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与康生:“康公左手书奇字”
2015-04-29
其中引人注目的是《重到晋祠》,其首句为“康公左手书奇字”。却未能探究当年摒弃的缘由,竟解“康公”为康有为,实则“康公”乃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书记处书记,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的康生。
1980年代编辑出版的《郭沫若全集》文学编诗歌卷,刻意摒弃作者创作于“文革”期间而在前已结集出版的一部分作品,甚至连“文革”前的一些作品亦未能幸免,其中引人注目的是《重到晋祠》,其首句为“康公左手书奇字”。
时隔三十余年,有研究者辑录《郭沫若全集》集外佚诗,结集出版。内中收有此诗,却未能探究当年摒弃的缘由,竟解“康公”为康有为,实则“康公”乃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书记处书记,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的康生——这就是当年摒弃此诗的原因所在。借着“康公左手书奇字”的诗句,来说道郭沫若与康生的交往(档案未能解密,自然只能是浮光掠影),多少可以折射出那个革命时代的风貌。
毛、郭诗词唱和的高级信使
1961年10月,郭沫若在北京民族文化宫观看浙江绍剧团演出的《孙悟空三打白精》。正为“反修”而殚精竭虑的毛泽东,在11月中旬写出唱和之作:“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毛泽东后来说过这样的话:“和诗是驳郭老的。”环顾高层,既能在“反修”的大政方针上足以信赖,又因通晓诗赋而有共同语言的,大概非康生莫属。于是康生就成为了毛泽东的高级信使。这首和作于1962年初由康生抄示正在广州的郭沫若。拜读了毛的和作之后,郭沫若即通过康生转呈“再唱和”,改变了“千刀当剐唐僧肉”的激愤,代之以“僧受折磨知悔恨”。毛泽东读到康生转呈的“再唱和”之后,于1月12日复信康生,称道“和诗好,对中间派实行统一战线就对了”。在高层的推许之下,这出绍剧迅即拍摄成彩色舞台艺术片,在全国公映。就这样,借助一出戏,弄出了一篇“反修”的大文章。
以现已披露的材料,康生对毛、郭首度唱和仅起传达信件的作用,而一年后毛、郭再度唱和,康生的作用就不仅于此了。1963年元旦,《光明日报》发表郭沫若的《满江红元旦书怀》。康生颇为欣赏,书录全词并向远在杭州的毛泽东推荐。毛泽东接读之后,即于元月9日写出和作,并函复康生:“一月三日信收到,大谢。郭词很好,即和一首,请郭老和你为之斧正。”轻易不向党内同志言谢的毛泽东,一破惯例。遗憾的是,世人至今无从知晓康信的内容。总体而言,郭词格调高昂,这对刚刚走出三年困难境地的国人多少是一种鼓舞。毛泽东把握时机,在此时下达了向“苏修”反攻的进军令——在此前后连续在《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发表了七篇“反修”檄文。细读郭词,令康生书录并向毛泽东推荐的,更为紧要的可能是这样几句:“有雄文四卷,为民立极。桀犬吠尧堪笑止,泥牛入海无消息。”历史的真实是,“反修”为个人崇拜推波助澜,为发动“文革”作舆论准备。郭沫若后来意识到《元旦书怀》的价值所在,遂改题为《领袖颂》。这真是点睛妙笔。
康、郭合作诠释毛诗
在“反修”高潮中,迎来了毛泽东的七十寿辰。1963年夏季,程潜、章士钊等民主人士发起诗会雅集,并邀陈毅、郭沫若等中共要员加入,以为毛泽东祝寿。陈毅等中共高层人士以“党内不祝寿”为由婉辞。然而此事似乎成为编辑出版毛泽东诗词集以为庆祝的契机。
出版《毛主席诗词》,康生自然是主持其事的最合适人选。1963年12月6日,毛泽东致信田家英:“今天或明天开会讨论诗词问题,我现在有所删节改正,请康生同志主持,提出意见,交我酌定为盼!”为着体现隆重,同时出了两种版本,一是人民文学版,由郭沫若题签《毛主席诗词》,是为普及版;二是文物版,由康生题签《毛主席诗词三十七首》,以集古宋版书字体排成线装本的版式(虽非珍藏版,然确能显出古色古香的气息)。文物版的“出版说明”以郭沫若手书刊印,这可以说是两人的联袂合作。
1964年元旦,《毛主席诗词》在全国各地开始发行,与此同时,将“其中十首是没有发表过的”另以《诗词十首》为题,在全国各大报刊头版头条刊登,并同时配发作者的近照。郭沫若诠释《诗词十首》的第一篇文章《“百万雄师过大江”》在《人民日报》《红旗》杂志和《光明日报》刊出。从此时直至当年5月末,《人民日报》等报刊杂志连续发表郭沫若的10篇诠释文字。这些文字多处涉及康生,在某种意义上也可称之为两人的再度联袂合作。
最能见出两人联袂合作的,要数诠释《为李进同志题所摄庐山仙人洞照》的篇章——
我请教了康生同志,他为我画了一个简明的示意图,并作了详细的说明。原来仙人洞在佛手岩下,在牯岭的西边。洞是天然生成的,高约两丈,深广各四五丈,洞中有石建的吕祖龛,龛后有一滴泉。泉水自岩上滴下,终年不断,环以石栏,形成一小池,即名为一滴泉。康生同志有《朱履曲》一首以纪游。有序云:“一九五九年七月五日与主席、定一、伯达、乔木、田家英等同志同游仙人洞。相传此处为周颠所居,朱元璋访仙不遇之地。游罢归来,因作小令一支。”其曲文如下:
仙人洞——天开石窦,
滴泉——地辟清湫,
绿荫深处隐红楼。
踏白云,天外走,
望长江,天际流,
这神仙到处有。
得到了康生同志的详细说明和他的绘形绘声的妙曲,我对于仙人洞本身算有了一些领会。
其实在毛泽东诗词中,这首《题仙人洞照》的绝句并没有太多的本事,词句亦较显豁。郭沫若这样写自由其心态所致。文无定法。读者多半还是喜欢有趣味性和知识性的文字。这篇诠释文字有四千多字,也还是关于仙人洞和仙人的文字更能吸引读者。至于康生和郭沫若在诠释毛诗时的合作,这倒也不失为生动的佐证。
郭沫若为康生写挽诗
姚文元批《海瑞罢官》的文章发表在《文汇报》上,为的就是要戴上学术论争的面具。然而在洞明世事的郭沫若看来,这文坛泰斗和学界班头的双重桂冠招来的正是文艺界和史学界批判锋芒的双重逼拶。他除了准备检讨就是以实际行动表示对现实政治的认同和拥戴。1965年12月初,这位年已古稀的老人不畏北国严寒,千里迢迢前往中国科学院工作队所在的晋东南各地参观“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又称“四清”运动)。《大寨行》组诗18首便是此行的文字记录。1966年元旦,组诗以标题套红并手迹刊登在《光明日报》“东风”文艺副刊。颇堪玩味的是,组诗的编次以“康公左手书奇字”起句的七律《重到晋祠》排在开卷的位置,以五古《大寨行》压轴。考虑到组诗的冠名,以这首五古压轴算是带有画龙点睛的意味,那么《重到晋祠》并非以时间为序而置于卷首,无非是为了突出“康公”。
“文革”前夜,郭沫若一度如芒在背,向有关方面写信表示要辞职。毛泽东在听取有关方面汇报之后,表示仍应“保护郭老”,只是应当作点自我批评以便继续工作。
1975年12月中旬,康生在患病多年后去世,讣告中有“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的盖棺之辞。郭沫若对此前相继病故的陈毅、李富春、董必武等熟识的革命家未有吊挽之作,而为这位“光荣的反修战士”则写下了“文革”以来的第一首挽诗:
第五卫星同上天,光昭九有和大千。
多才多艺多能事,反帝反修反霸权。
生为人民谋福利,永扬赤帜壮山川。
神州八亿遵遗范,革命忠贞万代传。
这首挽诗当年并未公开发表,亦未见传抄。1977年9月出版的经由作者“亲自校阅”的《沫若诗词选》亦未收录,这多半是时势所致。这本诗集收录大量当年并未发表的歌颂“文革”的作品,何以对这首颂扬“光荣的反修战士”的吊挽之作付之阙如?1977年8月召开的中共十一大仍向康生致敬,这年出版的《毛主席诗词墨迹》依旧沿用康生当年的题签。然而就在这年秋冬,康生在“文革”中的劣迹开始遭受清算。稍后于《沫若诗词选》出版的赵朴初的《片石集》亦收有大量吊挽之作,唯挽康生之作亦未收入。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人总难免局限性,郭沫若为康生写挽诗,置于当年的历史情境之中,毫不为怪。为着介绍郭沫若与康生的交往,笔者征引此诗,说不上是对前人的不恭。应当正视历史,愈能以平和的心态看待历史,便愈能接近历史的本来面目。
(水云间荐自《同舟共进》2015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