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方:我揭发张闻天始末
2015-04-29周海滨何方
何方,陕西临潼人,生于1922年。中共党员。著名国际问题学者和中共党史专家。1938年赴延安进抗大学习,毕业后留校。1945年延安外语学院俄文系毕业后去东北工作。1950年跟随张闻天进入外交战线。曾任驻苏联大使馆研究室主任、外交部专员、办公厅副主任。1959年受到错误处理。
1959年7月初,中央在庐山召开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议题为总结经验,纠正“左”的错误。张闻天参加了会议。会上,彭德怀的一封信引发了庐山会议议题由纠正“左”的错误转向了“反右”。
庐山会议本来跟我毫无关系,我像往常一样,只是作为办公厅副主任和张闻天的一个助手,从发给外交部和张闻天本人的文件电报中挑出应当给他看的,交中央办公厅机要交通送到庐山,每天一包。有时也同他的政治秘书萧扬通通电话,问问他们还需要什么。
有一次我在电话中问萧扬他们近来的情况,萧扬说,张部长想在小组会上做个发言,不过还在犹豫。我随口就说,一个小组会发言还有什么犹豫的,谨慎得过分了。还有一次是萧扬给我来信,里面用了一句“高处不胜寒”。我想庐山是避暑胜地,当然凉快些,根本没有想到有什么含义。就是这些完全正常的工作,过后不久就成了我为张闻天送反党炮弹,鼓励张闻天做反党发言的罪状了。
庐山会议通过了《关于以彭德怀同志为首的反党集团的错误的决议》,我得知这一消息后大为错愕,充满担忧。可以说,庐山会议犹如晴天霹雳,中断了我的紧张工作和平静生活,开始接受飞来的横祸和连续二十年的煎熬。
8月20日,张闻天回到北京,当天晚上我便去看了他,还陪他们夫妇在院子散了一阵步。我们谈话时他显得有点轻松,看来他本人都没想到情况会有后来那么严重。他的党内地位还照旧,就是把彭德怀的国防部长和他的外交部常务副部长的工作去掉了,他说这是无所谓的,还照样笑眯眯的。他说,以后不让做这种行政工作也就算了,研究研究国际问题来安度晚年也好,甚至还谈到以后不再跳舞了。他哪里知道,怎么能让被认为“里通外国”的人去研究国际问题呢?而“安度晚年”也只是奢侈的幻想!我当时说,您是搞外交的,干吗要对国内问题发起言来了?他的回答是,这就是韩愈说的不平则鸣,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不是常说一失足成千古恨吗?说着还作出失足状,向院子的路径旁一闪。谈话间,通讯员送来了毛主席的信,上面写道,“我以极大热情欢迎洛甫同志看这封信。”他看后显得高兴的样子,并顺手交给我看。我看后也觉得轻松了一点,因此告辞时还说是要过几天再去看他。哪知这竟是我向景山后街甲1号的最后告别,也是和张闻天的最后一次谈话。
第二天,就开始通知开会批判了,他也开始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随着外事会议的召开,不但我被禁止去张闻天家,而且连我留在那里的行李和文具都不能自己去取回,只能由外交部派车、由萧扬帮我打点运回了。
庐山会议通过关于“彭黄张周反党集团”的决议后一两天,陈毅就在外交部党委会上作了传达和通报,并宣布不准外传,说谁说出去就开除谁的党籍。我由于任党委秘书,所以听到这个传达。当时虽然大吃一惊,却并没有看到问题的严重性,更没想到会直接牵连到自己,将影响一辈子。我当时心里想的主要是两个:一个是为张闻天的命运而惋惜,这样一位党内的高明领导人,从延安整风后就一直没得到重用,这样一来不更是永远都完了?党内不是又兴起了“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了吗?另一个是当然也想到自己,根据过去的经验,知道一定会受牵连,但又以为没什么了不起。因为一则,我和张闻天只是工作关系,跟着他,我没占到过任何便宜,在职务升迁上其实还受到他严格要求的影响;二则对反党、反毛泽东、反三面红旗,自以为没有任何辫子可抓。所以听传达后,虽然有点心思,但工作仍和以前一样。
我一再说我今生犯了两大错误:一个是在延安抢救运动中承认自己是“国民党特务”;再一个就是1959年反“右倾”运动中“揭发批判”张闻天。虽然当时我自己的确是迫不得已,但是对一个领导自己的好人去揭发、批判,我认为这是罪过,所以我决定受罪补过。不管是什么场合,人总应该说真话,不能说假话。不能把好人说成坏人。这是我所了解的准则,但是在当时,你是站在毛主席那边,还是站在张闻天这边,这是比较严重的问题,当时的错误是多么严重。
我经过三四天的思想斗争,就已“豁然开朗”了,下决心同张闻天划清界限,坚决跟着毛主席和党中央走。用什么来表现呢?办法只有一个,就是站出来揭发批判张闻天。而且大家对我的期望值也最高,认为与会者以至在整个外交部,除刘英外,只有我掌握的“材料”最多。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决心既下,于是就要理出揭发的内容和定下揭发的尺度了。这一切又只能自己一个人想,不能和任何人商量,真是搜肠刮肚、煞费苦心。最后自己内心定了这么几条:一是可以随大流无限上纲,但绝不捏造事实;二是尽量多讲反对三面红旗的言论,不讲或少讲外交方面的问题,因为这既不是大家追逼的重点,也怕说不清楚;三是自以为关系重大、人们又无法知道的事情,就坚决不说。
我的揭发内容,现在想来并没什么了不得,反倒证明张闻天的正确。例如大跃进是大轰大嗡,比例失调如何严重、许多东西都买不到,大炼钢铁得不偿失、炼出来的不是钢是烧结铁,放卫星是胡闹,讨好领导、造假成风,区大姐(广东省委书记处书记区梦觉)说广东已经出现饿死人的事,等等。这些话现在看来无所谓,但在当时讲出来还是很严重的。我的错误不但在于揭发出了这些私下谈话,还把这些上纲为反对三面红旗,反对群众运动,和毛主席对着干。特别是提到饿死人的问题,更引起人们的声讨,说是造谣。因为直到这时,外交部还没有人意识到中国社会经济已进入三年困难时期,还以为形势一片大好。我现在实在想不起我的揭发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但作用和影响却不是一般人可比。因为:第一,没有人能够揭发出这么多和这么具体的问题;第二,我被视为张闻天的“亲信”。所以当我的发言一结束,会议主持就说:“洛甫同志,你已经众叛亲离了!”
看得出来,张闻天对我的发言有几分感到意外,但是当时我心想,只好对不起了,谁叫你反对毛主席呢?“文革”以后,刘英还告诉邓力群,说闻天对何方的发言非常吃惊。我听到后心里凉了半截。其实我在揭发的时候心里也很难过,思想斗争很激烈,后来一直为这件事后悔、苦恼,直到现在也没有解脱。由于此后再也没能见到他,所以就永远失去了当面检讨的机会,只能想别的办法赎罪补过了。这也是我进入耄耋之年改行学习党史和研究张闻天的原因。
作为张闻天“亲信”的揭发,当然格外宝贵,上《会议简报》是很自然的。事后就听到一些熟人谈起,但我自己却不知道是以什么形式向全国高级干部做了通报的,并且职务定为张闻天的“秘书”,直到现在还有些人这样称呼我。另外我还听人说,我的“揭发”竟然引起了毛主席的关注。我在发言中曾经谈到,我和张闻天、刘英散步时对大跃进中的一些现象是当做笑话议论的,嘻嘻哈哈不当一回事。例如说大炼钢中把老百姓家里铁打的家具甚至吃饭的锅也砸了去炼钢,结果不但没炼成钢,反而弄成没有用的烧结铁。这“烧结铁”,对我们三人来说是个新名词,是刘英的弟弟时任冶金部副部长刘彬讲给我们的。我在发言中还提到大跃进和公社化运动中其他一些可笑的事情。《简报》是怎样整理的,我不知道,但到毛主席那里却演绎成了张闻天看到我们犯了错误就高兴。后来听到的传达,更进而变成:他们(彭德怀、张闻天等“右倾”机会主义者们)就是希望我们犯错误,犯了错误他们就高兴;做对了,他们反而不高兴,他们的思想感情是和人民完全不同的。据说这些话的毛坯就来源于我的“揭发”。
但是我的揭发还是有保留的。有些我认为关系重大又只是张闻天和我两个人谈的,我就没揭发。这主要是涉及毛主席的问题。例如他跟我谈《新民主主义论》对国际形势特别是民族民主革命的估计不正确或者已经过时;对1954年毛主席批评没有及时突出台湾问题不以为然,说不应急着解放台湾和争当反美先锋,还是先把大陆上的事情办好,等等。没讲这些问题倒不是为了保护张闻天,主要是怕说不清楚,麻烦越惹越多。所以这并不能减轻自己在揭发张闻天问题上的罪责。
因为我是一个工作上和张闻天最接近的人,我的揭发就和别人不一样了。所以,我的说法分量就重得多。人应该承认错误。我以前是研究国际问题的,大概有50年时间吧,后来觉得实在应该对张闻天进行赎罪补过,所以离休以后就改行学党史了,特别是张闻天当总书记的那段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