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人生,一场美妙的奇遇
2015-04-29陈先云
陈先云
济南的冬季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在山东大学中心校区,莫言和法国的勒克莱齐奥围绕“文学与人生”展开对话。同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的谈话跟他的小说一样,风趣幽默,勒·克莱齐奥则平和淡然,两位世界级作家一唱一和,畅谈人生和文学。中西方文学的碰撞与共鸣,打造了一场精彩的文学盛宴。
文学与人生息息相关 作家通过词汇塑造人生
莫言:非常荣幸又来到山大,今天对话的题目叫“文学与人生”,探索这个话题,一方面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另一方面也可以从任何一个地方下手。关于人生,可以理解为人的生命过程、人的生活过程。没有人生,哪有文学!没有人生,没有每个人具体的生活,哪有社会生活!文学是有了人才有的,所以文学与人生息息相关。
文学与人生,可以缩小到文学对每一个人生命的影响,而且每个人实际上都是一个潜在的文学读者。当然,有人说了,在农村有很多不识字的人,他们是不是也是读者呢?他们尽管没有能力拿着一本有文字的书来阅读,但是他们依然还是有别的办法接触到文学,他们可以用耳朵来听。我小时候,在当时的农村集市上、每个村庄夜晚的家家户户的炕头上,人们都能听到专业说书人讲的故事,也会聆听到自己的爷爷奶奶、叔叔长辈们讲述的故事。这样一种民间口头文学实际上也是一种文学。这些口头文学一方面构成了我们书面文学的宝贵素材,另一方面也可能是书面文学又转成了口头文学,以演说的形式来传播。
我小时候在农村听到过很多神鬼奇幻的故事。后来我读了《聊斋志异》,发现我当年听过的很多故事上面都有,而且有变化。当时我产生了一个疑问: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在先,还是乡亲们讲的故事在先。我想有两种答案,无论是哪种答案,都说明这些故事在民间流传已久。可能是蒲松龄听到这样的故事,改编过来,也可能是看了《聊斋志异》之后,一些人就讲出来听。所以,我想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文学的读者,只不过读书的方法有所区别。
文学肯定会影响人,甚至会发生巨大的影响。我们看很多人物传记,其中写到人看到某一本书后突然做出重大决定,然后由此改变人生的方向,改变了发展的道路,成就了一番伟大的事业。我觉得即便是书没有这样戏剧化的、变革性的影响,但潜移默化的影响,在每个人身上都会存在的。回过头来想想,我们从十五岁的或者是五六岁开始,先读小人书,然后读小说、长篇小说,甚至是读一些和文学没有关系的理论方面的著作,这样的阅读是我们人生重要的内容,也是我们思想形成过程中宝贵的养料。
我们每个人尤其是成年人对自己、对世界、对人生、对事物的看法,实际上背后有很多价值观的支撑。我们判断一个人的好坏,判断一个事物未来的发展方向,都需要借助我们头脑中已经存在的许多理论观念,它们相互交融。这些观念是怎样形成的?除了受到父母的教育、老师的教育之外。更重要的就是来源于阅读。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作为一个写作者,感觉到手下的笔重若千斤。有很多人,确实是通过自己的写作,把自己对人生最宝贵的体验写进去,最个性化的体验写进去。而且在写的过程中,尽可能的全面呈现复杂人性的各个层面,人性当中善的一面,荒谬的一面,美好的一面,黑暗的一面,都写进去。只有这样,作品里面的人物才会充满典型性的特点。只有这样真实的人物,才能够感染人们,才能够让人牢牢记住,才能够对人的生活有所启发。
勒·克莱齐奥:我认为文学与人生关系非常密切。我出生的时候,所处的国家是没有文学的,那个时候只有暴虐,因为那是战争年代。那时除了暴虐之外,就是我们对生活必需品的需求,那时什么都缺乏,尤其是食物,当时我差点饿死。
尽管那个时代非常黑暗,也非常困难。但是后来当我接触到文学的时候,我还是重燃起了希望。因此,我理解莫言先生刚才所说的,文学确实可以给人带来希望。1944年,我跟母亲和外婆逃难到一个小山区,当时那里正在收麦子,收麦子的都是女人,因为男人都去打仗了。我在收完麦子的麦田里捡拾麦穗,拿回家,外婆用咖啡机磨成面粉,给我做吃的。当我回忆起这些童年最美好时光的时候,再去读莫言先生的书,比如说《红高粱》,就可以看到这块土地带给人的希望。我和莫言都是作家,但是不管怎样,我们都不会忘记农民。如果没有他们,我们就没有吃的。
战争结束后我有机会接触到文学的时候,我总是希望在文学作品中能够收集到这么一种力量,让我能够与这块大地、与这块大地上的农民有一种亲近感。在孔子的故乡,我更加感觉到人、文化与自然之间的一种相依相存的关系。如果只有自然没有文化,那我们对人生不会有那么深刻的理解。但是如果只有文化没有自然,那我们可能都无法存在了。在法国文学史上,有个流派,大家知道是现实主义流派,这个流派中有一个重要的东西,就是他们写出了我们普通人日常生活的一种状况。在现实主义作家的笔下,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渗透了对人与自然、人与生活的那种活生生的关系。我们讲人生必然讲到人生与人生之间的自然关系,我们人与人之间产生联系,实际上是人生与人生之间才发生的关系。所以,我来到中国,每年能够在这里住两三个月,对我来说,就是从某个意义上了解人生。通过在这里居住,我可以看到人生当中的另一面。我作为一个普通人,跟大家一起生活。而恰恰就是因为如此,日常生活才具备了别样的意义。
刚才莫言先生特别强调作为一个作家有一份责任,确实如此。从道德责任来说,每一个读者在阅读作品的时候,这种道德观需要他自己来构建。我写小说有很多主题,但是有兩个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是人生活当中的困境,一个是人对日常生活的那种体验。我写这些的时候也得到了一些启发,或者说是对其他人的人生经验的一种新的理解。
从写作的角度来说,作家的生活真的非常没有意思,因为他每天的大部分时间是对着一张纸或者打字机。但是作为一个作家,我觉得最重要是他写作的时候,总把自己处于别人的体验当中、别人的生活当中。这像是一种触觉,这种触觉能把人性当中很多东西反映出来。
作家有时候就像歌剧演员,有的时候演的人物很恶,有时候演的很善良,有时候演的很好,有时候演的很坏。我有时候也把自己比作工匠,因为工匠可以做一张桌子,可以做一个小船,作家通过词汇构造人生。
法国文学的自由浪漫 中国文学的诗意想象
莫言:法国文学群星灿烂。法国是一个浪漫的民族,我们通过小说、电影可以感受得到。我1988年第一次去巴黎,之前对巴黎有很多感性的认识和了解。到了法国之后,感觉这个地方很熟悉,因为处处都可以看到法国作家笔下的介绍。
法国作家对中国当代作家的影响是巨大的,我觉得作家除了传达给我们法国的人文、历史、自然等一些可以触摸、可以感觉得到的东西之外,更重要的是传递给我们法国人的那种自由、浪漫的精神,我们是看法国作品长大的,这样说一点不为过。在巴尔扎克时代,主要解决的是写什么的问题,反映社会现实,高高树立起人道主义和人性伟大的旗帜,这是那个时期作家清晰的写照。到了阿兰·罗布·格里耶、克洛德·西蒙时期,他们把传统作家的一些东西隐藏到小说里面去,小说的技术、小说的写法,变成了非常鲜明的探索性标志,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中国小说有非常大的启示。
当然,勒·克莱齐奥先生的小说又吸引了很多人,他走了一条路,与全世界小说家完全不同的实践道路,我想大家可以从他的书里感受到。因为书里有他个人独特的体验,这决定了他的文学风貌,这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勒·克莱齐奥:听了莫言先生的话,我真的不知道我对法国文学的了解,有没有莫言先生了解的那么透。在整个世界文化中,中国文学艺术思想的作用是非常重大。大家都知道灰姑娘的故事,我们法国人都知道灰姑娘的原型是脱胎于中国的。法国的小孩也深受中国文化的影响,比如说他们看月亮时,会看月亮中的兔子的形象。实际上莎士比亚在创作戏剧时,也受到中国牛郎织女神话的影响。我觉得中国文学具有很丰富的想象力,这种想象力和诗意结合在一起的时候,使中国神话有一种特殊的魅力。
我觉得世界文学源流很多是跟中国文学源流结合在一起的,特别是中国现实主义的创作,莫言先生的魔幻现实主义,在法国很早就定义为属于他个人创作的特殊风格,这些都构成了中国文学的源流。就我个人的理解,中国的小说一开始就是为普通人、为所有人去写的。如果文学是一场盛宴的话,我们每个普通人都有权利参加这个盛宴。我读老舍先生的书,感到他的书实际上是为大家写的,每个读他书的人,都能感觉到作者是面向自己的。刚才莫言先生说的非常好,实际上每一个人都可以参与到文学创作、文学想象中来。特别是通过文学,接受过教育和没有接受过教育的人可以交流,这种交流可以让大家走的更近。
明天我要跟莫言先生和他的夫人到他的家乡高密,那片土地产生了那么多神话,那么多故事,好像每一寸土地都渗透着文学精神,就像是文学的天堂,我非常期待。
相似的人生体验 心灵的强烈共鸣
莫言:我要提醒一下勒·克莱齐奥先生,估计明天天会很冷。此外,作家在小说里面描写的一切和真实情况有很大差别。我们高密那个小地方,有小说人物原型、故事原型,甚至地形地貌、河流、石桥都有所依据。后来写烦了,就断断续续地虚构,把别人的故事拿过来,当成自己的故事,把天南地北的故事移植到高密东北乡文学的框架里,甚是把世界各地的名山大川也挪到了高密。在座的很多人都到过高密,也都知道高密有一条河——胶莱河,在我童年记忆里面,这条河的宽度还是可以的,有一次我去游泳,没有游到彼岸,是别人把我拽上来的。后来这条河因干旱而断流,而且上游修了水坝,没水几十年了。但在我最近的小说《蛙》里面,它依然波浪滔天,河上有很多船只来往。要是见到真正的胶莱河,你肯定会很生气,一点水都没有的小河沟,在小说家笔下变成了亚马逊河了。
当然,因为要拍《红高粱》,高密种了高粱,现在的红高粱和原来的也不一样。当初的红高粱,在我的记忆里是鲜红的,穗子像火炬一样。现在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杂种,穗子不红了,成黑的了。因此,小说和现实是有差距的。当然像法国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的作品,可以做到很写实,你到巴黎圣母院去看,的确和小说上写的一样。
让我评价勒·克莱齐奥先生,我受宠若惊。评价一位作家的前提是要充分的阅读他的作品,甚至是反复阅读。只有对他的作品进行了非常认真的阅讀,甚是非常认真的研究之后,才可以对这个作家进行评价。
我对勒·克莱齐奥先生的成就了解不是很深,只能谈一些感想。刚才勒·克莱齐奥先生谈到他有一个饥饿的童年,有很多小说家写到了饥饿,饥饿是小说家非常独特的资源。我到国外演讲,经常把饥饿作为演讲的重要内容。饥饿的童年,对作家后来的写作影响非常深远,起码让我们认识到粮食的珍贵,食物的珍贵,也让我们知道了农民的重要性。我们在创作中可以涉及很多关于食物的情节,甚至可以设计一种美食对人的考验。饥饿的体验,让作家在写作中对人性本能的东西有更深的理解。
我从勒·克莱齐奥先生的小说中看到,他在童年跟着妈妈一起寻找他的爸爸,这样一个艰难漫长的历程。我看到他到了一个地方之后,在一个空荡荡的小房子里,以及他们作为外来人与当地土著人之间的障碍。但儿童是最善良最善于沟通的,他们可以越过语言的障碍进行交流,让美国、法国、中国三四岁的小孩在一起,他们很快就会玩在一起,而且是一种非常天真的交流方式。类似的内容在勒克莱齐奥先生小说中都有所描写,他在跟非洲小孩相处的过程中,他的心灵也在快速成长,他感受到成年人感受不到的东西。里面还有很多对非洲自然风光、独特生物的描写,我觉得这些在他小说里面也构成了非常耀眼的光环。让我记忆深刻的还有他对蚂蚁侵袭住宅的描写,那种好像是层出不穷的、永远消灭不完的蚂蚁,容易使人产生一种幻觉。
由此我想到了我小时候。我小时候很喜欢养鸟,我的父母坚决反对,不是不让养,是怕养不活祸害生灵。我偷偷养了一只麻雀,给老师要了一个粉笔盒,把小鸟放在里面,然后把它放在麦秸垛里,等我放学回来打开盒子时,发现上万只蚂蚁在吃麻雀,这给我很大的震撼。我由勒·克莱齐奥先生的小说想到了我的童年,也想到一个作家最能让人感动的部分,就是能引起共鸣的部分,读者看书让他感动的地方,往往也是引起心灵共鸣的内容。其他人共同的生活经验、心里经验能够跟自身的生活经验进行对比联想,这是一种非常美妙的奇遇。
勒·克莱齐奥:特别感谢莫言先生,因为他读我的小说那么仔细。他讲到一些情节是在我的小说《奥尼恰》里面。文学对于作家来说,是让人对人生有另外一种体验、一种回忆。文学可以让人生有更多展现,这是我们写作的理由。
我特别喜欢、特别欣赏莫言先生小说中的幽默感,这也是他小说的一个特点。刚才莫言先生说过他有过非常苦难的童年,我也同样如此。
所谓的幽默感就是与苦难拉开一定的距离,把它变成人生中有趣诙谐的,甚至是一种讽刺的,这实际上也是面对人生的一种方式。我觉得如果没有这种幽默感,只是抄袭现实的话,文学就会失去本有的力量。
在莫言的作品当中,也可以看到他与现实保持着的距离,比如《生死疲劳》、《丰乳肥臀》。为什么?因为他们的生活遭遇一旦与现实拉开距离,就会对生存遭遇带来另一种思考,这样的写作是非常有特性的。
因为一些特殊的经历,我对莫言先生的小说当中写的女性,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感。因为我父亲当兵打仗,很早就死了。家里只剩下妈妈和外婆。读他的作品使我想起了我母亲,她也是非常幽默的人,那个时候日子非常难过,她经常把自己比作猴子,比如说我们没有吃的东西,从外面偷回来,就像是猴子取东西回来。也就是通过这种幽默来对抗残酷的现实。
老舍先生的笔下大家有没有发现,也有一种幽默,那时候面对那样的现实,幽默是他面对人生的一种最好的办法。幽默讽刺在老舍先生的小说中,并且在中国很多小说中都可以遇见。幽默就像是给人生撒下了一把盐,让人生有了一点味道。像李白,他书写人生,有很多大的题目,但对于酒,他书写出了一种特殊的味道。
(因篇幅有限文字有删减,感谢山东大学宣传部对本文提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