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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友人论诗教书

2015-04-29吴益生

华夏文化 2015年2期
关键词:诗教夫子论语

少柔兄台鉴:

洛阳一别,须臾之间已近半载。昨接笺惠,如晤故人。云及近来读书,知兄真笃学精进一日千里,殊慰相念也。来示论及孔门诗教并扣以予意。弟虽向有愚思,然性颇慵怠,泛思而未成文,故非能于仓皇之间奉答以报。惟冀有日稍稍整顿成文,尚希兄不吝教之,以裁区区之不逮云。

诗之为教,其所从来尚矣。审其端绪,爰则六经。按《礼记·经解》云:“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絮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又《庄子·天下》云:“《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六教竑深,本体通备。斯文彝范,垂型于兹。《诗经》亦其支流与裔也。章实斋先生谓后世之文,其体皆备于战国,其源多出于诗教,所以导达性灵,歌咏情志者也。然考夫列士献诗,以箴美刺,顺善匡恶,亦政道之一途。后虽王泽殄竭,风人辍采。然其流风遗响,亦屡屡见诸礼、论、孟、荀者焉。考诸《论语》,俯拾即是。况乎俗论多以子日《诗》云并引,至有以此为谑者。犹可见引《诗》之广,溥遍无疑也。

圣教垂谟,道深稽古。《述而》一篇,可窥端倪。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文”者,《诗》《书》也;“行”者,礼也。“文”教虽以《诗》《书》并举,而以《诗》为亟务。观《论语》记弟子问难多矣,其以《书》为问者,仅子张问“高宗谅阴”一事。盖古文艰奥,读者宜希。试观孔子偶为弟子道尧、舜咨命之言,汤、武誓师之意,以及武王施政大端,其弟子便笔而识之,缀于《论语》之末。使皆通习,何待笔存?而《诗》则不相侔也,何哉?《诗》主讽诵,原不专以竹帛为限,又非必悉待训解而后知。故夫子有言:“小子何莫学乎诗。”斯语也,固见圣教提倡,初无中人上下之分。窥学原于一脉,识教纛于多途。按《论语·阳货》云:“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王船山先生《诗绎》则解之云:“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尽矣。辨汉、魏、唐、宋之雅俗得失以此,读三百篇者必此也。可以云者,随所以而皆可也。于所兴而可观,其兴也深;于所观而可兴,其观也审。以其群者而怨,怨愈不忘;以其怨者而群,群乃益挚。”前贤所析,义已彰明;诗文宏奥,六义环深。按《毛诗序》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夫三百篇,或恳诚悱恻,或澈透胸襟。若《关雎》,若《静女》,若《卷耳》,若《采葛》。其感人也深,其濡人也润。例虽不能一一枚举,然三百之蔽,义归无邪则一也。杜元凯云“优而柔之,使自求之;餍而饫之,使自趋之。若江海之浸,膏泽之润,涣然冰释,怡然理顺,然后为得也”,斯所谓“温柔敦厚”之藁矢者哉!故朱子叹曰:“读诗便长人一格”,非夫真能读诗者不能语于此。

上先略标示《诗》教之大原,以立乎其厥旨也。至于来书谓:兴于诗,即文胜质则史;立于礼,即质胜文则野;成于乐,即夫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此节议论,足见兄善思好学,然细考则于意实有未安。将核其论,必徵言焉。文质一句见于《论语·雍也》。文也者,谓文饰也,犹文过饰非之文。按《论语·子张》:“小人之过必也文。”即此意也。质也者,朴素无华,与文相对。按《后汉书·西域传》云:“其人质直,市无二价。”野,朱子《四书章句集注》作野人,言鄙略、粗野之义。按《礼记·仲尼燕居》云“敬而不中礼,谓之野”。史,谓策祝,策祝尚文辞,喻史官之辞多文也。按《仪礼·聘礼》:“辞多则史,少则不达”。《集注》云:“史掌文书,多闻习事,而诚或不足也。”彬彬,按《集注》:“犹班班,物相杂而适均之貌。言学者当损有余,补不足。”稍稽古义,维求确解。质言之:朴实过于文采,则多鄙野;反之,则未免虚浮;惟相得益彰方谓之君子。来示谓诗即文胜,礼即质胜,乐即文质彬彬。而前已详论,文胜,质胜各得一偏,彬彬斯为中道。若依兄之意,无异乐教斯乃孔门之正谊也。窃尝闻之,诗教、礼教、乐教皆为杏坛教旨,未闻夫子有乐教夺于诗礼之上而独尊者。由是观之,兄以文、质、史、野揣度于诗、礼、乐之间,则可商榷处或有不容紊者。此关系学术之事大,不能以私谊而有所泯也。恕之,恕之。

若夫“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一句,虽各得其所而终归一贯。按宋邢晶《论语注疏·泰伯》云:“此章记人立身成德之法也。兴,起也,言修身当起于《诗》,立身必须学礼,成性在于学乐。”请试言之:以诗感发意志,谓之起。学者志气之激发,诗教乃首先。故《文心雕龙·风骨》云:“诗总六义,风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也。”昔之解诗者素谓诗以言志,舒文振奋,其在兹乎?然诗教有非止于激发意气而已,此亦不可不知也。盖诵诗三百,可授之以政,非可等闲视之。细稽《论语》,夫子可与言诗之叹,惟见商赐二子。一见《学而》,一见《八佾》。子夏监绚素之章,子贡悟琢磨之句。其中亦微有差异,谢上蔡先生云:“子贡因论学而知诗,子夏因论诗而知学,故皆可与言诗。”非深得夫子言意三味者,其孰能与于此?由是观之,诗教可启人神采,藻辞谲喻,一隅三反,非特激昂意气而已矣。今日所倡诗教者,宜于此处细加玩味,不可蔽一曲而黯圣心。立于礼,以礼之仪模规范,使人能约束扶植而不倾也。夫礼以立体,据事制范,章条纤曲,执而后显,故夫子教诸伯鱼也仅此矣。乐也者,情之不可变者也。关乎人情而和于大通。按《礼记·乐记》云:“夫乐者,乐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故宣圣闻韶,三月而不知肉味,其情也有如此。圣人之意,岂远乎哉!

夫道心惟微,神理设教;发见虽殊,潜相影响。请试言之:诗中岂无礼乎?岂无乐乎?礼中岂无乐乎?岂无诗乎?乐中岂无诗乎?岂无礼乎?故《礼记·孔子闲居》云:“志之所至,诗亦至焉;诗之所至,礼亦至焉:礼之所至,乐亦至焉。”是故可知教无定体,有施于身者,有发于音者,有导于心者。如是而已。圣人敷陈大体,诗书礼乐,表里相资,熏润肌髓,民胥是效。则易、直、子、谅之心油然沛涌,而乖、鄙、辟、慢之态陶然冶化。遂使达性和平,涵咏濡洽,日臻斯文教化之境云。

后世诗教之论,济济多矣。然不外乎训诂词章义理三道分涂,汉宋相争,是亦愈演愈繁,反失乎圣人制作之微意也。惟阳明先生《训蒙大意示教读刘伯颂等》一篇,虽为乡塾示教而发,然蒙以养正,谓能得先圣授受之真源。今兹撷录其文于下,庶己反复参阅以酌取焉。

古之教者,教以人伦。后世记诵词章之习起,而先王之教亡。今教童子,惟当以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为专务。其栽培涵养之方,则宜诱之歌诗以发其志意,导之习礼以肃其威仪,讽之读书以开其知觉。令人往往以歌诗习礼为不切时务,此皆末俗庸鄙之见,乌足以知古人立教之意哉!大抵童子之情,乐嬉游而惮拘检,如草木之始萌芽,舒畅之则条达,摧挠之则衰痿。今教童子,必使其趋向鼓舞,中心喜阮,则其进自不能已。譬之时雨春风,露被卉木,莫不萌动发越,自然日长月化;若冰霜剥落,则生意萧索,日就枯槁矣。故凡诱之歌诗者,非但发其志意而已,亦以泄其跳号呼啸于泳歌,宣其幽抑结滞于音节也;导之习礼者,非但肃其威仪而已,亦所以周旋揖让而动荡其血脉,拜起屈伸而固柬其筋骸也;讽之读书者,非但开其知觉而已,亦所以沈潜反复而存其心,抑扬讽诵以宣其志也,凡此皆所以顺导其志意,调理其性情,潜消其鄙吝,默化其粗顽,日使之渐于礼义而不苦其难,入于中和而不知其故。是盖先王立教之微意也。

阳明兹论,横非孤起。考诸《论语》,可微知前契。四子侍坐,夫子各问其志,然终所喟叹有加者,惟曾点而已。观曾皙之志: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按《尚书·舜典》:“诗言志,歌咏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故知沂水春风,无非教化,曾点胸次洒然,朗摄无碍,真可谓能得诗乐之彬彬者矣。考诸明道、象山、阳明之示教,游山涵水,随处点化。导其性天,达若通衢。盖其所冶者,性也;所宏者,学也。古之通人示教也如此,夫今世见小欲速之流又乌知之哉!

今闻粤、渝、深、杭诸地又兴师塾读经教育,以旧籍经典为教。其效且不暇问,然求其用心,盖良亦欲挽回斯文之道,俾使百年树人能真有所树立者也。任重道远,是可想知。然贞下起元,一阳来复,则不能不予以深望焉。吾尝询诸课程于倡导私塾教育之二三子,幸知有《诗经》居其上。则二南大雅之音,或可复闻于今日,洵乎亦可期许之一事也。然斯文久堕,风雅沦胥,亦非一日。曩者顾亭林先生已有“吾行天下见诗与语录之刻,堆几积案,殆于瓦釜雷鸣,而叩之以二南、雅颂之义,不能说也”之叹,是见一时风气积弊所由来久矣。居今之日,欲以雅颂为教,较之亭林之时,机缘又似远甚。是故今之重倡诗教者,固不必囿于三百之数也审矣。若夫六朝骈赋,唐宋以来诗词俚曲,即取凡经典朗朗入口、启人性情者,皆可入于诗教也。此余所谓广义之诗教者也。而向所谓二南雅颂之义即狭义诗教者也。唯先权宜浅显,再徐图剥复深机。故今日所汲汲于世者,余以为当自广义诗教始也。先其入门,渐至于深。学有余力,则可本之于二南以求其端,参之列国以尽其变,正之于雅,以大其规,和之于颂,以要其止,此正朱子所云学诗之大者也。清人沈德潜亦云:“诗不学古,谓之野体。”此虽为词章之谈,然今日倡导诗教者,亦可作如是观。

固然,“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三教博大无涯,深邃难测。以余沟瞀,有望洋兴叹之感。非于以上浮泛而论者,此兄所宜深知也。回信本以论榷诗教,余仅就肤浅之所闻所知,略陈于上,不知高明何以教之?而结尾又赘以读经教育一说,贤者若不以为迂,则为万幸。刍荛执笔,不觉满纸,盖于相知之深,虽已缕缕至此,殊觉有所未能尽也。

商城吴益生顿首

甲午年十月廿二日于长安

(作者:陕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学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硕士研究生,邮编7100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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