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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之”与“教之”

2015-04-29鲁谆

华夏文化 2015年2期
关键词:百姓论语君子

鲁谆

《论语·子路》有这么一段记载:

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

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

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本文试图从这一章入手,结合《论语》有关论述,探讨孔子的贫富观,寻求一些对当今有益的启示。

一、“富之”与孔子的为政治国理想

上引孔子与冉有的对话,是针对春秋时期卫国具体情况讲的,却体现了孔子的为政治国理想,具有重要意义。大意是,孔子说:“人口已经多起来了!”冉有问,“人口既然多了,该怎么办呢?”孔子说:“让他们富起来。”冉有再问,“富起来之后,又该怎么办呢?”孔子说:“教化他们。”

人口是一个国家最基本、最重要的资源,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综合国力的强弱,与人口的数量与素质密切相关。当今中国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实行计划生育国策以来,2014年又根据新情况,开始适当放松二孩政策,说明国家何等重视人口问题。本文对此不多涉及。

“富之”问题,古代典籍的有关论述十分丰富。早在两千多年前,管子就指出:“主之所以为功者,富强也。故国富兵强,则诸侯服其政,邻敌畏其威。”(《管子·形势解》)这里将富强对于国家的重要性,说得很清楚。

孔子所说的“富之”,既是富民,使卫国百姓富裕起来;也是富国,使卫国整个国家富裕起来。

富民,是民本思想的重要内容和体现,也是儒家“修齐治平”理想的必然归宿。孔子在谈到修身时,强调要“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论语·宪问》)。修身的目的是为了齐家、治国、平天下,治国必须让百姓安居乐业,并逐步富裕起来。

富国与富民,密不可分。《论语》记载了鲁哀公与有若的一段对话。有若说:“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论语·颜渊》)百姓富足,国家怎会不富足?百姓不富足,国家又怎会富足?所谓“藏富于民”,是指国富要以民富为根基,这个道理也适用于当今时代。

孔子的为政治国主张,在《论语》中有许多论述,其中极其精辟的一条是:“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论语·为政》)《论语》第一篇“学而”,开篇第一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爽朗明快地讲到学习的愉悦;第二篇“为政”,开篇第一句,告诫为政者,以德去治理国家,就会像北极星那样,使众多的星体围绕着它所在的位置而运行不息。这是非常深刻的。什么是“为政以德”?至少应当包括以下三方面:其一,为政者要以道德教化去治理国家;其二,为政者自身要率先并模范地遵守道德规范;其三,为政者要让百姓得到实惠,并逐步富裕起来。为政,要称得上“德政”,这三者缺一不可。否则,“众星而共之”是不可能实现的,或不可能持久的。这是古今中外无数事例所反复证明了的。

孔子思想的核心是:“仁者,爱人。”(《论语·颜渊》)以此指导为政治国,就是他所说的:“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论语·学而》)治理一个拥有千辆以上兵车的大国,所必须具备的一条,是“节用而爱人”。孔子还说:“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论语·公冶长》)君子之道四方面内容之一就是“养民也惠”。从“仁者爱人”到“节用而爱人”、“养民也惠”,最终必须使民“富之”,才能得以充分体现仁政。

对于一个国家,富裕是从经济层面上说的,强盛则还包括政治、军事、社会、文化等各个层面的综合国力。经济上富裕了,才可能使国家强盛起来。中国长期的积贫,使政治、军事、社会、文化等各方面都落后,因而导致积弱;积弱,无力抵御外强的“豆剖瓜分”,又加剧积贫。改革开放以来,首先是经济实力的持续增长,才有综合国力的不断加强。

一个国家,如何对待、处理贫民与富民的关系,直接影响国家的安定、安全。“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论语·季氏》)孔子所想要的“均”,并不是分配和财富的绝对均等,而是不要过分悬殊。孔子提出“君子周急不继富”(《论语·雍也》)的主张,是要为那些急需接济的贫困百姓雪中送炭,而不是为那些本已富裕的人们锦上添花。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持续健康发展,现在已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但是人均收入在世界排名仍然靠后,居第80多位。要达到“富之”的目标,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特别是尽管扶贫脱困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贫富差距扩大的趋势仍未得到有效遏制。贫富差距在一定历史条件下是难以避免、并具有相当普遍性的问题。孔子把贫富不均视为国家的一大忧患,对于当今中国和世界各国都具有启示意义,值得各国高度重视,并采取有效措施,着力解决这一忧患。

二、“教之”与“富之”同时并进

在说到要使百姓“富之”以后,孔子紧接着说要对百姓“教之”,这不是偶然的。孔子作为伟大的思想家、教育家,尤其强调教育对于“修齐治平”的重要性,并倡导从道德教化入手,引导百姓正确对待贫富问题。

孔子所说的“教之”,在对待贫富问题上,也就是要树立正确的贫富观。孔子的贫富观,就个人道德修养角度而言,大体可概括为以下三方面:

一是“安贫乐道”。贫穷带来的是生活条件的恶劣和艰苦。如何对待“恶衣恶食”的贫苦生活,孔子有许多生动、深刻的教诲。“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论语·学而》)作为君子,饮食不要求饱足,居室不要求安适,做事勤敏,言说谨慎,接近有理想信念的人而匡正自己。又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论语·述而》)吃粗粮,喝冷水,弯着胳膊当枕头,乐趣也在其中了。又说:“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论语·里仁》)读书人立志实现理想信念,是不以粗衣淡饭为耻的,否则就缺乏共同语言,没法一起讨论问题了。

在乐观对待贫苦生活方面,孔子特别欣赏他的弟子颜回,连连夸奖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短短一段话,前一个“贤哉,回也!”后一个“贤哉,回也!”这种语气,在《论语》和其他典籍中十分罕见,足见孔子对颜回在贫困中“不改其乐”是多么看重。乐的是什么呢?乐的就是道,就是坚守理想信念。孔子还把如何对待穷困,作为检验君子与小人的重要标志。“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论语·卫灵公》)孔子周游列国时,到了陈国,穷得断了粮,随行的人都饿病了,打不起精神。子路恼怒地说,君子也有穷困潦倒的时候吗?孔子说:君子穷困时固守道义,小人穷困时就胡作非为了。真是言简意深,一语中的!

“安贫乐道”四字的概括,据研究最早见于南朝宋范哗《后汉书·韦彪传》:“安贫乐道,恬于进趣,三辅诸儒莫不慕仰之。”这是赞扬东汉的韦彪能够“安贫乐道”,因而受到当时众多儒者的仰慕。《论语》未见这四字的概括,但“安贫乐道”的思想是非常明确,一以贯之。从上引孔子的系列言论中,不难看出,孔子是大力赞赏、倡导“安贫乐道”的。正确理解、诠释“安贫乐道”的本意是个重要问题。这里的关键在“乐道”,任何时候都要坚守道义。如果要以背离道义为代价摆脱贫穷,那么宁可安于贫穷,并以此为乐。可见,孔子明确提出了要使百姓“富之”,绝非反对摆脱贫困、走向富裕。

当今中国,“安贫乐道”者、“君子固穷”者为数不少,许多道德楷模的故事感人至深。“耻恶衣恶食者”、“穷斯滥矣”者也大有人在,他们经不起穷困的考验,盗窃、抢劫、诈骗、贩毒;贪污、受贿、买官、鬻爵等等。其实,许多人并不贫穷,但在物欲横流和竞相攀比的社会风气下,终于走上不归邪路。

二是“富之有道”。孔子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论语·里仁》)富与贵是人人都想得到的,如果不符合道义而得到,是不去做的;贫与贱是人人都厌恶的,如果不符合道义而摆脱,也是不去做的。孔子是圣人,却很了解与体贴普通百姓获取富贵、摆脱贫贱的人之常情,他所坚持的是必须走正道。孔子接着说:“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同上)君子如果抛弃了仁德,如何成就好的名声呢?君子连吃顿饭的工夫都不会违背仁德,当然绝对不能、也不会为了获取富贵,摆脱贫贱,而违背仁德的。

富贵与贫贱,自从原始社会分化、私有财产出现以来就开始存在,直至今天依然如此。生活在两千多年前的孔子,已经认识到这个问题的长期性、复杂性和普遍性。孔子是正视现实的,没有幻想去很快铲除富贵与贫贱的社会差别,而是教导人们在贫富、贵贱问题上,时时刻刻都不要忘记“志于道”、“依于仁”。

三是“富而好礼”。富了之后,应当怎么办?《论语》中有几段对话,对此讲得非常明白。“子曰:‘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论语·宪问》)贫穷时,不怨天尤人,而是沿着正道为改变现状而努力,固然很难;富裕时,不骄奢淫逸,财大气粗,也未必容易。当然,这只是在一定、相对意义上说的。其实,孔子还有更进一步的要求。“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论语·学而》)贫穷时,不仅不对权贵者奴颜媚骨、阿谀奉承,还应快乐处之,这与前述“安贫乐道”意思是一致的。富裕时,不仅不骄傲,还应崇尚礼义、礼制、礼仪。礼是传统道德的重要方面,与仁义密不可分。这里所说的“富而好礼”,也即“富而有德”、“富而有仁”,而不是“富而无礼”、“富而无德”、“为富不仁”。

从“安贫乐道”、“富之有道”到“富而好礼”,反映了贫穷时、致富中、富了后等由贫变富过程的三阶段,每一阶段孔子都提出了相应教化内容,这是一个不断教化的过程。“富之”与“教之”,并非时间上的两个阶段,而是要同时并进。“富之”是就物质文明上说的,“教之”则是就精神文明上说的。在一定意义上,“教之”是使人们在精神上富裕起来。“富之”与“教之”是相辅相成的。

三、贫富观与义利观

孔子的贫富观与他的义利观是紧密相连、完全一致的。

《论语》有一段对话,明确提到要“见利思义”,表明了孔子的义利观:

子路问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论语·宪问》)

针对子路有关成人的提问,孔子指出,像臧武仲的智慧、公绰的寡欲、卞庄子的勇气、冉求的技艺,如能再用礼乐加以修饰,他们就可以说是成人了。孔子接着说,现在的成人何必要求这些,只要见到利而想到义,见到危险而肯于献出生命,长久贫困而不忘记自己平日的诺言,就可以说是成人了。杨伯峻先生在《论语译注》中解释“久要”的“要”为“约”的借字,“约”,穷困之意。孔子这段话,把正确处理好义利、贫富问题,作为成人的基本要求。也就是要见到利时想到义,把义放在首位,做到先义后利。孔子还把如何处理义利问题,作为区分君子与小人的重要标志。“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总之,有了正确的义利观,才能有正确的贫富观,从而解决好“富之”、“教之”问题。

联想到成人礼近年来在中国越来越受到重视,不少高等院校在学生中举办成人仪式,以此对学生进行思想品德教育,这是好的、有意义的。但如何通过这种活动让青年学生真正懂得成人的含义和所肩负的社会责任,则需要进一步思考与改进。所谓成人,决不仅仅是年龄成长和体质成熟问题,也不仅仅是知识水准问题,而是意味着道德养成达到一定的要求,特别是要树立正确的义利观、贫富观。前不久报载某高校举办成人仪式,让几百位大学生向父母行跪拜礼,招致批评,引来热议。孔子说:“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表明在成人礼问题上,孔子是与时俱进的。毫无疑问,今天举办成人礼,无论在形式与内容上,更应当紧扣时代脉搏,勇于创新。

孔子“仁者爱人”的核心理念在对待贫富问题上也得到体现,他在回答子贡所提:“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如果有人能广泛地给民众利益,在他们困难时予以救济,可不可以说是仁的问题时,孔子说:“何事于仁?必亦圣乎!尧舜其犹病诸。”这岂止是仁,而且是圣,连尧舜都难以做到的。正是在回答“博施于民而能济众”这个与贫富紧密相关的问题时,孔子说:“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自己想立身,也帮助别人立身;自己想通达,也帮助别人通达。做到这点,才是仁者。不言而喻,真正的仁者,自己脱贫,也要帮助别人脱贫;自己致富,也要帮助别人致富。在今天的社会主义中国,理所当然必须坚持走共同富裕的道路。

孔子的教育思想非常丰富,其中弥足珍贵的一条是注重教化的实效。前引“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论语·学而》)表明孔子强调要用行动检验一个人是否好学,而不是单凭言辞、挂在嘴上。子夏说的更明确,“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日未学,吾必谓之学矣。”(《论语·学而》)如果行动做到的事情,即使没有从书本上学过,也应该认为实际上是学过了。在“富之”与“教之”问题上,也应当如此。

从孔子有关贫富问题的一系列论述中,足以看出《论语》正是“文以载道”、“文以化人”的典范。

富强,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理念。鸦片战争以来,由于社会制度腐败,长期积贫积弱,中国受尽列强侵略压迫之苦,国家富强更成为志士仁人前赴后继的奋斗目标。富强梦是中国梦的重要组成部分。富强已被列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首位。现阶段全国人民的奋斗目标是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在全面深化改革、全面依法治国、全面从严治党的同时,结合当今实际,学习领会《论语》有关贫富问题的论述,有助于培育和弘扬新的正确的贫富观,处理好个人的贫富问题,解决好社会贫富差距问题,从而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

(作者:《光明日报》原副总编、中华炎黄文化研究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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