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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狐岭》四人谈

2015-04-30雷达李敬泽吴秉杰胡平

飞天 2015年4期
关键词:木鱼大漠骆驼

雷达+李敬泽+吴秉杰+胡平

小说的“玩”与反小说

雷 达

《野狐岭》(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7月出版)延续了雪漠小说一贯的主题,就是西部文化,包括西部的存在、苦难、生死、欲望、复仇、反抗等这些东西,而像《大漠祭》《白虎关》里那种大爱的东西,倒是有一点点淡化了,由大爱走向了隐喻。作者创作的意图很明显,要写一个真实的中国,定格一个即将消失的农业文明时代,这是他一贯创作中很重要的东西,其中很多东西,讲到了西部文化、沙漠文化、西部的传说、西部的神话、西部的民谣等等。当然,其中也包含了人和自然的关系,比如对骆驼的描写,骆驼怎么生殖,骆驼的死,都非常精彩。这部小说,你说它的主题是什么?很难说,但有启蒙的意义在里面。比如,小说里反复出现的一句话,像齐飞卿说的:“凉州百姓,合该受穷。”这实质上是对看客文化和麻木不仁的灵魂的一种批判。

其次,《野狐岭》突出了雪漠小说形式创新的追求。雪漠说,他要好好地“玩”一下小说,大家看他的后记应该注意到这一点,看它在雪漠的手里玩出个啥花样。玩小说本身的快乐,他着重强调创作本身的快乐,是一种非功利性状态下的心灵飞翔。他的“玩”主要是从小说的结构和形式上来着眼,这是更重要的特点。

从整体上看,全书有二十七会,这是比较独特的。首先,在当代文学史上,张承志的《心灵史》,以门来构成。其他长篇小说则基本以章、节为构成单位。独特的小说结构体现出雪漠创新的努力。从某种程度上看,小说的结构就是作家对世界的一种把握方式。雪漠的“灵魂三部曲”一度被看作是走火入魔,重要的原因在于,作者对宗教和灵魂超越的过分强调。《野狐岭》试验性的结构其实也是作家世界观的一个体现,以幽灵的集会与全化身来完成长篇小说的结构,有相当大的写作难度,这是我重点强调的。第二,以嘈杂错综的声音构成一部长篇,也可以说,《野狐岭》这部小说是由声音构成的。总体看来,小说每一会都以“我”的处境与幽灵们的叙述构成,而我的叙述节奏总是和幽灵的回忆有着某种内在的关联性和结合性,但实际上,不仅只有两个声音,其实更复杂。小说内部构成单元的会,意味着聚会、领会、幸会,即意味着小说中所包含的各色幽灵的相遇。聚会、集会,本身就意味着小说的复杂性和多重性。《野狐岭》是适应这个时代的,如书中无形的杀手、痴迷木鱼歌的书生、复仇的女子、杀人的土匪、驼把式等,还有心思堪与人相比的骆驼。他把骆驼写得和人一样,而小说在此基础上加上了一个活在现实中的“我”,将他们串联在一起,构成了一个极其复杂而混沌的世界。

第三点,三个特殊人物值得注意:第一,我。我在小说中表面看来为了探寻百年前在西部最有名的两个驼队的消失之谜,但,我是灵魂的采访者、倾听者。我为了实现灵魂集会,并采访他们,来到了野狐岭。我在倾听幽灵叙述时,总想到我的前世,我没有弄清我的前世是谁,但我觉得那些被采访者可能是我。我的前世究竟是谁,这使得小说上升到一个哲学的层面,拓展了小说的思考空间。小说中的我在阴阳两界之间,喝了很多阴间的水,但最后还是活在人世上。采访结束之后,我发现他们开始融入我的生命,一个个当下都会成为过去,所以为了我的将来,我会过好每一个当下。齐飞卿,这样的民族英雄活在了传说中,而我却珍惜当下。第二,杀手。小说中出现的第一个幽灵就是杀手,他的面貌从来都是不清晰的,我完全可以通过“我”的法力来开启他的面目,但是“我”不想,这完全是一个现代主义的表现方法。其实,这个杀手可能是野狐岭上的一个幽灵,可能是木鱼妹人性中的幽灵,也可能是“我”,而小说中一直跟着“我”的狼也是一个象征的影像,它是每个人心中黑暗的表现。第三,木鱼妹,从岭南来到凉州,经历与亲人的生离死别,与仇家之子刻骨的爱情。小说中寻找的木鱼令,究竟是什么?雪漠在书里没有明说。

雪漠讲到的很多东西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所以我在阅读的过程中经常会生起一个疑问,作者到底要表达什么?说不清、道不明,这可能是一种追求。但,这个追求是什么?作者也讲了,他不要主题,也不刻意追求什么,他不弘法,也不载道。

另外,这部小说充满了一种反小说的表现,碎片化的叙述,人物都是模糊的,不是像现实主义文学要求的那样,人物性格刻画得很鲜明,它没有一个完整的故事。现实主义和美学主义还有一个完整的故事,一个贯彻的意味,但在雪漠的小说里,这些都没有。所以,这部小说不是一个简单意义上的故事,特色性非常强。

(雷达:著名文学评论家、中国小说学会会长)

发现的惊喜和雄强阔大的力量

李敬泽

我觉得雪漠,无论是他整个的创作生涯,还是现在摆在这里的《野狐岭》,都确实是值得我们去研究和讨论的。但是,很心虚的是,我本人其实是没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深入地、有把握地讨论雪漠,因为关于雪漠过去的那些具有广泛影响的作品,实际上我读得不多,对这个作家缺乏一个整体的判断和把握。但是,这次因为要开研讨会,所以我还是很认真地在这几天把《野狐岭》这部小说给看了一遍,我确实有很受震撼的地方。某种程度上讲,过去我对雪漠不是很熟悉——人很熟悉,但作品不是很熟悉,我觉得有一种发现的惊喜,虽然我的发现可能晚了一些,或者说已经很晚了。

《野狐岭》这部书,对我这个读者来说,印象最深的,或者我最喜欢看的是什么呢?关于那些骆驼客们的生活,写得那么丰沛、那么细致、那么具体。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文化,包括他们对于无论是劳作中,还是在面对人类生活中大事件时的基本态度,所有的这些描写,是我最喜欢看的。在看的过程中,我就感觉到,也许雪漠如果不写,可能以后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在雪漠的笔下,为我们呈现了一个如此独特的世界,而且,雪漠的笔力又是如此强劲、如此独特,将人类生活的小世界写得如此丰沛、饱满。在看的过程中,我是非常非常的喜欢,它完全能够把我带进去。现在,不用说骆驼客了,就连骆驼都少了。前一阵子,我去阿拉善发现,现在养骆驼的也不多了。骆驼都干吗去了呢?不知道。这样一个即将消失的独特的世界,骆驼客的文化生态、经济生态已经完全消失了。但是,那种非常细致的经验智力,那种很饱满的生命情致,被一个作家如此有力地写出来了。我觉得这本身是非常有价值的。当然,如果就《野狐岭》来说,仅仅说我喜欢这个,未免有点买椟还珠。在雪漠整个巨大的艺术构思中,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元素,当然是最主要的一个元素。

整部小说里边,始终贯穿着凉州贤孝和木鱼歌的一种南北文化的对比。现在看起来还是北更好一些,对于南,尽管雪漠花了很大的工夫,也是樟木头作家村的村民,有时候,不服是不行的,就是说,北方的植物种到南方去,怎么着也还是感觉不适应,他写木鱼歌远不如他写骆驼客那么丰沛、那么有生命的底气。

当然,就整部小说大的架构来讲,推理也好,悬疑也好,这些因素尽管大量地引用,在我阅读的过程中,我的阅读心态也不是阅读一个悬疑小说的那种心态,要被这个情节,或者事情的结果拽着走。实际上,我是一个不断停留的心态。所以,在某种程度上讲,这个故事雪漠尽管也花了很大的工夫,弄个架子放在那里,但是,我感觉其实也不是他的志向所在。同时,可能对于每一个读者来说,阅读的时候,也未必有足够的动力追着这个故事看,而是在阅读的过程中,始终被一个一个的声音所吸引。有的声音确实写得很好,非常饱满、有力。

在整个小说中,雪漠展示了这样一个复杂的世界,在这么多复杂的声音中,去展示一个精神的世界,一个超越层面上的世界。说到这里,我说句老实话,我就觉得毫无把握。从我个人的直觉来讲,我喜欢的依然还是那个凉州贤孝。在那个世界里,我们看到了中国人,或者特定的西部骆驼客们,他们对人生、对世界、对死亡、对仇恨等等的感受,以及非常充沛浓烈的人类情感。很多时候,我们也会为之被打动,被感动。

这部小说,整体看起来,我个人对雪漠有一种发现。用“发现”这个词只能是对我个人的一种意义,其实雪漠已经不需要发现了,但是对我个人来讲,确实体会到雪漠非常雄强、非常阔大的力量,不由自主地被他打动,被他折服。

(李敬泽:著名文学评论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沉默的力量和叙述的魅力

吴秉杰

在作家群里,雪漠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从“大漠三部曲”到“灵魂三部曲”,他的创作发展,走了特别具有个人特色的一条路。过去,大家都有一个西部文学和西部作家的概念,但是大家都知道西部是个地理的存在,而且是个历史文化存在,归根到底要跟不同的作家结合起来。最早的时候,我们没把张贤亮、贾平凹作为西部作家,或强调西部文学、西部作家,没有,但到了雪漠、红柯等作家,大家忽然有了一个西部文学的概念,他们是围绕着西部的苦难、西部的风光、西部的生存状态而写。

看了《野狐岭》之后,有两个非常强烈的感受:一是雪漠把沉默的力量和叙述的魅力都发挥得非常充分、非常强烈,甚至发挥到极致。所谓沉默的力量,从《大漠祭》开始,就有了一种沉默的苦难。当时上海为什么给它评奖?也许就是觉得西部的苦难,这种沉默的力量,始终像化石一样,这么沉重,很有震撼性。这是一种隐伏的东西。还有叙述的魅力,这里面这么多人物,这么多幽魂,不同身份的人,不同立场的人,如蒙人和汉人、世俗的和修行的人、富人和穷人,甚至不同的骆驼,他们自己的立场、自己的眼光、自己的观念叙述,写得很有魅力。这部小说读起来声音是不是太多了?但是,它的魅力也在这里,这就是叙述的魅力。第二就是他把爱和恨都写到极致,这是他的一个特点,写得这么充分又强烈。爱就是木鱼妹,恨有一个很大的历史背景,其中有三个不同的械斗:土客械斗、回汉械斗、蒙汉械斗。在这两个艺术特色里,表现出了雪漠的一种追求,就是历史和整体相结合的追求。一个作家不仅仅要成为西部作家,而且要成为重要作家、大作家的话,他应该最后归结到我们的生命和整体的一个结合,生与死的交流,今与昔的对话。在今与昔的对话中,虽然说灵魂不灭,不仅追求宗教上的灵魂不灭,还表明我们某种精神的永存,或者说这个精神在传承,即所谓的历史性和整体性。

总的看来,我认为雪漠具有三种能力:第一种,他一定不缺乏具体的能力,里面写了很多东西,如驼户歌、凉州贤孝、木鱼歌,包括许多残酷的场面,骆驼怎么起场、长得怎样、如何喝水、如何交配,等等,写得这么详细,他具有把写作具体化的能力;第二他是个诗人,一定不缺乏把某种情感推到极致的能力,确实具有震撼力。同时,我认为他具有集中的能力。长篇小说,归根到底体现的是把某一种力量集中的能力,不是与众不同地创造一种新的思想,而是选择最有力量、最能打动人的某一种思想,让灵魂真正不断地发出强烈的光响和力量。总之,这部小说对于我来说,特点太鲜明了,它是在“灵魂三部曲”的基础上进一步的发展。我觉得,雪漠的才华毋庸置疑。

(吴秉杰:著名文学评论家、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原主任)

大漠情绪和后现代方式

胡 平

雪漠是一个很有信仰、很有信念,也很自信的作家,这一点,我非常佩服,因为中国作家中灵魂写作的人毕竟还不多。这部作品显示出雪漠创作思想、创作路数不断地在调整、在开拓,继续着成熟和探索。虽然作品可能有的人不一定能适应,不一定读明白,但是我们打开一看这书的内容和形态,就立刻断定这不是一般的手笔,这就是一个作家的成熟。有的作品一打开,你立刻就知道他是初学,但是有的文本一打开,立刻觉得这个作者是大手笔。在这一点上,我觉得雪漠已经是越来越成熟了。不管这个书成功到什么程度,这是中国几十年来作家发展培育的一个新的状态。

《野狐岭》的后记里,雪漠写到这部书原来的雏形。最初的时候,他想写一个《风卷西凉道》,我也没看到《风卷西凉道》,如果我看到,这两个文本一对比,雪漠的创作发展就非常明显了。从《风卷西凉道》到这部作品,一定是一个非常大的进步。但是,《风卷西凉道》书里的齐飞卿还在,他是《野狐岭》里的一个基础,一个原始的情绪,一个西凉的英雄。我对齐飞卿临死的那句话印象很深刻:“凉州百姓,合该受穷。”雪漠一定是被这句话震撼了,这句话给我的印象很强烈,虽然整部作品调子说不清,但是基本情绪我是能够感觉到的。

第二,每个作家都有一些特殊的情绪的记忆,这是一种创作的基础和动力。最早的《大漠祭》有着西部的记忆,我特别喜欢。雪漠如果有今天的眼光和技巧的话,《大漠祭》获茅盾文学奖是不成问题的。刚才,我还和雷达说,他太厉害了。这种大漠印象、大漠情绪,在雪漠的记忆里和生活的积累里太棒了,这是他拿手的东西,因为那里边不但有情绪,也有无数的场景和记忆,西部的记忆,所以作家最好的东西和他的场景记忆是有关系的。

《野狐岭》我读了两遍。第一遍确实模模糊糊,不知道到底要讲什么;第二遍,我再看的时候,可读性就很强了。每一章、每一段我都看得懂,整体上来讲有点模糊,因为作者所采取的创作方式是新的一种意境,无数的混合的情绪的一种产物。这部小说的特点就是情绪的混合,比起《风卷西凉道》,肯定要复杂得多,不是那么单纯,所以我们也在宏大的上边不是那么明白。历史的、传奇的、大漠的、西部的、土客械斗的、宗教的、沙匪的、岭南木鱼歌的、女人的、驼群的、灵魂的,种种,都混合起来了。但它很出色的地方,就在于这些情绪都有相似之处,都有兼容之处,是可以混合在一起的。比如说,齐飞卿的造反和大漠、驼群、野狐岭放在一起,整个调子有相似之处,我觉得这也是作家的一种新的尝试和创造,体现了作者很强的整合能力,而且是一个作家世界观日益复杂的一种表现。但是整个来讲,还是有西部印象,里边所有的因素都跟西部的印象有关系,所以我觉得还是可以成立的。

从情绪出发创作,我觉得也是很文艺的。绥拉菲莫维奇写《铁流》时,一开始并不是写十月革命。有一次,他看到高加索山,觉得高加索特别的雄伟,就想写一个小说把俄罗斯的宏伟写下来,那时候十月革命根本没有发生,但是他一定要写。先是写一个农民逃亡,被否定了。后来十月革命发生了,一个达曼军在黑海行军的这样一个过程被他看到了,觉得写这个最好,于是写成了《铁流》。这就是说,有些作家的写作就是情绪,这个情绪是最关键的。

我很喜欢情绪性的主题。雪漠的情绪性的主题是很鲜明的。但光是情绪叙事也不行,应该有写实的东西,这是文学性的要求。正如李敬泽说的,我也觉得《野狐岭》最实的东西、最棒的东西就是关于骆驼的描写。骆驼为了省水,一点一滴地渗那个尿。晚上累的时候,也像人一样侧卧着,腿伸直了,这些东西一般人写不出来,小说里文学性的东西写得特别好。

虽然注重灵魂叙事是雪漠的长处,《野狐岭》主要的口吻都是一些死魂灵的讲述,但是他也采取了后现代的方式。后现代的方式之一就是和通俗文学嫁接,是作品通俗化的一个努力,在这方面,我觉得他也还是比较突出的。我们在《野狐岭》里可以看到一些武侠片或者武侠小说的元素,比如说书中的反清复明、哥老会、暗藏的杀手,还有侠客式的人物,如那贴身女侠,让人近不了身,这些都是从武侠小说借鉴过来的东西,这也是一个很好的尝试。木鱼妹本身也是通俗因素进来的,本来两个驼队不可能有女人,但是这个女人进来了,而且成为小说故事的重点。故事性最强的是木鱼妹,先是想刺杀马在波,后来又爱上他了,这是一个传奇故事,也是一个通俗故事。我们甭管它好读不好读,真要拍一部电视剧,你说能不能拍?这还真能拍。

所以,《野狐岭》的写作是经过一番构思的,一方面探索性很强,同时也尽量接近通俗。整个作品,它的设计都是考虑读者的。比如说,整个的故事基础就是两支驼队进了野狐岭,消失了,哪去了?不知道,悬念开始。我觉得这都是很好的尝试。

雪漠还在往前走,还在实验,那么,这部小说是他的一个调整,我觉得很有意义。向雪漠表示祝贺,他的调整我很赞赏。他的调整是一个作家对自己的挑战,不管成功到什么程度,都是值得肯定的。

(胡平:著名文学评论家、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原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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