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小戏种演绎中华大事件的苍梧人
2015-04-29曾坚远舟
曾坚 远舟
鹿儿戏流行于广西与广东接邻的苍梧县,2011年被列入广西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一百多年前,在遥远岭南一个偏僻的乡村小舞台上,有一个叫作鹿儿戏的小剧种,曾经演绎过一场改朝换代的大事件——武昌起义,让对外界懵懂无知的山民感受到了大革命的澎湃大潮。
鹿儿戏与《女革命复武昌》
演绎武昌起义这个大事件的剧种叫鹿儿戏。鹿儿戏是一个很小的戏曲剧种,流行于广西与广东接邻的苍梧县,约形成于清末。早期,乡民视鹿为吉祥物,每逢年节,都要组成“鹿儿队”,领头者舞着一只竹扎纸糊的鹿头,学鹿跳,仿鹿跃,走村串户,称为“舞鹿儿”,也叫“舞春色”。如遇到户主派发“利士”,则鹿儿队就要停下来,在户主大门外或厅堂里唱山歌,谓之“打鹿歌”。
2011年,鹿儿戏被列入广西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20年前,笔者曾从苍梧县新地乡的老农民周维贤家里,借得一本约是民国成立后的几年里用毛笔抄录的线装剧本集。该集子非常残旧,存64页;录入26个短小的鹿儿戏剧本,其中大部分都是根据民间古已有之的传说或故事编写的,如《担柴遇天子》、《六姐探花》、《大嫂推磨》,等等。然而独有《女革命复武昌》、《清朝宣统失江山》这两个小戏别具一格,令人刮目相看。虽然,其情节比较简单,形式也基本上是旧的,但在内容上则已大大突破了传统的圈子,是当时创作的“革命现代戏”,很值得研究。下面,笔者就两个小戏中比较有代表性的《女革命复武昌》,着重谈谈。
据查,《女》剧是新地乡罗容村曾读过私塾并办过小学的村民李绪昌,于1911年底至1912年初所作,并于此期间由“罗容村联庆堂春色队”首演。其故事情节是:孙文、黄兴、黎元洪及女将曹道一同出谋,命徐道新、徐武英二位女将攻打武昌。徐道新、徐武英领命,即率兵与武昌城的清军守将姜桂显交战。姜战败,旋从日本借得“三千马队军”再度出战;而二位女将则以“三百敢胜军”迎战,结果大获全胜,攻下了武昌。孙文、黄兴和黎元洪闻报甚喜,拟“回朝登龙位”,出告示安民。
不难看出,这个小戏所反映的是辛亥年(1911年)农历八月十九日(阳历10月10日)武昌起义之事。然而该戏与历史上的武昌起义却有很大区别。历史上,武昌起义发生时,孙中山正在美国,黄兴因黄花岗起义失败而避难于香港;黎元洪其时虽然在武昌(任新军协统),但“他是一个和革命毫无关系,而且从来敌视革命的旧军人”(胡绳《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803页),而且他原想镇压革命,后见形势不妙,才躲了起来。可见,《女》剧中孙、黄、黎合计命女将攻打武昌这一情节是虚构的。此其一。其二,历史上武昌起义是在失去指挥的紧急情况下,由新军工程第八营正目(班长)熊秉坤首先发动,从而打响了武昌起义的第一枪。继而革命党人推举新军队官(连长)吴兆麟为临时指挥,通宵血战,起义军始得占领武昌。当时与起义军为敌的是湖广总督瑞澄,新军第八镇统制兼巡防营提督张彪。此二人均于11日天亮前逃离了武昌。由此又可见,《女》剧中女将徐武英、徐道新率兵与武昌的清军守将姜桂显交战,最终攻克武昌这一情节也是虚构的。
从虚构的剧情中看现实的影响
既然整个戏几乎都是虚构的,那么,是否就没有研究的必要了呢?笔者以为,非常必要。
第一,武昌起义胜利后,由于习惯势力,起义士兵和革命党人大都认为要由黎元洪这样地位高的人出任湖北军政府都督才像样,因而迫使黎元洪任都督,并以他的名义发表文告。如此就给人一种错觉,以为是黎元洪领导了武昌起义。而当1912年1月1日中华民国成立,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1月3日黎元洪就任副总统,黄兴就任陆军总长后,则时人更是相信武昌起义不可能与孙、黎、黄无关。而实际上,武昌起义的胜利也的确是以孙中山为代表的资产阶级革命民主派长期进行的艰苦卓绝武装斗争的结果。因此,《女》剧把孙中山、黄兴、黎元洪写成武昌起义的领导和指挥者是有其历史原因的,并非完全出于杜撰。尤为难能可贵的是,地处偏僻乡村的编剧者李绪昌为了及时反映和表现武昌起义这一有着伟大历史意义的事件,在不知起义具体情况之下,他凭借想象或依据传闻,编写了这么一个有人物、有简单故事情节的小戏,而且毫无顾忌地将伟大的革命先行者孙中山、革命家黄兴及大名鼎鼎的黎元洪写入戏中,由村民扮演,立于臺上。这在当时的戏曲舞台上,应是非常罕见的;迄今为止,似乎还找不出第二个可与之相比的戏曲剧目。
第二点要谈的是《女》剧的结构和语言。与传统的鹿儿戏剧目一样,《女》剧的结构也比较简单。然而其作为戏曲所应有的特征却并未因此而削弱或消失;相反,有些地方正因其简单而使戏曲特征变得更为明显。如《女》剧开场时,先是孙文、黄兴、黎元洪与女将曹道合计,命女将徐武英、徐道新率兵攻打武昌,接着二位女将便唱:“孙文黄兴黎先生,命我去复武昌城;辞别三人移步去,不觉到了武昌城!”从接受命令到抵达武昌,仅用四句唱词便交代清楚了。可见,《女》剧无论是对于时间、空间的处理,唱念做打的综合安排,还是虚拟夸张的表演(表现)方法,都运用得十分自由,一气呵成。当然,在语言运用方面,我们可能觉得还不够成熟,一些唱词存在着一些问题,有的地方如“女革军”、“革党”之类还欠通顺。但是,如果我们考虑到《女》剧的作者、演员和观众所处的社会环境,以及他们当时的文化水平,就不难理解那些唱词念白为什么会那样写,那样演,而观众又为什么那样喜欢看了。
最后要谈的一点是《女》剧的思想性。毫无疑问,《女》剧要表现的是武昌起义之事,要反映的是对辛亥革命的拥护态度。然而剧中也有一些这样的唱词,如徐武英所唱:“今日反清要复明”;孙文、黄兴、黎元洪所唱:“复得武昌心见欣,若要(准备之意)回朝登龙位”。显然,这些唱词反映出来的意思与辛亥革命的宗旨是不相符,甚至是背道而驰的。究其原因,从大的方面看,是对于孙中山领导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当时确实有相当一部分人,特别是住在偏僻之地的乡民,并未得以深切的理解。推翻了统治中国两百六十多年的满清皇朝,乡民自然是很高兴的,但他们并未摆脱传统观念的束缚,又理所当然地以为要建立的是一个新的皇朝;从小的方面看,武昌起义胜利后,虽然广西也于11月7日宣布独立,但三天后政权即被原清朝广西提督陆荣廷夺去。1921年5月粤军驱逐陆荣廷出广西后,孙中山在南宁作的以《广西善后方针》为题的演说中,一针见血地指出:“广西十年来,为强盗(指陆荣廷)所据,故虽推倒满清,人民犹未得一领略共和幸福,且多不知共和为何物。”既是“不知共和为何物”,则《女》剧出现与辛亥革命宗旨不相符的唱词,也就不足为怪了。
从一幅年画中展开的时代风云联想
行文至此,该讲的大都点到了。只是还有一个问题,多年来令笔者深感困惑。那就是,一个小山村的一群乡民,为何能够编演一个与时俱进的现代戏曲呢? 换句话说,编演这个《女革命复武昌》的依据是什么呢? 特别要注意的是,为什么剧中的主角是“女革命”,且有名有姓,呼之为“曹道”、“徐道新”、“徐武英”呢?虽然,笔者在前文提到, 乡村编剧李绪昌是在不知武昌起义具体情况之下,“凭借想象或依据传闻,编写了这么一个有人物、有简单故事情节的小戏”,那么,他“想象”的空间在哪里?他依据的“传闻”又是什么呢? 这便是笔者最大的困惑。
非常幸运,笔者近日在整理二十年前发表过的有关文章时,意外地在网上搜索到了《女革命复武昌》“女革命”的出处。这个“出处”就是上海作者张伟、严洁琼于2011年10月30日发表在新民晚报上的文章《百年前上海年画中的革命故事》。该文在介绍传统历画(年画)“中华大汉民国月份牌”时,就其中出现“似真似假的女革命军”,引用了笔者二十年前所写的《谈鹿儿戏〈女革命复武昌〉》的剧情简介,以此佐证历画中出现的“女革命军”。而笔者则欣喜地发现,反过来,《百年前上海年画中的革命故事》介绍的历画“中华大汉民国月份牌”,恰恰是乡民,并且也是编剧李绪昌当年编演鹿儿戏《女革命复武昌》的依据。甚至可以断言,这是编剧李绪昌及一帮农民演出《女革命复武昌》的唯一参照。
为节省笔墨,笔者先转贴《百年前上海年画中的革命故事》的一幅插图(见图1)。
这幅历画(年画)应是1911年底印制发行的。《新民晚报》于2011年10月30日在该报贴出的是黑白图像,现在转贴的彩图是从天津门户网“北方网”上下载的,效果更接近历史原貌。据查,该年画是“月份牌”的扉页,天津出版。2010年5月30日,天津《城市快报》的专栏“天津卫”,发表张道梁的文章《年画里的老天津》,首先推介了这幅“中华大汉民国月份牌”。
该画名为《中华大汉民国月份牌》,画中有十二个圈着的美术字,或横或竖,上下对称,拼读起来是“欢迎共和新政同胞天下一心”。
在此,特别要引起大家注意的是,画中孙中山(孙文)、袁世凯、黎元洪、黄兴等历史人物都是真实的,唯独分列于孙中山左右两侧的两位女将曹道新和徐武英很难找到出处。而这两个人物恰恰是鹿儿戏《女革命复武昌》女将曹道、徐道新、徐武英的原型。只不过编剧李绪昌把年画中的女将“曹道新”一分为二,在剧中取名为曹道、徐道新。其中,徐道新的“徐”又源于年画中的徐武英,在剧中演绎为姐妹女将徐武英、徐道新。
根据《百年前上海年画中的革命故事》一文介绍,“女革命军”确实是当时辛亥革命年画中的红人,不仅这幅《中华大汉民国月份牌》有名有图,其他年画如《民国伟人图》、《鄂省军官与国民军伟人肖像》、《各省军民都督攻打北京大战卢沟桥》、《女国民军江南开操图》等,也都有她们的身影。传说,徐武英是反清志士徐锡麟的妹妹,但查无此人;不过,曹道新确有其人,《民立报》上曾登过一段报道:“文华学堂女生曹道新,年二十岁,武昌金牛人,愿投军从戎……黎都督以该女生有志投效,深为嘉许,理应欢迎,以资提倡。”武昌起义后,有不少女子闻风而动,申请入伍,曹道新是第一位见诸报端的。
至于年画中出现的女国民军,也有据可考。曾被孙中山高度赞扬为“革命首功之臣”的陈其美,就曾在上海组建“女民国军”、“女国民军”,并曾接受孙中山总统的检阅。因此,在天津印制的年画把曹道新、徐武英作为“女革命军”的代表人物刻入画中,借喻传统年画中花木兰、穆桂英、梁红玉等巾帼英雄,更能迎合当时之风尚。只是“女革命军”存在时间也很短,1912年1月底就在黄兴提议下解散了。
由此可見,笔者长期困惑的问题已迎刃而解,即:百年前,由广西苍梧县新地乡“罗容村联庆堂春色队”演出的鹿儿戏《女革命复武昌》,其依据便是当时天津发行的年画(历画)《中华大汉民国月份牌》。由此及彼,“罗容村联庆堂春色队”同期演出的另一个鹿儿戏《清朝宣统失江山》,其依据无疑亦是当时流行的年画《北京失守宣统逃走》(注:在网上搜索“《北京失守宣统逃走》年画”,即可读到该年画的翻拍彩图。)
在此顺带介绍一下苍梧县,以说明年画《中华大汉民国月份牌》与鹿儿戏《女革命复武昌》的一些关联。
苍梧县位于珠江西江黄金水道之畔,1952年之前,其治所位于梧州市。而梧州市素有“百年商埠”“广西水上门户”之称,是广西乃至西部地区毗邻粤、港、澳最近的城市,为两广咽喉要地。至于演出鹿儿戏《女》剧的新地乡,则距当时苍梧县治所梧州市三十余公里,距梧州市上游的西江重镇龙圩十余公里。故此,新地乡虽然偏僻,但并不影响一些乡民到市区做买卖,更不影响乡民到镇上“趁圩”,尤其是不影响乡民买上一份当时最时尚、最流行的套色木板年画“中华大汉民国月份牌”。而这幅最洋气的彩色年画,恰恰又为准备过大年(1912)的村民提供了演出鹿儿戏最为丰富的想象空间,以及那实实在在的依据。
责任编辑 张小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