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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格丽特·杜拉斯《副领事》的空间美学

2015-04-28田德蓓张卓亚

关键词:加尔各答杜拉斯领事

田德蓓,张卓亚

一、引言

二十世纪初蓬勃兴起的现代主义文学打破了传统小说按照时间线索展开情节的叙事模式,通过在叙述中运用时空交叉、时空倒置等方法使读者在与文本互动的过程中产生全新的空间化体验。美国著名文学批评家、普林斯顿大学比较文学教授约瑟夫·弗兰克(Joseph Frank)1945年在他的《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中首次就这种空间化效果提出了空间形式理论。他认为,现代小说中空间形式的明显特点就是作者通过多种叙事方法来取消时间顺序:如通过在小说中不断地切换发生在同一时间里的不同层次上的情节描写来中止叙述中的时间流程等,通过并置各种意象,及象征、暗示等小的意义单位来引起读者的反应参照,让其在重复阅读中主动构建文本意义。

小说《副领事》(The Vice-Consul)作为法国当代最著名的小说家兼电影艺术家玛格丽特·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的代表作之一,因其颠覆传统的叙事风格和独特的情节构置备受学者们的关注。近年来,国内关于《副领事》的研究日益活跃:宋学智、户思社、范荣等分别对其艺术风格、互文性、音乐性与象征意义等方面作了比较深入的研究;李云峰、张葵华、丁宜华、殷欣等从叙事结构的角度对其流动视点、多元叙事、诗性叙事、地理和社会空间也作过积极的探讨。上述研究,无疑拓展了《副领事》的研究领域,然而,弗兰克的空间形式理论更为《副领事》的艺术形式与内容的美学赏析提供了一个极佳的理论视角。

首先,杜拉斯采用多种叙事手法打破了叙述中的时间流程,让小说中的时间无限接近于一个永恒的现时,让读者在这个现时中产生空间膨胀感。

其次,小说整体结构上的多重故事的并置及穿插其中的句子、意象、象征、暗示的并置都时刻在引导读者进行反应阅读,在重复阅读中主动拼接散落在文章各处的小的意义单位,填补文本意义。

此外,作者还大量运用电影拍摄技巧来展现小说中的场景,类似于蒙太奇(Montage)的手法让小说中的场景在连续的切换或者间断性的重复中得到时间和空间上的延展,带给读者视觉上的空间化体验。

在《副领事》中,时间、词语、句子、场景等混杂在一起却又相辅相成,使得该文本在装订成一本书的同时,具有了电影、音乐等多种功能,进而最大程度地调动了审美主体——读者的思维活动。这正是受到二十世纪非理性主义美学思潮影响的现代主义作家们在创作时的美学追求。因此,本文从结构、内容到阅读主体对《副领事》的空间形式进行分析,从而在对解读文本、理解叙事作品的空间性等方面具有更深层次的意义。

二、叙述中时间流程的中止

在《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中,弗兰克通过分析福楼拜在《包法利夫人》中来回切换描写处在三个舞台层次上的同时发生着的相关情节来说明:福楼拜正是用这种不停地来回切换取消了小说中的时间顺序。弗兰克总结道:“这个场景小规模的说明了我所说的小说中的形式空间化……叙述的时间流至少是被中止了:注意力在有限的时间范围内被固定在诸种联系的交互作用中。这些联系游离于叙述过程之外而被并置着;该场景的全部意味都仅仅由各个意义单位之间的反应联系所赋予。”①约瑟夫·弗兰克:《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周宪主编,秦林芳编译《艺术沉思录译丛: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3页。在此,弗兰克明确地将叙述中的时间流程的中止作为空间小说的一个重要特征,即小说中的时间或是凝固不动,或是进展非常缓慢。在这个被中止的时间里,作者通过大量的细节描写和片断呈现,让读者感受到所有事件都在同时发生,进而主动与这些呈现的细节交互作用,产生空间感。

细致分析可发现,《副领事》中看似错乱的时间和章节结构具有一定的层次性:作者在小说第一、二部分叙述了彼得·摩根笔下的疯姑娘离家流浪六个多月的故事,然后以第三部分为过渡,借彼得·摩根的视角将读者的视线拉到加尔各答;接着在第四、五部分转到当下,即副领事和夏尔·罗塞特在加尔各答等待明日(周五)的宴会到来的时间;紧接着在第六、七、八部分又忽然转回去叙述疯姑娘生完孩子,十年流浪至加尔各答的故事,然后又在第九部分以彼得·摩根的视角为过渡将故事再次拉回到加尔各答;在第十、十一部分,作者通过不断展示副领事在“今晚”与俱乐部经理的对话将副领事来到加尔各答的五周时间保持在一个现时;从第十二到十七部分,作者用大量篇幅描写了从周五晚上宴会开始到周六早晨宴会结束的情况;第十八、十九部分描写了从周六晚上到周日早晨,众人在岛上聚会的情景;最后在第二十部分,时间又回到“今晚”这个现时,以副领事和俱乐部经理的对话结束全文。

在上述的时间和章节结构中,作者实际上是通过加速、凝固、延缓各部分的时间,让小说整体的时间无限趋近于一个永久的现时。小说中的故事主要发生在从周四早上副领事接到斯特雷泰尔一家的宴会邀请,到周日早晨的三天时间内。而杜拉斯则用大量篇幅重点描写了从周五晚上到周六早晨的宴会。在宴会期间,所有细节和片断、过去和现在都在当下的时间中缓缓展开,并成为在空间上不断膨胀的现时。作者通过加速描写疯姑娘过去十年离乡的流浪、凝固宴会开始前副领事和夏尔·罗塞特在加尔各答等待的时间让过去和现在慢慢会合。综上所述,小说中无限延展的现时和空间形式可如下图所示:

图中上下两个三角形分别是疯姑娘的过去十年,它们在作者笔下被加速叙述,与副领事他们在加尔各答等待宴会到来的现时会合;图中小椭圆形代表了处在加尔各答的那个现时,在这个被凝固、维持的现时中,副领事总是在“今晚”与经理聊天,加尔各答的一切都被有层次地展现,似乎在等待所有人物、时间的汇合;而到了第十二章,小说中的现时开始缓缓地发展,在空间上无限膨胀,整个小说的空间感也达到了最佳饱和状态,正如图中大椭圆形的中间部分所示的那样;到了小说结尾,作者又通过描写副领事在“今晚”与俱乐部经理聊天将延缓的时间收回到最初的现时并使之永久存在。这正实现了巴赫金(M.M.Bakhtin)所说的文学中的时空体(Chronotope):“空间和时刻的指示物被融入到一个精心布置的、具体的整体中。这时,时间变得厚实、丰满,在艺术上清晰可见;同样地,空间也是饱满的,顺应时间、情节和历史的发展。”①M.M.Bakhtin,Forms of Time and of the Chronotope in the Novel:Notes Toward a Historical Poetics.Brian Richardson(eds.),Narrative Dynamics:Essays on Time,Plot,Closure,and Frames.Columbus: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02,p.15.

为了营造上述被填满的时空体,杜拉斯充分利用她精湛的叙事技巧,即通过叙述、对话、描写的手法来加速、凝固、延缓小说中的时间流程,并以此引导读者意识上的运动。

埃里克·S.雷比肯(Eric·S.Rabkin)认为在阅读时间里,叙述所报告的时间要短于实际时间;对话所报告的时间约等于实际时间;描写所报告的时间要大大长于实际时间。这三种报告方式在小说中的混合使用不但使其反映的事物陌生化了,而且引导读者意识到阅读时间和实际时间之间的对应韵律,或多或少地感受到共时性②埃里克·S.雷比肯:《空间形式与情节》,周宪主编,秦林芳编译《艺术沉思录译丛: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第107页。.。杜拉斯正是通过交错使用这三种叙事技巧引导读者意识上的运动,使读者模糊时间概念,只感到一个膨胀的现时。

首先,杜拉斯将疯姑娘设置成彼得·摩根笔下的故事人物,使用叙述的方式,加速了她过去十年流浪的时间。作者在小说一、二两部分仅用了7页纸的内容就将疯姑娘离家的原因以及她离家六个多月的时间交代完毕,第六、七、八部分又仅用了8页纸就交代了疯姑娘生孩子、卖孩子、到加尔各答的十年时间。在这些部分,作者采用了两条叙述视角:一条是由彼得·摩根来描写的第三人称叙述视角,如“她在走着”、“她睡着了,睡梦中梦到了妈妈”;另一条是疯姑娘内心独白的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如“为何不回去呢,必须让自己消失”、“睡梦里,妈妈说‘你这贱丫头,居然怀了孕……你就给我滚出去,你会永远嫁不出去’”。作者在此处充分利用两种叙述视角交替使用的优势,让文本充满故事性、真实性,且不受时间的约束。而疯姑娘过去发生的一切则作为细节在空间上逐一呈现,让读者在简短的叙述时间中感受到情节的饱满,并以此展开联想。

既然小说中的时间是要无限趋近于一个永久的现时,那么作者在加速叙述疯姑娘的过去的同时,则通过描写凝固了加尔各答的现时,使过去与现在相遇。小说第四部分作者描写早晨七点的加尔各答:“加尔各答,今天,早晨七点。黄昏般的晨光……恶劣的雾霭聚积不散”①玛格丽特·杜拉斯:《副领事》,宋学智译,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22页。。在明确的时间和空间氛围中,这座城市呈现出层次感:首先,处在最高层次的是从室内踱步到阳台上,站在阳台上看整个加尔各答的副领事;接着从副领事在阳台上的视角,他看到:“在阳台对面,躺在沥青马路边缘的土地上……她的头光秃秃的”,“马路上,几个女人正在四面洒水……”,“在恒河上面……在恒河岸边总是有那些麻风病人……”由此可见,作者通过有层次的描写副领事以及从他的视角看到的秃头女子、洒水女子、恒河将时间凝固在加尔各答的早晨七点。这些瞬间的呈现给予读者强烈的层次感,并根据作者在每个层次中描写的事物建构出对加尔各答的整体印象。与此同时,当作者描写到副领事看到那个睡觉的姑娘“的头光秃秃的”时候,便可引起读者的阅读反应,从前几部分中描写的“她在头上拽一下、手里就是一大把”感受到了时间的流逝,意识到疯姑娘已经从过去走到现在,被加速叙述的过去十年亦在此与现时相遇了。在凝固的现时中指引读者意识到时间的流逝,并通过细节描写填补每个层次,小说的空间效果由此凸显。

但杜拉斯显然并不满足于这样的空间效果,她还要小说中的现时持续存在并缓慢延展,达到最佳饱和状态。小说第十和十一部分中,副领事在加尔各答等待的时间被转换成无数个“今晚”,重复呈现他与俱乐部经理的对话。这样,一个今晚赶走了另一个今晚,在对话中,小说的现时持续存在,直到第十二部分宴会开始,小说中所有的过去时间都与现在会合,现时开始缓慢延展。正如笔者在前文中所提到的,对话在小说中报告的时间等于实际时间,描写在小说中报告的时间要大于实际时间。当作者在第十二、十三和十四部分用了极大的篇幅叙述宴会时,对话与旁白有效地延缓了叙述中的时间,而作者在对话与旁白的间隙对“八角厅”的摆设以及人物表情、内心活动的描写又进一步拉长了小说中的时间。在反复不停地出现的主角的对话和宴会的嘈杂声、音乐声以及细节描写中,读者的意识随着作者的细部呈现缓缓运动,小说的空间感亦在此时达到了最佳状态。

杜拉斯在《副领事》中通过使用不同的叙事技巧打破了小说中的时间流程,维持了一个永久的现时。大量的细节描写和意象并置不仅填满了被加速,或被凝固,亦或是被延缓的时间流程,它还让小说的空间变得充满内容并迫使读者进行意识上的运动,小说的空间效果也在这样的过程中呈现出来。

三、并置的结构

《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的中文译者秦林芳在译序中将弗兰克提出的空间小说中的“并置”概念总结为“在文本中并列地放置那些游离于叙述过程之外的各种意象和暗示、象征和联系”②约瑟夫·弗兰克等:《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周宪主编,秦林芳编译《艺术沉思录译丛: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第Ⅲ页。。吴晓东进一步将“并置”概念延伸为“除了意象、短语的并置之外,也应该包括结构性的并置,如不同叙述者讲述的并置、多重故事的并置等”①吴晓东:《现代小说的空间形式》,《天涯》2002年第5期。。在《副领事》中,杜拉斯首先通过多重故事、章节交替这两种方法来构建小说整体的空间结构。在这样的结构内部,作者又大量并置不同的意象、暗示、事件等来引起读者对这些看似毫无联系的意义单位的关注,跳出阅读传统小说的思维习惯,积极主动地构建小说中的“叙事的关联”(Narrative Connection),思考小说想要表达的主题。

在诺埃尔·卡罗尔(Noël Carroll)的定义中,“‘叙事的关联’由文本中发生的一系列既具有统一的主题,又有可分辨的时间顺序的事件组成”②Noël Carroll,Beyond Aesthetics:Philosophical Essay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3,p.121.。卡罗尔还认为:“正因为某部小说或者历史之中有着‘叙事的关联’,我们才将其定义为叙事文本。”③Noël Carroll,Beyond Aesthetics:Philosophical Essay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3,p.119.由此可见,叙事事件间的时间顺序和它们趋向于表达的共同主题便是卡罗尔强调的“关联”所在。传统小说注重情节安排及其与主题的联系,读者能够轻易地抓住其中的“关联”,而现代小说的叙事方式却丰富多变,这就需要读者在与文本的互动中找出暗含的“关联”。从整体结构上来看,作者在全文共二十个部分里其实是交替讲述了两个故事,即疯姑娘的故事和副领事的故事。但是这两个实际上并无任何联系的故事却被并置在一起。每个故事都叙述到一半戛然而止,突然转向另一个故事。然而在必须按照装订顺序阅读的一本书中,这样的并置在一开始就会让读者产生相当大的困惑,但整本书读完后,当交替出现的二十个部分被看成一个整体时,其并置部分的重要性便凸显出来。它们极大地引起了读者的阅读兴趣,使其越发细致地阅读每个部分,并积极地思考这些看似不相关的事件之间可能存在的关联,整理小说中的时间顺序,寻找小说要表达的主题意义。这样的写作手法就像戴维·米切尔森(David·Mickelsen)在总结空间小说的结构形式时所提的:“小说应该按桔状构造——与空间形式有效地发生了联系。……它们是由许多相似的瓣儿组成的桔子,它们并不四处发散,而是集中在唯一的主题(核)上。”④戴维·米切尔森:《叙述中的空间结构类型》,周宪主编,秦林芳编译:《艺术沉思录译丛: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第144页。由此可见,小说中多重故事的结构以及以章节交替式出现的叙述方式,实际上是建构了小说的空间结构,被并置的故事就像桔瓣儿一样组合在一起,目的是为了促使读者思考它们要表达的主题意义。

然而一个空间结构的框架,远远不能够将这些并置的桔瓣儿严密的合拢来凸显它的内核。在空间小说的结构框架中,小说中最主要的人物形象也在不同的地方被作者有意无意间并置在一起:副领事的形象与疯姑娘的形象并置、疯姑娘的形象又与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的并置、副领事对安娜有着说不清的感情和牵挂……这看似毫无关系的三者总让读者对他们之间的关联产生多种猜测,并以此推想杜拉斯想要表达的主题意义。小说第四部分,当副领事在他的阳台上看见恒河岸边睡着的疯姑娘,这时候二者的形象第一次被并置在一起。副领事和疯姑娘都是从别的地方来到加尔各答,文章多处都描写疯姑娘哼唱着她十年流浪后唯一记得的一首家乡的歌谣,而副领事在加尔各答同样经常哼唱他从小就会弹奏的“印度之歌”。他们的歌声似乎象征着他们对家乡、亲人和过去的牵挂。副领事对疯姑娘的评价是“一个还在搏动的已经死亡的生命”⑤玛格丽特·杜拉斯:《副领事》,第143页。,而在别人的眼中,副领事也“跟死人差不多”⑥玛格丽特·杜拉斯:《副领事》,第102页。。不同的是,疯姑娘不会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副领事却依然会被内心深处的某些情绪所触动,发出令人惊恐的叫喊。副领事曾因情感因素请求留在加尔各答,然而到小说结尾,他已经无所谓被分配到哪里。他说:“我已经想象到了自己在孟买,在海边的一条长椅上,面对着阿曼海,一直坐下去的那种情景。”⑦玛格丽特·杜拉斯:《副领事》,第174页。这样的场景其实就与疯姑娘从早到晚在恒河岸边和加尔各答觅食、游荡一样,是无意识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行为。副领事和疯姑娘的形象并置让读者不得不联系作者杜拉斯的过去和印度作为法国殖民地的那段历史:在令人难以忍受的殖民地生活中,副领事有理智的感知生活只是比什么都不想、没有情感波动的疯姑娘多了一层痛苦而已。此外,疯姑娘和安娜作为杜拉斯笔下神秘的女性形象,亦在小说中被巧妙地安排在一起:小说第十九部分,当夏尔·罗塞特看见安娜在熟睡中流下眼泪时,作者紧接着就转换描写疯姑娘在唱歌;第二十部分,当夏尔·罗塞特刚刚转身离开安娜,还在想着她的面庞和她的美时,便遇见了脏兮兮的、哧哧地傻笑着的秃头疯姑娘,他受到了惊吓并很快逃离。一个是因为怀孕离家多年,在加尔各答的流浪疯姑娘;另一个是举止优雅的大使夫人,看似毫无关联的两个女性形象在杜拉斯的笔下被放在了一起。而事实上,作者是通过两个迷一般的女子向读者说明她们潜意识里所受到的压抑。这些压抑与她们的过去以及现在的殖民地生活息息相关,而她们由于所处的生存环境不同对潜意识层面的表达亦不尽相同:疯姑娘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从哪里来,忘了父母是谁,只是一边念叨“马德望”,一边傻笑、唱歌,她没有烦恼;安娜却期盼回到她的“威尼斯”,她或是流泪、或是弹钢琴,以此来释放情绪。她们都疯了,只是疯态不同而已。安娜作为唯一一个曾让副领事产生“爱情”的女子,她带给副领事的是正常的男女之爱吗,还是如散落在文本各处的有关副领事成长经历的描写所暗示的那样,是一种“恋母情结”?这些都是并置的结构及相关暗示留给读者合理想象的空间。

从更细致的角度来看,小说中还有大量的词语、句子的并置。这些并置的词语与句子似乎就可以变化成如画卷一般的加尔各答,慢慢展开,灵动但却无声无息,融进读者气息里,让读者以此建构一个立体的加尔各答形象。如小说第十七部分:恒河边……太阳升起来……铁锈红色的日晕……棕榈树……工厂的烟囱,冒出笔直的灰烟……天厚云稠……麻风病人醒来;蓝色的棕榈树……黑色的帆船……一块鲜艳的、柔软的绿地,恰似一块绿绸;南风徐来,渐渐地吹散紫色的雾;太阳升出海平面,燃起一团铁锈红……灰橙色的天,犹如冬天里的某个黄昏①玛格丽特·杜拉斯:《副领事》,第137~170页。。在这些词的组合与诗意满满的描写中,整个加尔各答的地理位置、气候、日落、黄昏和日常生活中的人们被无差别地铺展开,这让读者如同置身于真正的加尔各答,感受它的自然美和它变幻莫测的季风气候,想象着在殖民地中生存的小说中的人物是怎样的压抑,又表现出了怎样的疯态。

在上述的从整体结构到人物形象以及更为细小的意义单位的并置中,小说《副领事》摆脱了纯文字叙述的单薄感。这些并置与散落在小说各处的象征一起成为“暗示”,引导读者建构小说中“叙事的关联”,填补空白点,完善文本意义。由此,像桔子瓣儿一样组合的空间小说逐渐呈闭合状,在文本结构与主体视域的互动中突出小说的主题,而小说的艺术美也因此不言而喻。

四、空间化的场景

基于前文中论述的小说中被打破的时间流程和并置的结构,玛格丽特·杜拉斯作为一名优秀的作家兼电影艺术家,她的“杜拉斯式”(Durasien)作品的独特之处还在于她大量地使用拍摄电影、戏剧时所用的表现方式,让文本如电影一般充满画面感。而这样的如电影拍摄一样的空间化的场景则极大地增强了小说整体上的空间美感。

众所周知,电影本身不似语言文字那样受到语法规则等的限制,它不是一个单一的叙事长度,而是拉开了时间的长度,通过多个镜头、多个事件的叠放实现空间感。而在电影拍摄中,声音与镜头的结合更容易让电影的陈述清晰可解。在《副领事》中,杜拉斯巧妙地将电影叙事的技巧融入语言文字中,展现了类似于电影呈现的画面,并通过音乐、对话、旁白等多声部的共同演奏,造就了多个在时间和空间维度上双向延展的空间化场景。

小说从第十二部分开始描写的宴会的现场便是一个极具视觉感的场景描写。从这里开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安娜的形象:“她身着黑色的双层罗纱紧身长裙,手里端着杯香槟,她环顾四周,面含微笑。”①玛格丽特·杜拉斯:《副领事》,第70页。接着,摄像机的镜头切换到了宴会上其他人物:“有人在说,你看见了吗?她邀请了拉合尔的副领事。”②玛格丽特·杜拉斯:《副领事》,第70页。再接着,镜头又切换到了舞会现场描写:“吊扇在旋转,似惊鸟腾空,停在那里扑扇着翅膀,下面,音乐声声,正在播放慢狐步舞曲……有人在说……”③玛格丽特·杜拉斯:《副领事》,第71页。这样切换的场景描写,恰似一个巨大的摄像机镜头从华丽的宴会厅的顶端朝下拍摄:有音乐声、嘈杂声、舞曲、吊扇等等,所有的人物、声响、装饰都在巨大的镜头中依次反复出现。而紧接着上述的场景连续插入的是类似于电影中人物旁白的镜头:“有人在说,有人在问:可他到底干了什么?我一直不清楚”、“人们在疑问”、“有人在问:他叫喊了什么?”、“有人在问:他说起拉合尔了吗?”在人们的议论中,副领事的过去像画面一样一个接着一个不停地在读者脑海中闪现:“他是靠近酒台、棕色头发的那个男人”、“深夜里,他朝萨里玛的花园开枪,花园里有麻风病人和狗在那过夜”……④玛格丽特·杜拉斯:《副领事》,第71~90页。在宴会上不同人的叙述中,所有关于副领事和安娜的故事以及他们在宴会中的表情与神态都如同画面一样逐次闪现。这就类似于电影艺术家们经常使用的蒙太奇手法,即将不同的画面和镜头拼接叠放在一起,以此来帮助影片(文本)在时间和空间上获得极大的自由,并通过拼接产生各个镜头单独存在时所没有的特殊含义。这种高度概括式的镜头拼接不仅能够有效表达电影(文学)中人物的一些不可言说的内心活动,还能够以此引导和规范观众的心理、激发观众的联想。在小说的第十二部分中,作者每隔几行便描写宴会现场的状况,包括副领事、夏尔·罗塞特、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之间的交谈和她们各自的表情、内心活动等,每隔一小部分,作者便插入“有人在说”、“有人在问”,接着大量描写不同人物的议论与交谈。通过这样的方式,小说中描写的不同画面,以及读者根据人们的议论对副领事和安娜的过去自行建构的画面便在读者脑海中连续切换,并被读者主动拼接在一起。在这样的多重画面交叠的蒙太奇式的镜头拼接中,现在、过去、人物心理被逐一体现出来。多角度的人物叙述让读者意识到时间的流逝,而镜头的拼接及其对读者情绪的调动又让小说的空间维度加大。以此,小说的艺术表现力也越加丰富。

在小说的其他部分,杜拉斯还运用了蒙太奇中的“复现蒙太奇”的手法——即让一些画面反复出现在电影之中,以此来强调文本中的某一个小的部分,引起读者注意,并以此来帮助读者在作品中划分层次,理清文本的脉络。小说中多次出现了安娜的自行车的镜头,如小说第四部分的结尾,在夏季风将要来临之时,安娜的自行车第一次在读者眼前出现:“在那冷清清的网球场的四周,围有栅栏,一辆女式自行车停靠在上面,那是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的自行车。”⑤玛格丽特·杜拉斯:《副领事》,第26页。到了第五部分,在副领事和夏尔·罗塞特的注视之下:“有一辆女式的自行车,停靠在网球场边的网栅上。”⑥玛格丽特·杜拉斯:《副领事》,第36页。到了第十二部分,“停靠在网栅上的自行车,今天早晨还在那里。”⑦玛格丽特·杜拉斯:《副领事》,第78页。“那辆靠在冷冷清清的网球场边的自行车,已经被忘却。”⑧玛格丽特·杜拉斯:《副领事》,第80页。在此,作者采用旁观的摄像式外视角的方法,或是从副领事的视角,或是从夏尔·罗塞特的视角,或是作为一个单独的镜头反复表现那个被遗忘在网球场的安娜的自行车。这就如同在电影中给出三个特写镜头,切出三个无连续性的瞬间画面。这些晦涩的画面“自己什么也不会解释,但它会不倦地邀请人们去进行演绎、推测和想象”①苏珊·桑塔格:《论摄影》,艾红华,毛建雄译,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1999年,第34页。。而且这样的摄像式外聚焦还使得画面具有较强的逼真性和客观性,并能引起很强的悬念②申丹、王丽娅:《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第109页。,让读者愈加好奇叠加的特写镜头背后的真相。为何这辆自行车总是通过夏尔·罗塞特和副领事的视角反复出现?它是否象征着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时时牵动着这两个男人的心?自行车出现的第一个镜头是夏季风开始的时候,而小说的后面又交代道:“夏尔·罗塞特才想起来,有时一大早儿,斯特雷泰尔夫人在使馆的花园里面骑自行车。如果近一段时间,别人看不到她骑车,那可能是因为在夏季风期间,她不骑,就这么简单。”③玛格丽特·杜拉斯:《副领事》,第82页。由此可见,这样反复出现的镜头亦可以看作是小说中对于时间的交代:夏季风尚未过去,自行车还冷冷清清地停放在那里。叠加的镜头实质上是每隔一段时间就提醒读者注意小说中的时间,这从整体上亦有助于维持文本中那个永远存在的现时。在不断变换或者重复的电影摄像机式的拍摄镜头中,读者脑海中反复叠加出现作者表达的或是强调的镜头。利用蒙太奇手法建造的空间化场景在小说中创造了独特的时间和空间,并同时交代了故事线索,让小说有脉络可循。而这样的表现手法更是视觉艺术在文本中的成功实现,小说的空间形式也因此得到了全面完善。

五、结语

受二十世纪非理性主义美学思潮影响的现代主义文学以高度重视审美主体的内心体验为主要特征,这一特征为小说的创作与美学赏析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角度。然而对“个体体验”的绝对强调却导致部分作家因过度追求自由创作与形式创新而忽略了文本内容的重要性,创造出一些极其荒诞不经,甚至不具有实质价值的文学作品。杜拉斯在《副领事》中的空间化书写却从实践上规避了上述局限:小说将形式创新与文本暗示融为一体,形式创新首先调动了读者的阅读积极性,融入空间形式中的“暗示”又进一步引导读者能动地填补文本中的空白,建立合理的文本意义。杜拉斯的这一成功的美学实践说明:文学艺术价值的实现有赖于语言、内容、形式的有机整体与审美主体的交互作用,任何一点都不容忽视。

《副领事》融入了杜拉斯真实的生活经历和她的所有的思想,由诸多定点与未定点组成的空间形式赋予该文本“开放性”的特点,从而在译介传播中能够逐步超越民族界限,引起世界各族人民的情感共鸣。从创作与接受两个方面对《副领事》的时空结构进行分析,“寻找一种确切的方式去理解叙事作品空间性的表现形式以及该空间性与其他文艺成分的关系”④W.J.T.Mitchell,Spatial Form in Literature:Toward a General Theory.Critical Inquiry,Vol.6,No.3,Spring 1980,pp.539-567.,有助于我们“明确关于叙事空间问题讨论的理论出发点”⑤申丹、王丽娅:《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第128页。,有助于国内外空间叙事学研究的发展。

责任编校:刘 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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