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朗:佛光包裹的茶香
2015-04-29
遇见章朗,纯属意外。
寻访巴达野生古茶王树返程途中,穿过浩瀚的茶山后,一个仙境般的村庄出现在云山彼端。 章朗,就以这种惊艳的方式让我们临时决定在这 山顶上的布朗族村庄借宿。
进入章朗村,古村就给我们呈现出最美的剪 影:着布朗族民族服装的老妪正赶着一群黄牛经 过村口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同行的摄影师被这 场景震撼了,连忙招呼司机停车。但当摄影师找 好机位时,牛群已经消失在小路的尽头,唯高山 的晚风吹动古树枝桠,树叶声响中还残留着牛儿 脖子上铃铛声的余响。
布朗族源于古代濮人,他们自称“布朗”, 汉称“蒲蛮”,傣称“满”,解放后统一称为布 朗族。而章朗则是布朗族文化保存最为完好的地 方,村里还建了布朗族生态博物馆,活化石般的 物质文化遗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存活在村民的日 常生活中。
我们下榻在村主任岩胆家木屋二楼的“阳光 房”,这里是主人家茶叶“晒青”的地方。主人 亲自给我们打好了地铺。晚上住在通透“阳光房” 里,睁开眼,就能看到浩瀚的星空;深呼吸,满 屋子都是布朗山古树茶的气息。
睡得正香,依稀听到有钟声响起。伴随着钟 声,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楼下响起了猪叫声,屋 外依稀传来对话声……甚至,从远处的某个地方 传来了悠长的诵经声——难道,这村里有寺庙? 我听到的那钟声,就是传说中佛家“晨钟暮鼓” 中的晨钟?
循着钟声起床。时值九月,地处西双版纳, 但是在千米海拔之上的章朗村早晨微冷,我情不 自禁地打了几个哆嗦。在经过堂屋时,看到火塘 里木头上燃着的火苗后,就下意识地凑了上去。 从火塘中吸取足够能量后,我踩着木楼梯下楼。
这时,钟声已经停止,但是整个村庄却已经 被钟声唤醒。两位着长裙的中年妇女提着竹篮从 我旁边经过,见到我之后,微笑点头,继续前行。 经过小广场中间的祭台时,她们跪下作揖行礼, 然后起身继续前进。前方的村道上,已经有三三 两两像她们这样拎着竹篮的村民。“难道是拎着 篮子去买早点?但这也太早了吧?”我决定跟随 她们,去臆想中的早市瞧瞧。
行过约百米远后,发觉有点不对劲了——她 们并不是朝村中央走,而是走到村口,上了一条 狭长的台阶。而悠长的诵经声,就如瀑布一般从 台阶上倾倒下来。台阶上同时有七八个拎竹篮者 正踩着台阶逆着诵经声而上,就如同一条条逆流而上的鱼。
看到这场景,我也不由自主地迎上诵经声向台阶走去。脚刚欲跨上台 阶,却发现台阶下的空地上摆满了各 种型号的鞋,原来台阶的尽头便是村 里的佛寺。布朗人信奉的是南传佛教, 在布朗人心中,寺庙是最圣洁的地方。 因而,每个进入寺庙的人,都要脱鞋 赤足前行不使寺庙染尘埃。
拾阶而上后,跨进大殿。发现大 殿里已经有三四十号人跪倒在大佛面 前,大佛之下坐着白衣的僧人主持仪 式。但参加仪式的信徒动作并不是整 齐划一,不断有人从正门进,又不断 有人从侧门出。从正门进来者,他们 把自己的竹篮打开后,拿出一根蜡烛, 在大佛下面点燃后,又回到自己的位 置上开始诵经。诵完经后,拎起竹篮 从侧门出殿。
侧门外别有洞天,有一方约十米 来高的傣式佛塔。每个从大殿诵完经 的信徒出来后,都从竹篮中拿出一份 用芭蕉叶包好的食物放在佛塔前,芭 蕉叶包裹的是“给佛爷带的早饭”。 把早饭给佛爷供上后,他们才开始聚 集到一起,享用自己的早餐。
看到我没带吃的,每位见到我的 村民,包括白衣僧侣都招呼我坐下一 起用餐。我坐到僧侣旁边,边吃他递 过来的点心,边听他讲章朗村的历史:
章朗村是西双版纳州内最大的布 朗族村寨,也是勐海最古老的村庄之 一,距今已有 1400 多年历史。章朗 意为“大象冻僵的地方”。相传村庄建成后,村里派人到斯里兰卡取经。有一位名为玛哈烘的佛教徒用大象驼 着经书从斯里兰卡出发,行至章朗村 外的山峰时,大像被冻僵了。布朗人 便以章朗为村命名,又在村子里专门建立了另一座寺庙白象寺以感谢大象 驼经之功。
当寺庙中诵经完毕,和佛爷一起 用完早餐后,村民们这才纷纷离开, 去尘世间处理俗事。布朗人的生活便 是这样简单而不凡:从圣洁开始,归 于世俗,因而处置俗事时有圣洁之心。
章朗村有“六宝”:千年古寨、 千年古寺、千年古井、千年茶树、千 年茶农、千年茶俗。而这六宝,尤其 是与茶有关的习俗,保存得尤为完好。
当我从佛寺出来时,正碰到村主 任岩胆背着竹篓出村。他们正要赴村 外古茶园采茶。章朗村附近,有 1000 多亩古茶园,就连岩胆也说不清这些 古茶是先辈们何时所栽。
据《华阳国志》记载,居住在中 国西南部的古濮人早在商周时即已种 茶,作为勐海布朗山最早定居的少数 民族,布朗人血脉里世代都流淌着浓 郁的“茶基因”。因而,有可能章朗 村外的这片古茶园,来源于布朗族不 同年代的先辈。
出村后,岩胆指着路边那座长 满参天大树的山头说:“诺,这便是 古茶园了!”顺着岩胆指的方向寻找 古茶树,正当我找得快要怀疑自己视 力出问题时,岩胆手指方向的树丫上 出现了一个红色的身影——那是岩夫 人,她背着竹筐,脚夹着人字拖,双 手抱着一棵大树就从地上一步步“走” 在树干上,最终站上了离地面约两米 高的树丫。岩夫人爬的大树便是古茶 树,她采摘的树叶便是普洱茶。
章朗的古茶园是一个立体的生态系列。最上方的,是高大的乔木,乔 木下面才是古树茶的乐土,而古树茶 下面则是布朗人家各种牲畜的“秘密 花园”。 开始时顺着岩胆手指的方 向没有发现茶树,只因为这茶园“只 在此山中,林深不知处”罢了。
采茶归来,已经接近中午。岩胆 特地从茶园边的竹林里砍了一根竹子 回家。因为按布朗人的礼仪,有客人 到家,应该敬上布朗人独有的竹筒茶 才对。昨天因为我们到得太晚,没有 准备。今天无论如何得补偿。
终于开始做竹筒茶了,岩胆夫 妇二人又开始“夫唱妇随”起来:岩 胆拿起朴刀把竹子砍成几段,选取了 最粗大的一截齐竹节砍断,取下两截 三十公分长的竹筒,用清水洗净后, 拎着竹筒走进火塘。火塘边,岩夫人 正在火炉上架起一只蒸锅,把一簸箕 制好的茶叶倒在蒸锅里蒸。看岩胆走 进来,岩夫人便把蒸锅从火炉上取下, 从丈夫手上接过竹筒,把锅里蒸过的 茶叶往竹筒里塞。一边塞一边用木棍 把竹筒里边的茶捅紧,一边塞茶一边解释:“这只竹筒中做的,是布朗族特有的茶饮——酸茶。”
所谓酸茶,就是每年的 7 ~ 10 月,采摘茶树发出的粗大叶片,将其蒸熟,放在阴凉通风干燥处 10 天左右,让它自然发酵,然后将阴过的酸茶原料装入竹筒内,把竹筒里的茶叶片压紧,用笋叶封死竹筒口,最后把酸茶竹筒埋在房前、屋后干燥的地方,个把月过后,酸茶就“修炼成功”了。
酸茶主要是布朗人上山下地劳作时吃的茶点。因为在外劳作时,无法生火,就没办法冲泡茶水。但是布朗人是“宁可食无肉,不可饮无茶”的。因而,酸茶就诞生了。无需生火,更不必水泡,带一筒在身边,边干活边嚼可起到解渴,提神作用。
因为酸茶发酵需要 10 天,今天我们无缘品尝。所以岩胆夫妻特地补偿我们,给我们做起了“竹筒煮茶”:只见岩夫人在竹筒中放进一把茶叶后,立刻往竹筒中倒满山泉水,把竹筒放进篝火之中。然后夫妇俩人就开始往火塘添柴火。当篝火雄起,把原本昏暗的布朗木屋映得火红时,竹筒中的茶就开始泛起一层泡沫。这时岩胆拿起竹筷轻轻把泛起的泡沫刮去后,再把筷子插入竹筒轻轻搅动。
竹筒中的茶水继续升温,竹筒的表皮在篝火的炙烤下慢慢由青变黄最后慢慢碳化,竹筒中茶水的香气就充斥了整个木屋。岩夫人用湿毛巾包裹住竹筒端起,绕着围炉的男女老少走了一圈,竹筒倾斜,每个人的杯子中就斟满了金黄色的茶汤。
端起轻尝,入口极苦,还有少许烟火味。但很快就回甘生津,烟火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竹子清香。
“旧时,每个饮竹筒茶的,都用的是竹筒杯,那样就更地道了!但是现在人嫌太麻烦了,就用玻璃杯取代了。用竹筒喝竹筒茶,那才是真正的‘布朗味’。”岩胆用湿毛巾包裹住竹筒往自己的玻璃杯中倒满后,然后把竹筒传递给我,让我自饮自斟。因为,男女围炉,竹筒传递,自饮自斟,是真正布朗人品茶的方式。
很快,一筒竹筒茶在传了一圈后就饮完了,于是继续煮,继续传,时光在煮茶传茶饮茶中悄然流走。
岩胆说,其实布朗人喝茶有很多门道。像是瓦罐煮茶、瓦片烤茶,那才是茶中臻味。但像瓦罐煮茶,因为瓦罐已经被时代淘汰了,就没人用瓦罐煮茶了;瓦片烤茶,因为制作太复杂,也没人愿意做了。
“我们章朗,是布朗族文化保存得最好的村寨,甚至还建有世界唯一的一座布朗族文化博物馆,但博物馆中记载的很多布朗人的习俗,在章朗也慢慢消失了。”岩胆带领我们参观村里的布朗族文化博物馆然后把我们送到村口,说下次来,一定会请我们喝瓦罐煮茶、吃瓦片烤茶。
在章朗人看来,自己的布朗味已经变淡,章朗茶的味道还没有完全发挥。但对于我们这些偶然闯入的外人来说,这佛光与茶香包裹的村庄却已足够让人生津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