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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狐

2015-04-29阿真

啄木鸟 2015年5期

一 莫名的狂欢

初夏的依霞县城,真是美轮美奂,群山环抱中,那青翠欲滴的绿树、嫣红姹紫的花草、灰瓦粉墙的民居,皆给人以油画般的幻觉。但对于一个办案的警察来说,踏上这片土地,将要目睹的决无美妙可言。

依霞县属白云市辖下白云山区的一个偏远小城,在白云市的版图上微乎其微。然而,五年前该县发生的一起惨案——“六月花惨案”,却使其“名声远扬”。白云各家媒体的轮番播报,让人们牢牢记住了依霞县这个地名——这里发生了一起入室杀人抢劫案。凶手相当凶残,不仅抢走了六月花超市女老板的五万元货款,而且还勒死了这位二十七岁的母亲和她三岁的孩子。由于种种原因,案子至今未结。这也成了负责调查此案的刑侦警察刘凯的一块心病。

在这个雨过天晴的正午,刘凯步履匆匆地走在依霞县城的大街上。和五年前一样,他仍是为侦破一起凶杀案而来——这是继“六月花惨案”后依霞县发生的第二起凶案。今天清晨,依霞县公安局接到报案,在一座废弃的小屋里,发现了一具女尸。

死者的身份当时就弄清楚了。因为报案人就是死者所在学校女生宿舍楼的管理员——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她在县公安局所作笔录的签名是韩福梅。

死者是依霞中学初二四班的住校女生潘小娴,今年五月刚满十四岁。

潘小娴遇害的小屋,就在依霞中学高墙外不远的一片玉米田的中间。

刘凯踏着泥泞不堪的田埂到达现场时,小屋四周已拉起了警戒线。现场并不杂乱,凶案发生在这么隐秘的地方,不可能有人围观。

这座早就被弃用的“看山人”小屋,有七八平米的样子,外墙由石子和泥土混合垒成,屋顶上覆盖的麦草已经塌陷。没有窗子,门板也不翼而飞。

眼前是一幅见惯了的场景,身穿白色连体服的几位刑侦技术人员,戴着手套和口罩,手里拿着各种精密仪器,正在小屋的四周进行辐射性现场勘查。

县公安局身材高大的李法医弓着腰从小屋里走出来。看到刘凯,他边摘下口罩边说:“应该是一根细电线勒住喉头,造成窒息死亡。死亡时间大约在十二到十六个小时之间,尸体没有腐败现象。详细情况,还需解剖后再作结论。你进去看看吧!”

刘凯脸色阴郁地点点头,穿戴好手套和脚套,走进了小屋。

屋内的光线很暗,一股浓浓的潮气扑面而来。片刻之后,待眼睛适应了小屋里的光线,他才看清湿漉漉的地面上,躺着一个瘦小的女孩儿,她头朝着门的方向,四肢着地,面孔贴着地面。那姿势就像跑动中突然摔倒一样。的确,“遗表”相当整洁,脑后的小马尾辫上,打着蝴蝶结的红色发带系得结结实实。天蓝色的校服和黑蓝色的裤子及白云产的一款黑蓝相间的运动鞋,也整整齐齐地包裹在她细瘦的身上。没有撕扯的痕迹,更没有打斗的迹象。这让刘凯不由想起“六月花惨案”的现场……

装进尸袋里的尸体很快被救护车运走。但技术人员的勘查仍在继续。眼下,他们在玉米田里找到的只有报案人韩福梅深陷泥泞的三十七码运动鞋鞋印。也就是说,昨晚这里所发生的罪恶,已被雨水冲刷殆尽。

刘凯和李法医走到黄色警戒线外。

“发现什么没有?”李法医问。

刘凯缓缓地摇了摇头。

“看来又要成立专案组了。”李法医说,“现场干净、整洁,简直就是第二个‘六月花’。”

刘凯像是被激怒了,他发狠地咬了咬嘴唇:“别再提‘六月花’了。”

马森步出设在县公安局会议室的专案组指挥部,走向老屋时,夜已经深了。远远的,公路上的一盏路灯,照着老屋沉重而又厚实的木门。老屋离县城主街道有一华里左右,同最近的邻居也相隔有二三百米之遥。当年,老搭档刘凯守寡的母亲为什么要选择离群索居的生活,马森不得而知,但刘凯对老屋的青睐,更多的则是利于思考和节约经费。从白云市到依霞县有八十公里的路程,“六月花惨案”发生后,刘凯把这儿当成了办公室。如今,为侦破潘小娴遇害案,他又选择老屋作为大本营,并给后续到达的马森留了老屋的钥匙。

从公路上下来,拐向通往老屋的小路,马森这才看清有灯光从门缝射出来。但他走近时,却发现门是锁着的。犹豫了一下,马森还是从衣袋里掏出钥匙。

正屋的门虚掩着,电灯也是开着的。刘凯像是刚刚出门不久,屋中央的方桌上,一杯大麦茶还冒着热气。果然,马森在方桌前坐下不久,就听见院里响起了开门声。

马森站起身问:“你去哪儿啦?”

刘凯边脱下外衣边闷声回答:“去老地方转了转。”

马森半是吃惊半是规劝地说:“你还没有放弃?”

“我这辈子,要是不把凶手找出来,恐怕真的会死不瞑目了。”刘凯赌气地将衣服扔到椅子上。

马森的吃惊与规劝都是有来由的。因为,刘凯对“六月花惨案”侦破方向的不同看法及绝不放弃的态度,使其与顶头上司的关系弄得很僵……

刘凯听出马森的话中有话,于是,改用淡漠的口气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能是我和他之间沟通不够……”话虽这么说,但他的脸上还是掩饰不住地流露出失落的神情。

作为老搭档,尚还年轻的马森对刑侦经验丰富的刘凯一直都很尊重。因此,对“六月花惨案”——这一刘凯的隐痛,马森便很少去触碰,不得不提及时,也总是小心翼翼。

“你有时候真的很固执。”马森还是忍不住说。

刘凯苦笑笑:“顶头上司说我对‘六月花惨案’的调查是走火入魔了。”

“是有点儿。”马森感同身受。

“也难怪。当时你正在外地进修。你是没亲眼看到那个现场……那个现场,很诡异的现场……我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警察……那天是我母亲的忌日,我头天晚上驾车回到这儿,早晨还躺在床上,就听见外面喊‘杀人啦,杀人啦’……那感觉何其相似——一大一小两具女尸,女孩儿脑袋搁在母亲的臂弯里,大人和孩子都是仰面躺着,就像平时熟睡一样,脸上干干净净,头发一丝不乱,脚上鞋袜齐全,上衣和下裤严实地遮住了本该裸露的肉体。像是有人满怀着怜悯之心,将所有的杂乱给抚平了一样……”刘凯语无伦次地说着,神情迷离的他,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的六月花超市。

看来今晚是绕不过去了,既然刘凯开了头,索性就让他讲下去吧,“这几年……你有什么新发现吗?”马森问。

“怎么说呢?我越来越觉得一开始我们侦破的方向就错了——流窜作案,警力基本对准的是外地人,而真凶也许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我一提这疑问,顶头上司就皱眉头。你说流窜犯哪有时间把现场的罪证抹得干干净净?我不相信!”刘凯的眼里闪着亮光,像是在表达着一种决心。但很快地,他的神情又变得很沮丧。

马森不想让他沉迷进去,便岔开了话题:“对潘小娴案,你怎么看?”

刘凯几乎是胸有成竹地:“现场给我的感觉是熟人作案。”

“我同意你的看法。刚才我在县局会议室,看到李法医发来的尸检报告,死前,潘小娴遭到性侵,身上还有不少属于旧伤的瘀青。”马森说。

刘凯接着说:“这与现场留给我的印象相符。嫌疑人是男性,本地人,因为不熟悉当地环境的人,不可能知道玉米田中央的看山人小屋;此人跟遇害人相熟,否则,潘小娴怎么会跟着他来到如此隐秘的地方;还有,他和遇害人之间有特殊关系,现场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反而充溢着一种不舍和怜爱的气氛,他甚至为她理顺了头发、抚平了衣服……”

“那性侵和瘀伤又怎么解释呢?这好像跟爱并不沾边?”马森反问道。

刘凯淡然一笑:“怎么说呢?这一巨大反差,甚至让我怀疑现场除了一个魔鬼,还有一个小狐仙婴宁。”

“嘿,这怎么可能……”

“的确不可能。”刘凯说罢,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刘凯锁定嫌疑人的条件看似苛刻,实际上相当宽泛。依霞中学以及依霞县的成年男性算起来至少也有上万人,你总不能挨个儿做DNA比对,挨个儿进行排除。但从另一方面看,小女孩儿潘小娴的社会关系应该并不复杂,她在学校和县城的熟人也不会太多。眼下,首要的是摸清与潘小娴交往的男性有哪些人。

马森和刘凯来到位于县郊的依霞中学。

在学校操场的林荫道上,他们跟潘小娴的女班主任吴星进行了短暂的交谈。这位吴老师三十出头的年纪。身材瘦削,肤色苍白,戴一副近视眼镜,看似弱不禁风,讲起话来可叫一个“炒崩豆”,相当能言善辩,简直都不给你插话的机会。她说潘小娴没什么突出的地方。学习一般,能按时完成作业,也很守纪律。但性格内向,不合群。入校一年多来,总是独来独往……问她有无男教员喜欢潘小娴,吴老师一脸不悦,斩钉截铁地说,据我所知没有,我说过了,潘小娴从外表到性格,都没有讨人喜欢的地方。但问潘小娴有无喜欢的男生时,她却回答得很含混,说潘小娴跟后桌的李晓峰好像走得比较近。有一次上课时,看见他从后面将一个作业本递给潘小娴。再往深里问,吴老师便用“不了解”进行搪塞。

除提供了一个李晓峰的名字外,可以说,刘凯和马森在吴老师那儿一无所获。闻听自己的学生遇害,这位吴老师的表现真可谓冷血。可这还不算什么,比起潘小娴的室友,这真的不算什么!

依霞中学的建筑设计颇具匠心,整个建筑群呈阶梯状,教学、办公和宿舍区划分得十分清楚,布局也很合理。最低一层是四周有绿树环绕的教学楼和食堂;爬上八级台阶的这一层是教师办公室和学校各行政机构所在地;学生宿舍则是高高在上的第三层。

五号楼在所有女生宿舍的最后一排,共三层,紧挨着两米高的围墙,围墙后面便是那座绿色山丘和一望无际的玉米田。谁又能想到,两天前还在五号楼202室进进出出的潘小娴,生命会终止在那片玉米田里……是谁将女孩儿引诱至玉米田?又是谁为了什么对女孩儿下此毒手?

按学校规定,午饭后,住校生有一个半小时的午间小憩。为了和潘小娴的室友们见见面,刘凯和马森不得不占用这一有限时间。

刘凯和马森在五号楼门厅刚一露面,门厅一侧简易传达室的小门便轻轻从里面推开了,一个女人出现在门口。她看上去还相当年轻,身穿一套剪裁合体的淡蓝色工作服,白色平跟皮鞋,烫得很蓬松的黑发半遮着白皙的脖颈。女人个头不高,腰身纤细,衣着并不华丽,但浑身上下却透着雅致、精巧。她玉树临风般站在那儿,朝他们微笑着,细长的黑眼睛里闪着友善温顺的光波,似乎在问,有什么可以帮到你们吗?

迷人。看着眼前这个妩媚多姿的女人,马森的脑海里不失时机地跳出了这个字眼。紧接着他便想到她应该就是报案人韩福梅——五号楼的管理员。

刘凯边向她出示证件,边上下打量着这位报案人。

“你们好,警官先生!我是管理员韩福梅。”她用标准的普通话、略微沙哑的嗓音向刘凯和马森问候。

刘凯愣怔了一下。有那么一会儿,他着迷地看着面前的女人,似乎已忘记了来此的初衷,直到马森用手触了一下他的后背,他才警醒过来:“你好,韩女士!听说是你报的案,谢谢你!”刘凯由衷地说。

她神色黯然地低下了头:“这真的不是什么好事情,警官先生。”

马森忙说:“我们想去潘小娴的宿舍看看。”

“哦。昨天下午,学生们上课时,已有几位警察先生来过了。”

她指的是对宿舍的搜查。

“我们想同潘小娴的室友们谈谈。”马森做了说明。

她犹豫了一下:“警官先生,请你们稍等,我上去跟女孩子们说一声,让她们着装整齐些。”她说着,就踩着水泥楼梯,步履轻盈地上楼了。

“她半点也不像我印象中的宿舍管理员!”听着韩福梅上楼的脚步声,马森说。

“的确,她很那个……”此时的刘凯正在想着别的事情,因此,他看上去有点儿心不在焉。

“漂亮、优雅、温柔、善解人意,她也许开创了管理员的另一种模式。”马森意犹未尽。

“至少,女生们会很喜欢她。”

楼梯上复又响起韩福梅轻盈的脚步声:“警官先生,她们准备好了,你们可以上去了。”

韩福梅极有分寸地站在楼梯口,微笑着目送刘凯和马森上楼。

从里面打开202室房门的是一个又高又壮、肤色黝黑的女孩儿。她穿着和死者一样的校服,男孩般的短发,双臂抱在胸前,站在门里。如果不是因为按图索骥,他们真以为走错了地方,很容易将这个足有170米以上的女孩儿看作成年人。更何况她还是粗腿大棒的那种类型。马森暗忖,此女做管理员倒是名副其实。

“进来吧!”也不知是因为惊讶还是出于傲慢,女孩儿那滴溜溜的闪闪发光的小眼睛始终直瞪着刘凯和马森,不过,她的嗓音倒是令人意外地甜美,富有磁性的女中音,普通话稍稍带一点儿东北口音。

刘凯似乎对女孩儿的声音又着了迷,拿眼盯了女孩儿好半天,还是马森推着他,两人才从女孩儿一侧挤了进去。

——宿舍狭窄的公共空间里,六个身穿校服的女孩儿搂肩搭背地在床前站成两排,像是在做夹道欢迎状,但她们你推我搡着,相互间不停地挤眉弄眼,尽管嘴里没有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每个人的脸上却都是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

这是一副令人难堪且难以想象的场景——在这个十几平方米上下架着八张床的房间里,竟找不到丝毫同学加室友惨遭杀害后的悲伤情绪,哪怕是恐惧或是恐慌也行,遗憾的是什么都没有,她们只是在偷着乐。在这里,死亡仿佛是一件趣事,就像儿时玩家家的“装死”一样好玩儿。

这阵势让久经沙场的刘凯和马森也手足无措,目瞪口呆了。它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不,这已远远地出离了人性的范畴和道德的底线。

更让他们不曾预料的事情还在后面。就在马森准备出示证件的当儿,开门的女孩儿却拦住他:“不必了。知道你们是警察了。除了警察,这里禁止男人进出。怎么称呼你们?是叫叔叔呢,还是叫警察先生?”

马森只能公事公办地补上一句:“我姓马,这位是刘警官。”

“张宁华!记住我的名字就行了,她们几个你们随便喊什么都成。”张宁华简直就像是一家之主,“你俩到床边上坐吧。站着说话累人。”

刘凯和马森坐到靠窗子左边的床上。其间,刘凯眉头紧锁,注意力仍集中在张宁华身上。

“你们几个到这边坐!喂,别龇牙咧嘴的,严肃点儿!”张宁华指挥着其他六个女孩儿,分别坐到靠门边的两张床上。她自己则训练有素地两腿叉开,站在地中央,摆出一副随时准备迎战的姿态。

“潘小娴同学惨遭杀害,你们一点儿都不感到悲痛吗?”马森再也忍不住了,愤怒完全打乱了他的思绪。按惯例,他首先应该对女孩儿们说几句安抚的话,接下来,再询问是否有男人或是男生来找过潘小娴,以及潘小娴有无喜欢的男孩儿。然而,眼前的场景却让他几乎朝着女生们吼了起来。

其他几个女孩儿全低下头吃吃地笑,唯有张宁华昂头看着马森,脸上是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这有什么好悲伤的?你们还不知道吧,潘小娴是天使,天使不都待在天堂吗!她终于去了她该去的地方,我们为她感到高兴不对吗?”

女孩子们一阵哄笑。

“你们真的就一点儿也不难过?”强压怒火的马森,难以置信地眯眼瞧着张宁华,眉宇间写着一百个不解。

“不难过,半点儿也不难过。这又不是什么坏事。”

“难道这是好事?”

“对我们几个来说,就是好事,对潘小娴也不算坏事。像她那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张宁华理直气壮地答道,那情势分明就是在嘲弄马森不解风情。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活着不如死了好的意思。”

张宁华的回答越来越不着边际,也越来越让人感到彻骨的寒冷。这样下去,真不知她还会说出多么难听的话来。马森决定就此打住。

“哪个床是潘小娴的?”

张宁华抬手朝门边上方指了指:“你们的人已搜查过不知多少遍了。”

马森不想当着她们的面,再去翻看潘小娴的东西。还有,这个宿舍里怪诞的气氛令人窒息。于是,他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张宁华又抢了先:“要走吗?”接着她又拿眼望向其他六个女孩儿,“还不起来列队欢送!”

就在马森急于结束调查的当儿,仍坐在床边的刘凯开口问了一个出其不意的问题:“你有男朋友吗?包括喜欢的男生。”

六个已在门口分列两旁的女生,立刻紧张地不约而同地朝着张宁华看去。的确,刘凯这一问话连马森都感到了莫名其妙。

“你是在问我吗?”张宁华措手不及地反问道。

“是在问你。”刘凯很肯定地回答。

张宁华这才唱歌似的答道:“我喜欢的男生、男朋友,恐怕他妈还没生出来!”

女生们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刘凯显得特有耐心,他再次将右手伸进裤袋里,而后掏出一张名片,放到宿舍仅有的一张桌子上,好脾气地说:“关于潘小娴,如果你们想起什么,请及时和我们联系。”

没人接他的话茬。

“再见!”刘凯这才站起身。

也没人回应。

但他俩一脚跨出门,背后便传来铿锵有力的歌声:“啊,警察再见!啊警察再见!啊警察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遇到这么过分的事,你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你说她们这是怎么了?悲极生乐吗?”一走出宿舍楼,马森便很无奈地说,“那个张宁华简直就是邪恶的化身。你觉得……”

沉吟半晌之后,刘凯才自说自话地:“没错……不可能。五年前,她才多大啊?可是……”

你想到哪儿去了?马森没有明说,但他心里清楚,刘凯把张宁华和“六月花惨案”扯到了一起。这样的联系,也太有失水准了。

刘凯从裤袋里掏出一个微型录音机,在手中摆弄了两下,插上耳机,听了几分钟,又放了回去。

“‘六月花惨案’没有报案人,我最早听到的是一个女人在喊……”

又是“六月花惨案”!马森简直恼火透了。潘小娴遇害案就够让人伤脑筋了,少女、中学生、性侵、窒息而死。这样的案子如不能尽快侦破,将在社会和学校引起怎样的恐慌,可想而知。在这节骨眼上,作为专案组组长的刘凯不是把全部心思用在案件的侦破上,满脑子装的还是那桩旧案,实在令人费解。可马森对此却是束手无策,顶头上司大光其火都不起作用,作为后辈的他又能奈何?

马森一言不发地跟在刘凯身后,走下楼来。

传达室的门敞开着,刘凯回头朝马森示意,然后用手碰了碰门板。

听到敲门声,正坐在桌前凝神看着一本学生花名册的韩福梅,慢慢抬起头。也许是太专注的缘故,她居然没有听到两人下楼的脚步声。

“哦,是警官先生。请进吧!”韩福梅如梦初醒般地慢慢站起身,眼里闪着泪光。

“打扰你了!”刘凯说。

她抬手拭了一下眼角:“太悲惨了,不是吗?”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两位警官说,“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直到不得不从学生花名册上划掉潘小娴的名字。”

“是的,太悲惨了。”马森重复了她的话,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花名册上,果然,在花名册的下方,潘小娴的名字已被黑蓝笔油涂掉。

韩福梅请刘凯和马森坐到靠墙放着的一张已显旧的绿色珊瑚绒长沙发上,她自己复又坐回到桌前,神色悲凄地看着花名册上被涂改的痕迹。

“你跟这个女孩儿很熟吗?”过了一会儿,刘凯问。

“我是宿舍的管理员,负责处理这里大大小小所有的事情。当然,主要是跟女孩子们打交道。”

“你干这一行几年了?”

“到今年年底就六年了。”

“这么说你是位老管理员了。女孩子们好管理吗?”

韩福梅摇摇头:“不太容易管理。现在的女孩子跟我读书时完全不一样了。主要是受不良社会风气的影响。”

“可以想象。”刘凯说。随后,他便进入了正题,“案发那天,在扬水站的小屋里……你一定吓坏了吧?”

“啊,哦,怎么说呢?警官先生,一开始是吓坏了,但发现是潘小娴时,恐惧就被巨大的悲痛代替了。”她的眼圈霍地红了。

“能详细地给我们讲一下事情的经过吗?”

“从哪里说起呢?”她哆嗦了一下,“一想起当时的情景,我就会情不自禁地发抖。”

“你怎么想就怎么说,请放松心情。”

“就从挖山菜说起吧。那个休息日的下午,我独自来到那片玉米田挖山菜。大概四点多钟时,天突然下起了雨,我就想找个避雨的地方,四下看了看,发现了看山人小屋。于是,我提着菜篮子跑到里面避雨。原以为这雨一会儿就能停,不料,却越下越大,眼看天就要黑了,我只好将菜篮子和挖山菜的铁铲留在小屋里,空着两手冒雨往家里跑去。为了不耽误上班,星期一一大早,我就赶到小屋取山菜和工具,谁知我……我朝小屋一探头……”她的双唇颤抖着,说不下去了。

“你是几点到达小屋的?”

“我没看表。”

“那你是几点从家里出发的?”

“大概,大概是五点多钟吧!因为七点之前,我必须到校接班。通常情况下,我休班的当晚,由教导处委派住校老师负责巡视宿舍。”

“你一下就认出了她是潘小娴?”马森问。

“不……不是的。一开……开始,我看到的是衣……衣服,你知道她……她是趴在那……那儿的……我还喊了一声,问是谁,怎么躺在这儿。然后,然后没有听到声音,我才感到事情严重,就弯下腰,伸手推了一下她的肩膀,结果,结果她一动不动,身上又冷又硬。我一下明白过来自己面前是一具尸体,明白是出事了,出大……大事了……于是,我撒腿就跑……”

刘凯“哦”了一声,紧接着问道:“那你是什么时候认出她是潘小娴的?”

“这……应该就是推她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的脸。”

“你用手机报案时是几点钟?”

“我一跑出玉米田,就在马路边掏出手机,给公安局报了案。那会儿应该也就是六点多钟吧。”

“也就是说,你是六点钟左右发现尸体的?”

“可能就是这个钟点。”

说完这些,她像是经过了长途跋涉般,不由长舒一口气,紧接着又是愁眉紧锁:“也许……也许我早去一步,她就不会死了……”韩女士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事实不是你想的那样。”刘凯安慰她说,“碰上了这样的事情,你的心里一定很不好受,也会很紧张,所以,等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如果想起什么,请及时和我们联系。”

韩福梅站起身,泪眼迷离地接过刘凯递给她的名片。

“你想起什么,打名片上的任何一个手机号码都可以。”一直在埋头作笔录的马森收起笔和本,补充说。

“我会的。我会的。”韩福梅连声地说。

“韩女士实在不适合做管理员。”走出宿舍楼,马森颇为同情地说,“她太柔弱,又太多愁善感。想想她要面对的那群女生,真让人替她担心。”

刘凯没有吱声。他在想别的事情。只见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十万火急地:“时间还来得及,我得去办一件急事。”说着,他就两腿生风地走了,将马森甩在了身后。

深夜十一点多,马森从专案组回到老屋时,屋里仍黑着灯。不用问,刘凯还没回来。这情形真让马森心里五味杂陈。

马森用电热壶烧了一壶开水,给自己泡了一杯大麦茶,坐到桌前慢慢喝着。想到奔波、忙碌的一天过去,案件的侦破却毫无进展,他感到了说不出的焦灼和茫然。

院子里响起开门声。

灯光下,刘凯的脸上覆盖着厚厚的乌云,那情形仿佛让人踹了一脚般垂头丧气。

一时间,马森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于是,他边找杯子给刘凯泡茶边问:“你晚饭在哪儿吃的?”

“我还没吃呢。厨房的柜子里有方便面,帮我泡一碗吧。”刘凯疲惫地说。

马森从厨房端来泡好的方便面,却见刘凯已坐在桌前睡着了。他不禁为老搭档担心起来:他到底去了哪儿?他像是累坏了。唉,固执己见真是害死人啊!

马森还是把刘凯叫醒了。在刘凯狼吞虎咽地吃着方便面的当儿,马森也做出了还是绕开“你去哪儿了”这个令人尴尬的话题的决定。收拾完碗筷,马森把大麦茶推到刘凯面前,欠身想离开,刘凯却叫住了他:“你不想知道我去了哪儿?”不等马森说什么,他接着又说,“我去了前村,也就是张宁华家,见了她父亲。”

“怎么,你真的怀疑她……”马森索性又坐了回去。

“我原以为她的父母……她三岁时父母离异,母亲带她去了东北,在那里的学校她打架成性,母亲只好又把她送回父亲所在的前村……不过……”他像是突然想起来了,话锋一转,“明天我们要去小桥村。不能再耽搁了。出事当天,县局派人去过潘小娴家,家里锁着门,又不便让邻居通知。”

“听说那条路很难走。”

“没错。”

二 失去女儿的母亲

从依霞县到小桥村全程十公里,路不算长,却全是崎岖的羊肠小道,别说跑公交大巴,就连摩托车也开不进来。刘凯和马森起了个大早,翻山越岭,及至来到小桥村时,已近中午。

——潘小娴家在小桥村中间,村街的北面。独门独院的房屋有些老旧,朝南的黄泥垒成的门楼上长满了杂草,院门板也已破损得摇摇欲坠。马森习惯性地敲了敲门。

院内传来一个女人小心翼翼的问话声:“谁?”

两个警察突然来到如此偏僻的小村庄,很容易引起人们的恐慌。虽然刘凯和马森穿的是便服,如果直说是警察,还是会让隔着一层门板的人感到不安的。

“我们是从县城来的。”马森说。

没有犹豫,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瘦骨嶙峋的高个儿女人像是害怕自己会跌倒似的,用手扶着门框,有气无力地站在院门的一侧。

“你们是……”女人一脸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刘凯和马森。

马森向她出示了证件。

“是警察?”女人半张着嘴。

“请你别紧张。我们有些事情需要和你谈谈。”刘凯说。

女人反而更加慌乱了,她全身抖成一团:“是孩子他爸……”

刘凯轻轻摇头:“我们进屋谈,好吗?”

她这才松开了紧紧抓住门框的手。

女人推开了虚掩着的房门。一股煎熬中草药的味道扑鼻而来。屋中央的一个煤球炉子上放着的一只药罐子,正突突突地冒着热气。

“家里有病人?”刘凯问

女人拿过一块湿抹布垫着手,边将药罐子端下来,边回过头说:“自从生下第一个孩子之后,我就一直这么半死不活的,三天两头往医院跑,唉……”她似乎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忙指着靠窗摆着的也是仅有的两只小矮凳说:“你们快坐吧!”

仅就眼前的这个家和这个女人,已经让两位警官心生怜悯,唏嘘不已了。的确,从这个弥漫着草药味的屋子里,你简直找不到一件像样的物品。

这一切,让刘凯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完成此行的使命。人坐在小矮凳上,看似坦然,内心却更加忐忑不安。病病怏怏的女人闻听噩耗后,会是怎样的一副痛不欲生的情景他拿不准。尽管如此,看着已掏出笔和本,准备做询问笔录的马森,他还是不得不开口了。

“该怎么称呼你呢?”

“我叫杨敏。”

“你丈夫呢?”同样的担心,让马森忍不住问了一句。

“他在依霞建筑队干活。”坐在门槛上,半个身子倚着门框的杨敏突然抬起头,惊恐万状的眼睛直盯着他俩,“不是孩子他爸……你们总归是有什么事吧?”

“是你女儿潘小娴……”

杨敏的呼吸一下变得急促起来:“她怎么啦?”

“她遇害了。”刘凯不得不说道。

“遇害?你的意思是有人杀了她?”

“是的。”

“这是为什么呢?”

这个名叫杨敏的女人像是在谈论与己毫不相干的事情,竟不带半点儿感情色彩。可以说杨敏闻听女儿被害后的麻木,比潘小娴的室友们的表现还让刘凯感到不解。这是为什么呢?在对方这样问他时,他在心里却问起了自己。是潘小娴性格有缺陷,才搞得众叛亲离吗?无论如何,这都是背离普通人的道德底线的。而从另一方面说,杨敏的反常,让他一开始的忧心忡忡变得可笑又多余了。

“具体原因,我们正在调查。杨女士,你能给我们讲讲你女儿周末回家前前后后的情况吗?”

杨敏并没有迟疑:“真是没什么可说的。她像往常一样,拎着个布袋子回来了。进门也不跟谁说话,一头扎进西屋,直到吃饭时,我叫她出来,她坐到饭桌前,就那么闷头吃起来。吃完了,就又回西屋了。礼拜天早上起来,洗了自己带回来的脏衣服。返校时就跟回来时一样,提着个布袋子,也不打声招呼就走了。”

“她是几点离家的?”

“下午一点多钟。她走时,我追到院子里,问她要不要带块干粮做晚饭,她连头也不回,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院门。”

“这是为什么呢?”不知不觉间,刘凯问了杨敏同样的问题。

杨敏的眼圈终于红了,紧接着眸子里便有了泪光:“我带她嫁到小桥村后,她就很少跟人说话,后来连我也不搭理了。就像是全世界的人都跟她有仇,从学校回来,成天苦着脸。为这,我骂了她几句,她就拿根绳子,把自己吊在了西屋的窗棂上,要不是孩子他爸发现得早,那回她就没命了。”杨敏这才伤心地哭了起来,“我早就有心理准备,总觉得她会自杀。她活不长的,对这个家,对家里所有的人,包括她才三岁的弟弟,她都不带有半点儿感情。她在学校里如何跟人相处我不清楚,反正她的日子过得了无生趣,自杀只是早晚的事情……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死法……”杨敏用手蒙住脸,将额头抵在膝盖上,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抽动着,看上去真是伤心欲绝。

许久,杨敏才止住哭,慢慢抬起头,边用衣袖擦着脸上的泪水边问:“她是怎么死的?”

“被电线勒断了喉管。”

“你们确定她不是自杀?”

“这是经过法医鉴定后得出的结论。”

“谁会杀害她?”

刘凯踌躇再三,还是决定讲出实情。尽管警方暂时还没有将此事对外公布,尽管对于一个母亲来说,这有点儿残酷:“杨女士,有一件事我想应该让你知道。你要听我把话说完,千万别激动。”

“她被人强奸了!”不等刘凯开口,杨敏居然抢着说出了这句话,而且用的是肯定的语气。但随后,她又用探寻的目光望向马森。

“是的。”马森躲开她的目光,低声回答。

“是在学校的宿舍里?”

“是离学校不远处玉米田的看山人小屋里。”

“她怎么会去那儿?”

“现在还不清楚。你觉得她会背着你,跟男孩子交往吗?”

“不可能!”杨敏矢口否认,“她对任何人都不会有感情,更不会爱上什么人!”

“她和你丈夫,也就是她的继父的关系怎样?”这次,是马森插话问。

“没什么特别的。你们不会认为是我丈夫……”杨敏一下激动起来,全没了刚才那悲戚戚的模样,“你们……这太过分了。”她脖子上的青筋蹦起老高,本无血色的脸也涨得通红,两手神经质地抖个不停,那样子完全是已经出离了愤怒。

马森觉察到她很敏感。另外,她似乎对有关她丈夫的话题尤其敏感,打从他们进门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一直系在那个男人身上,而对女儿的死,悲伤是一回事,关爱则是另一回事。

“请你不要误会。你知道我们办案时,要调查了解每一个接触过你女儿的人,然后,再一个一个排除。所有警察侦破案件时,都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疑点,任何一个可疑的人。”马森解释说。

杨敏仍然很生气:“我家孩子他爸不是那样的人,你们根本用不着调查他。”

刘凯换了话题:“你女儿有手机吗?”

“没有。”

“她平时怎么跟家里联系?”

“她从不跟家里联系。”

问话到此停顿了片刻。

“我们可以去她住的西屋看看吗?”后来,刘凯问。

“你们进去看吧。”

“谢谢!”

马森收起笔和本,站起身,推开了西屋紧闭的房门。

这是一个花季少女的房间吗?如果把这个家庭算作赤贫,那么,潘小娴的房间就是赤贫中的赤贫了。没有电视,没有书籍,没有音响。墙上就连一张女孩子喜欢的明星照也没有。那么,一回到家,就躲进西屋的潘小娴,会在这里做些什么呢?面壁思恨吗?或是蒙头大睡?

刘凯注意到床板下露出的纸箱子的一角。与此同时,马森已弯腰拖出了纸箱子。箱子很重,也足够大,是那种常见的装烟草纸壳比较厚实的箱子。

“我去跟她打声招呼。”马森走了出去。

杨敏仍坐在门槛上,神情有些漠然,脸上既看不到悲伤,也找不到紧张。

“你女儿房间里的所有物品我们都可以看吗?”

“随你便吧。警官,好像她屋里也没有什么值得你们翻找的东西。”说这话时,杨敏的脸上闪过一丝鄙夷,也不知是对马森还是对她死去的女儿。

马森将纸箱搬到床上,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了床单上面。

旧课本、用过的练习本、一迭又一迭的考试卷子……好像真的如杨敏所说,箱子里的确没有值得警察翻看的东西。

马森抬头看看刘凯,刘凯也望向他。没有语言的交流,但他们的想法却是共同的:不能放弃。于是,二人又开始一页一页地翻着那些旧课本和练习本。

“这是什么?”马森的目光盯着手里的数学课本不动了。

刘凯赶紧凑了过去。

这册六年级数学课本的封面上,除了写着“潘小娴”三个细小的字外,没有任何异样。但从第一页开始,却是一个印着细密黄格子的日记本。

“没有人听我说,我也不想对那些人说。有时,我一个人坐在田地里,会把这些话说给在一旁觅食的小鸟听,说给眼前的花花草草听。真希望它们能听懂。那样的话,我们就成了朋友,多好啊!可不管我说多少遍,它们都无动于衷。所以,我决定还是把要说的话写下来。我把这些写下来,永远都不想让人看到。可还是要写下来,也许有一天,会念给爸爸听。”

以上是写在日记本扉页上的一段话。用圆珠笔写的,一笔一画,很像小学生的笔迹,工整而又稚嫩。但马森翻到第二页、第三页及至后面所有页面,里面竟全是空白。是她在心血来潮时写下了这些文字后,又决定放弃?还是真正的日记本已移藏别处?

来到外屋,从门槛上缓缓站起身的杨敏并没有问他们找到了什么。她从门槛边闪到屋门一侧,做好了“送客”的准备。但刘凯和马森却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

“还有一件事想问你。”刘凯说。

杨敏乏力地抬眼看着他:“你问吧。”

“你打过你女儿吗?”

杨敏竟莫名地笑了:“你看我这样子还有力气打她吗?我倒是想打她,有时真想把她揪过来狠狠地打一顿。可也只是在心里发泄一通罢了……”她突然又哭了起来。

“那你丈夫打过你女儿吗?”马森紧追着问道。

杨敏一下止住哭泣,用极其不满的口气说:“你们警察为什么总往坏处想别人?我真弄不懂!”

“你女儿身上有多处瘀伤。”马森不得不讲出实情。

但这并没有平息她的恼怒,她仍是很生气地连声说:“那也许是她自己弄出来的。跟你们说,我没有打过她,我丈夫也没有打过她。这你们尽管去调查!”

此时的杨敏完全不像一个病人,更不像一个刚刚知道女儿惨遭杀害的母亲,反而更像一个斗士。为了不激怒她,刘凯几次想问她丈夫的名字,都忍住了。还好,她一开始就告知男人在依霞建筑队干活。

马森把名片递给她时,她倒是挺恭敬地伸出双手接了过去。

“她都没问什么时候能见女儿的遗体?一般母亲都会哭着恳求,希望能早点儿把死者接回家。”走在村街上,马森有些愤愤不平地说。

“很显然,在杨敏的心目中丈夫比女儿重要得多。她在保护她的丈夫。”刘凯对此也深有感触。

“一提到他,杨敏就神经紧张,你说他会不会……”

刘凯沉吟了片刻才说:“难说。那个现场,从死者倒地的姿势分析,比较符合情杀的瞬间。跟你说,这个问题几天来一直困扰着我:潘小娴倒地的方向是头朝门口,那么,凶手就应该是从她背后、在她猝不及防的情形下,掏出电线,勒向她的脖子的。作为应急反应,此时的潘小娴的身子是不是应该向后仰?即使来不及做出反应,匆忙之中的凶手在拉紧电线的同时,也必然将潘小娴拉个仰面朝天,但她却是老老实实地匍匐在地,她躺在那儿,身体语言告诉我们的几乎是温柔、温顺的。同样,现场也没有暴力的迹象,凶手在杀死她的同时,却心存爱怜,慢慢地松开手,轻轻地将她放在地上……看山人小屋撤除警戒线之后,我又去过几次,反复模拟了潘小娴倒地的过程,也再三再四地观看电脑中放大的技术人员拍摄的原始照片,可就是无法解释她为什么会四肢着地地趴在那儿。”

马森接过话头:“情杀?假设那个叫李晓峰的男生跟潘小娴真有点儿那个,接下来发生的事,也就顺理成章了:在相互爱慕的基础上,情窦初开的小男生渴望尝食禁果。玉米田看山人小屋如此私密的约会让小男生失去理智,强行与潘小娴发生关系,而后,潘小娴在又恨又怕的情形下,声称要把他的行为告诉老师,于是,懊悔不迭却又无计可施的小男生,为了掩盖自己犯下的丑行,便下了狠手,杀人灭口……”

“这样的分析有它的合理性,但也有几个问题无法解释。比如,现场没有搏斗的痕迹。小男生强行与潘小娴发生性关系,不情不愿的潘小娴决不会束手就范,这是其一;其二,勒死潘小娴的电线应该是事先准备好的。两个小情人是为甜蜜的约会而来,小男生竟身藏电线,做好杀人的准备,这可能吗?激情杀人,也就是说在潘小娴将小男生激怒之后,小男生紧张之余,用双手扼紧她的喉咙倒是可能发生的情景。不过,死者倒地的姿势的确在告诉我们,凶手作案时的矛盾心理。死者没有挣扎,倒是凶手的内心很挣扎。”刘凯缓缓说道。

“可他还是残忍地杀害了她。用电线活活地勒死一个人,是需要相当的冷血才能做到。”

马森不由叹了一口气:“但愿不是李晓峰干的。一个十几岁的小男生……这简直难以想象。昨天你走后,我和那个叫李晓峰的男生谈过了。他矢口否认与潘小娴有恋情。在这一点上,我宁可相信他说的是真话,我也认为他不可能是凶手,因那男孩子长得瘦小、单薄,比潘小娴还要矮一两厘米,一张小脸没巴掌大,看模样,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那种。”

“你的意思是这个嫌疑人可以排除了?”

“也不尽然。”说到这儿,马森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了,“真是人不可看貌相,小小年纪,说假话倒是挺在行。”

“唔?”

“白云台的‘欢乐大派送’上周末因直播‘群星灿烂音乐会’,给推迟了。我问他上周末晚上人在哪儿,他说在家里看电视,又说‘欢乐大派送’如何如何精彩,我一听,就知道他在说谎。”

“你怎么知道这档节目推迟了?”刘凯惊讶地问。

“是我老姨妈的小孙女。上周末她打电话给我,要我去管管电视台的人,别乱换节目。”

刘凯难得地笑了:“她倒是很高看咱们这一行!”

“她认为全世界的人都怕警察,都要听警察的。”

“她多大了?”

“四岁半吧!”

“小姑娘还真的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明天让肖建国去调查一下上周末的晚上李晓峰究竟在哪儿。他的家庭背景也需要了解清楚。”

马森点了点头。

“继父性侵继女,然后将其杀害,倒是有不少此类案例。”刘凯说,“我们得抓紧时间,尽快去会会这位潘小娴的继父。”

“他人就在县城,我们很容易就能找到他。”

“也许从现在开始,就得派人盯紧这个嫌疑人。”刘凯说着,就掏出手机,给正在外围调查的肖建国打电话。

三 哀伤的报案人

刘凯和马森回到依霞县时,已是傍晚时分。早过了下班时间,此时人们应该正在家里吃晚饭。

落霞满天,沐浴在霞光中的依霞县城,不仅色彩斑斓,而且更显宁静、安详。街面上行人稀少,也无城市那般车水马龙的嘈杂吵闹声。然而,这世外般的仙境,却让刘凯的心情倍加沉重。为潘小娴不幸的人生,也为潘小娴一案侦破的毫无头绪。

“刘哥,你看……”

马森的一声轻唤,将刘凯惊醒。他急抬头,只见县人民医院大门口左侧小花园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穿灰色条纹病人服的女人。

不等刘凯问,马森又说:“韩福梅——”

刘凯诧异地:“她怎么会在这儿?”刘凯不由站住脚。尽管傍晚的光线很柔和,但反射过来,还是有些刺眼。他眯眼望着罩在霞光中犹似模糊剪影般的韩福梅,“看样子她是生病住院了。”

两人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

听到脚步声,韩福梅从长椅上站起身,笔直秀长的两腿并拢,身体前倾,用娴静的目光看着朝她走来的两个男人。

“你们好,警官先生!我们又见面了。”韩福梅柔弱地却仍是彬彬有礼地向他们问候。

马森的一声轻唤,将刘凯惊醒。他急抬头,只见县人民医院大门口左侧小花园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穿灰色条纹病人服的女人

“你生病了?”

“医生说是受了惊吓,没什么大碍。本来我还想坚持上班,因为我一连休就得请已退休的田老师替班。她上了年纪,腿脚不灵便,对女生们也不太了解……可校领导执意让我住院休息几天。”

“你的确需要静养几天。”刘凯又说。

她温顺地点了点头。

刘凯这才斟词酌句地说:“如果你身体条件允许的话,还想跟你随便聊聊。”

“当然可以。警官先生。”她微笑着,一脸“随时听你吩咐”的神情。

不远处,响起一阵汽车喇叭声,韩福梅善解人意地,“这里有点儿吵,要不,去我病房谈吧!”

她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在了前面。

韩福梅推开二楼东侧一扇虚掩着的白色房门,自己闪到一旁,然后回过头:“警官先生。请进吧!”

韩福梅请刘凯和马森坐到病房靠墙放着的一张竹条椅子上,她自己则在对面的床边坐下。

“不好意思,没什么招待你们的,这里甚至连一个多余的水杯都没有。”韩福梅环视四周,满怀歉意地说。

“你太客气了,韩女士。”马森边说边巡视着小小的病房。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里不太像凌乱的病房,倒像是军营的宿舍,被子叠得四方四角,床单上没有一丝皱褶,枕头中规中矩地放在床头的中央,一条白色毛巾平整地盖在上面。右侧床头柜上,贴墙那边摆着一个纸巾盒,在纸巾盒的下方是一个银灰色的诺基亚手机,手机旁边,一张折起来的便笺纸上竖着一支圆珠笔。除了手机外,这里几乎全是医院备下的简单设施,更无在病房常见的朋友或是同事送来的鲜花、水果等。她这个院住得可真不是时候,整个依霞中学都沉浸于慌乱和哀伤之中,还有谁会顾及到她?可是,她的家人呢?难道她是单身女人?

莫名的怜惜涌上马森的心头,他趁机问道:“你好像不是本地人?”

韩福梅浅浅一笑:“我是地道的本地人,警官先生。”

刘凯张了张嘴,像是要问什么,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

有那么一会儿,三人都沉默着。

倒是韩福梅先打破了僵局:“其实,你们不来的话,我也正想给你们打电话。”

“是关于潘小娴的……”

听马森这样问,韩福梅脸上的神情又黯淡下来:“昨晚住进医院后,人一静下来,就想起了一件事。大概是一个月前吧,有一天上午,一个操南方口音的大男孩儿来找过潘小娴。嗯,的确也就是个大男孩儿,十七八岁的样子吧!当时潘小娴正在上课,他让我去把潘小娴叫出来,说有急事。我问他是潘小娴的什么人,他说是姨家的表哥。再问他潘小娴的母亲姓什么叫什么,他吞吞吐吐地答不上来。他见我并没有去叫潘小娴的意思,磨蹭了一会儿,就走了。”

“这事你跟潘小娴说过吗?”

“没有。”

“为什么不说?”

“你们也看到了,我杂事特别多。还有,那男孩儿明摆着不是潘小娴家的亲戚,他来找她,多半是搞些歪的邪的,我倒宁愿把这事对她隐瞒下来。”

“你做得对!”刘凯赞许地说,“你印象中的潘小娴是个怎样的女孩儿?她有可能和校外的某个男孩儿交朋友吗?”

“我真的不太了解她。只听说她的家庭比较特殊。也许你们已经知道了,她亲生父亲早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是继父……跟着母亲改嫁过来的女孩儿,一般在家里得不到爱,那么,她对爱的渴望也许会很强烈吧……”说到这里,她打住了话头,像是为了得到认同感,她抬眼看着刘凯,黑眼睛里汪着一潭晶莹的泪水。

“应该是这样吧!”刘凯附和着,“你能给我们描述一下那男孩儿的长相吗?”

韩福梅想了一会儿说:“长相我记不太清了。个子不高。对了,他留着类似女孩儿那样的长发,几乎把眼睛都遮住了。当时我还想,男孩儿的头发长成这样,可真难看。其他的……实在想不起来了。”她又望向刘凯,“这对你们破案有帮助吗?”

“很难说有没有帮助。我们必须掌握所有的疑点,然后,再一点点地排除,直到将凶手绳之以法。”

“可我实在记不起他的长相。唉,早知道会有今天,我就该用手机把他的面部拍下来。我打心眼儿里想为惨死的潘小娴做些事情。”眼泪顺着她的面颊流了下来。

“没关系的。你能记起有这么一件事已经很好了。你真的不必自责。”马森禁不住宽慰她说。

马森的理解让韩福梅难以自制地抽泣起来。

“对了,你跟潘小娴同室的那个叫张宁华的女生熟不熟?”过了一会儿,刘凯问。

韩福梅抽出一张面巾纸,轻轻拭去脸上的泪水,不假思索地说:“她很有号召力,是202室的大姐大,在班里女生们也都听她的。”

“她有暴力倾向吗?”

韩福梅先是一怔,随即便用不解的目光望向刘凯。

“我的意思是说她会不会对潘小娴下手?”

韩福梅这才轻舒一口气,若有所悟地说:“那天在宿舍里,她是不是在你们面前又搞怪了?她是那种想出风头却又没有优良的学习成绩和显赫的家庭背景可炫耀的女生,所以,只能以旁门邪道哗众取宠。其实,她的本质并不坏,没犯过大错,更别说对室友行凶了。再怎么说她还是个孩子,心理还很脆弱……”

韩福梅没有说出口的是“你们不要仅看表象,千万别为难她,毕竟人命关天啊”。

刘凯和马森对韩福梅的潜台词心领神会,眼前这个女人是如此懂得宽容如此善良。他们说着一些让她安心休养的话,起身准备告辞。

“你们要走吗?”韩福梅从床边站起来,有些忐忑地看着他们,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还有事吗?”刘凯看出了她有话要说。

韩福梅踌躇了片刻:“也许我不该问的,可我很想知道潘小娴她死前受没受到伤……伤害……我指的是性……性侵。”

这回,轮到刘凯和马森犯难了。种种原因,除潘小娴的母亲外,警方只是在小范围内公布了潘小娴遭到性侵一事。

马森望向刘凯,良久,刘凯才回答:“是的。她遭到了性侵。”

“天哪!可怜的孩子!”韩福梅嗓音颤抖着呻吟了一声,不由掩面恸哭。

刘凯和马森重新走向大街时,晚霞已退到了西山后,天几乎快要黑尽。路灯还没有亮,但路旁店铺门口的霓虹灯却竞相争艳。

“这年头能为别人的不幸落泪的人太少了。刚才真应该给她买束鲜花。”马森指着一家花店说。

刘凯若有所思地:“她好像没有家人?”

“有可能。也许是离异女人。她太完美,完美的女人让男人既爱又怕。”

“这话真像是婚姻专家说的!”刘凯禁不住笑了,“不过,她很可能是离异后又回到县城生活的单身女人,否则,她人这么出众……还有她的口音……”说这话时,刘凯又开始语无伦次、断断续续了。“对了,一会儿,你还得跑一趟依霞中学,把校园内外两个月的监控录相全部取回来。”

“没问题。”马森爽快地答应着,“不过,刘哥,你得让我填饱肚子。看来不吃肉还真不行。中午那两个面包一瓶矿泉根本不顶事儿,我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脊梁了。”

刘凯又笑了:“彼此彼此。你说吧,想吃什么,今晚我请客。”

四 找上门来的男人

路灯乍亮之际,刘凯带着马森走向位于依霞县街角的一家名叫四季鲜的饺子馆。

县城的小饭馆生意总是清冷的,一般住户认为在外面吃饭是奢侈浪费;而外地人来得又少,如此,你无论什么时间走进这样的小饭馆,都不会看到大城市里那种座无虚席的场景。

刘凯和马森在狭小的餐厅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一个手持菜单的小服务员便快步迎上来。他们点了两斤白菜猪肉馅的水饺,外加一盘海米凉拌黄瓜、一盘盐水煮花生。两人实在是饿得发慌,巴不得马上猛撮一顿。

在等待上饭菜的间隙,刘凯环视着小小的餐厅说:“这里好像换人了,装修风格全变了。陈大娘经营时,所有用具都是老旧的。”

“你以前常来这儿?”马森问。

“嗯。来过几回。”

刘凯没有猜错。两人正聊着,一个老板娘模样的年轻女人从后门走进来。她大概对他们的身份猜出了八九,便凑上来搭讪。趁此机会,刘凯便直截了当地问起她对潘小娴遇害一案的看法。

“你应该已经听说了依霞中学发生的事吧?”

老板娘果然来了兴致,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倾:“你是指那个被杀的女孩儿?”

刘凯点头称是。

老板娘夸张地咧了咧嘴:“听说了,怪吓人的。这两天来吃饭的人谈论的都是这事。”

“他们怎么说?”

老板娘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你俩是警察吧!一进门我就看着面熟。”

刘凯一脸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嗯?”马森也不解地瞪眼看着她。

“怎么?不认识啦?早先我在六月花超市当收银员,惨案发生后,你没少找我问话,我也真给吓得够呛……索性跑到南方晃荡了几年……”

刘凯的脸上一下有了笑意:“哦,想起来了。你姓许。”

老板娘一拍大腿:“我就说嘛,你的记性真好。刚才没认出来,也不怪你,是我变老了,都五年过去了,那案子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难说。”

老板娘脸上的笑意一扫而光。

刘凯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今天能碰到你真是太好了。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还是六月花的事?”

“也是也不是。”

马森看一眼刘凯:他几时学会打哑谜了?

“六月花的事我真是没什么好说的了。”老板娘像是要将功补过似的,“那女孩儿的事……既然是你们警察问了,我就直说了。女孩儿多半是她继父杀的,周围的人都这么说。明摆着,女人带着个女孩儿改嫁,就跟给饿狼嘴里送肉没什么两样。是不是?”老板娘瞧着刘凯问。

刘凯只是很认真地听着,没有回答。

老板娘见状,神情一下子变得神神秘秘,嗓音也压得低低地:“那女孩儿……那女孩儿死时,是不是被人强……强奸过……”说话嘎巴脆的老板娘竟结巴起来。

刘凯缄口不语。

老板娘似乎也没想从他嘴里得到答案,她只顾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了下去:“要是女孩儿被奸杀,那百分之百就是她继父干的。来吃饭的客人有认识那男人的,说是在依霞建筑队干活,人很委琐,缩头缩脑的,一看就像是干那种肮脏事的人。”

“不是有句俗话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吗?”马森说。他的本意是想将谈话往深里引。

果然,老板娘也跟着步步深入。站在桌旁的她又往前挪了半步:“也许你们还不知道吧,这男人可是有前科的,年轻时就因强奸女人给关进了监狱。”

霎时,刘凯和马森都被老板娘的话给镇住了。

老板娘越发得意起来:“我可没瞎说啊。你们到公安局就能查到他的案底。”

三人正聊得风生水起,两位客人从门口探进头来,老板娘立刻恢复了她的角色,跑向门口去“欢迎光临”。

“难怪杨敏那么害怕提到她的丈夫,原来如此。”马森说。

刘凯掏出手机:“我得给肖建国打个电话。”他边说边向门外走去。

深夜,刘凯的手机响了。为了不吵醒睡在隔壁房间的马森,他赤裸着上身,按下接听键后,便轻轻打开屋门,走到院子里。

夜色深沉。四周静悄悄的,整个小县城都沉入了睡梦之中,唯一醒着的是几盏稀稀落落的路灯,在无边无垠的黑暗中,尽职尽责地发出一缕缕昏黄的光。

接听之前,刘凯下意识地看了看来电号码。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于是,“喂”了一声,但紧接着就是漫长的等待。他甚至能听到对方急促的呼吸声,可就是不讲话,他也没有催促,只是将手机放到耳边,极有耐心地站在那儿。终于,电话那边传来一个操着本地口音的男人的声音:“你好,警官先生!”他胆怯地说,“我是……我是小娴的继……继父,我叫许昌硕。我爱人说打这个电话能找到你。”电话那边的许昌硕战战兢兢,但谈吐并不粗俗。

于是,刘凯轻声问:“发生了什么事吗?你怎么这么晚来电话?”

“我……我是为小娴的事……我一直很犹豫……”

“你现在哪儿?”

“我在建筑工地的工棚外面。有些事情,我得跟你谈谈。”

“现在吗?”

“如果可以的话……”

“那我们去县公安局谈吧!”

他突然不说话了。

“怎么……”

“能不能换个地方。我觉得……公安局……”他口吃了半天也没说明原因,但刘凯已明白了大概意思:他不想去公安局。他害怕那个地方,因为他蹲过监狱。

刘凯想了想才说:“你知道和风茶馆吗?”

“大街北那家?我常从茶馆门前走,可从来没进去过。”

“那一会儿我们在和风茶馆门口见面。”

“好好,我一定准时到!”

刘凯回到屋里,马森已经披衣站在了外屋的地中央。

“他找上门来了!”刘凯说。

“谁?”

“潘小娴的继父。主动出击。应该是他妻子出的主意。要不,就是他发现自己已被警方盯上了。”

“也许他是来自首的!目前圈定的嫌疑人中,他的嫌疑最大。可能案子就要了结了。”马森精神大振。

“谁知道呢?能听出他很不安。我和他约定在和风茶馆见面。”

“现在?”

“马上。”

“要我和你一起去吗?”

“我一个人去就行了。电话里,他显得很紧张。毕竟,这不是传唤,我单独和他见面,会让他放松些。”

刘凯从老屋步行到和风茶馆,也不过走了十几分钟。

午夜时分,比之城市不知要清冷多少倍的马路,在路灯灯光的辉映下,一片迷蒙。偶有行人走过,人影憧憧,颇有动漫的质感。刘凯正瞪大眼睛搜索着路面,蓦地,耳边响起一个男人发抖的声音:“你……你就是那……那位刘警官先……先生吧!”刘凯将目光收回,就见一个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的男人站在身旁,正用一双惶恐不安的眼睛打量着他。

刘凯朝他伸出手:“你是许昌硕先生?”

他踌躇了一下,才将满是老茧的手伸向刘凯。

初夏的午夜并不热,微风吹过,甚至还有些许凉意。

刘凯和许昌硕在马路对面的草地上席地而坐。路灯下的许昌硕,比在电话里松弛得多。刘凯这才得以仔细地端详着他。其实,除开他身上这套破旧的长袖黑蓝工作服,除开他脚上那双沾满泥水的黄胶鞋,除开那一头好久没剪也没用心梳理的乱发,许昌硕并非饺子馆老板娘所说长相委琐、缩头缩脑。相反,这个身高中等偏上的男人,面容清秀,五官端正,双目有神。假如不是因为生活困顿,假如换一身西装革履的行头,他当是很有气质很有魅力的男人。

“是我老婆让我来找你的。有些事情,我得跟你说清楚。”他低着头,两眼盯着地面,不停地说下去,语速非常快,语句也十分流利,仿佛想一口气把要说的话全部说完,“对小娴的死,我很难过。我说的不是假话,别看我不是她的亲爹,可她是杨敏的孩子,我一直把她当亲生女儿待。我拼死拼活地打工挣钱,供她上学,为的是让她能有一个好的前途,不像我和她妈……”

“她对你好吗?”刘凯循着他的思路问。

许昌硕痛苦地摇了摇头:“怎么说呢?乍来我家时还行,跟我话不多,可我说什么她都听。”

“她到你家时多大?”

“八岁。”不等刘凯再问,许昌硕就愤愤地说了下去,“都是村里人的闲言碎语害了她。这事不怨她,真的不怨她。”

“村里人为什么要说你的坏话?”刘凯紧追着问。

许昌硕不由长叹一声:“刘警官,也许你早就知道了,我……我坐过牢……”

不等刘凯回答,许昌硕便迫不及待地讲了他的遭遇——“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在依霞中学的校园里,两个住校生也是班里的尖子生——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儿和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儿相爱了,并偷吃了禁果——男孩儿和女孩儿在玉米地的深处实现了相互的愿望……不幸的是,一群钻进玉米地捉鸟的孩子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消息不胫而走,女孩儿的父亲抡着大棒赶来,一怒之下,把男孩儿扭送到了公安局,并控告男孩儿强奸了他的女儿。最终,男孩儿因强奸罪入狱服刑六年。”

讲完自己多舛的命运之后,许久许久,许昌硕都深陷苦痛中难以自拔。

“后来呢?”刘凯悄声问。

“杨敏退学后,不久就嫁了人。因是被强奸,所以,男方还是原谅了她的失身。不过,就在他们的女儿六岁那年,杨敏的丈夫得了癌症,不治而亡。男人留给她的除了一个幼小的孩子,还有一笔沉重的债务。说来真是又可气又好笑,我回到村里不久的一天,当年亲自把我送进监狱的杨敏父亲竟找上门来,问我还想不想娶杨敏。听他这样问,我真是悲喜交加啊!我告诉这个让我既恨又爱的男人,我要娶杨敏,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无论她背负多少债务,也无论往后的日子会有多难,我都要娶她。”

“你做了正确的选择,也成全了两家人,小桥村人为什么还要说闲话?”刘凯由衷地感叹着。

“人心难测啊!那些老女人在小娴跟前说,我和杨敏上高中时就乱搞在了一起。你想,哪个孩子听了这样的鬼话,能不对父母心存怨恨?”

“你妻子说她自杀过一次?”

“是在和她母亲吵架之后发生的。救下她后,我把这看成是一个契机,便推心直腹地跟她谈了一次话,给她讲了我跟她母亲的过去,表白了心迹,恳求她和体弱多病的母亲处好关系。可她对此却置若罔闻,还在日记里嘲讽我是‘痴人说梦’。”

听许昌硕提到“日记”二字,刘凯立刻警觉地问:“她写日记?”

“她写日记。不过,你别误会,日记是杨敏收拾屋子时,无意中在她床下面的纸箱子里发现的。我也读过那本日记。是杨敏让我看的,我俩的真实目的是想从中找到症结,并没有窥探她隐私的意思。你知道,我们真的是走投无路了。”他说这话时,显得十分坦诚。

刘凯想了想才问:“日记还在纸箱子里吗?”

“早不在那儿了。我猜她从杨敏的言谈话语中觉出我们看了日记之后,就把日记带到学校了。”

“这是什么时间发生的事?”

“也就上个月吧!对了,有件事也许应该告诉你,小娴在外面好像找到了可以依靠的人。”

“唔?”

“该怎么说呢?对方是个男的,这一点是确定的,因为日记中提到这个人时,全用‘他’。可又不像是恋爱关系。日记中第一次提到‘他’,小娴是这样写的:就在我被打得两眼冒金星时,他出现了,不顾一切地救下我,他好温柔好慈爱啊,就像父亲。我把所有的苦恼都讲给他听,他把我拥进怀里,给我擦眼泪,摸着我的头,叫我小天使……这段话我和杨敏都背下来了,也没弄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叫我小天使……”刘凯情不自禁地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你们从没问过她?”

“上星期她返校前,杨敏试着问了一句,这让她怒不可遏,大声嚷嚷着说不要杨敏管。杨敏就在她背后追着喊‘不要我管,你就别再回这个家’。想不到一语成谶,小娴她真的再也不回来了……”

刘凯思索着许昌硕的话。看来潘小娴有一本日记应该是真的,日记里有关“他”的那段话也不像是瞎编的。只是,日记现在何处倒成了关键。如果被杨敏藏起来了,许昌硕就没必要说出日记的事;如果潘小娴将日记移藏学校,刑侦人员在她那简单明了的床铺上却是一无所获。是潘小娴将日记藏到了不为人知的地方,还是有人抢在警方之前取走了日记?还有那个神秘的“他”,究竟是谁呢?猛地,刘凯记起在202室女生宿舍里,张宁华也说过“潘小娴是天使”这样的话。难道……唉,脑子全乱了。刘凯不由自嘲地拍了拍额头。

五 死神留下的字条

依霞县公安局的小会议室里,电话、电脑、照相机、档案柜、案情分析挂板,将不大的空间填充得越加拥挤。专案组成员虽不全是精兵强将,但各有专长。肖建国、曲石杰分管外围的暗访及对嫌疑人的监视、跟踪;善做案头工作的吴启顺负责网络查询、电话联系及案情汇总;赵小平在刑侦大队一直是搞视频技术的,因此,她在专案组的主要任务就是查看从依霞中学取回的监控录像,从中寻找与韩福梅打过交道的男青年。

可以说,专案组成员已使出浑身解数,可案情仍是毫无头绪。锁定的嫌疑人中,找上门来的许昌硕,已经用他的“失意和落魄”打动了刘凯,肖建国的外围暗访,也证实潘小娴遇害的那个雨夜,他压根儿就没离开工棚半步。这期间,马森又和李晓峰谈过一次话,马森把他“在家看欢乐大派送”的谎言戳穿后,他只是哭个不停,也承认自己讲了假话,可就是死也不肯说出那个雨夜发生了什么。而被寄予希望的录像带,仅粗粗放了一遍,就让人提不起精神,好多路段等同虚设,一些死角拍不到,不是坏掉了,就是断电,因此,录像带除了模糊就是空白,弄得赵小平嘟嘟囔囔地抱怨个不停。

就在专案组成员们焦头烂额之时,一个意想不到的突发事件,将案件带进一个更大的谜团——清晨,刘凯和马森正吃着早饭,公安局局长老杨急匆匆地走进门,说接依霞中学教导处报案,有一个女学生失踪了,而失踪的女学生正是张宁华。

学生离校出走,在依霞县中学张宁华并不是个例,但如此兴师动众地向公安机关报案却是第一次。关键是张宁华失踪之前,发生了一件怪事——有人在202室的房门上贴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张宁华是杀人凶手!张宁华杀死了潘小娴!

字条是打印的,三号字,黑体,清晰而又正规。

第一个发现这张字条的是与张宁华同宿舍的段秀秀。半夜里她朦朦胧胧地爬起来上厕所。公用厕所设在一楼的西北角。去时,她并没注意到什么。但等她上完厕所,从一楼走到二楼时,就发现了贴在宿舍房门上的这张字条。在走廊黯淡的灯光下,这张白煞煞的字条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幽魂一样,让段秀秀不由得尖叫起来。先是202宿舍的女生,紧接着整栋楼的女生们全跑了出来,大家围在202室的门口,眼睛齐刷刷地盯着门上的字条……与往常不同的是,现场不仅没有乱成一锅粥,反而出奇的静寂。毫无疑问,女生们被这从未经历过的场面给吓傻了。

猛地,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张宁华呢?张宁华在哪儿?”按张宁华的性格,此时她最应该做的是冲上前去,揭下字条,撕个粉碎。接着就是,两手叉腰,怒目圆瞪,朝着女生们大声咆哮:“这是谁干的?你给姐姐我站出来!”然而,女生们期待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张宁华的缺阵,张宁华的“不作为”,让女生们没了主张。也就是在这时,有人想起了代理管理员老田。

巧合的是,此时在女生们心目中就像救星一样的老田也没有出现。她本该在段秀秀尖叫时就跑上楼来,但这天晚上,天空阴云密布,她担心下雨会淋湿晾在院子里的衣服,于是,监督女生们就寝之后,独自住在传达室小屋的她便悄悄打开大厅的门,走了出去。她将大门合上了,但并没有上锁。因为她不过是去去就回来。事实上老田也是严格按着自己计算的时间赶了回来。让她始料不及的是出事了。

虽然事发突然,但老田可以说是临危不乱。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思索了片刻之后,便移动着自己肥胖的身躯,走上前去,扯下了那张字条,并三下两下撕成碎片扔在地上。

老田怒气冲冲地朝着人群扫视着,见女生们全都低着头,个个都是心惊胆战的样子,她的心又软了:“行啦,这事就到此为止了,我知道你们中有人喜欢恶搞,不是成心想给谁难看。所以,大家不要再议论了,就当开了个玩笑,都回去睡吧!”

女生们这才心有余悸地慢慢散去。

直到此时,老田仍不知道张宁华已失踪。当晚,她没有给校领导打电话,报告五号楼202号室发生的事情。她认为这的确是某人的恶作剧。她听人说过张宁华在班里以大欺小,不少人对她是又恨又怕。因此,潘小娴的遇害,给了这些人一个恶搞张宁华的机会。作为代理管理员,当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假如此事就此平息下来,她又有什么必要危言耸听制造混乱呢?正是基于这种考虑,老田才未能向校领导报告。

张宁华极不寻常的失踪,潘小娴的遇害,由潘小娴遇害引起的“字条风波”,让整个依霞中学甚至整个依霞县城都陷入一种莫名的恐慌中,再加上县教育局有关领导也不断打来电话,询问案情进展,这使专案组压力山大。他们凑在小会议室里,对案情重新进行了梳理。张宁华失踪这个看似突发事件,像敲响了一声警钟,让他们猛醒——调查的范围是不是应该扩大?锁定三个嫌疑人是不是过于简单化?在潘小娴遇害案中,张宁华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当然,专案组所有人都明白,张宁华不可能是强奸犯,但写字条的人又是出于怎样的动机把张宁华推向风口浪尖呢?此人是正义的卫士还是隐藏在幕后的真凶?假若是后者,那么,张宁华的失踪也就和死神挨得很近了。还有潘小娴日记里的那个“他”,与张宁华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两人都说出了“天使”这个字眼?

五天过去了,人们找遍了张宁华可能去的地方,却仍是不见踪影。就在人们几近绝望的当口,失踪的张宁华突然现身了……

第六天的黎明时分,刘凯和马森拖着疲乏的双腿,刚走进公安局的小会议室,吴启顺就迎了出来:“杨局长刚刚打来电话,他们找到了那个叫张宁华的女生。”

“找到了?在哪儿找到的?”

“汽车站后面要拆迁的平房里……”

“怎么找到她的?”

“她打电话让李晓峰去给她送钱,准备逃走。这两年多,她经常用威胁恐吓的手段逼家境富裕的李晓峰从家里偷钱,而她就等在汽车站后的平房里接收。潘小娴被害的那天晚上,李晓峰所以说了谎话,也是去那儿给张宁华送钱了。因为偷的是奶奶锁在抽屉里的私房钱,他当然不敢讲实话了。但这次接到要钱的电话后,李晓峰害怕了,学校、警察及张宁华的家人都在找她,他要是知情不报,就要犯大错了。因此,他向吴老师说了实情。”

“他总算觉悟了。”

“那个张宁华真是凶得很。李晓峰说,班里的男生、女生都怕她。除非你是她同伙,否则,她就往死里整你,有不少人都挨过她的打。她甚至逼潘小娴下跪,脱光衣服毒打,就因为那孩子没钱给她……”吴启顺说。

马森听得一头雾水,刘凯却急切地问:“张宁华现在哪儿?”

“由于饥饿和恐惧,找到她时,她已是昏迷不醒的,现正在医院输液。”

“我们去医院看看。”

刘凯和马森正欲起身,杨局长从外面走进来。

“她怎么样了?”室内的几个人一齐问道。

杨局长叹了口气:“她的情况很不好,这里好像出了问题。”杨局长指了指脑袋,“乱喊乱叫,说疯话,还要打人……不过,我们从她的背包里找到了这个。”他将一个放在塑料袋里的本子推到刘凯面前,“一个日记本。”

马森诧异地:“张宁华还写日记?”

“不是她的。”

“那是……潘小娴的?潘小娴的日记怎么会在张宁华的背包里?”

“据李晓峰说,是张宁华从潘小娴的枕头下面偷来的,她做贼心虚,想看看潘小娴在日记中有多么恨她。张宁华并不觉得偷人日记是卑鄙的行为。为了嘲弄潘小娴,震慑其他女生,她当着全班女生的面,一页一页地朗读日记,还根据日记里的某种描述,给潘小娴起了个‘天使’的外号。”

“全对上号了。”刘凯自言自语着。

杨局长不解地看着他:“你可别指望从日记中找到嫌疑人。我大体翻着看了看,日记写得很简单,没什么实际内容。”

“当然不能全指靠日记破案。不过,我们已拿到了依霞中学对门的大修厂近两个月的监控录像,再加上这本日记,相信案情会出现转机。”刘凯一反前几天的忧心忡忡,显得信心十足。他说着就站起身,转向马森,“小马,你把日记带上,回去好好睡一觉。”

“你不回去?”马森疑惑地问。

“我要去办点儿事。”

马森看一眼墙上的挂钟,难以置信地:“现在?天马上就要亮了。”

“对,这个点正好。”

满屋的人都把费解的目光投向他。

“我需要证实一个假设……”刘凯丢下这半句话,打开房门,径直走了出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马森被外屋传来的沙沙声吵醒了。朦胧中,他翻身坐起,才发现窗前洒满了阳光。

马森穿好衣服,来到屋外,见坐在方桌前的刘凯正在摆弄微型录音机,里面不时响起韩福梅的声音。

马森没有理会这些,只是好奇地问:“你去哪儿了?”

“我去了现场。”

“黑灯瞎火的……”马森转身欲走。

“你说,在一个人的一生中,两场命案都是同一个发现者的概率有多大?”刘凯突兀地开口问道。

马森愣怔了一下:“几乎为零。”

刘凯冲动地站起身:“这就对了!现场也再次验证了这一观点。”

“怎么……”

刘凯正想解释,他的手机响了。

电话是赵小平打来的。电话里的她一改往常的抱怨语气,几乎能听出她是无比激动且上气不接下气地:“刘组长,我找到他了……”

放下电话,刘凯难以自制地兴奋起来。边往外走边断断续续自言自语地说着:“这回,案子真的要结了,包括“六月花惨案”……我们终于抓到狐狸尾巴了……”

六 畸形之爱

刘凯手里拿着一只文件夹,在五号楼的大门口与韩福梅不期而遇。她腋下挟着一个布包,站在那儿,像是在等人。

“哦,警官先生!”她神色悲怆地跟他打招呼。

“你好!你在等人?”

“是的。我在等张宁华的母亲。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做母亲的该是多么伤心啊!她从东北赶回来,连走进女儿宿舍的勇气也没有了,说是被褥全不要了,只让我帮着把几件衣服包好。”韩福梅抬眼望向楼前面的人行道:“大家都在说张宁华是凶手,可我就是不相信。她的逃跑和神经错乱应该是被那张字条吓坏了。不是吗?外强中干的女孩儿,内心其实都很脆弱。”

“暂时还没有找到她杀害潘小娴的证据。不过,听说她的确有过暴力行为。”

“孩子们在一起打打闹闹是常有的事。”韩福梅把目光转向刘凯,眼里蓦地注满了泪水,“这到底都是为了什么呢?两条鲜活的生命,难道就这样终结了?她们都才刚满十四岁啊……”

“会弄清楚的。”刘凯安慰她说。

她抬手拭去已淌到脸上的泪滴:“当然。人与人之间的仇恨,总是有来由的。”

“为了弄清缘由,我还想请你帮忙。你知道,作为宿舍管理员,你甚至比吴老师还了解这些女生。”

“也许吧。”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先到值班室等。”

“你请便吧。警官先生。”

刘凯在值班室那张仅有的旧沙发上坐了下来。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办公桌上掠过。

桌上的摆设就像韩福梅本人一样整洁,且条理分明——一部电话、一本电话簿放在右上角;左侧抽屉的上方是一本学生花名册和一支圆珠笔;正中央则是一个在乡村常见的月份牌,刘凯愕然地发现,上面的日期竟然停留在了潘小娴遇害的那天早晨。

韩福梅走了进来。

“让你久等了。您要喝水吗,警官先生?”她依然是那么温文尔雅。

“谢谢!我在吴老师那里喝过了。”

韩福梅坐到她的办公桌前:“你想问什么就问吧,警官先生。这会儿我刚好有空,学生们要到吃完午饭才回宿舍。”

刘凯侧过身,将放在手边的文件夹打开,从中取出一个装在塑料袋里的软皮本子,放到膝上。这当儿,韩福梅一直饶有兴趣地看着。但她并不张口问。

“我们在张宁华的书包里找到了它。”刘凯慢条斯理地说。

韩福梅没有插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软皮本子。

“一本日记。”刘凯继续说,“是潘小娴的。”

韩福梅张大了嘴巴:“潘小娴的?潘小娴的日记怎么会在她的书包里?”

“不知道。应该是被她偷走的吧。”

韩福梅“哦”了一声。

刘凯用手的磨蹭了一下膝上的日记本:“你知道潘小娴写日记吗?”

韩福梅缓缓摇头:“没听说过。”

“你喜欢这个女生吗?”刘凯又问。

“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你知道,对孩子,无论他们是好是坏,我都一视同仁。因为,我爱他们,所以选择这个职业,也是因爱使然。”韩福梅用探询的目光望向刘凯,似乎是在等待他的认可。

刘凯点点头:“我理解。但你好像对潘小娴尤其偏爱。”

韩福梅的目光里有了疑虑的成分,但她仍然什么也没问。

“你叫她天使。”刘凯接着说道。

“有时候是这样。我常常不经意间称女孩儿们天使。”

“是这样啊!”刘凯轻描淡写地,“你不想知道潘小娴的日记里都写了些什么吗?”

“我没那么大的好奇心,警官先生。但我想,这应该对你们破案有帮助。”

“你说的没错。这本日记帮了我们的大忙。但有些东西,也让我们困惑了好久。”

“困惑?”韩福梅大概觉得这很可笑,于是,便用了调侃的口气,“你们警察也会困惑?”

“她是个可怜的小女孩儿。由于渴望父爱,她将她生命中最爱的那个女人,本该是‘她’的那个女人写成了‘他’。这不仅让警察困惑,甚至让她的母亲和继父都困惑不解。假如不是因为这些,这个案子也许早就破了,甚至张宁华都不会神经错乱。但这个‘他’让我们走了太多的弯路,一开始就将嫌疑目标定为男性。”在讲述这些时,刘凯的话语里充满了自责。

一丝诧异的神情从韩福梅的脸上掠过:“‘他’还是‘她’对破案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已将嫌疑人锁定为女性。”刘凯直言不讳地说。

“噢。”

“不过,我仍然感到很困惑。”刘凯皱起了眉头,“那个‘他’对潘小娴来说就是再生父母,当张宁华带着202室的女生对她施暴时,是‘他’从‘狼群里救下她’,将她保护在身边,让她感到有了像父亲一样厚重的靠山,她有了什么委屈都愿意向‘他’倾诉,而‘他’则将她揽在怀里,抚摸她,安慰她,叫她‘我的小天使’……”

一阵急风暴雨式的恸哭,打断了刘凯的讲述。韩福梅把前额抵在桌面上,哀求着:“不要再说了,求你不要再说了!”

刘凯端坐在那儿,耐心等待着。

“是我杀了她。”韩福梅用浓重的哭音说。

刘凯依然不动声色地:“这我们已经知道了。请回答我,你为什么要杀她?”

“因为她背叛了我。”

“这个背叛,你指的是……”

“她变了。不听我的话,对我的爱充满了蔑视。你知道我为她付出了那么多,我视她为自己的亲生女儿,我无法忍受她的背叛,一气之下,就对她下了死手……其实,我真的很后悔……”韩福梅哭得更伤心了。

刘凯望着她因痛哭而剧烈抽搐的后背:“没有别的原因了?”

韩福梅仍将头埋在桌面上,只顾呜咽着,像是没有听清刘凯的话。

刘凯这才轻声问:“你儿子现在哪儿?”

像是听到了一声丧钟,韩福梅猛地抬起头:“我没有儿子!”她斯文顿失地摇晃着脑袋,一反常态地尖声嚷着,“你在胡说什么呀!我从没结过婚,哪来的儿子呀!”

“请你冷静点儿,韩福梅女士!你有儿子,他叫赵明利。二十三年前,刚满十八岁的你,怀上了你高中班主任——一个有妇之夫的孩子……你以养病为由休学两年,去在北大荒农场工作的哥哥那里生下了孩子,并由哥哥带大。生完孩子后,你继续完成学业,为了能经常看到那个孩子,你报考了黑龙江的一所大学。这也是你为什么普通话中略微带有东北口音的缘由——尽管你一直努力想去掉东北味儿,但我还是听出来了。其间,你几乎每个星期都能看到孩子,并一直谎称是他的姑姑。五年前,知道了真相的赵明利来依霞县城找你,此时半途辍学的赵明利已不再是你眼里的小乖乖,他不仅好吃懒做,而且还四处惹是生非。你痛心疾首苦口婆心地规劝他,他不仅不听,反而在与你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后,窜到六月花超市抢劫杀人。之后,赵明利报复性地通知了你。于是,趁着晨光晦暗之际,你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现场,销毁了所有罪证,就像对待死去的潘小娴一样,你用你的慈爱之手抚平了死者躯体上的凌乱,然后,让赵明利逃之夭夭。现场收拾干净之后,你跑上大街,高喊‘杀人啦,杀人啦’,意在破坏现场。果然,我们赶到现场时,围观者已是里三层外三层。我在人群中搜索着你,并询问喊‘杀人者’是谁,而你却已销声匿迹。也就是在这一刻,我开始对不知名的你产生了怀疑。的确,你是一位反侦破的高手,你什么都没给我们留下,不过,这样说也不太客观,精明过人的你,还是留下了两样东西——一是整洁有序的现场;二是你柔媚的、略微带点儿东北口音的普通话。侦破‘六月花惨案’时,住在附近的收银员就提供了‘声音’这一线索。不是本地口音,而是‘略微’带点儿东北口音的普通话。为捕捉你的声音,五年来,我身边一直带着这台微型录音机。这里面有许多人的声音,在五号楼,当我听到你的‘声音’时,似乎就有了某种预感。我偷录了你的声音,并请当年的收银员帮着确认。正是这两样东西指引着我找到了你。”刘凯拍了拍稍稍鼓起的衣袋,“此外,你一再声称对潘小娴并不了解,接受我们问询时,却又情不自禁地道出了她的家境;还有,在警方没有对外公布潘小娴遭性侵的情形下,你却心虚地问了……最后,我亲自验证过,没有窗子的看山人小屋在清晨六点钟可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而你竟能在黑暗中认出她……”

韩福梅怒不可遏地抬手将桌上摆放整齐的办公用具弄得一团糟,柔媚的嗓音霎时变得嘶哑而又粗粝:“你这是胡说!是在编故事。六月花超市出事的那几天,我正好去了外地。”

“你是出事的第二天才离开依霞县的。你跟警方打了个时间差。第二天,我们挨户走访时,你家大门紧锁着,问了邻居,说你可能去外地出差了。想到你是常住依霞县的有工作的女人,与我们要找的流窜嫌犯相去甚远,所以,就忽略过去了。”

“好吧,就算我在家,就算我是第一个去到现场的人,就算‘杀人啦’是我喊的,那又怎么样?又能证明什么呢?”仿佛抓到了把柄的韩福梅,突然变得咄咄逼人。

“证明什么?证明两场命案你都是发现者绝非偶然。不是吗?第一次,你有太多的机会逃脱,因现场已破坏殆尽;但潘小娴案的现场里里外外只你一个人,而且苍天有眼,雨后的泥泞留下了你无法抹去的脚印。于是,你便编了个很圆满的故事,挖空心思地把自己扮演成报案人……”

韩福梅冷笑了一声,打断了刘凯的话:“请别强拉硬拽,警察先生。我知道你被侦破‘六月花惨案’弄得灰头土脸,可也没必要为了自己的名声,朝我泼脏水啊!”

听她这样说,刘凯并不生气,反而轻声细语地:“你不应该责备我,韩女士,你应该去问他,问赵明利,他都承认了。”

仿佛遭了雷击,韩福梅一下瘫软在椅子上:“你们抓到他了?”她疼痛难忍地咧着曾是如此能言善辩的小嘴。

“是的。”

“真是在劫难逃啊!”韩福梅慢慢地坐直了身子,用绝望的语调哀叹着,“我原以为这一次他又能逃过去。只要他能安全脱身,我怎么样都无所谓。你是怎么认出他的,警官先生?”

“是你提供的线索。你说一月前有男青年来找过潘小娴,我们相信了你的话,调看了当时的录像,却没有找到你说的嫌疑人。于是,为了慎重起见,我们又调看了学校对面大修厂的录像。因为大修厂有两个摄像头正冲着学校大门。从中,我们发现了你和一个男青年站在学校大门口的一角拉拉扯扯。当晚,我的两个同事便在县城的一家网吧找到了他,怎么说呢,他还真是敢做敢当,我们几乎没费什么口舌,他就坦白了一切。还有,他留在潘小娴内裤上的精液,经过检测,也证实是他的……”

“天哪,我取出了所有的存款,求他走得越远越好。可他居然留在县城,还在网吧玩游戏……”韩福梅伤心欲绝,“他来找我要钱。他就像一个永远填不满的大坑,最终,让我也陷了进去。你知道吗,警官先生,我是一个母亲,一个单亲家庭的母亲,我溺爱我的没有父爱的儿子,我可以为他去死,也原谅他所做的一切罪孽。他杀人,我认为是一时的冲动;他在我的家里偶遇潘小娴并强奸了她,我也把这看成是青春期的性需求。我就是这么跟潘小娴解释的,可她那会儿像是疯了似的,不听我的,嚷嚷着要去学校报告老师。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不让她闭嘴,我的儿子就完了。于是,我把她带到看山人的小屋里——这是我和她经常去的地方……哦,我是多么多么地不忍心下手啊,可我还是把细电线套在了她的脖子上,她没有反抗,甚至都没有喊叫。是因为太信任我还是太绝望?我的傻孩子,如果你求我或是喊出来,就会把恶魔吓跑,真的,我会放手的,我是爱你的呀!我甚至担心你长时间躺在那儿,会被虫咬,会遭动物侵袭,就不顾一切地向公安局报案……可在恶魔面前,你什么都没有做。孩子,直到今天,我都以为是魔鬼害死了你呀……”韩福梅边哭边诉。

“你对她的爱,她全写进了日记里。”刘凯坦诚地说。

韩福梅拭去脸上的泪滴:“我知道她会这么做,也知道她的日记让张宁华偷走了,所以,害死她以后,趁学生上课的当儿,我去202室挨个床铺都翻找过,却没有找到那本日记。”

“你害怕日记落到警方手里,更担心张宁华‘口无遮拦’,所以,一再说她的‘好话’。为了彻底摆脱张宁华,你又弄巧成拙地写了那张字条,想逼她逃亡他乡,一了百了。”

“可天不遂人愿……”韩福梅感慨不已。

刘凯提醒她:“女生们该回宿舍午休了。”

她立刻心领神会地:“要我现在跟你走吗,警官先生?”

“如果你觉得方便的话。我的同事和警车就在学校大门口。”

韩福梅站起身,开始整理被自己弄乱了的办公桌。

刘凯没有催促她。于是,她紧闭精致的双唇,大瞪着那双异常黑亮的眼睛,举止优雅地将办公用具一一归位——她很像一只动物:美丽妖娆、狡猾、伶俐、敏捷善变,还有虚伪奸诈……她具备了妖狐的所有特性。刘凯边看边想。

责任编辑/张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