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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神远游:普希金对中国新诗的影响

2015-04-29常金秋

北方论丛 2015年2期
关键词:普希金

常金秋

[摘要]普希金作为中国文学介绍、评论最多的俄国诗人,在中国新诗理论建设、创作实践,以及诗人的审美经验、精神品格等方面都留下深刻印痕。从左翼作家联盟直接领导下的中国诗歌会理论主张,到后期广场诗歌朗诵运动,都潜隐着他的内质精神。在新诗生成层面,他促进着中国本土写作者现代精神体验和审美经验的形成,对诗歌文本的内部元素,如意象、体式等都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百余年间,普希金诗人形象也在“他者”的社会不断被重塑,在文学新秩序的创建中留下多重身影。

[关键词]普希金;中国新诗;左翼诗学

[中图分类号]I10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5)02-0058-05

[收稿日期]2015-01-16

[基金项目]天津市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普希金与中国当代诗歌研究”(20142225)

德国汉学家顾彬先生在谈到中国文学研究时,特别提到1976年斯洛伐克汉学家高利克(Marián Gálik)的观点:“如果我们不是从比较文学来做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话,我们可能会忽视好多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特点。”[1]顾彬指出,这一视角使他在几十年汉学研究中发现众多进入中国作家作品的路径,这是国内外研究者的共识。陈平原在《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开篇,就将域外小说的引入作为现代小说兴起的开端;诗歌评论家罗振亚在谈到中国现代主义诗歌时指出:“现代新诗如果没有外来诗歌的刺激与冲击就无从谈起,面对几千年古老强大的诗歌传统,不借助外国诗歌力量做矫枉过正的偏激革命,白话诗的生命难以破土。”[2](p120)在多元的外来影响中,新诗也受益于俄苏文学的滋养,这种影响不像欧美诗歌那么显在,但却贯穿其发展的很多历史阶段,在理论建设、创作实践及诗人的审美经验、精神品格中都留下深刻印痕。

作为中国文学中介绍最多、评论最多的俄国诗人之一,普希金作品自20世纪初传入中国以来,被广泛传播与接受。从20世纪30年代的左翼诗歌,到40年代诗歌大众化、民族化运动,抗战文艺的诗朗诵运动,再到社会主义新中国成立后的政治抒情诗、知青的地下创作、新时期的朦胧诗,都可找到普希金影响的潜流。从被鲁迅冠以“精神界之战士”的“摩罗”诗人开始,郭沫若、巴金、茅盾、瞿秋白、杨骚、胡风、蒲风都对普希金的诗歌进行过专门的评论。与普希金有直接联系的诗人更是数量庞大,如艾青、穆旦、郭小川、臧克家、田间、公刘、邵燕祥、李瑛、吉狄马加、食指、北岛、舒婷、多多、王家新、王久辛。然而,现实情况却正如著名俄苏文学专家叶水夫所说:“普希金对20世纪中国文学影响有其特点,至今没有系统地清理过,见到的只是一些感想式的文字。”[3](p4)对于普希金在中国新诗乃至文学发展转变过程中所扮演的不同角色,以及复杂底蕴,都包含可供深入探究的空间。

一、诗人形象在中国的嬗变

受中国本土语境、时代环境,以及国家间政治文化关系等因素影响,在新诗乃至文学发展的不同时期,中国本土基于自身的现实需要,对普希金诗人形象的接受与阐释发生了数次变异。鲁迅最早对普希金诗人形象进行了介绍与评论。1907年他在《摩罗诗力说》中以“精神界之战士”的“摩罗”诗人,把普希金介绍给国内读者。诗人充满叛逆与抗争的个性解放精神,是鲁迅关注的焦点,承载着鲁迅对封闭的中国社会与孱弱国人的期冀。同时,鲁迅指出了普希金后期思想中的大国沙文主义情绪:“立言益务平和,凡足以社会生冲突者,咸力避不道,且多赞诵,美其国武功。”[4](p88)对普希金进行了全方位的扫描,重在推介其反抗精神。对于鲁迅写作此文章的深意,读者应该能领会到,清末中国的落败萧条已经昭然若揭,梁启超将小说推上了文学革新的前沿,将其赋予启发民智、振兴社会的目的,而中国传统文学正统——诗歌,为久远的历史包袱所困仍在陈旧腐朽泥淖中挣扎。晚清以来的诗界革命,力量过于微弱,无法撼动已经腐烂却牢固的根基,正是在此意义上,鲁迅期冀“别求新声于异邦”,他认为,“新声”式样繁多,但“至力足以振人,且语之较有深趣者,实莫如摩罗诗派”。因此,可以说普希金是在鲁迅对中国诗歌发展寄予厚望的情境下被引进的。

普希金在中国的广泛传播始于1937年普希金的逝世百年祭,诗人彭燕郊说道:“普希金逝世一百周年,我国举行了盛大的纪念活动,出版了一大批普希金作品的译本,自那以后,甚至在物质匮乏、生活艰苦的抗日战争的相持阶段,桂林和重庆还出版了《叶夫盖尼·奥涅金》《青铜骑士》等名著,爱诗的朋友宁愿少吃一餐饭也要购阅这些被认为不可缺少的精神营养。”彭燕郊认为,普希金之所以能够赢得中国读者的倾心和依恋,正是源于民族危机严重,中国人民奋起投身抗日救亡运动之际,普希金反抗压迫、争取自由的崇高品格,更能激起读者的共鸣[5](p283)。在苏联的影响下,“革命诗人”“人民诗人”等称谓频繁出现在对普希金的评价中,在诗歌创作领域开始出现以普希金为主题的诗歌,如常任侠的《普希金礼赞》、施谊的《一百年了,阴谋的决斗》,在诗中往往神化普希金,映射出知识分子在风雨飘摇的中国,为国家、民族的前途惆怅苦闷,以异质资源寻找出路的渴望。

在1947年普希金逝世110周年之际,郭沫若在纪念会上做了演讲《向普希金看齐!》,各报刊纷纷发表纪念文章,成为普希金在中国传播的又一次高潮,也奠定了“偶像”地位。郭沫若向全体文艺界发出号召:“不仅作为诗人,作为文艺工作者,在写诗文上应该向普希金看齐,就在做人上,在立身处世上,我们尤其是应该向普希金看齐。”[5](p500)进一步论述要特别学习“第一是他的为人民服务的精神;第二是他的为革命服务的志趣”。将普希金文学导师身份正式引入思想道德领域,郭沫若作为无产阶级文艺界的领导人,这一倡导也预示着普希金已经成为文学建设规范的榜样。诗人臧克家在诗歌《竖立了起来》中写道:“一百一十年后的普希金,/生命才开始展开,/把精神熔铸成铜像,/以世界为基地,一个又一个地竖立了起来。/你高高地站立着,/给人类的良心立一个标准,/你随着时间的上升,/直升到日月一般高,/也和日月一般光明。”诗中将普希金和“日月”并置,视其为偶像,“高高地”“光明”等用语充分表现出对普希金崇拜的心理。1949年6月,北京举行了普希金诞辰150周年纪念大会,《人民日报》先后发表了郭沫若、戈宝权的纪念文章,艾青、柯仲平的诗歌。艾青写道:“这是自由的人民在自由的土地上对一位歌颂自由的诗人的真诚的纪念,它预示着我国普希金接受史上一个新时代的来临。”[5](p34)随着中国社会、历史的变化,普希金都及时被赋予实际的意义,进入到文学秩序建设中。通过这三次纪念活动,普希金在中国文坛的形象被牢固树立起来,达到其他俄罗斯古典作家无法企及的地位。

20世纪三四十年代普希金在中国掀起的几次热潮,是知识分子在政治社会危机的刺激下不断关注苏联的过程中形成的。普希金虽然一生坎坷,凄惨离世,死后却身价倍增,举国上下,都对其趋之若鹜。苏联建立以后,更是以国家的名义开始了普希金文艺复兴运动。中国文艺界对普希金的认知自然受到这一背景的影响,因此,在中国进步文艺人士看来,普希金就是反抗专制的形象代言人,在革命文学语境下,普希金不仅意味着一个来自遥远异国的诗人,还是一个富于进步意义和文化意味的偶像。

20世纪50—70年代,中国的文学紧密地与政治裹挟在一起,对普希金的接受也循此演进、变化。1950—1957年间,对普希金的推举在新中国广泛开展。1953年,诗人田间在《普希金颂——纪念俄罗斯文学之父普希金诞生一百五十四周年》一文中说了一段在当时很有代表性的话:“普希金,这是天才,这是英雄,这是诗人。英雄和诗人,虽说是两个不同的名词,但在实质上,它们的含义是一致的。伟大的人民诗人都是英雄和战士。”[6]将普希金视为英雄和战士,表面看重视其思想内涵,实质忽略他诗歌的艺术特性,诗人形象也走向单一化、符号化。同时,借由普希金,表达对苏联的颂扬,郭沫若在《在普希金铜像下》一诗中写道:“你是否在酝酿新的诗篇?/歌颂四十年的苏维埃的政权,/歌颂头上的两颗人造卫星,/歌颂发射卫星的三级火箭?”在这一类诗歌中,诗人凭借普希金这座桥梁,抒发对苏联的崇拜,既有文学理想的向往,也寄托了对国家、政党的认同。因而当中苏关系恶化,国家层面主导的这种热度消失殆尽,普希金自然跌入谷底,成为被批斗的“贵族诗人”“反动诗人”。到“文化大革命”时期,普希金的诗歌只能在地下状态中秘密流传,成为文艺爱好者们偷尝的禁果。

20世纪80年代以后,中国文坛面向西方的大门又一次敞开,归来的“俄罗斯诗神”再次进入大众视野,然而,时过境迁,对普希金曾有的崇拜推举不复存在,但对诗人的研究走向更全面、客观。而在20世纪末再次掀起的普希金热潮,可以说是中国向现代快速行进过程中的一次深情回望,闪现着怀旧的底色,对普希金的认知与定位回归到文学的空间,走向平和与纯粹。

纵观百余年来普希金在中国文学场域中形象变迁,从“摩罗诗人”“革命诗人”“贵族诗人”,乃至被“平反”至今,诗人形象在不同时期“塑造”或“再塑”,在新的文学秩序建立过程中作用与位置的不断衍变,透视出在本土语境接受异质文学资源过程中,现实需要与文学阐释、文学传统纠结相生的复杂底蕴。

二、左翼诗学中的“普希金”情结

中国文学从五四文学革命到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发展过程,也是俄苏文学“导师”作用逐步加强的过程。随着中国社会的发展,中国作家的俄苏文学经验从开始的个体自觉转化为团体性质。直至20世纪30年代左翼文学的壮大,使普希金迅速成了中国文艺家们的偶像。正如张铁夫的评价:“俄国文学的那种理想主义情怀、人道主义精神、道德伦理倾向和现实主义风格,与中国的文艺家特别是左翼文艺家一拍即合。而作为俄国新文学奠基者的普希金,自然便成了导师的导师。”[5](p38)在俄国古典作家中,他是一位唯一得到左翼文坛全面推崇的标志性人物。外部动因是苏联国内大力推介普希金的运动,内因则是中国革命文艺的现实需要。普希金诗歌中的内质精神迅速地汇合到中国社会的现实语境中,其中最重要的因素,就是普希金一系列的诗学主张,正顺应当时中国实际国情,契合当时文坛上日益高亢文学发展趋势。

首先,左翼文学对普希金关注的焦点在于普希金诗学理论实践中“文学的人民性”主张。在左翼文学运动中,诗歌作为最迅捷、有力的文学体式之一,负载着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强烈诉求。在这种情形下,1932年,在左翼作家联盟直接领导下,由穆木天、杨骚、蒲风发起,中国诗歌会在上海成立。诗歌会宣告,它的任务是“推进新诗歌运动,致力中国民族解放”,“介绍和努力于诗歌的大众化”[7](p206),旨在改造当时诗歌脱离现实、远离大众的弊病。而普希金诗学建构中“人民性”思想内涵即民族性和民众性,正契合左翼文学界改造当时文坛的主张。这可以从诗人杨骚在1937年普希金百年纪念活动中发表的评论《普式庚给我们的教训》中窥见一斑,他在文中指出:“我们的文坛说句不中听,还在模仿欧美情形,还没有产生一位国民诗人”。赞颂普希金“轻蔑一切的夸张和造作,反对空洞华丽的文字”,指出“普希金在诗才上重要的维他命就是从保姆口中学习了许多民谣、童话、传说、俗语”,认为这既丰富了普希金的诗情,“也对俄罗斯国民精神有着理解,使他纯粹的俄罗斯底灵魂觉醒了”。继而认为普希金能够成为诗圣,就是“为着他的诗情是民间的,他的语言是单纯通俗的”[8](pp1108-1110)。诗人蒲风概括出普希金最值得学习的三个特点,将其归结为“民众的语言”、“青春的热力”与“自我奋斗的倔强的精神” [9](p702)。结合中国社会现实,从普希金身上,左翼理论家、创作者们找寻到外来的理论支撑,并将理论付诸实践。诗歌会成员,如穆木天、蒲风、任均、林林都曾尝试用译诗的方法学习借鉴。作为左翼文化运动的重要领导与参与者,瞿秋白早在1921—1922年旅俄时期所写的《俄国文学史》中,以独立一节论述到普希金,着重指出其文学创作特征:“文学内容的平民环境,适应当时社会的需要,普希金文学的社会意义就在于此”[10](p19)。在20世纪30年代,翻译普希金的长诗《茨冈》,正是他所主张的普罗文艺观点,即“怎样把新式白话文艺变成民众”[10](p125)的具体实践。瞿秋白以普希金诗歌翻译作为载体,实践创造新的语言意图,亟欲追求的是新诗乃至文学发展的新方向——大众化、口语化,为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建设示范,为实现文学大众化的目标开辟道路。

关注的另一个重点,还归结于普希金诗歌贴近现实,反对专制的姿态。蒲风称普希金是“美丽的现实诗人”,认为“普世庚的歌唱之所以伟大,是正因为他如惠特曼一样,歌唱鼓荡着现实的心境”,赞扬他“创作境界,完全不含有幻想、虚伪,空漠的理想等等的成分,彻头彻尾的充满着现实的精神”,进而指出普希金以“青春的热力”对“日常平淡现实”的表达,是“多么沁人心脾”,而“他对十二月党员作了赞颂,对自由作了颂辞,对专制政治投下了讽刺,尤其是对检察官投下了冷嘲”,正是中国诗坛的要求,认为:“在中国,尤其是风火中的今年的中国,热情澎湃,慷慨高歌的新浪漫主义潮流是该当来了,该当在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潮流中展开了。”这也为后来蒲风结合中国社会的实际状况,进一步在理论上总结左翼诗歌的目的和任务,提出了“为现实而讴歌”,“指导现实,讴歌或鼓荡现实,诅咒或愤恨现实,鞭打或毁灭现实”主张,成为当时左翼诗歌理论的重要内容。杨骚赞颂普希金:“在他那混着黑人血的富有生活力和热情的血管中,一种反抗的革命精神,始终蕴藏着,有机会便发露出来。”[8](p1112)如蒲风认为普希金“在那里,他对十二月党员作了赞颂,对自由作了颂辞,对专制政治投下了讽刺,尤其是对检察官投下了冷嘲”。蒲风号召诗人们要“打起热情来”,他指出:“对于普式庚(普希金),对于马雅可夫斯基,我们尤其要学习,学习普式庚之热情和为自己相关联的社会现实而歌唱,学习马雅可夫斯基之为政治经济社会的动态而燃起了歌唱的热情。”[9](pp709-720)这在当时极具号召力。抗战爆发后,随着诗歌朗诵运动广泛开展,普希金和马雅可夫斯基成为当时中国抗战广场诗歌朗诵的重要“外援”。

1947年,胡风在普希金诞辰纪念大会上曾说道:“他是作为一个反抗旧的制度而歌颂自由的诗人,一个被沙皇俄国虐待、放逐,以致阴谋杀害了的诗人而被中国读者认识的。”将其与鲁迅并列为“一个由人生战斗到艺术创造的真诚的战士”。发出了“终于被当作我们自己的诗人看待了”[3](p500)的感慨。胡风的讲话直接反映出左翼文学界对普希金的推举与崇拜,普希金的影响远不局限于左翼文学运动,但却与此密不可分。这种紧密贴合既承载着文学新秩序建立过程中对强大外力的诉求,也寄托着左翼文学迫切实现文学为现实服务、为人民服务的期待。

三、普希金与中国新诗的创作

从普希金被引介到中国至今,普希金成为诗人在创作上的母题,以其作为主题内容的诗作有40多首,这一现象在新诗写作中一直延宕开来,成为普希金影响中国诗坛的一个独特现象。在纷繁变化的时代语境下,诗人或触景生情,或追忆遐想,或关涉当下,或庄严肃穆,或深沉悠长、或直白热烈,抒写对普希金的情感,跨越了新诗不同发展阶段,涵盖不同时期的诗人,如郭沫若、艾青、穆木天、臧克家、田间、辛未艾、公刘、邵燕祥、严辰、王久辛等,可以说,这是中国新诗发展史上是罕见的一例,除了普希金,中国诗人还不曾如此持久地在诗作中,持续地抒写异国诗人。普希金作为“远游”诗人成为诗人们笔下的“常青树”。这其中固然有社会、时代因素综合影响,也不乏配合政治需要的诗句,然而跨越几个历史时期仍然屹立不倒,成为新诗创作内容中鲜有的“坐标”,要归结于普希金诗歌中丰富的精神内涵。

当代诗人公刘就以毕生的诗作书写着普希金诗歌的灵魂。诗人写于1946年的《沙皇和普式庚》一诗,即充满激情地勾勒出一幅普希金反抗专制的画卷:

沙皇的俄罗斯是一座大监狱/普式庚是叛徒。……沙皇命令诗人对他谄媚/跳舞/普式庚愤怒地抛出咒语和唾沫/沙皇用流放和宪兵来恫吓/普式庚不怕/照样唱自己的歌。沙皇急匆匆谋杀了普式庚/普式庚却永远活在人民的心窝。

公刘把普希金的一生浓缩在几行诗句中,话语直白,没有讴歌赞美,情感却深沉凝重。普希金的精神早已内化为诗人心中的“火焰”,诗中写道:“火焰必须呼吸空气,正像诗人必须呼吸火焰;这火焰炼就是灵感的剑,诗人又拿剑来写他的诗篇。”(《火焰》)作为一名诗人,公刘自身的命运也像普希金一样坎坷多难。然而,九死一生的“文革”悲惨际遇,并未使他失去“自由”的歌声,他以笔为剑,关注苍生。如诗歌《上访者及其家族》《从刑场归来》《车过山海关》,评论是非功过,笔走民生疾苦,用生命追问历史,诗歌如运行的地火,震撼读者的灵魂。与公刘有着相近经历与命运的诗人邵燕祥,对普希金也是“一往深情”。在1947年写作的《普希金和他的剑》中那一句深沉的低吟:“亚历山大·普希金/倒在血泊里/而历史/把挑战的手套/抛向冬宫!”诉说了同样的情绪。无论是“剑”,还是“火焰”,共同传达了那一代诗人灵魂深处从普希金那里接受、转化、弘大开来的精神,诗人在《我的朋友普希金》一文中说道:“‘在残酷的年代,我歌唱过自由。就凭这一点,我得引他为兄长,为同志,我也许会陪他去西伯利亚的矿坑底层,把锋芒如雪的宝剑送到为自由而受难的囚徒手上。”[3](p2)普希金成为一代为启蒙、救亡、自由而热烈鼓呼的中国诗人的知音。这种潜在的影响召唤诗人关注现实、书写社会。邵燕祥在20世纪50年代创作的叙事诗《贾桂香》,对于当时的文坛也犹如一把利剑,刺痛现实虚浮表相,引起人们对现实的反思,坚守诗人的本真。历经“右派”、“干校”劳动改造的十几年中,在1979年写就的《假如生活重新开头》,在沉郁中蕴含着坚忍,流淌着普希金一贯的人生底色和乐观精神,诗人直白坦陈从体式、内容到意蕴,化用自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正如诗人王家新所说:“认识普希金,也就是认识某种诗歌传统,认识我们自己的历史和作为一个诗人的基本命运。”[3](p40)普希金的文化人格进入宽广的时空背景,在异质的文学空间不断被演绎、拓新。

“60后”诗人宋逖认为,虽然他们那一代更多地接受的是来自阿赫玛托娃、曼德尔斯塔姆、帕斯捷尔纳克的声音,普希金则更为隐蔽,更像一场“无人称的雪” (杨炼语),“几乎每个人都无法回避他的声音,那似乎是诗歌隐秘的源头”[3](p337)。这个诗歌的源头在严酷的时代给诗人食指以力量与热情,大力喊出:“相信未来,热爱生命”;在精神“贫瘠”时期用丰富的诗情开启诗人舒婷浪漫的情怀,低吟出:“我的忧伤因为你的照耀,升起一圈淡淡的光轮”;普希金印合在诗人多多诗歌《里程》中那个在海边、北方的大雪中跋涉的旅行者,“寻找自己,在认识自己的旅程中……头也不回的旅行者啊,你所蔑视的一切,都是不会消逝的”;正如诗人海子所说:“雪莱、普希金。他们是同一个王子,诗歌王子,太阳王子。他们悲剧性的抗争和抒情,本身就是人类存在最为壮丽的诗篇。他们悲剧性的存在是诗中之诗。”《王子·太阳神之子》诗歌超越时代、国籍、出身,容颜发生变化,而精神薪火相传。诗人王家新在20世纪90年代写下的《帕斯捷尔纳克》《瓦雷金诺序曲》是献给诗人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然而,字里行间也在向普希金致敬。如“普希金诗韵中的死亡、赞美、罪孽……春天到来,广阔天地裸现的黑色,把灵魂朝向这一切吧”(《帕斯捷尔纳克》)。在《瓦雷金诺序曲》中,“这个宁静冬夜的忧伤,写吧,诗人,就像不朽的普希金,让金子一样的诗句出现,把苦难转变为音乐……”。普希金诗歌中丰富精神内涵响彻在诗人心灵深处,跨越时代,就像“弱音器”(宋逖语),连绵不绝。

普希金是几代中国诗人的启蒙者与知音,创作的内驱力,在对诗人文本的具体操作上,如诗歌的内部元素,如词汇、意象、节奏都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以《致大海》一诗为例,20世纪50年代,诗人穆旦以查良铮为笔名,成为当时译介普希金抒情诗数量最多的译者。穆旦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普希金的诗我有特别感情,英国诗念了那许多,不如普希金迷人,越读越有味,虽然是明白易懂的几句。”[11](p239)迫于时代原因,放下诗歌写作的诗人,将自身的际遇与独特的语言冲击力在译诗中展现尽致,译者和诗人生命合二为一。诗人郭小川在20世纪50年代创作的抒情诗《致大海》中,糅合叙事的元素,将“我”的命运与当时的社会历史融为一体。虽有明显的时代痕迹,但仍显现出普希金笔下抒情主体的心灵图景,在当时密集的政治抒情诗写作中,呈现了少有的独立思考精神与气魄,体现诗人突破自我与当时写作范式的努力。舒婷的《致大海》融合了普希金的浪漫与豁达,也以女性诗人独特情感体验,涂抹了几笔缠绵与细腻:“大海的日出/引起多少英雄由衷的赞叹/大海的夕阳/招惹多少诗人温柔的怀想/多少支在峭壁上唱出的歌曲还由海风/日夜地呢喃。”舒婷笔下的“大海”不仅充满着男性的胸怀,还被赋予女性的风姿。

进入21世纪,在诗歌边缘化的当代,王久辛在长诗《致大海》中以沉重、坚定的步伐,再一次走向普希金:“他抛弃了自由/他是为自由而歌的勇士啊/所有的诗行都是他行动的身影/每一个字都是他血拼的子弹/那是他飞迸的理想/迎着绞索吼出的千古名篇啊。” 以普希金的精神为标的,诗人以明确的社会责任感和担当意识追问当代现实生活中被物欲裹挟的人们,“172年过去了/那诗句仍翻滚在我的心间/我心里装着十万个为什么啊/为什么没有砍头/没有绞索/仅一个私欲/竟然把人的全部尊严兑换。”直逼当代社会人的精神缺失,在当今时代背景下冷眼审视时弊,呼唤普希金精神。

普希金在新诗发展流变中,无论是对诗歌理论的“引导”,还是在创作范式的“典范”意义,在中国新诗乃至文学的空间中都划下独特的印记。就像诗人王家新所说:“在我们现在甚至将来的写作中,普希金就会始终是一种‘缺席的在场只要诗歌一直存在,其基本历史境遇不变,由普希金和其他前辈诗人所确立下来的诗歌的基本法则、精神或元素就影响深远。” [3](p40)

[参 考 文 献]

[1]顾彬.比较文学视野下的当代中国文学[J].世界文学评论,2012,(6).

[2]罗振亚.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史论[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

[3]张铁夫.普希金与中国[M].长沙:岳麓书社,2006.

[4]鲁迅.鲁迅全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 2005.

[5]孙绳武.普希金与我[M].北京:人民出版社, 1999.

[6]田间.普希金颂[N].光明日报,1953-06-07(3).

[7]陈瘦竹.左翼文艺运动史料[M].南京大学学报编辑部,1980.

[8]杨骚.普式庚给我们的教训[J].光明,1937,(5).

[9]蒲风.蒲风选集[M].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85.

[10]瞿秋白.俄国文学史及其他[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

[11]穆旦.蛇的诱惑[M].珠海:珠海出版社,1997.

(作者系天津科技大学讲师,南开大学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 吴井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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