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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童话

2015-04-29刘兆林

现代阅读 2015年3期

(引言)每个军人的妻子,都是一条默默为人民军队这棵大树补充叶绿素的根须……

这不是童话,是两片绿叶的真事,但现在讲来,连我自己都怀疑这是童话了。哲人们说过,世界上不会找出两片相同的叶子。小时候以为这是混话,后来经历的事情越多才越觉出这话的深刻来。我想,每个人都是大自然之树的一片叶子,世界上同样不可能找出两个完全相同的人来,就连现在的我,也和从前的自己不是一个相同的人了。那时的我,是一枚青翠欲滴的绿叶,现在我还那么绿吗?一些曾比我还绿,令我十分敬佩的叶子却已腐败了,这让我又忆起当年,世上曾有一枚唯一的绿叶被我摘走,至今在记忆的仓库真存着。那叶子的鲜绿,曾是我青春之色,现重又讲起这不是童话的童话,为的是给自己生命充加些叶绿素,以防早早腐坏。

上世纪70年代末的冬天,我到西北大戈壁的原子弹实验基地体验生活。那时穿一身鲜绿军装,正青春焕发,对不分年节不分冬夏不分东西南北的采访生活已经习惯了。那回在大西北待了3个多月,春节也没能赶回沈阳与家人团聚。这跟原子弹实验基地那些男女老少军人相比,丝毫算不了什么,人家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和亲人们分离着,在那片缺水少草无花疏树的戈壁荒滩工作和生活,互相把对方当一棵绿树看,而当地稀少的牧民则把他们当成一片绿色的风景欣赏。尽管如此,那里无雪而凛冽的冬天还是太萧索,太寂寞了。

有天傍晚忽然开始下雪,第二天无边大戈壁竟白茫茫一片,好清新壮丽啊。这样的落雪日子,对当地每个人都是盛大节日,出早操的战士们欢呼跳跃着,有的甚至倒在雪地打滚,有的用雪搓手擦脸,有的还放开喉咙吼起样板戏里“好一派北国风光”的唱段,那少有的激动简直类似第一颗原子弹试爆成功时忘情的欢呼。风沙和干燥都被埋住了,这不光清爽好看,尤其解决了一冬的吃水问题。战士们用脸盆将新雪一盆一盆端到锅里化成水,然后再一盆一盆把雪水存进水窖。水有了,但是,不多久,雪又被不息的戈壁长风抽干,余下的又是难挨的寂寞。有的哨所或单独执行任务的小单位,不多几个人,除了工作,敲敲脸盆,或把几只饭碗装了不等的水当乐器,用筷子击打一番,就是不错的娱乐了。饱尝了寂寞之苦,任何一点儿新鲜都可带来一场欢乐。

有天早饭后,我在小招待所院子里转悠,忽然眼前一亮,发现光秃秃的小树上神奇地长出一枚绿叶,分外显眼地在寒风中抖动着,简直像一颗光芒四射的翡翠明珠。

我以为视觉发生了错乱,揉揉眼再看,仍是一片生动的绿叶。奔到眼前才看破,那是用绿塑料布精心制作的一片假叶!叶茎用细细绿漆铜线粘成,叶脉是用圆珠笔画的,一条与树皮颜色吻合的胶布把叶与枝缠住,那树便在严冬长叶了。大戈壁灰暗萧索的天空下,那片叶子怎能不叫见到的人心花怒放?一大片灿烂的花朵忽然间热烘烘在我心中绽放开来,眼睛一下湿润了。这是谁苦心构思创作的一首边塞诗啊?!

我在绿叶前一遍遍读着这首诗。用不着查找作者是谁了!我已经听说过,当地牧民把每个军人都当一棵绿树或一片绿叶看的。而我们的官兵为了不使自己枯萎,是怎样挖空心思地补充着自己的叶绿素哇!而当时成为父亲不久的我,已经懂得,一个军人的叶绿素,很大成分补充自妻子。那时,儿子正上幼儿园,当教师的妻子除了独自带儿子,还要照料精神失常的公公,还要天天上班。春节了,我又不能回去和她们团聚,怕她埋怨,所以一时起了私心,竟然悄悄把那枚绿叶摘下来,夹在信中寄给远在大东北的妻子了。信上我说,你在家受苦了,寄上这片生命的绿叶表示慰问,祝春节快乐!

当数学教师、很少写长信抒发心情的妻子破天荒地回了我一封长信,她说:“你安心在那儿采访吧,一定把任务完成好,别顾虑我,和那儿的战士们比,我太享福了。请放心,我虽不穿军装,也是一片绿叶,会替你照顾好爸爸和孩子……”

那片叶子竟给了妻子如此深重的感动,而妻子的信又给了我无法言说的激情,至今我都不肯改变这样的感觉:我生命的叶绿素有很大一部分是妻子这根虽然细小却深扎于泥土的根须补给的;同时不能不联想到,每个军人的妻子,都是一条默默为人民军队这棵大树补充叶绿素的根须……

后来,我又在自己工作的沈阳军区听到一个关于绿裙子的故事。那条绿裙和那枚绿叶,一同真切地在我记忆中相映而绿着——

黑龙江上有一支巡逻艇部队,这部队里有一个家住南方的连长。妻子每年只能在深冬封江后巡逻艇不能航行了,部队都集中到营房休整时到部队探亲,因此这位连长便结婚数年都想象不出穿裙子的妻子的样子。一个隆冬的夜晚,从南方千里迢迢刚到部队探亲的连长妻子,烧暖了屋子,哄睡了孩子,拉严了门帘和窗帘,然后让丈夫猜她要干什么。那连长猜了好几次也没猜对。从遥远南方而来的妻子要干什么呢?她让丈夫转过身去,当丈夫再转回身来时,一个童话般的情景出现在眼前:身着薄如蝉翼绿连衣裙的妻子,闭着双眼,仰脸把嘴唇努向丈夫,然后又就地把绿裙旋转成一把被风鼓开的伞。

这是兵丈夫第一次看见妻子穿裙子,穿在冰冻三尺大雪封门的遥远北国黑龙江边防线上,多像一枚绿意葱茏永不枯萎的绿叶啊!

(摘自《解放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