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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安放的农村精神病患者

2015-04-29

新传奇 2015年16期
关键词:阳阳静静疯子

中国大约有1.73亿成年人患有某种精神疾病,而其中的91%大约1.58亿人从未接受过专业治疗。而2005年前,中国有60%的人口居住在乡村。相比城市,它的治疗条件更加薄弱。

陕西省咸阳市永寿县是一个国家级贫困县。这个县所辖的11个村镇、19.16万人口中,共有400余名精神病患者,排除抑郁、躁狂等不对他人构成伤害的精神症状外,尚有259名重度精神分裂症患者,其中有暴力及杀人倾向者85人。这些人被叫做“武疯子”,成了村里多余的人。

被抛弃的“恶毒者”

29岁的李阳阳便是“武疯子”之中的一个。他的父亲和伯父都有精神分裂症,父亲出于暴力倾向,在阳阳5岁那年用菜刀砍伤母亲,母亲改嫁远走,父亲从此失踪,除了这病外,他没有留给阳阳任何东西。

村长说,这孩子性情坏,念书念不好就打歪主意,县里超载车辆过收费站是要交罚款的,很多车为躲罚款,就从村里绕路,阳阳跟一群小痞子就躲在小路上拦车要钱,不给就打,靠这钱过日子。那时只知道他脾气怪,没见出别的毛病,可后来收费站管得严,绕路的车辆都被收管起来,小痞子们断了财路,阳阳就此疯了。

“四肢健全又没病没灾,怎么就不能干活儿?”“真生病了还能知道花钱吗?他一天能花出去五百块,这叫生病?”村里的人这么说他。

直到他蹲在四面漏风的房子里吃土和的面饼时,人们才承认,这孩子是病了。但也不免将信将疑。他偶尔还可以说话,念念有词地告诉周围人:“我14岁那年我大伯说,你别跟人说你有病,你得瞒着。”

这隐瞒不光是出于保守的考虑。永寿县中医院精神心理科医生王振义说,现在国家的精神病诊疗系统就是这样,“走传染病的模式,看一个病人必须上报,不对外面公开,但是系统里面必须知道,发生之后,我们就要上报到疾控中心,县里面上报到省里面,上报到卫计委,所以这些人忌讳这个不愿意来。”

李阳阳的病历上写着精神分裂症,村长对这词还很陌生,他没有细究这其中的含义,只是觉得用这一个词就把一个人的全部的恶搪塞过去也未免太简单了。他挥挥手:“他没钱花,没事做,靠这个引起人注意,那样一搞(烧房子、打人),大家都以为他有病,靠这个骗钱。我观察了几年,要说有病,我看就是懒病。”

之后,他以村干部正义感说:“对这类人,我们绝对不同情。”

贫困阻挡治病

他们发病与被抛弃的理由,往往追究到底只有两个字:贫穷。

永寿县农村精神病发病率高,跟它是国家级贫困县有密切关系。“社会上有一个误解,觉得穷人不想那么多,受教育少,精神大条,更不容易得精神病,其实完全相反。”

王振义已经在永寿县行医15年,他所诊疗过的发病人群,往往也是最穷的人群。

“他们本来就没有完成教育,没有良好的生存技能和心理储备,为了赚钱出去打工,骤然从乡下去往广州、深圳这样的一线城市,压力和社会经验都还不足。很多年轻孩子在那儿就已经疯了,接回来又不愿意让人知道,家里先是装神弄鬼,慢慢孩子越来越疯,纸包不住火,这种程度才暴露出来,治疗已经迟了。”

雷钰1987年出生,出去那年只有15岁,2002年,那是在流水线上干活儿最吃香的年头。2003年11月,姐姐有一个星期打不通雷钰的电话,到厂子看他时,他已经“呆掉了”,跟谁都不说话,带回家就躲进房间一句话没有,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16岁的孩子到底经历了什么,这一沉默就是12年。

2005年的一天,父亲发现儿子丢了,骑上摩托沿路疯找,哪儿都没有。一个星期里,父亲问遍了周遭11个村镇,一路问到咸阳,在火车站一根电线杆下看到了儿子,他在吃垃圾。这一次逃跑是雷钰病情加重的一个信号,这天起,父母给他的房间上了锁。

每天饭送进去,碗端出来,地上一层土,房间腐臭,雷钰拉尿都在地上,太脏了就把土撮走。雷钰的神智和自控力越来越差,他开始打父母。刀、擀面杖、棍子、拳头,摸到什么就抡什么。雷钰的大伯雷振勇说,这十年对雷钰父母来说“就是熬着等死”。

事实上,这是村里通行的做法,把“武疯子”用铁链子锁起来,关在房子里,在墙角堆上土让他便溺。一旦家里钱耗尽了,就一辆车把他拉往另一个县城,扔到大街上,从此生活里再没有这个人。

这之后,他们吃垃圾,打人,或被抓起来,或冻死在外。这之前,他们已经被铁链子锁了很多年,走到这一步是无奈之举。

在经济贫困的西北地区,把“武疯子”扔到别的县,减轻本县的治安负担,几乎是通行的、不明说的做法。只不过有些人被家人扔掉,有些早没了家人,被邻居或村委会扔掉。

这行为并不被人认作残酷。就如雷钰一家,扔之前,家里已经被这“武疯子”拖了很多年,精神、经济上都垮掉了。真到了走投无路,不得不扔掉时,往往扔与被扔的人都已经无知无觉。

被隐瞒的遗传病

王振义是永寿县唯一的精神心理科医生,他解释说,精神分裂症是一种遗传性疾病,即使后天由于刺激发病,那病因也在基因里。可在农村,传宗接代是非常重要的事。所以病了非但不治,反而隐瞒,这样才能在病情潜伏期或稳定期完成婚嫁,生下孩子,往往一个精神病,一家精神病,如此恶性循环下去。

周静静就是这样从周家村嫁到甘井镇郭家村的。当她被从床上拉起来见人时,她的表情迷惑而迟滞。28岁的她胖而结实,很少下地走动,吃完饭就缩在炕上睡,而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孩子认得妈妈,妈妈却不认得孩子。

说起发病缘由,郭兴华至今不知,静静的父亲对此也讳莫如深。18岁时,静静高中毕业,跟同岁的小姑姑去广州制造业流水线上打工,一年干下来,雇主拖欠工资,静静和姑姑都没拿到钱,姑姑去讨薪水,没拿到,再后来姑姑死了。村里传言一说遭了强暴,一说是奸杀,也有说要钱未遂,“给人暗害了”。其中的具体情由无人知晓,小姑姑死了,周家没有报警追查,事情不了了之。可静静却从此失去了神智,打人、骂人,四处乱走,静静喜怒无常,在这封闭的小村里,她是个“精神病”这事儿很快传开,这使她在婚嫁问题上一再贬值。

而自从静静嫁到郭家,周父也再没有问过这个女儿。她不属于周家了,她也不属于郭家,只留下了两个自己都不认识的孩子。

何处安放是难题

一般大型综合性医院没有设立精神科,精神卫生医疗资源匮乏。根据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统计数据,中国共有注册精神医师1.9万人,等于每位医生对应842名患者,还不计算医资机构大量集中在城市的情况。

“自作孽”“脆弱”“懒病”,从医学的角度,这些评价诚然是无知而残忍的,但在这群人身上,荒诞、可怜、可恨、无解常常同时存在。

60岁的郭永合在5岁时候死了父亲,母亲找了继父,16岁的一天夜里,同母异父的妹妹突然开始流鼻血,母亲出于惊吓当天就断了气,妹妹不久也断了气。这之后郭永合就怕起了天黑、血、声音,以及一切活着及死了的人,一到晚上,他就说听到妹妹叫自己,那幻觉常年跟随他。

让他精神失常的原因,说来有点荒唐。56岁这年,郭永合跟儿媳上了床。这事儿出来后,儿子大声斥骂他,把他从老房子里赶出去,说自己在这村里没脸做人了。只有他从这村里消失,自己才有尊严。

免费送治精神病那段时间,郭永合终于有了个去处。他被送到咸阳市精神病专科医院。因为集中收治,人多空间又小,同送去救治的又多是些有攻击性的“武疯子”,动不动就打起来,郭永合不打人,于是成了挨打的对象,他在这儿挨的打比在外面还多,而恐惧、幻觉跟随了他的整个一生,他无从知晓,一个没有幻觉、没有恐惧的人生该是怎样的。

(《中国新闻周刊》第703期刘丹青/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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