是当初李站长请的“杨树六骏”。酒仍然喝得高潮迭起,话仍然说得豪气冲天……
杨树是在文化站上了一个月的班,拿到了三百块钱不知从哪挤出来的工资之后才突然沉重起来的。再有四个月就是国庆节了,这样下去上哪还那四千块钱去呢?
每天,杨树就很留心关于挣钱的事,文化站的报纸就都被杨树翻遍了,他尤其要精读广告信息版。文化站的人都被杨树孜孜不倦的阅读所感染。
后来,杨树听村里人说省城后年要举办一个大型运动会,新工程多,施工队也多,都在大量招工呢。还说一个普通力工去了吃住一个月下来至少能剩下一千五百块钱。杨树就非常想去,到文化站就拐弯抹角地跟李站长提这事。
杨树进文化站的报告已经批下来了,镇政府相关领导的意思是马上到位,抓紧开展起杨树镇文化站的业余文学辅导工作。李站长就为难了,让杨树去吧,领导就会不满意;可是不让杨树去,儿子结婚那钱他又怎么能还上?这年月,儿子结婚花一万块钱在杨树镇已经是不能再少的数字了。李站长就这么一个儿子,再没钱,儿子结婚也得说得过去呀!李站长这一万块钱也是五六年前就开始列宏伟计划攒下来的,如果杨树到时候还不上,李站长可真就不好办了。
李站长最后无可奈何地说:“杨树,实在不行,那你就去吧。你出去这段时间,基本工资照开。我就做主了,你的工作我先替你分担着,我替你干仨月,就当文化站对你病危家属表达的一点心意吧。”
这样,杨树正式到文化站上班的第三十三天,又不得不含着眼泪告别这个心仪已久的地方。李站长还帮杨树对上面撒了个大谎,说杨树到下面调查研究搜集素材去了。请领导放心,用不了多久,杨树就会有新的大作问世并能带出一大批基层业余作者来……杨树镇的文化工作就会步入新的天地。而实际上,杨树匆匆忙忙卷着铺盖踏上了打工之路,坐火车到省城找活干去了……
杨树走了没到三个星期,镇政府领导就把李站长叫去了。领导拍着桌子喊:“老李啊老李,你用人失察呀!怎么把什么人都整到文化站来啦?”
原来,在赵家村一个大型婚礼的酒桌上,王大国当笑话把杨树的事讲给了来参加婚礼的人,巧的是参加婚礼的人中有一个正好在杨树镇政府工作。
李站长回来就像得了一场大病,心说:“我咋没看出来呀我?五十多岁的人了怎么好人坏人还分不清呢?我真是白活呀!做人,只有才没有德咋行呢?杨树咋会是这么一个人呢?”
后来,李站长还一股火住进了医院,病床上的李站长无奈得只剩下了一个最简单的想法——等杨树从省城回来还了钱,就让他赶紧滚蛋,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他。
六
杨树走后二十五天了,葵花突然想起答应报答陆法严的事。正赶上五月节,就给陆法严送几个鸡蛋去吧。葵花并没有在派出所见到陆法严,她在派出所门口徘徊了一个中午也没等回陆法严,最后只好把一篮子鸡蛋放到了陆法严的办公桌上。这一幕,让陆法严的好多同事都很感动。
多年来,陆法严经常帮助老百姓办案,老百姓这种事后来感谢的事儿多了。但陆法严从来不收老百姓的这些东西,这在杨树镇是有口皆碑的。下午三点多,陆法严办完了手头的一个新案之后,根据同事们的描述锁定这个送鸡蛋的女人就是那个小偷的女人葵花,就把那篮子鸡蛋给葵花提了回来。
但陆法严没想到,自己可以拒绝一个女人的礼物,却无法拒绝一个美丽、善良而可怜的女人。那天下午,陆法严迟迟不能从葵花的家里走出来,女人要报答一个恩人,男人发自内心地喜欢上了这个要报恩的女人。世界上的男女关系有千种万种,陆法严和葵花的关系肯定不是最高尚的,但也肯定不是最不高尚的。
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似乎是永远无法说清楚的,有时也许就是天意。这天,女儿苗苗正巧去了她姥姥家,本是放学时间却没有回来。于是,男人和女人有了可乘之机,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故事不可告人又不可抗拒地发生了……女人决定用这一天来报答恩人,只这一天。
陆法严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能做出这种事来,他一度要走,可就是走不出去……心想,就这一回吧。
省城的施工队大多一季度一结算,杨树走时身上带的钱不多,去了车票就更没啥了。所以杨树出去不到一个月就得回来取生活费。
杨树下午五点钟就从杨树镇火车站下车了。往回走正好路过杨树镇文化站,杨树很想到亲切如家的文化站坐上一会儿。但此时李站长和同志们已经下班回家了,杨树只能隔着玻璃窗向文化站里面看一看。杨树看见自己曾坐过的那张桌子,上面的茶杯还在,稿纸也在……杨树趴在窗户上看了足足有半个小时,才恋恋不舍地往家走。杨树三两步一回头,直到文化站淹没到杨树镇并不高大的楼群中。这可是我梦寐以求的单位啊!杨树一路幸福地想着,幸福地走着……
杨树回到赵家村时已经六点多了。杨树和往常一样伸手去拉房门,房门却没有像往常那样一拉就开。杨树看看门鼻子,上面并没有锁,就又使劲拉一下,门仍不开,但听见了里面的铁栓声,杨树知道了,门里面反插着呢。杨树就喊:“她妈,开门哪!是我,我回来了!”
杨树喊了老半天,门才慢慢打开。杨树没想到,走出来的人竟然会是陆法严。陆法严见到杨树,明显没有思想准备的样子,愣了好半天,就像自己变成了小偷,而杨树变成了警察。
“钱都给你了,你怎么还来呢?”杨树有些气愤地审问。
“我、我……是这么回事……”一向威严的陆法严变得结巴起来。
过了好半天,也许是身材不高的杨树提醒了高大的陆法严,才使陆法严重新找回了自己的位置。因为眼前这个人毕竟曾是个小偷。
“就你这熊样儿的,还有什么好说的?老实点儿得了!”陆法严表面装出威严的样子,但内心里还是有些发虚。自己面前的人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小偷了,此时自己的把柄正握在这个曾经的小偷手里边,陆法严一阵阵想冲杨树发火,心里又不仗义。真不是滋味啊。再说了,那个报恩的女人毕竟是这个小偷的老婆呀,而现在自己又成小偷了,偷了人家小偷的老婆。
杨树并没有马上转化回昔日那个软弱的小偷,而是语气硬硬地说:“五千块钱都给你了,我们已经了断了,我们家不欢迎你这种人!”
陆法严本想说些软话,但没说出口。一个警察怎么能向一个小偷屈服呢?陆法严这么想的时候就说出了另外一种话来:“你以为你那五千块钱是个啥呀?熊样儿!我咋跟你说呢?你这脑袋还能不能开点儿事儿?”说着,陆法严又莫明其妙地从衣兜里掏出了那张带有杨树手印的字据,“你还认识吧?这白纸黑字的可是你写的。”
陆法严想给自己个台阶下,好让自己能像个人民警察那样昂首挺胸地从小偷的家里走出去,就一边把那字据很夸张地晃了一下,一边向大门外走去。
杨树后悔当初送钱时没把那张字据要回来。他呆呆地站在自家院子里好久,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本想进屋的杨树没有进屋,转身朝大门外跑去……
杨树连跑带颠,很快就追上了正常行走的陆法严。杨树情不自禁地继续声讨他,并一遍遍地索要那张带手印的字据。
这时,天渐渐暗下来,杨树镇的郊外已是一片空寂。陆法严觉得自己刚刚做下的事太有损于一个百姓心目中好警察的形象,就更加痛恨身后跟着的这个小偷。如果没有这个败家小偷,他就不会认识小偷的女人葵花,也就不会犯这种见不得人的错误……痛恨之余,陆法严又多多少少同情起这个小偷,毕竟自己染指了人家的女人。同情归同情,但陆法严对小偷的女人和小偷本人还是能认清敌友、分别对待的,也永远是爱憎分明的。
后来陆法严就觉得身后跟个小巴狗似的杨树挺解闷儿的,比一个人在旷野中枯走要好得多。他并没动硬的,还有上句没下句地和杨树开着玩笑。心想等到了城区就把那张字据还给他,谁让人家有个好看的女人呢?这还是陆法严头一次这么轻易地放过一个小偷,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一个小偷就这么轻松地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逃过了应有的惩罚。
“你说这小偷到底是怕警察还是不怕警察呢?”陆法严回头望了杨树一眼,拿出一支烟点上,接着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陆所长,我求你还是把那张字据还给我吧,从此我们就两清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杨树说。
陆法严也不回话,走了一会儿又说:“警察实际上也不容易,碰上你这样人熊货囊的小偷还能显出点儿优越性来;可要是碰上个持刀揣枪丧心病狂的亡命徒,警察的滋味就不太好受了。有时,再英勇无畏的警察心里也发怵啊!哎,对了,听说你还会写诗写散文呢?看上去不太像。诗人作家们要都你这副德性,这社会可就完蛋了。”
“我看你还是把那张字据还给我吧!现在我们两清了。”杨树觉得啥也说不清楚了,也不想辩解。
就要过铁路道口时,陆法严停住了,转过身来说:“到什么时候也别忘了,你是个小偷。这次你侥幸逃脱了,可千万别让我碰上下一次。”说着,陆法严就想把手中的字据扔给杨树。
“人的忍耐力是有极限的,我劝你还是把那张字据还给我吧!”杨树此时有些忍不住了。
“如果我一天不把它还给你,你一天就是小偷;如果我一直不还给你,这就永远是你当过小偷的证据。”陆法严觉得小偷的语气不该这么硬,最后威严地看了杨树一眼,转身朝杨树镇城区走去。他想,也只能这样了,谁让自己也不争气了呢?再走几步就把字据从背后狠狠地丢给这个没有骨气的小偷,不再回头看他一眼。
望着暮色中陆法严快速行进的背影,杨树突然有些绝望。他先是脚下一滑坐到了路基上,然后手里就多了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接着,那块石头就被杨树抛出了一条诡异的弧线。杨树并没觉得用了多少力气,那块不大的石头就“嗖”地一下飞了出去并迅雷不及掩耳般地落在陆法严的后脑勺上。杨树没想到他会打得这样准,他怎么敢去真打身上带着枪的警察呢?抛块小石头连吓唬人都办不到,只是表达自己的愤怒而已。那天赶羊时抛了那么多大土块都没打中一只,这回竟抛得如此精准。杨树虽解了些气但心里还是有点儿后悔:你竟敢打警察?弄不好这回可要挨揍了。
陆法严保持着前进的姿势,直挺挺地向前卧倒后就一动不动了。杨树以为陆法严是装的,就这么一个小石头,就能把这么高大威武的陆所长打倒?谁信啊?装得真像啊!杨树怕陆法严突然站起来追打自己,就不远不近地站住了。
好半天,陆法严还是一动不动。杨树就怯生生地一边向他靠近一边小声说:“你就别装了,我又不是故意的。你快起来吧,还是把那张字据还给我吧,我好回家,咱们两清了。”
但陆法严仍然一动不动,杨树有些害怕了。他不再害怕陆法严突然站起来打他,而是害怕陆法严真的不再起来了。哆哆嗦嗦的杨树就大着胆子走上前去,试图把陆法严从地上拉起来。
陆法严没有回应。
杨树终于感到了事情的不妙:“我……求求你快起来吧……要是你起不来了,我……我不就完了吗?我们家不也就完了吗……”
任凭杨树怎么晃怎么说,陆法严还是一动不动。杨树真的害怕了:“你都打我呀,你都站起来呀!”
后来,杨树就急哭了,他发了疯似的对陆法严连踢带打了好一阵,“你他妈都来打我呀,有种你都起来打我呀!操你妈!操你八辈祖宗!我他妈就骂你了,能他妈咋的?”
陆法严还是没有回应。
杨树想尽了一切可以救死扶伤的办法都无济于事。最后他还嘴对嘴地对陆法严进行了好几次人工呼吸,依然无效。
陆法严一点活气都没有了,所有的迹象表明:陆法严已经死了,杨树成杀人犯了!
杨树一下陷入极度的惊慌之中。他还是不肯相信他就这么简单地杀掉了一个人——一个一向威风凛凛的人民警察。
杨树把陆法严的六四手枪掏了出来,没命地在他的身上戳着:“给你枪,给你枪啊!你起来啊,起来一枪打死我吧!”杨树多么希望奇迹发生,多么希望陆法严英雄一样站起来威猛地扑向自己……
可是,没有英雄站起来,杨树彻底绝望了。完了,一切全完了!
好久好久,当杨树的大脑中这个信号彻底闪完之后,他突然变得平静下来,一下子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不再有任何恐慌的人。
杨树把那张字据从陆法严的上衣口袋里找了出来,好像完成了一项非常重要的使命,借着暗淡的星光,仔细把那些文字念了一遍。然后把它撕成粉碎粉碎的碎纸片,然后将碎纸片撒在杨树镇初春乍暖还凉的晚风中。
杨树坐在陆法严的尸体旁,又将他那把幽蓝的六四手枪从磨得有些油亮亮的枪裤里掏出来。杨树觉得这支手枪曾无比威风,现在却只是一块并不太沉的钢铁。似乎它并不比自己刚刚扔掉的那些随风飞扬的纸片沉重多少。后来,杨树就一边摆弄那支手枪一边想:是这就去投案自首,还是回家告诉葵花一声之后再去呢?其实都一样。杨树突然觉得即使是杨树镇春天郊外的晚上也很好,那就再坐一会儿吧,也许这一生就能坐这一回了。
坐了一会儿后,杨树就把陆法严的手枪举起来,像个孩子一样,一会儿瞄瞄星星,一会儿瞄瞄月亮……后来,杨树想起了那天晚上陆法严就是用这支手枪戳自己后背的,就不时地也往陆法严的后背上轻轻地戳一下。
这时,杨树突然想起了李站长,准确地说,是想起了借李站长那四千块钱还没还。对呀,借李站长和亲友们的钱咋办呢?就不还啦?那可太不讲良心了!
是李站长和亲友们的钱让杨树重新开始慌乱起来的。杨树慌乱地想了好半天,最后竟想起了半年前持假枪抢杨树镇银行的那个老伙计。听说那老伙计一切都办得很成功,最后仅仅是因为手里的枪让人看出假来了,才硬生生地让人包围给擒住了。可现在自己手上却有一把真家伙!真家伙肯定就会威力无穷……杨树慌乱的心这才渐渐平静了下来。杨树又前思后想了许久,最后决定:赴死前必须得把借李站长和亲友们的钱还上,必须还上!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杨树才又镇定下来。杨树想:如果把陆法严的尸体拖到不远处的钢轨上,等列车呼啸而过,杨树镇派出所副所长陆法严就面目全非了,就像死于一场意外的车祸了。这样,案子就一时半会儿破不了,自己就可以利用这一时间弄到钱还债了……
想到这里,杨树一激灵。不能这么做,陆法严毕竟还是个好警察,不能对他太不公平。
杨树只是把陆法严的尸体抱到路基旁边,让他尽量靠近铁轨又不至于轨着。一般人冷眼看上去,陆法严就像是被火车刮倒了,死于一场意外的车祸……
七
杨树的想法还是有些天真。面对一具完整的尸体,杨树镇的法医水平再差也能检验出死者的致命伤在哪里。结论很快得出:现场是伪造的,刘副所长身体其他部位毫发无伤,只是后脑被硬物重击致死;绝非火车刮碰所致,有被人报复之嫌。再者,杨树镇派出所副所长陆法严随身携带的一把六四式手枪不见了,是被过路人拿走了,还是落入了暴徒之手?更是令人担忧。一支手枪散落于民间这件事本身,在杨树镇就已经是不小的案件了。
几个小时的工夫,紧急公告就贴满了杨树镇的大街小巷,同时不断有警车出入,刺耳的警笛响彻云霄……
杨树几乎时刻都能听到杨树镇的警笛声。感觉自己好像没有更多的时间用来制订周密的行动方案了,他必须得利用有限的时间来实现他的愿望。杨树怀揣着六四式手枪,逡巡着杨树镇上大大小小的银行、信用社和储蓄所……
最后,杨树选择了地处偏僻地段的向阳储蓄所。
杨树在抢储蓄所这件事上没有表现出任何才智,他完全照搬了半年前抢杨树镇银行那老伙计的程序:小储蓄所有时真就没钱,杨树事先就去预约要支取一笔钱(那老伙计是为了抢到更多的钱,而杨树只要不少于五千),然后则是选择了一个街上行人稀少的时刻。
翌日下午两点半左右,杨树戴着事先准备好的墨镜走进了向阳储蓄所。进屋后,杨树觉得那墨镜老是从鼻子上往下滑,后来他就干脆把墨镜摘下来揣到了衣兜里。
向阳储蓄所的三位储蓄员显然没把文质彬彬的杨树当成所谓的坏人,杨树出现在窗口时,一个小女孩还很热情地说:“您就是上午来过的那位同志吧?您要提多少钱来的?”
“正经得多提一些呢。”杨树扔担心储蓄所里目前有没有五千块钱,说着他还打量了一下桌面上现有的几捆面值不大的钞票。
“您得说个具体数,看我这儿够不够。”说着小女孩拉开自己的抽屉,杨树就又看到一些成捆的钞票,足够五千了。
杨树没想到他马上就可以动手,他紧张地把手伸进怀里,把那支六四手枪摸了出来。“实、实在对不起了,咱、咱们还是动点儿真格的吧!”杨树并没有把枪口对准具体某个人。杨树把一直拎在手里的那只黑提包从窗口扔给小女孩,说,“把钱装、装上,然后从上面扔出来,快、快点儿!”杨树由于极度紧张而变得说话结巴,这让他很不满意。同时也让他手中六四手枪的威慑力大打折扣。
小女孩哆哆嗦嗦往提包里装钱时,另外两个中年男人惊恐地望着杨树。过了一会儿,岁数稍大一些的那个中年男人试探着说:“年轻人,你还小,你考虑过这样做的后果了吗?如果你现在反悔还不晚,你可以现在就走出去,就当什么也没发生,你看……”
“闭上你的嘴,否则,我、我要开枪了!”杨树觉得这位成熟的中年男人的话此时显得格外愚蠢。
就在小女孩装好了提包,从一人多高的铝合金防护栏往外递时,突然,中年男人喊了一声:“别给他,他的枪好像是假的!”
接着另一个中年男人也喊:“我们不能把钱给他!”
这时,正是杨树已抓住了提包、小女孩要撒手没撒手之际。小女孩听到喊声,另一只手就迫不及待地也来抓已在防护栏外的提包,小女孩双手死死地攥住提包结实的提手,几乎悬挂在防护栏上。不管杨树怎么拉,就是不松手。
杨树就像歹徒那样把枪口抵到小女孩的额头上,同时不断地把枪机弄得喀喀作响,可刚才还羔羊一样的柔软女孩此时却突然变成了一个视死如归的钢铁战士,无论如何,她就是坚决不松手。
杨树只要一扣动扳机,不论打在小女孩的哪个部位,他都会很轻松地从小女孩的手里把装满钱的提包拿过来,可是杨树真的不忍心向一个无辜的小女孩开枪。看来,杨树当初过分相信了这个真家伙的威慑力,他万万没想到会有眼前这样的情况发生。杨树一开始就没想以开枪的方式来达到这个目的。所以六四手枪这个时候在杨树手里真不如换成一把锋利的小刀有用。
这时,岁数稍大的那个中年男人已从里面的侧门包抄过来,一边还声嘶力竭地喊着:“来人呀,抓强盗呀!又有人持假枪抢银行啦!”
杨树这时鸣枪示威好像已经来不及了,他慌乱地用枪指了指逼过来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却毫无惧色。杨树只好无奈地放弃提包,夺路向门外逃跑。
见杨树落荒而逃,中年男人就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快来人呀,真的又出来一个拿假枪抢银行的家伙!”中年男人跑得更加迅猛……
好像有人响应了号召,跟在中年男人身后一起追……
杨树的腿越跑越软,中年男人越追越近。就在中年男人伸出手来,要从身后抓住杨树的脖领子时,杨树胡乱地向后抡了一下,抖动的手指同时竟扣动了扳机!
随着一声枪响,中年男人的一只耳朵被打掉了,中年男人顿时收住了脚步,惊恐万分地在原地打起转转。
其他人见状也不敢再追了,有人想起了几天前派出所副所长陆法严手枪丢失的事,后怕起来:“可不是咋的,那小子手里握着的好像正是陆法严那支六四手枪啊!”
八
开枪后的杨树虽然顺利地回到家,但大门外的壕沟里很快就埋伏了杨树镇的全部警力。
刚刚从外地归来的王村长和王大国向警方提供了宝贵的线索,法医又对陆法严的尸体进行了周密的检查,发现死者死前和一个女人有染,那个女人很有可能就是当天送鸡蛋的那个女人,而那个女人的丈夫叫杨树……几日来一直没理出头绪的杨树镇警方顿觉云开雾散,果断认定杨树镇有史以来最大的连环暴力案件结案在即。于是,由正在杨树镇蹲点的市公安局邢警大队副大队长为总指挥,火速行动,将持枪抢劫银行的杀人嫌犯杨树围成了瓮中之鳖。
和以往电视上许多追捕持枪罪犯的情形一样,杨树镇的警察们并不贸然行事,就在门外的安全掩体后面用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地下达最后通牒:嫌犯杨树,你已经被包围了……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杨树听到这些喊话,就又想起向阳储蓄所中年男人的话,不同的是这些话比中年男人的更具欺骗性,是那种极具威慑力的欺骗。杨树本来想出去的,可一听到这些喊话,就坚决不出去了。现在还有谁会相信杨树原本是个善良的文化人呢?有谁能宽恕他呢?也许只有自己的媳妇葵花和女儿苗苗了。杨树又有了一种绝望之后的绝望,就更加显得镇静。杨树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就不想再被捉住。那样的话,杨树镇一定还要召开无比隆重的公审大会,接着将是声势浩大的游街示众,最后才是押往法场执行枪决……杨树不想再让了解自己的媳妇和女儿受罪,但他又无比留恋眼前这个世界,就这么一分钟一分钟地和警方僵持着……
这时,高音喇叭又喊了:“最后通牒!请嫌犯的家属走出来,否则将被视为窝藏包庇,同案论罪,严惩不贷!”
杨树决定让媳妇和女儿出去之前,紧紧握住葵花的手,泪流满面地说:“媳妇、女儿,我对不起你们呀!跟了我这么多年,没有享着一天福,反倒为我受尽了屈辱,眼看我们的生活就要好转了,都怨我啊!我、我死不瞑目啊!不过,我死前还是要恳求媳妇最后帮我一次,一定要想法帮我把那五千块钱外债还上。张四眼、郑二虎等人都不容易,钱虽不多,但情意重。尤其是李站长的钱,李站长又是咱们的恩人,咱们绝不能坑恩人啊!李站长也是穷人,文化人没有几个是富裕的,他把给儿子结婚的钱都借给咱们啦,咱们一走了之,把人家撂下?媳妇,无论如何要在国庆节前把李站长那四千块钱还上啊!媳妇,我太难为你了,无论如何呀,就当不争气的丈夫最后一次求你了……”杨树已声泪俱下地跪在葵花面前。
葵花也已泣不成声,鸡啄米一样点头答应了杨树。高音喇叭又一次喊“最后通牒”时,葵花依依不舍地最后看了一眼杨树,拉着苗苗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他们那单薄的家。
警方在确信小土房里不再有别人、只剩下一个持枪罪犯时,问题就不显得难办了。已经是晚上六点多钟了,天色已经暗下来,高音喇叭再一次喊“最后通牒”时,换来杨树一声绝望的呼喊和一声沉闷的枪响……
九
事后,李站长受到的打击相当大,逢人便说自己一辈子都没看错过人,怎么就看错了这个杨树!“谁能想到老实巴交的杨树会是这样一个人呢?农民终归是农民啊!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不能这样做事情。”李站长的精神都有些不正常了,不再提他一度挂在嘴边上的“杨树六骏”。
镇政府还就此事专门开了一个会,领导在会上非常严厉地批评了李站长,并让李站长写出书面检查。说李站长工作不认真,竟然把如此穷凶极恶的歹徒弄进文化站来了……这怎么行呢……”
李站长非常窝火,他还没敢说呢,儿子结婚用的四千块钱也被杨树这个混蛋给骗走了!
李站长为这事骑自行车跑了五六趟赵家村,一直没有找到杨树的女人葵花和女儿苗苗,据一个邻居说,杨树出事不久,葵花就带着苗苗到城里打工去了。
三个多月后,也就是国庆节前十天,李站长收到一张从外地寄来的四千五百元的汇款单。汇款人的地址是南方某市,不是很详细。但附言中工工整整地写着“谢谢恩人”。想来想去,李站长就想到了杨树的媳妇葵花,李站长家没有外地亲戚,这一定是杨树的媳妇葵花寄来的呀,还多还了五百!后来,张四眼和郑二虎也先后收到了来自同一个城市的小额汇款单,这更加佐证了李站长的判断。
一直想要回钱的李站长在收到这四千五百块钱汇款之后,心情反倒比追账时还难受了。李站长觉得人一下子老了很多岁,日子过得恍恍惚惚的,眼前总能闪现出昔日那个看上去很憨厚、很朴实的农民作者——杨树。
责任编辑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