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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北京的玉泉山与宝石塔

2015-04-29恩斯特•柯德士

现代阅读 2015年3期

(引言)恩斯特·柯德士,德国记者,生于1908年,熟谙汉语。父亲为德国驻华外交官。关于中国的纪实著述颇丰,《闲置的皇城——20世纪30年代德国记者眼中的老北京》,记述了他所体验到老北京的风土人情。

在颐和园附近西北方向约几公里的地方,坐落着一座名叫“玉泉山”的公园,“玉泉山”意即“拥有玉一般泉水的山”,这也是北京城郊一处充满着诱惑和奥秘的地方。玉泉山公园方圆比颐和园还要大,依山势上下蜿蜒的公园围墙的颜色,并不是沿袭皇家墙体特有的那种血红色,而是用漂砾石砌成的灰色砖墙。公园里有一眼从地壳断层处喷涌出来的大神泉,碧绿清澈、晶莹如玉,“玉泉山”因此得名。

玉泉山公园原是专供皇亲国戚、皇子皇妃以及朝廷的高官显贵消夏避暑的地方。进园的大门关着,还上了锁,我只得寻找一个垮塌了的缺口翻墙进去,就像一个孩子,要偷偷闯进充满神奇的童话王国一样。我必须小心地拨开茂密的灌木丛和不时出现在眼前的低矮树枝,一高一低地走过满是石头的沟壑,从这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还要越过山石间水流潺潺的小溪……

翻进公园不久,我就看见了巨大结实的基座上托着的一座白光熠熠的汉白玉白塔。白塔塔身约30多米高,巍然屹立在光秃秃的山顶上,十分雄伟壮观。仰视整个汉白玉塔身,从下到上均布满了雕刻成型的图案和佛像、佛龛,没有哪怕是一平方厘米光洁的平面!尽管塔身结实粗壮,但从数米远开外的地方望过去,高耸的白塔仍像一朵轻飘飘的白云,好像没有重量似地在空中悬浮着。

白塔巨大的基座上,是一尊直径超过15米的汉白玉塔身,塔身由下至上逐层攀升,渐上渐细,每一层都有一个圆拱形罩顶。深感遗憾的是,在可见的视觉范围内,难以计数的图案和佛龛几乎都被人为地破坏了,只有少数雕像还能让人勉强猜出到底是属于哪一尊佛、哪一个神。这尊佛的脸上、鼻子被锤子狠狠地敲破了;那尊佛的眼睛被凿空了;安详平和端坐在莲花座上的观音菩萨,整个脸都被挖走。白塔精美的汉白玉石外表几乎完全被损坏,没有一尊雕像的脸是完整的。

显然,这不会是一人所为,而是许多蔑视陌生宗教的外国士兵爆发出来的破坏力造成的,这是他们在上个世纪中叶出于复仇而对古老的文明进行野蛮摧毁的一小部分,他们要对这一不光彩的行径承担责任。但尽管如此,历经沧桑、饱受劫难的古塔,今天仍像一颗华丽堂皇的珠宝站立在山顶上,远远望去,其诱人的风采丝毫未减。

远远地,我看见了一座高耸的塔楼屹立在玉泉山最高的山峰上,像一根警示柱,孤独地刺向蓝天。我信步走了过去。

站在山顶的塔楼上,人们尽可极目远眺。向北看,光秃秃的巍峨莽莽群山是横卧在蒙古与中国北方之间的大山余脉。向南,则是一望无际、直至视野尽头地平线的广袤大平原。眼力好的人甚至能在东南方向看到北京皇城的城墙和皇城里的白色藏式瓶状佛塔。远远遥望,这些建筑物均小得像一个个建筑模型。毕竟相距三四十公里,再加上黄色的灰雾像薄薄的气霭在地面上悬浮着,模糊了人们的视线。

在古老的塔楼里,我谨慎地慢慢踩踏着近乎一半已经垮掉了的陡斜螺旋楼梯拾级而上,手扶着厚重的塔楼砖墙,恰似在一个幽暗的隧道里摸索。站在古塔的顶层,透过圆拱形的窗眼向外望去,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原野风光。顺着山脉向前不断延伸的方向,我的视线在山峰与峡谷间搜寻着点缀在光秃秃的、单调乏味的山峦中富有生气的一抹抹绿色。那由一片片小树林,间或还耸立着几座庙宇、寺院并用栅栏围起来的地方,是昔日的皇家狩猎场,我熟悉这个地方,昔日游玩西山时去过。那座寺庙应该是卧佛寺, 意即有“睡佛”的寺庙,大佛以曲肱托头的姿势卧躺着,青铜镀金的佛身长为5.2米。

卧佛寺的后面是“五塔寺”,以及“碧云寺”——白色云彩之寺庙。1926年,创建中华民国的大总统孙逸仙先生在北京一家医院病逝后,他的灵柩就是先停放在碧云寺里,然后才转运至南京中山陵安葬的。南京中山陵的兴建规模和费用几乎超过了历代皇帝。“五塔寺”的名字就是源于一个大塔基上耸立着5个金字塔般的小尖塔。

继续向西望去,可以看到大型皇家森林公园——香山。在众多寺庙之间,还可以看见一些以前用于战争的工事,这些工事是用来抵御西部和北部野蛮部落入侵的,现在都已经废弃了。这一片被概括地称为“西山”,汉语即“西边的山峦”的意思。由于北京的达官显贵以及居住在这里的欧洲人常来此郊游,现在,山顶上不仅兴建了一座治疗肺痨病的疗养院,山脚下还兴建了一家大型的欧式酒店,酒店带有车库,十分豪华舒适。一条勉强能被称为“公路”的车道,连接着北京和这里的众多游览景点。一到周六、周日,一辆接一辆的轿车就会在这一带卷扬起团团尘雾。

石塔上风势很大,好像是突兀的偏僻山头特有的,给人的那种兴奋刺激的清新感无异于海风。这种风尽管嗅起来没有海盐味儿,但有那种刚收割的庄稼地和灌木丛散发出来的新鲜草木味儿。阵阵山风拂面,人们会不由自主地感觉内心充满一种自由欲放的快感。

塔楼的墙壁上涂满了用红笔、粉笔和小刀刻划的痕迹,来自不同国家的上千游客在这里留下了永久的纪念,无数的心在用这种方式表达着对远方秘密爱恋着的情侣的默默记忆。留在墙壁上的还有不少字迹潦草、活泼灵动的亲笔签名。这些签名看起来与心愿没有什么关系,大概是过去登塔的英国女人或美国德高望重的百万富翁信笔书写的。这些人年年都乘坐豪华游轮“周游世界”,当然不会忘记北京之行时来“迷人的西山”游玩。他们乐意在黄包车前照相留恋,热衷在天坛皇帝祭天祈神的祭坛上举行野餐。在小胡同里,他们会经不住劝诱,买下价格不菲的“古玩”,而这些“古玩”大都是从四川作坊里仿造的。或者,他们会在紫禁城里,参加由专程从国外请来的牧师主持的孙子孙女们的结婚仪式……

我从塔楼下山,走在坡度很陡的、由大量石板组成的石阶路上,石阶路连接着一个又一个的院落,众多院落又围绕着一座庙宇。绕着整个山腰的,还有一条用小石板和小石子拼成图案的、近乎平坦的路。山下有一个大水潭,树冠的倒影映照在水面上呈水晶绿一般,这就是人们所称的“玉泉潭”。“玉泉潭”泉水之清澈,肉眼可望至潭底。

下山之前,我还造访了一座小寺庙的祈祷室。祈祷室是在悬崖壁上挖出来的一个壁龛,壁龛里供奉着一尊神像,它就是所谓的“玉泉”保护神。沿着石阶再往下走几步,我便站立在直接凸出在泉水水面上的、一个长满绿色青苔的岩石上。岩石将喷涌出来的泉水分成了两股,来自地球内部的泉水正悄声无息地从垂直的巨大石隙里涌出来。在泉水上方的石壁上,镂刻出了一个宽大的题字石板,人们能看见石板上由上千个小汉字写成的碑文。

我小心翼翼地在布满青苔的岩石上转悠,唯恐滑落掉进泉水里。呈墨绿色的光滑潭水静静的,像冻住了一般,透明且光亮,像一块毫无瑕疵的巨大玉石。在潭的另一岸边,由树冠阴影形成的阴森森的水面上停泊着一个大船库,一条沉没了一半、几近腐朽的木船在水面上漂浮着,翘起的船首中一个镂刻而成的硕大龙头,高昂的龙头幽灵般地点缀着这被魔化的水面。

突然,一阵叽喳的鸟鸣声打破了这里拥有的童话般的宁静,一只刚从湖面上翩翩飞过的鸟儿栖息在了我身边的松树上,它的羽毛闪烁着金属般的各色光芒:绿色、灰色、银色和灰黑色。这是一只少见的“雪鸟”,它的羽毛常被北京的珠宝商镶进银器,加工成珍贵的装饰品。

此时,对面传来了说话的声音,我赶紧跳回到地面上,沿着湖边慢慢行走,直到看见船库后面的一个农家小院。不一会儿,一个年迈的老者从院子里走出来。看到我,他先是吃了一惊,但很快就换成了一副友好的笑脸,并热情地邀请我到他院子里喝茶休息。他告诉我,他以前是皇家游船上的船老大,年轻时专职驾船,为从北京城里来此游玩的皇子皇孙、皇亲国戚和高官显贵以及他们的贵妇人在玉泉湖上泛舟戏水、休闲取乐服务。老人现在已有90高龄了。

(摘自北京大学出版社《闲置的皇城:20世纪30年代德国记者眼中的老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