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马古道:“交换”中的价值与神性
2015-04-29肖坤冰
肖坤冰
在藏族人的生活中有四样东西是不可或缺的,它们被称为西藏的四宝,即糌粑、牛羊肉、酥油和茶叶。这“四宝”中的三宝均原产自藏区,唯有茶叶是藏人需要通过“进口”才能获得。虽然被称为“藏茶”,但这些色泽乌黑、质地坚硬的茶叶,其培植和加工自古以来却一直牢牢控制在汉地的中央王朝手中,其中大部分来自于中国的四川和云南。
从气候温润的川滇茶产区出发,满载着茶叶的商队在横断山区的高山峡谷间迤逦而行,经历几个月的艰难跋涉后最终抵达西藏的拉萨。然而,拉萨并非此次交易的尽头,藏人将携带着这些茶叶继续走西闯北,他们将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羌塘“盐湖”采集食盐,而后到达喜马拉雅山脚下的集市上与尼泊尔商人交换各种农产品,此后尼泊尔人将带着换来的茶和盐翻越喜马拉雅山脉至印度加尔各答……这条路是地球表面上海拔最高,最为险峻,也最为壮美的一条路,这条路被人们称为“茶马古道”。
地球,面貌千姿百态,殊异的地理环境决定了其对每个族群物质馈赠的不同,譬如西藏拥有广袤的草原与成群的牛羊,但饮食中的维生素来源却极为匮乏;又譬如汉人执政的中原地区各种物资应有尽有,却独缺冷兵器时代最重要的战略资源——马匹。
稀缺性产生交换,交换创造价值。于是自唐宋设立“茶马互市”以来,汉藏双方均剑拔弩张却又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这种“互惠”的交换体系。茶叶,既划分出族群疆界,同时也维系着双方的势均力敌。藏人获得茶叶的方式大抵有三种:一是通过朝贡体系,中原的君王将茶叶作为礼物赐予藏人;二是通过持有“茶引”的茶商们的特许经营;三是高额利润刺激下所滋生的民间走私。但无论何种方式,要将茶叶运输至严寒广袤的青藏高原都必须依靠马帮,因而在过去不久的年代里,横断山区的崎岖山道上经年累月地回荡着马帮的铃声。
这些来自雅安和西双版纳的柔嫩之枝,经过加工以后成为坚硬的“茶砖”或“茶饼”,一路向西缓缓移进,它们将跟随商队穿越人迹罕至的喜马拉雅山脉至亚洲诸国,甚至远达欧洲。这条绵延于世界屋脊上的古代商道远非一条单一线路,也不止一个起点,而是一个由众多支线、附线构成的贯通整个亚欧大陆的复杂交通网络。
由韩国KBS“亚洲印象”制作组拍摄的六集纪录片《茶马古道》,以“视觉民族志”(visual ethnography)的方式真实记录了在这条道路上进行的各种“交换”并藉此赖以生存的人群,与之相应的中文版图书则将片中最令人动容的故事与最震撼的美景呈现于读者眼前。跟随着摄制组的镜头,读者将看到发端于中国西南山区的一株茶树,经历了自然生长、采摘、加工、打包、人背、马驮、大宗批发、重新打包、再次运输(骡子与牦牛),在藏区的贵族与僧侣之间的流通、地区性的交易与作为礼物的馈赠,最终被喜马拉雅山脉的不同角色的人所消费的过程。
从雅安出发的背夫、利用溜索横渡怒江的赶马人、年复一年提水晒盐的女人、穿越羌塘草原采盐的卓克巴人、翻越喜马拉雅山脉交换食盐的多尔帕人、以玉米换盐的胡里考特人、衣衫褴褛却目光迥然的朝圣者将他们的生活与信仰交付于这条路。茶叶、食盐、松茸、药材、蔬菜与玉米在无数双手中被反复掂量,经历了无数次的“交换”与“再交换”。每天清晨,商人们赶着骡子或牦牛从各自的营地中走出,义无反顾地踏上这条地球表面上最高的路,他们既满怀希望地寻找一切可能的交换,也给散布于喜马拉雅山脉的各个村庄带去生活的希望。只有理解了这一跨越整个喜马拉雅山区的以茶叶为中心的交换体系,我们才能理解藏人谚语中所说的“茶是血,茶是肉,茶是生命”的意义。
在茶马古道上,极端的气候和复杂的地形随时都对人类的生存极限提出挑战,这是一条最美丽也最残酷的路,只有兼具智慧与勇气的人们才有机会领略到沿途壮美的自然风光,并最终获得回馈。但随着架桥修路等现代化的交通方式逐渐向世界屋脊推进,这条延续了几百年的国际贸易商道或许将在明天消失,这部纪录片与本书也许将成为茶马古道最后的影像,它们将为人类——尤其是因茶马古道联接在一起的亚洲诸国保留一份珍贵的记忆遗产。
对于中国的读者而言,本书或许可以修正人们对于茶马古道的几个刻板印象。首先,需要以超越地域性、现代国家边界的眼光来看待这一庞大的交通系统。正如美国藏学家Carole McGranahan所言:“在西藏和中国内地之间没有现代的边界,有的只是重叠的区域,以及世俗的和神圣的当地自治领土”。从地理学角度来看,茶马古道由中国境内的横断山区自东向西不断延伸。在现代“民族一国家”(nation-state)建立之前,这条商道上的贸易集散点都是处于族群接触的边缘地带。譬如清代康区的茶叶贸易大多控制在当地土司和锅庄手中,具有极强的“自治”特点。茶叶贸易是汉藏之间包括生态、经济、族群、宗教等众多面向在内的有机联系中的重要一环,这种联系使得汉藏文明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连续统一体,而非泾渭分明的两个区域。
其次,人们通常容易忽略茶马古道上物资流通的多样性。“茶马古道”的开辟源自于唐代以来的“以茶易马”,宋明时期以“茶马互市”为主,但明以后主要是茶、鹽、药材的贸易,且在不同时期和不同地区,交易的重点物资都有所差异。本书浓墨重彩描绘的“盐”,在茶马古道的后期,以及在地理走向上是西藏向印度和尼泊尔延伸部分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其经济意义甚至超越了“茶”。
再次,茶马古道上交通方式的多样性亦值得关注。虽然从事各种货物交易的商队被称为“马帮”,但马却并非这条道路上的唯一苦力。在“川藏线”的起点雅安,最初只能靠“背夫”们将茶叶背出深山,此后耐力较强的骡子和适应于高寒地区的牦牛将分段承担货物的运输。
最后,是这条道路上宗教信仰的多元性与族群的多样性。 “茶马古道”虽然主要是围绕着汉藏之间的茶叶贸易而开辟,但茶叶的培植、加工与运输却与其他民族密不可分。比如在“滇藏线”的起点西双版纳,傣族、哈尼族、布朗族、拉祜族、佤族等共同加工出普洱茶,而越过喜马拉雅山脉,来自尼泊尔和印度的商人将继续茶叶与盐的交易,不同族群也将各自的宗教信仰一并带上了这条道路。因此,茶马古道虽然是一条偏重于地理走向、商品流通的路线,但这条道路上各族群对自然和神明的敬畏却是与之紧紧相随的另一条无形文化之道。马帮们走过的地方,因茶叶贸易而一度繁盛的城镇以及当地居民在生活、语言、习惯、节日仪式中所呈现出的各种文化符号一直持续到今日,这种精神之道的影响可谓更为久远流长。事实上,信仰之道与旅行之道并非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二者或可理解为理论与实践统一的一种原生态。
贴着陡峭的悬崖绝壁,穿过人迹罕至的羌塘高原,翻越白雪纷飞的喜马拉雅山……严酷的自然环境对人类生存临界点的考验赋予了这条道路上的“交换”昂贵的价值:这价值不仅体现于交易的货物高出原产地数倍的价格,更体现在这些“交换”维系着散布于世界屋脊上的各个人群的生存与繁衍。隐藏于这些表面的“物物交换”之下的是另一个更大的神性交换体系,它包括人与人之间心灵的沟通,人与动物之间的互助与默契,人们向佛祖和神灵的祈祷以及对神山圣水的膜拜,这些神性的沟通为青藏高原上的马帮、朝圣者、牦牛商队、盐田女带来了无限的生活勇气。
在一切奢华物质均可轻易获得的现代都市中,人们恐怕很难想象这些生活于喜马拉雅山区的人群为了一碗茶、一把盐竟然跨越了如此之多的世界“绝境”。茶马古道使得人们与他们交换的“物”紧紧相连在一起,而非现代性生产所造成的人与物的疏离。且让这本书引领读者们随着马帮一同踏上这条地球表面上最高、最险、最美的路。或许阅读完此书后,读者会掩卷沉思重新审视我们身边的人与物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