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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植芳谈读书

2015-04-29贾植芳

现代阅读 2015年7期

贾植芳(1915—2008 )著名作家、翻译家、学者,“七月派”的重要作家,我国比较文学学科奠基人之一。早年主要从事文艺创作和翻译。建国后,历任震旦大学中文系主任,复旦大学教授、图书馆馆长。著有《近代中国经济社会》、《外来思潮和理论对中国现代文学影响》,译有《俄国文研究》等。

我自幼顽劣,虽然5岁时,就被送上私塾启蒙,后来又改上新式小学念书,但对读书始终没有兴趣,因而逃学成性,屡屡受到老师和家人的“教育”——老师打我板子,罚我下跪孔夫子牌位,长辈斥责以至痛打我。大约是所谓“逆反心理”,在责骂和棍棒的威胁下,反而更激起我对书和读书的蔑视和反感。

但在进入高小时,一位同学从家里拿来一本石印本的绣像本《封神榜》给我看,书里的字虽然许多都不认识,但故事情节、人物命运,却大体看得懂,并且使我入了迷。也可以说,以此为契机,书开始对我具有吸引力,进而把读书变成一种生活需要,最终由一个山野的顽童变成一个知识分子,以读书、买书、借书以至写书、译书、编书与教书为业,而不知老之已至——我成了一个戴着近视眼镜、拄着手杖,耳朵上挂着助听器的老读书人了。

而书籍又像是一把火,它不仅点燃了我的生命,也照亮了我周围的生活世界,使我看到了人生的价值和意义、生而为人应具有的责任和品格。正如我去年为一位青年朋友的散文集写的序文中说的:“我不喜欢思而不学或学而不思的人。书籍本来是使人变得聪明而勇敢的东西,而不是使人变得愚蠢而狡诈的东西。”正因为我生活在一个在激变中前进的世界,时代把我塑造成了一个不安分的知识分子,因而在“政治犯”的监狱里进进出出,前后有4次之多,以至于生命的一大部分消失在没有自由的狭小天地里。知识给人以智慧和力量,但在一个国家充满灾难的时期里,知识往往又成为知识分子的灾祸的来源,所谓的“知识越多越反动”。历史上频频出现的文字狱,或曰“笔祸”,又成为知识分子的独享的专利权,原因盖在于此。

虽然列宁在监禁流放中写下不朽的力作《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尼赫鲁在监狱中写下他的自传等,都成为读书界的美谈。许多仁人志士都把监狱看成一所大学,但据我的亲身体会,不是所有朝代的狱牢,都被允许安心去读书甚至写作的。监狱作为一所大学,更主要的是它提供给我们“读生活”这本活书和大书的充分给予,因为在这里的囚犯中,有各种层次和职业以至不同国籍的各式各样的人,它可以开拓我们的生活视野,丰富我们的人生体验,得到在正常的社会生活中无法得到的对人生和社会的感性认识;因为在这里面,人与人的空间距离大大缩小了,同时,多是以赤裸裸的自我呈现出自己。我在青年时代,从书本上读到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位法国富孀,为了培养自己的儿子成为一个作家,曾出资要她的儿子拜当时的著名作家福楼拜为师。福楼拜却对这位富孀说:“太太,您叫儿子跟我学做小说的这笔费用,最好交给他,由他到社会上去鬼混,这才是培养他成为作家的正当途径。”这句在我学生时代读过的话,直到我进入社会,而又频频与监狱结缘的生活实践中,才真正读懂了。

当然,我在这里这么说,并不是要每个人为了读懂生活这本大书都去进监狱,去体验人生。我是说,读书除了要博读用文字写成的书籍外,还要从生活实践中获得知识和认识,所谓“生活之树常青”。生活是知识的直接源头,广义地说来,书籍不过是用文字形式表现出来的生活而已。

书使我从混沌中睁开了眼睛,它不断加深了我对世界与人生、历史和社会以及对自己的认识和思考,使我认识了生命的意义和价值、人应具有的品格和责任。因此,在漫长的人生旅程中,书始终与我结伴同行,没有读书的日子,比没有食物的饥饿感更强烈,更不能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