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森的另一个世界
2015-04-27李金荣
李金荣
1
卡森·麦卡勒斯从小生活在美国佐治亚州的哥伦布,这是一个只有三万人口的南方小镇。父母很宠爱她,尤其是母亲仿佛只为她活着。父亲经营着一家珠宝店,有空的时候常带着全家到郊外游玩。这种出游很对卡森的心思,她喜欢探索外面的世界。
十六岁那年她中学毕业,恰逢经济萧条家境窘迫,上大学的梦想破灭了,只得呆在家里读书弹琴。这时图书馆成了她的最爱,从古希腊的戏剧到法国和德国的文学;从19世纪俄国现实主义作家的作品,到英国和美国的著名小说,都被她请进书房围炉夜话。有一天,她邂逅了一本叫《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书,从此改变了她的人生。通过作者对诗人和作家朋友们的回忆,卡森得以窥见一个梦幻般的世界,一个诗意瑰丽的世界,一个她渴望亲身了解的世界。
卡森决定当一名作家,过“另一个世界”的生活。她重新布置了自己的房间,让它看上去更适宜遐想和写作。整个房间以壁炉为中心,一边是钢琴,另一边是写字台,对面是一张胡桃木的古董床和衣柜。一张躺椅摆放在离壁炉几英尺的地方,以便下午坐在上面读书、听音乐。还有,窗帘换成了鹅黄色的,上面摇曳着五彩斑斓的野花,恍如置身广袤的原野。
她开始写小说,试图再现母亲给她讲过的故事——发生在她们家老房子里的一些怪事,和生活在佐治亚雷纳尔兹庄园里的女人们——都是她外婆生前告诉她母亲的。卡森第一次尝到了创作的滋味,一种隐秘的快感,传说中的人和事仿佛就发生在身边,她本人不但参与了,还亲眼目睹了。
当她不知如何让故事进行下去的时候,就继续读书。在冬夜的壁炉边,她沉浸在俄罗斯文学里,任思绪飞扬。西伯利亚大草原上孤零零的村庄,和孩子们睡在火炉边的老爷爷,以及圣彼得堡白色的冬天,离她近得就像是自己的故乡。她被深深地感动了,喃喃自语:多美呀,要是出自我的笔下该多好!在春天的溪流边,她躺在草地上遥想卡伦·布里克森的咖啡农场,幻想着有一天自己也写一本类似《走出非洲》的书,和读者分享遥远而离奇的经历。
每每如此,文学的躁动便会令卡森坐卧不安。周围的一切,包括院中盛开的金雀花,地上觅食的灰椋鸟,房间里木制折叠门上映出的火光,还有那架老式座钟发出的沉闷的声音,都会让她悲伤不已。甚至整个佐治亚州,似乎都在挤压和刺痛她那颗年少的心,她渴望远方,渴望流浪。
最后她再也控制不了自己,请求父母让她去纽约。她说只有纽约才能让她获得成功。父母同意了,着手为她做准备。母亲把戒指卖了给她凑了一笔钱,那是外婆留给她母亲的,上面镶着亮晶晶的钻石;父亲给她定制了两只木箱,又用一套德累斯顿瓷器给她换了一件皮大衣。
1935年的初春,十八岁的卡森终于如愿以偿,在距离哥伦布二百七十多英里的萨万纳,登上了开往纽约的远洋客轮。
2
三天后,轮船驶入曼哈顿港。面对陌生的一切,如果说卡森来纽约的想法开始还有些模糊,现在明确了,她去哥伦比亚大学选修写作课,剩下的时间,白天用来打工,晚上用来写作。
为了维持生计,卡森做过很多种工作,打字员、记账员、服务员、编辑,甚至帮人遛狗。但时间都不长,不是她辞人家,就是人家辞她。
有一次,她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当记账员,老板娘发现她在工作时间偷着看小说,对公司的事漠不关心,就走过去拿起账簿,在她的头上狠狠地敲了两下,大声冲她喊:“你被解雇了!你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成不了大器。”卡森拿起热水杯和钱包,满不在乎地向门口走去。她刚刚发现了普鲁斯特,这位法国二十世纪伟大的小说家令她着迷。老板娘算老几?在她心中不过是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罢了,休想用她的粗俗,干扰到卡森对文学的热情。
这种事对卡森来说并不算什么,只当是体验生活。真正让她介怀的是,在纽约找不到归属感,这里的一切既吸引着她,又排斥着她。特别是初来乍到的前两个月,无论在哪,无论做什么,她的心里都空落落的。她常常一个人到海边散步。在家的时候,因为没见过海,而千百次地设想。如今置身海边,想象中的一切都化作寂寞的浪花,在心头起起落落。每当这个时候,她就对自己说,要尽快出现在《小说》杂志上那些优秀作家的行列中,到那个时候,整个纽约都会张开双臂拥抱她。
为了这个“拥抱”,卡森投入到一部长篇小说的创作中。故事讲的是在南方的一个小镇上,有一个男人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来向他诉苦。她沉溺其中越写越带劲,但是等回过头来再看,却发现整个东西显得莫名其妙。她为此苦恼,又欲罢不能。
直到有一天晚上,她带着“那个男人”去码头看海,小说的谜底才渐渐浮出水面。当时,她注视着薄雾从远处轻轻地漫过来,逐渐变浓变厚,直到把整个水面吞噬。此刻天地一片混沌,唯有水手们的说笑声,不时从岸边传来。起初卡森对他们的谈话饶有兴致,后来才发现其实与自己无关,她依然孤独——她和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一层雾帐,而是一个世界。想到这儿她落下泪来,忽地忆起小时候追着畸形人,看他们一路表演的情景——灵感如花绽放。她哽咽着脱口而出——我终于知道你是谁了,原来你是一个哑巴,叫约翰·辛格。那一刻,卡森的成名作《心是孤独的猎手》诞生了,像一个盛开的梦想,在她的心中发芽、成长。
由于经常熬夜,卡森的体重严重下降,人也变得喜怒无常,有时一天也不说一句话,有时却因为一点小事大吵大闹。不过还好,随着冬天的来临,重又振作起来。她爱纽约的冬天,透明而凛冽,尤其是下雪的时候,雪花漫天飞舞,宛如童话世界。
当一年的写作课即将结束的时候,卡森的短篇《神童》在《小说》杂志上发表。为了庆祝自己的成功,她买了两盒巧克力杏仁蛋糕、一瓶酒和一本托马斯·曼的《三个十年的故事》,然后带着荣耀踏上了返乡的路。
3
这次回来卡森信心满满,计划潜下心来写点东西,然后再杀回纽约。
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以示迎接新的一天。对卡森来说,黎明前的这段时光最为特别,尤其是没有星星的天空,显得更加辽阔与静寂。她通常穿着睡衣,走到窗前把窗帘全部打开,让灰蒙蒙的天空与幽暗的房间融为一体,接着点燃壁炉里的柴禾。在她看来,在冬季没有什么比摇曳的炉火,和在火光映照下变得发亮的橘黄色墙壁,更能给人以温暖和力量了。
然后继续写《心是孤独的猎手》。作为调剂,每隔一个来小时,她会喝一点她自己做的雪莉酒。她觉得这酒与旁的饮品比起来更为独特,能以特殊的方式激发她的热情与灵感,就像是教堂里的美丽花窗,向朝拜者散发出的神秘气息一样,妙不可言。
当写作不顺手时,她会放下手中的笔,摆个惬意的姿势看窗外,感受时光流转。乍暖还寒的二月,天空看上去依然阴冷灰暗,但几乎每天早晨到访的布谷鸟令她欢喜,上百只小鸟降落在父亲干枯的花园,然后飞到寄生在巨大橡树上的灌木里,啄食里面的浆果;到了三月,天气变得晴朗,透着一种淡淡的紫色,花木开始萌发小小的蓓蕾。兰草、艾菊、郁金香、紫藤次第开放,明艳的花朵在阳光下,闪着丝绸般的光泽。此时,母亲开始栽种新一季的蔬菜。卡森爱极了母亲用园子里的青菜和香草烹制的秋葵汤,那简直是人间美味,除了小牛肉,所有用料都来自母亲的菜园。每念及此,卡森的心里都会对母亲多出一份敬意来,因为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做到心无旁骛,只围着家转。
暮春时节,卡森完成了《心是孤独的猎手》,又兴奋又疲惫。她本想好好休息一下,没成想第二部小说不期而至。
一天下午,邻居安吉拉来给她家送樱桃,她母亲挽留安吉拉一起喝下午茶。谈笑间也不知怎的,一向端庄的安吉拉聊着聊着就拐到本宁堡的桃色事件上了,还神神秘秘的,令卡森浮想联翩。本宁堡是当地的一个军营,相当有名,卡森从小就听说过它,但一直没进去过。
安吉拉走后不几天,卡森的《军营》破土而出。小说以上世纪三十年代、驻扎在美国南方的一个军营为背景,讲述了一名上尉,因妻子与一位上校有染,又遭到一个二等兵偷窥,生活被搅得昏天黑地的故事。这部长篇卡森仅用两个月就完成了,出奇的顺利,整个过程就像一个小姑娘吃糖果,又放松又享受。在准备寄出的最后一刻,她突然觉得《军营》这个名字太显直白,便改成了《金色眼睛的映像》。
但结局是卡森没有预料到的。小说在《哈泼时尚》上发表后,备受争议。她父亲厌恶地把杂志扔出去,质问卡森为什么要写这样的东西。小镇上的人们相互猜疑,这个故事的始作俑者究竟是谁?本宁堡的军官们更为不爽,担心整个军营因此而名誉扫地。一些军官太太取消订阅《哈泼时尚》以示抗议,并呼吁军营里所有的女人都要这么做。
卡森和家人陷入尴尬的境地,直到她的再次离开——《心是孤独的猎手》在纽约问世,这场风波才渐渐平息。
4
卡森迫不及待地登上了开往纽约的客轮,一路上想象着自己被崇拜者包围;读者的来信堆积如山;在出版社举办的宴会上,接受记者采访;会见纽约文学界的同行;作为尊贵的客人,出席各种私人晚宴……
现实和卡森想象的几乎如出一辙。她和“猎手”的横空出世惊艳文坛,纽约的各大报纸上,几乎每天都有关于她的评论,尽管不全是溢美之辞,但所有评论都承认,年仅23岁的作者卡森是十年以来最令人兴奋的天才,她的作品不仅畅销,还具有超越她的年龄和阅历的知识与见解。
卡森开始以她独有的、随心所欲的方式,拜访文学圈里的名人,很快迷恋上一个叫安妮玛瑞的瑞士女作家,渴望和她谈一场恋爱。直到有一天,安妮玛瑞的不辞而别,才让卡森如梦方醒,原来对同性的渴望只是她个人的一厢情愿。
为了逃离“失恋”的阴霾,卡森意外地走进了米达大街7号。这是一座老式的褐色砂石小楼,共三层,坐落在布鲁克林高地。她的朋友把它租了下来,邀文友们一起来住,其中就有卡森。
她的房间在二楼,里面的装饰很文艺。从看见它的第一眼起,卡森就喜欢上了。浅绿色的墙壁、厚重的丝绒窗帘、沙色的地毯、漂亮的钢琴和笨重的古董家具,给她家的感觉。另外,里面还有一个小套间,放着一张楠木书桌,正好可以用来写作。
这里充满了旧纽约的气息。碎石铺就的米达大街幽静古朴,两边长着巨大的枫树。远远望去,一座座褐色小楼在枫林深处时隐时现,于静默中挥洒着十八世纪晚期的遗韵。卡森的新家便是其中编号为7的那座小楼,里面住着七八个人,或写作或作曲或绘画。
在卡森眼里,这里的每一个人既卓尔不群又妙趣横生,带给她一种超现实的生活体验。一个画家半夜口渴去餐厅喝水,忽然发现没人的时候,餐厅是如此大而单调,便回屋取来画笔颜料,在墙上画了一幅巨大的壁画,给第二天见到的人们一个大大的惊喜。在场的一位音乐家灵感乍现,即兴演奏一曲,瞬间把一个普通的午餐演变成一个聚会,人们尽兴地唱歌、跳舞、朗诵诗歌,直到掌灯时分才各自回屋。
已有几分醉意的卡森,最后一个离开。穿过空荡荡的餐厅,走过一级级安静的台阶,环视一扇扇紧闭的房门,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这里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是美丽的错觉,是自己的想象。她忍不住想哭。
第二天早上醒来,小楼静如空城。卡森打开窗帘,但见窗外雪花飞舞一片银白。她忽地落下泪来,那一刻,她想起了远在瑞士的安妮玛瑞。这是她的雪花;院中的高大冷杉,是她的森林。自相识以来,只有卡森自己知道,她心里是多么爱安妮玛瑞。但毫无疑问,她也知道这种爱不会有什么结果。那么,人与人之间,爱到底是什么呢?她陷入沉思。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卡森用中篇小说《伤心咖啡馆之歌》回答了自己——爱是荒谬,人的宿命是孤独。尽管如此,后来安妮玛瑞的意外死亡,还是令卡森几乎崩溃。
小说完稿后,卡森感觉整个人被掏空了,异常疲惫。她决定回家调养一段时间,状态好了再回来。然而没等她回来,这座小楼便在一夜之间消失了——米达大街被政府征用,周围的房屋皆夷为平地。
5
在哥伦布,从五月中旬到九月的这段时间,对卡森来说最为难熬,就像是烤焦了的噩梦,沉闷而灼热。随着夏天的临近,卡森越来越向往沙都——一个专门提供给作家和艺术家们的创作基地。她在米达大街的时候听人们谈起过,据说那是一个很美的地方,在纽约萨拉托加泉的附近,那里的树林、湖泊和玫瑰园远近闻名。
卡森毛遂自荐,最后经过沙都理事会的投票,获得正式邀请七月入住。虽然这意味着与家人的再次别离,但卡森深知在这个世界上,她最不能割舍的是写作。
入住沙都的当天晚上,大家进行了自我介绍。卡森对来了这么多,她过去没有听说过的作家和艺术家很兴奋。他们大多来自纽约,也有一些是欧洲的流亡者。他们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卡森十分迫切地想知道。从此晚上的大部分时间,卡森要么和他们一起去酒吧,要么泡在他们的工作室里。其中跑得最勤的地方是斯宾塞湖,她的一位朋友住在那边的一座小木屋里。
至于白天,卡森则用来写作。在沙都,她依然保持着早起的习惯,然后到树林里散很长时间的步,直到早餐时间。吃早饭的时候,她通常一个人坐在餐厅的一个角落里,看上去一副心事重重、不大情愿与人交谈的样子。饭后直奔厨房,取一个盒饭当午餐,这样她就可以在屋里呆一整天了。除特殊情况外,她是不会客的。如果这时候有哪个冒失鬼试图去打搅她,而没有提前预约,她都会拒绝或是表现得非常冷淡。
动笔之前,她照例先喝杯雪莉酒,借此获取一点温和的刺激。然后伴随着一天的写作,从雪莉酒转向葡萄酒,直到下午四点半或五点结束。收工后,卡森开始洗澡、换衣服,期待着和大家一起晚餐,借机和男士们喝喝酒、抽抽雪茄,尝试一下男人的艺术。在同伴眼里,卡森就像个任性的孩子,似乎永远也长不大,只能迁就,因为她有她的可爱。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来参观玫瑰园的游客出奇得多。黄昏时分,有些游人走到了通往沙都主楼的路上。卡森一时兴起,劝说聚集在露台上等着吃饭的人们,假扮成疯人院的病人。结果游客见了又惊又喜,外界原本就对沙都住客的精神状况产生过怀疑,这次他们得到了证实。再看卡森,和游人一样兴奋,头戴白花,身着中式夹袄和阿拉伯纱笼,光着脚摆出一副正在指挥的样子,从动作上看,旋律时而激昂,时而舒缓。再看其他人,都面向她,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演奏着。
不写作的时候,卡森式“胡闹”只是偶尔为之,其实大多时候她更喜欢一个人呆着,特别是在秋天的下午,沙都的整个树林浸染在一片温暖的黄色、赤褐色、深红色和金色之中,令卡森为之着迷,流连不去。其中,最具诱惑力的是苹果园,诱使卡森跳起来,抓住下垂的树枝,在上面荡秋千。然后四肢舒展,躺在厚厚的落叶上小憩。晚饭之前,她返回时口袋鼓鼓的,里面藏着三四个苹果,这样夜晚来临的时候,既有美味果腹又有馨香萦怀,岂不快哉!
立冬之后,寒冷的冬天一步步靠近沙都,人们开始陆续离开,最后只剩下卡森和几位画家。她申请留下的理由是,她想知道下雪的时候沙都是什么样子。主管笑了,问她:“这也是你要寻找的另一个世界吗?”
卡森点点头。
责任编辑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