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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重平行

2015-04-27寒郁

福建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竹篙保安

寒郁

所有浮生里的万千脸孔

让我因为你们而隆重

——张悬《城市》

1

队上的人都知道我和竹篙要好。可说实在的,他那整天吊着一张黑脸的死样子,我有时候也很烦。我说你就不能笑呵呵的吗,弄得成天好像谁欠你两吊钱似的。他就笑了一下,哎呀,他那地包天的厚嘴唇再配上茂盛的抬头纹,一笑跟哭似的。我说你算了,还继续绷回去你那张脸吧,至少看上去还正常一点。我怎么说他也不生气,不是他没有脾气,我知道,他是懒得跟我计较。他觉着我比他小。

喊他竹篙当然是因为他又瘦又高,他的高和瘦是互为衬托的,有时候你从他身边路过,都恨不得对着他体内勤奋的瘦大喊一声,停!但他停不住,还有再接再厉一路瘦下去的趋势。所以我们开口总是和生殖器很亲密的队长看见他就忍不住要骂一句,你他妈的不会多吃点儿?就你这样的站在那儿人还以为你是我们从山区贩卖过来的呢,给公司丢脸!——其实竹篙吃得也不少,但就是不长肉。我知道那是因为他有胃病。

除了瘦,竹篙给人的另一个印象就是抠。反正我是没见他做东请过谁吃饭,为此我多次暗示过他,别人就算了,我们队长你至少寻个机会请一下吧,毕竟要在人家眼皮底下混饭吃呢。他不听。还说,那样的孬货,我有钱还不如喂狗呢!——这是什么话,队长再孬熊,也是队长,管着你呢!

竹篙的抠门是出了名的,喜欢上快餐店收银员之后,他那抠门的技艺练就得更是炉火纯青,几乎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以前吃饭隔三岔五还能见到肉丁慰问性质的身影,现在倒好,好像所有的肉食动物都死绝了,顿顿都是青菜、青菜,吃得真要淡出鸟来!就这竹篙还穷追不舍地说,青菜现在也老贵了,吃吧。完全对我的怒目相向无所畏忌。

我们这个小区常驻的保安也就六个,白班两个,夜班两个,还有两个机动的。公司给我们在附近的城中村找了一间盛产蟑螂的阴暗房子,人与动物住得也很和谐。其他那几个年纪长些,有家或者有女友,一般就我们两个单身汉常住宿舍。竹篙在外面花了十来块吃个快餐还没平息肚子里咕噜噜的叛乱之后,就弄了个煤气罐自告奋勇地要做饭,饭钱我们俩平分。老实说,竹篙做饭还是很好吃的,几乎可以和街边的饭店味道媲美,事实上,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小饭馆也一直是他的梦想。但他妈的一天到晚都是青菜,这谁受得了。我当然要抗议,你泡个妞儿,我也要跟着你勒紧裤腰带,这是什么道理?!我说,竹篙,你再这样整,我连煤气罐都砸了,还在外面吃,让你攒钱,攒屁!

竹篙恬不知耻地笑笑,上星期不是做了一顿爆炒虾子吗,老吃肉不好,真的,你看你小肚子都快凸出来了……我气急,吼道,你他妈还不如说上辈子吃过一顿肉呢,几个米粒大的小虾子,亏你好意思说出口!我说,就你这么抠,我敢打赌,那啥许美妍能看上你才怪!

竹篙竟而羞涩起来,黑脸泛红,谁说的,上周她还和我去公园转了一圈呢!竹篙一脸沉醉的痴迷,瞧他那嘚瑟劲儿。

只转圈儿?我问。没干点其他啥?

竹篙扭捏了一下,就你能!

不是我小瞧他,就他那样,连泛起牵手这个想法也能哆嗦半天,到最后还是瞎哆嗦,不敢。竹篙饭也不吃了,凑过来咧着嘴说,我给她买个包她收下啦,还很开心的样子,嘿!

傻货!你给我买个包我也乐呵呵的。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许美妍在店里选好,他只管付钱的。我问他,多少钱?

三百二。

我一巴掌恨不得拍黄瓜一样把他拍碎,你大爷的竹篙,老子在这儿天天跟着你吃洋葱炒大蒜土豆炒地蛋,你倒好,勒掯下来的那点儿钱都花在小贱人身上了,这他妈还是不是兄弟?

竹篙自知理亏,讨好地说,晚上炖半只鸡给你吃!

吃你妹!我说,人家就是看你傻啦吧唧的,陪你玩玩,知道不,你还当回事儿呢!

竹篙不高兴了,横着张臭脸给我看,宋长明,我不喜欢你这样说,真的。

还给我拽文的呢。爱喜欢不喜欢!我不在这吃了,我说,你爱咋咋去!

竹篙守着几盘子青菜,幽怨地看着我推开桌子离去,我心里隐隐邪恶的快意,你自己吃吧,都归你!

走在上班的路上,我想起和竹篙第一次认识,就被他骂了一次,想想真够生气的。

那时候,我刚做保安,培训了一段,在一家地产公司售楼部实习。刚上岗,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刚学剃头来了个络腮胡,就是这么寸。我还没学会引导停车的手势,就接了一个新手开的车,那一会儿,我恨不得自己是个变形金刚,直接把他磕磕绊绊的车像拿玩具一样放在车位里得了。但,没这么容易。开车的女子估计是刚拿了证,手生,她紧张,我也紧张,我打出倒车的手势,她竟能把车倒得曲线婀娜,我又打了一下手势,尽管倒,离黄线早着呢,倒吧。我姿势打得有种热情过了头的郑重,以掩饰我的生疏,女子就倒了,很猛,几乎是一眨眼之间,就加速冲了过来。我懵了。售楼部内部装修无限奢华,而人们看不见的面向后院的外墙,其实只是一层简易的钢板墙。娇红小车性感的尾部即将要冲撞在铁皮墙上,我慌了,做出停止的手势,晚了!这主儿踩着油门跟我有仇似的撞过来,我恨不得一步跑上去横亘在加速的车尾和空心的墙之间。眼看着要撞上,我闭上了眼,心想,完了,玩完了,这他妈的要撞上了,整个售楼部都得地震一样摇晃一下,我立马就可以滚蛋了。“咚”的撞击声一触即发,于此刹那,一声炸雷般的喝止响彻整个停车场,我睁开眼,看见竹篙闪电一样跑过来,把手里的路锥阻塞在车轮底下,然后,车身颠簸了一下,在他声可碎瓦的呼喝下,终于挨着墙壁停下了。还好,离制造出撞击声,还差那么几毫米。我的汗水涔涔而下,咧开嘴笑了,对他。竹篙依旧吊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甩着步子走开,不理会我感激的笑,这狗日的。走了两步又扭过头抛一句,轧坏的路锥可算到你工资上啊!——小气样。真不愧人们说他抠门儿。他训我,还愣着干吗,不清理掉!老实说这狗日的大声说话的样子很讨人厌,可我却笑了,那一会儿,忽然很想喊他一声哥。

那么多人都在岗亭那儿聚集着,看着,只有他冲过来帮了我。我一直记得。

……

算了,我心想,不跟他计较了,待会下班我自个去菜市场买只鸡,丢给他,让他做,做不好吃才骂他狗日的呢。

2

白色在白色之上,摸索、商榷、结合、缠绕、偎依,这是两具热腾腾的身体。间或从欲望翻滚的沸水里探出头吸一口气,然后,再度沉溺。抓住机会,让平庸的中年生活宕开一笔,婚姻外的欢愉,或许,带上一点道德愧疚,反而更刺激。

终于,男人释放了体内所有的豹子,缱绻着起身,摩挲着女人耳朵后面的皮肤,依依地说,要我送你回去吗?

女人穿着衣服,说,不用了,别闹,痒!

男人笑了,继续和女人闹,她笑,他也笑,直到吻住女人小狐狸一样跳跃的舌头。好了哈,不闹了,该回去了,晚了我老公该起疑了。

我想送送你,行吗?男人还在孩子气的坚持,想和你多呆一会。

还没够啊。女人戳他鼻尖儿。

(以爱的名义换一口气,以便更长久地沉沦下去。不过是可进可退、深情款款的轻佻游戏。)

男人的眼神在撒娇。男人这种动物一旦撒起娇来,可怕般的可爱。

女人用指尖勾勒他英挺的脸廓,抚弄着他粗浓的眉峰。岔开话题,幽幽地说,我做了一个不好的梦。

梦见了什么?

有个人把咱们俩开房的事儿告诉我老公了,我们正在……我老公忽然出差回来,拿着刀子堵住我们,要杀人……

傻瓜,梦都是反着的。男人拍拍她的头发,你是一个人在家想得太多啦!

女人扎好头发,说,要不这几天我们不见了吧,我心里老是不踏实呢。

看你,越说越玄乎啦。男人说,都一个月了不是也没谁发现什么嘛!

女人不置可否地看着她,拎起包就要走了。男人追了一步,真不要我送你回去吗?

下次吧,女人说,下次好了,我得回去了。

3

隔了几天的中午,饭吃到一半,我想起来一事儿,哎,对了,今儿上午我当班巡逻的时候,有个女的问你呢!

问我?竹篙把盖在大嘴上呼啦呼啦扒拉得直响的大碗放下,问我啥?

问你有相好的没,看上你了,想给你处对象呗。

正经点行不,竹篙急慌慌地说,哪个女的,啥事?

他的反应也太激烈了点。想想最近这一段他都有点魂不守舍的,很让人起疑干了什么勾当。我点了一颗烟,缓缓吐出一口,看着竹篙的眼神就像饥饿的鱼一样迫不及待地上钩,我把烟放下,狗日的,做了好事儿还瞒着我呢,忒能藏着了吧?

他饭也不吃了,身体忽然绷紧了,很紧张的样子,以至于汗粒都从黑亮的脑门上沁了出来,啥事,我瞒你啥事了,我什么也没干啊!

我站起来擂他一拳,好啦,给自己兄弟还装什么呢?

我真什么也没干啊……竹篙急了,百口莫辩的样子,真的,什么也没干,你不相信我?

行啦,可那女的说前几天你拾到了一个钱包,数目还不小,有这回事没?

没啊!竹篙看上去一头雾水,没有的事,他说,你知道我就没捡过钱包,上一次拾到十块钱还是假的,咱没这命!

这就奇了怪了,我说,人家说你捡了她的钱包,还站在那儿苦苦等了半夜,一直等到失主想起返回来找,你把钱包给人家了还没留名,你说你的名字是雷锋,做得多他妈像报纸上报道的好人好事啊,行啊,真没看出来呐!

竹篙彻底蒙圈了,大眼瞪小眼,像是我在讲一个蹩脚的笑话,瞪了半分钟,他咽咽凸起的喉结,你确定说的是我?

那不废话嘛!我说,你听我给你描述一下,我正在小区门口溜达着巡视呢,一个卷头发的女的上来搭话,说,靓仔,我问一下经常站在一号门的那个瘦瘦高高眼睛也很小的保安叫什么名字啊?——我一想那不是你吗,你小子走狗屎运,这么漂亮的业主想勾搭你吧,兄弟怕她有其他想法了,就问她,你问这个做什么?那女的笑了,你是没看见,那女的一笑,还真他妈好看,嘴角翘起来,撩撩头发,又风情,又骚骚的,她是这样的说的:前两天我钱包掉小区里了,那个瘦瘦高高的保安捡到在原地等着,直到我找回来,那天太晚了,我又有事,就忘了问他名字,现在想起来觉得怪对不住,我想写封感谢信寄到你们保安公司,送个拾金不昧锦旗啥的,你看,可我又不知道他名字。我也纳闷儿,我就在那儿跟她胡侃,说,是吗?我怎么没听说;他外号叫竹篙,我们俩住一个宿舍,平常我常给他灌输一心一意服务业主实心实意护卫小区啥的,他那拾金不昧的高尚品德就是我天天熏陶出的,到时候你做锦旗把我名字也一道写上去呗,我叫宋长明……

我说得兴起,眉飞色舞,根本没顾上竹篙突然而至的暴怒,他上来一步卡住我摆动的胳膊,近乎吼叫道,别说了!他问我,是不是一个红头发波浪卷眉梢有颗痣的女的?

我说你看得倒真够齐全的啊,说,什么时候就打人家的注意了,我都没发现啊!

竹篙进一步卡住我的脖子,这狗日的今儿很反常啊,动不动就上手,简直就一牲口。我梗着脖子,喊,咋啦,咋啦,我又不告诉其他人你对那女的有意思,你还要弄死我啊?

他卡得更紧了,粗重的鼻息喷在我脸上,带着呼吸道浑浊的热气,气急败坏地叫道,我问你是不是她,是不是?

我再不反抗肯定会被他掐死,我一边说是、是,一边反脚抬膝撞向他的裆部,趁他护住的间隙逃脱魔掌,掀起刚才吃饭的桌子盖他,你狗日的发疯啦,差点把我掐死,为一个女的,至于吗?

竹篙不理我这茬,还在那儿一个劲问我,你给她说我的名字啦?

那肯定啊,这么好的事,上报到公司,平日里爱刁难你的队长也会对你有三天好脸色不是?我说,你他妈漫芜地里跑的野驴,不知好人(逮)歹!对你有好处的事!——我对那女的说,他叫赵大海,最好记了,到时候把我名字也写在他下面就更好了。那女的还说,谢谢你,小兄弟,现在这社会就缺拾金不昧的人,得表彰这种精神!我写感谢信的事和丢钱包的事你先别问他,我想给他个惊喜!——你看人家,不光长得漂亮,话也说得漂亮,不像你个猪货——我最后还答应人说,行,好的,其实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如果是我捡到了,也给您送回去。——你看我话也说得不赖吧?

竹篙这货脑门好像都冒烟了,在那里团团转,要不是我手里举着折叠桌,看样子他早就又扑上来了。他终于站定了,对我吼,你知道什么!接着吼,宋长明你个龟孙,我他妈这回可被你害死啦!

我气得心说就你那个大吼小叫的熊样,死了就死了吧。

4

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出事了。

最近一连地做着那个梦。梦得像真的一样,她正在办公室改下属提上来的方案,隐约听到外面的同事们叽叽喳喳在说着什么,她走出办公室,看到十来个人都围在一个下属的电脑旁边,围得很欢,她拨开人,朝电脑屏幕上望去:一个年轻的长发女人,全身赤裸,躺在宾馆的床上,摆出各种淫荡的姿势,用手遮住了自己的脸,但还是露出了半边……她认出了那是自己,疯了一般把同事们推开,赶走,喊着,别看了!别看了!……她浑身瘫软,几乎要坐到地上。其中一个男同事,惊讶地指着电脑屏幕上的女人,说,这不就是X姐吗?她拎起凳子,把电脑屏幕砸烂了,坐在地上痛哭。同事们议论着,X姐开会的时候那么严肃,原来是这种人啊……她感觉天塌了,绝望了,走到窗户边,翻过窗户,跳了下去,感受着飞速的下降,耳边溅起激烈的风声,“咚”的一声,钝物落地,在那一刹那,她霍然惊醒,一摸额头,汗水涔涔而下,才知道是一个梦……而一连几天,她都是梦着同样的内容。

她知道早晚要出事,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早上做好早餐,打发完琪琪上学走了,她匆匆吃了一点东西,就下楼上班去了。这一段工作很烦,压力大,她是做企业文化策划的,最近单子不好接,和她合伙的老大整天吊着一张不营业的脸,感染得她也烦躁。正在想着事儿,工作上的、感情上的、家庭上的,一团乱麻,所以路过小区门口,那个瘦高的小保安喊了两遍她才听见。他喊,姐,你等一下,我有事跟您说。

她还纳闷儿呢,要不是他喊几句,她根本都不会注意他是一个“人”——平常天天进出在眼皮底下,但谁正眼看过他们呢,就像你门口的树,谁留心和它们打招呼呢。所以她虽停住脚步,但口气很冷淡,并且有一阵不好的预感。跟着小保安走到了绿化带中间偏僻的人行道上。她问,你有什么事?

瘦瘦的小保安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挠了挠头,倒好像有什么事求着她一样,吞吞吐吐地说,姐,那我就直说吧……那个……前天中午我看到你跟一个男人在小区门口挺亲热……

她瞪了他半秒钟,反应过来,你神经病啊!认错人了!——她猛地甩了一下胳膊,这就要走。

小保安在后面锲而不舍地追了两步,说道,我没看错,我拍了照片的。他扬着手里的手机。

她愣住了,有一种天要塌下来并且砸着自己的感觉。不安和恐惧兜头笼罩下来,脊背上冒出丝丝冷汗。她再次停下来,转过身,一时无言。保安把手机上的照片翻出来,隔着一段距离,杵在她眼前。确实是她和他抱在一起的照片。原本都是按照惯例他把车停在离小区最近的一个路口,她下来,再走一段,回家。但那天,他和她心情好,多喝点了酒,他一直把车开到小区对面的路上,她下了车,他慢了半拍,也下来了,坏坏地朝她招招手——他四十五六岁,已开始老了,但老得正好,坏得很有技巧,笑起来像个不正经的小长辈,让她沉溺。这时候喝了点酒,冲她招招手,那唇角涡着的笑意,简直让她着迷——她把自己的身体祭献出去。他抱抱她,忽然托住腰际一吻封缄她的眼睛。她当时一阵眩晕,竟心生恋爱般的颤动……

她半张着嘴傻掉了。小保安的手机上定格的就是那一刹那。保安翻到下一张,这张是她要走,他松松地拽着她胳膊的。因为距离较远,有点模糊。她镇定下来,你认错人了,前天我在外地。

小保安干笑了两下,很难看,说,我在这里做了半年了,不会认错的,前几天你老公出差还是我给他开的门,你有一个孩子,在这附近上小学,她的眼睛和你一样大又好看,还有,前天你跟那个男人亲热完就回了家,没几分钟又出来了,上了那个男人的车,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把孩子哄睡着了,又出去和那男人开房过的夜,所以第二天我值班看见你一大早从外面进小区……

她看着小保安那张黧黑而羞怯的脸,心里由愤怒慢慢转为错愕,她没想到身边竟然有一个人对她自以为很安全的生活这么洞若观火,她张大着嘴巴,一瞬间浑身的骨头似乎都被抽走了,只剩下一个被愤怒和惊讶撑起来的空壳……她反应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去抢保安的手机。

保安轻舒手臂,划过一个悠扬的弧度,把手机藏在身后,笑着看她。

她落了空,压着恐惧和怒火问他,你想怎样?

保安薄薄地笑笑,姐,你别紧张,这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没告诉任何人,只要姐意思一下,我就把照片删掉,而且以后再看到什么了,我也当没看到,不然的话,我就把照片给你老公看。

她舒了口气,哦。原来只是想讹诈一点钱。她问,你要多少?

保安笑了,姐是明白人,爽快。不多,一万。

她如被打了一拳。本来想着他如果是想要个千儿八百的,她就直接从钱包里把钱拿出来甩给他。再让他把照片删掉算了。一万块,你想钱想疯了!她叫道。

小保安又不好意思地笑笑,她现在真他妈烦死他的笑了,还那样怯怯的样子,和她商量似的。姐,一万块,对您来说不多吧?也就是您一个包的钱嘛。

她吞下一口气,警告道,你现在的行为就是敲诈勒索,明白吗?我报警了你要坐牢的!

瘦保安不笑了,脸色瞬间也变了,甚至有点狰狞,大概他也很害怕,姐,你别这样吓唬我,我并不想鱼死网破。不给钱,那我就只有把照片拿给你老公看了!

她轻蔑地笑笑,去吧,随便你。我跟那个男人的事我老公早就知道了。

保安眨着他那两颗小眼睛,犹豫了一下,近乎试探地说,我看不像,如果你老公已经知道了,你刚才怎么那么紧张?

她壮着胆说,你去给我老公看啊,我现在就报警。

她把手机掏出来,手指却止不住抖了几抖,她点了一颗烟,作势要报警。保安也不含糊,直直往她家的那栋楼走去。她在后面急得跺脚,眼看保安要进那栋楼的门了,她从后面追上去拽住了保安的衣服。

保安转身,露出了微笑。

他胜利了。

她小声说,我现在没那么多钱,得去银行取。

保安说,早这样不就没事了嘛,姐到底是明白人。好,我现在跟你去银行,拿到钱就删照片。

她说,银行卡没带在身上,落单位了,我下午把钱取了,晚上给你吧。

保安说,好,我等你。他晃了晃手里的手机,说,咱都不耍什么花招。走了。

她立在那里,心里仍旧愤愤地想,一万块!尖嘴猴腮的看门狗,你也真敢要!这比讹诈更恶劣,就算是把钱给他了,谁知道他还会玩出什么幺蛾子呢,不拿着照片成天要挟她才怪呢,这些贪得无厌人模狗样的东西!——凭什么给他钱,太窝囊了,她加班熬夜改方案一个月才挣不到两万,可他妈咔咔拍两张照片,一万块到手,这钱来得真容易!想死你!

她拨通了他的电话,大概说了一下这件事。他倒是不以为意地哈哈笑了起来。她气得发火,你笑什么啊,那天要不是你胡闹,也不会被他拍到,这下好了,我老公出差刚回来,就让我摊上这样的事,你还笑!

你知道那个保安叫什么名字吗?他说,问一下他的名字,我找个人给他点拨一下,就行了,没多大的事儿!

她抱怨了一通,也只能按他的意见去做。先是在附近商场溜达了一会,瞅着他们保安换岗了,才装作不经意地踱到一个看着机灵活泛的保安跟前,拢了拢散落的卷发,和他搭讪,靓仔,我问一下经常站在一号门的那个瘦瘦高高眼睛也很小的保安叫什么名字啊?她对他笑了笑,她知道自己笑得很好。保安青春期凸起的喉结咽了一下,很渴的样子,她就知道很顺利了。她继续说,前两天我钱包掉小区里了,那个瘦瘦高高的保安捡到在原地等着,直到我找回来……然后不出所料很快要到了。这个伶俐的保安就是话多了点,看上去其实眉眼还挺受看的,平常还真没发现。她对着他卖弄般的搭话又敷衍了一番,就走开了。

走在路上,她再次打电话给他,打听到了,叫赵大海。他正停下车在路边的公厕里撒尿。人到中年,前列腺最先发“炎”,他歪着头夹着手机,一边在那里龇牙咧嘴地排水,过一阵想按国际惯例抖抖收回,却发现还有淋漓的尿意,循环往复了几次,总之他感觉可以天荒地老地尿下去。他的安慰就这样有气无力地断续传达给她,没事的,没事的……终于尿完了,他松了一口气,抬头仰望,一脸松弛的满意,眼角的余光落在墙上贴着的小广告上:

活了几十年,或许总有你忍不了的人摆不平的事追不来的账,不要紧,打这个手机……

他来了点恶作剧般的欣喜,安慰道,没事,我帮你解决了,放心吧。等会我给我朋友打个电话把他打一顿就得了。这种小渣渣吓唬吓唬就不敢了。

阖上手机,她的心还是悬着,没个谱。但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她仰起脸,看看太阳,明晃晃的,风拂动路边的景致,一切忽然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5

我是“塞纳河畔”的看门狗,许多人都这样嘀咕着喊过,比如我要业主把胡乱停在小区主道上的车挪一下的时候,我的语气稍微那么不礼貌一点,他们就不耐烦地用一句迅捷有力的话把我堵回来了:一个看门狗,你神气什么?——你知道的,我一点都不神气。我不过是一个保安。穿着水泥灰制服沉默寡言讨不了领导喜欢的小保安。不像宋长明那小子,嘴甜,人也长得靓,到哪儿小嘴吧唧吧唧一阵子,都让人喜欢。我不行,长得不行,嘴也笨,不会说个逢迎的场面话。要是遇到女孩,那就更不行了。你别看宋长明我们俩都是光棍,但光棍和光棍也是不一样的,他是谈过女朋友的,还不止一个,他现在只是不想找一个固定的主儿把自己拴死了。人家有那能耐,唇红齿白几天下来就和小妞儿拉拉扯扯蛮像回事儿了。据他讲,弄到床上实战过的女孩就不止一把手,乖乖,真是个祸害,照我看够枪毙两分钟的!但是现在的女孩也怪,越是他那样笑不唧儿的,看上去蔫坏,女孩越是浪里浪气地投抱送怀。我这样吭哧吭哧半天都憋不出一句话的,也只有活该天天晚上守着那个揭竿而起的东西任由它闹起义。

我以为我会这样一直过下去:每天晨训的时候被队长作为一天心情的开胃菜骂骂,然后值班、轮岗、巡逻,像个业主随便施舍仨瓜俩枣就忠诚摇尾巴的看家狗一样,在日复一日的单调重复中期待着每月十五号的发工资,然后在发工资的那天买一包好点的烟犒劳一下自己,在存钱的时候,面对那点可怜的数字,梦想着它们在卡上无限繁衍,掰着手指头做着开一家小餐馆的梦想……我才十九岁,却好像已经过了大半辈子,我想,接下来的半辈子大概也会这样复制下去。

这一切,直到许美妍的出现。

那天,她穿了件男式衬衫,下摆掖在热裤里,扬着一张清水芙蓉的脸,站在快餐店收银台前,很干练的样子。当时,出票机前排了很长的队,她接钱找钱出票,一双手上下翻飞,如蜻蜓点水,很快就将面前的队伍消化掉了。轮到我了,她依旧垂着眼帘,睫毛轻扬,轻巧吐出一句,吃什么套餐?猛地站在她跟前,我一时忘了回答,愣住了。旁边宋长明见状拍着我肩膀不怀好意地笑。有这么好笑吗?笑得我讪讪的。宋长明对她挤挤眼,说,他想吃你呢!她翻起眼皮,吐瓜子一样丢给宋长明一句,去你妹的,讨厌!

他们早就熟识。我却是第一次来这家快餐店吃饭,你知道,他们都说我很抠,要不是和宋长明闹着玩打赌输了,我肯定还是愿意回出租做饭吃。(做饭吃多滋润、实惠,做好他吃现成的,还说我抠门,什么人!)

我点了一荤两素的套餐,加上宋长明的两荤两素,递过去二十块钱,她却不接,好像我们之间隔着遥远的水面,她静止了有那么一两秒,忽然看我一眼,冷冷的,饱含令人怦然心动的意味,黑黑的眼仁挑动了一下,拜托,大哥,看看价钱好不好!

我的脸应该红得可怜,几乎沿着脖子一路急转直下到脚跟,我才知道是钱不够,赶忙又掏了二十,她却很静,从我方寸大乱的手中捏出一张二十的一张十块的,垂下眼睑,指头翻飞了两下,出了票,找回两块零钱,喏,接着啊!

我他妈的简直傻死了。身后宋长明憋得都要笑破肚子了。唉,真丢人!

这一顿饭我吃得很是局促,好像她总在那儿挂着轻薄的笑看我似的,当然,那么多人,她才不会注意到我呢。可我却如坐针毡,还带着一种手忙脚乱,扒拉米饭的间隙偷觑一眼,忽然像被射了一支冷箭,她这会不忙,真在那儿朝我们这个方面看呢。——我的脸刷拉一下子就红透了。

虽然,直到很久以后的后来,我才意识到她也许是在对宋长明抛媚眼。

然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被宋长明笑话道,怎么啦,不做饭啊,做饭吃多干净多滋润,是吧?当然,他类似的话被我几拳头就给打消了。他就嘿嘿冷笑,嘲笑完了,再给我警告,你是不看上人家那谁了,哥们儿,我看你想想就行啦,那样的女孩,不是你这样的老实疙瘩能驾驭住的,听我的没错,真的!

我最烦他这种论调,虽然你长得人五人六有个模样,但也别这么自恋好像所有的女的就你能“驾驭”住。再说,我也没要驾驭她呀,我就去吃个快餐,好中午多眯一会儿,不行吗?

宋长明推我一把,行啦,哥哥,你酸不酸,吃饭的时候一双眼恨不得系在许美妍俩奶子上,你当人都瞎啊?

好吧。我承认没救了。

她的眼睛很大,明亮有神,会让人一不小心就跌进去。我躲开快餐店里所有的人群,却躲不开她的眼神……到后来,我把所有攒的钱都买成她喜欢的东西,只要她一个眼神喜悦开阖,我都愿意纵身跳进去,为她去付出所有。宋长明对我说,兄弟,你算完了,你玩不起,早晚得死在那女人手里。

也许他说得不错。我不会玩,也玩不起。

但是,我记得那一天晚上,月亮有多么好。有那么一两个星期,她忽然给我打电话,让我在快餐店外面等她。她虽然很严格地交代是在离店面有一段距离的路边上等她,我已经很开心啦!见了面,她对我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表情,说,走吧,宋长明那家伙说你别看着瘦,很能打的,她问,是吗?

我突然是这么感激宋长明这狗日的,回头再给他做一顿红烧肉,我想。我回答她,还行吧。

她歪着头,那就是很厉害喽!她走上来掐掐我胳膊上的肌肉,验货似的,说,真看不出来啊,好吧,那就给你个机会护送本宫哈!

原来她的背包里是快餐店当天收入的钱款,她们的快餐店在这个城市是连锁店,每天收银员要负责把钱款票务配货清单送到公司总部财务。她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真把自己弄得绷紧了起来,好像四处流散的人群都突然有了上来抢包的嫌疑。走着走着,她忽而转身拍我一巴掌,别那么神经兮兮的,本来没事也没你那样子给引来贼了。我就松弛地笑了。我想我那个样子应该很傻,不过这回她没有兀自走路,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和我说起了话。而一旦她不那么冷酷的话,那样子,一颦一笑简直都迷死人了。她走在前边,走得很不老实,一蹦一跳的,像是撒欢的小鹿,紧致牛仔短裤包裹着她浑圆结实的臀部,白色的T恤上的写意碎花跳动着,仅从背后看,便能感受到健康与阳光……我在后面,多么想有一天伸开手就能抱一抱她……

我怀着那样温柔美好的幻想,连财务部那个姐姐对她的打趣都没在意,那个姐姐说,小许,是你男朋友?不错啊,换男朋友就像换衣服嘛……美妍回说,姐,瞎说什么啊,我会就这个审美水准?我又不热爱土特产……

我只听见前面说,是你男朋友吗?我的心里已经跳得那么快,眼泪都快要下来了。后面我都宁愿她们是玩笑话,因为我已经开心得虚飘飘的了。后来,我们还一起去夜市吃了夜宵,虽然,我仍然笨手笨脚,但她却没有笑话我,也没有在唇角挂着薄薄的笑。

一连好多天,我天天晚上送她去公司,那些天的晚上,星星和月亮,都那么安详。我心里也是这样,月光映着万物,也洒在她的脸上,在幻觉中,我仿佛看到了幸福的模样……

6

其实,也并不是她一定要在婚姻之外还要再圈出一片暧昧地带。

如果说婚姻就是关上门欣赏一个人的风景,那么,她是把门打开了。

婚后,有一段时间,最寂寞的时候,她养过一条狗,它喜欢粘着她不停摇尾巴。它会舔着她的脚趾头。她从不带他出去玩,她觉得它和她一样应该很懒、很宅。一天她带它去广场,它开心得像疯了一样,一个小孩喂它吃雪糕,它差点就要跟人家跑了。她觉得婚姻和养狗差不多,只呆在家里的空间它也很好,但是,你几乎不知道它其实也很想去广场上撒个欢儿的。虽然它最后还会回家来。

婚姻到了这个阶段,怎么说呢,好像到了一个相对平静以至于平庸的高原状态,生活平顺,工作安定,连性,也是四平八稳的。她有些倦。那种微微倦怠,就像是长河里的流水单调的疲惫。

她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已经是夜晚,她让老公去接了孩子,借口自己还要加班赶写一个方案。这时候,外面家家都亮起了灯,看上去,世界温馨而安静。但是她知道这份安静下的潮水汹涌。

今天晚上,那个瘦高的保安会在门前等着她,让她兑现,钱。她觉得荒谬而操蛋,但是一想到老公接着女儿一起路过门口保安岗亭走向他们那一栋房子时,在这父女融融的画面之后,却多了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她想想都觉得头皮发紧……X他妈的!她抽一支烟,狠狠骂了一句,然后掏出手机,给他打电话。通了。劈头就问他,那事儿怎么样了?

他可能是在饭局上,大着舌头说,什么事,哦,那个啊……

她心里掠过一丝失望,也许她的家庭保全与否,在他眼里,并没有和生意场上的朋友们吃饭喝酒重要。怎么样了,你不说找个朋友吓唬他一下吗,搞定了没?

快了,快了,他说,你一打电话我就给一个兄弟说了,应该把那小子教训过了,放心吧,那样不成器的小保安,吓唬一下就老实了,啥事儿也没有!他说,这几天生意上有点忙,弄完了再找你。他嘿嘿笑笑,笑得浑浊而暧昧。

她不知道他说的话有几分可信。懊悔涌现在她的心底,鬼迷心窍,匆匆忙忙和一个老男人勾搭上,他可以抽身而退,而她,却注定要守着肇事现场……烟抽完了,她却不敢回家,她心底不甘而幽怨地对丈夫想,但凡你要是对我好一点,不是一脸的不耐烦,我会旁逸斜出找一个男的吗?

点一支烟,她站在凸型落地窗前,城市里那些灯火遥远而灿烂,在这里往外看,就像立在世界之外。

7

我不是傻瓜。不至于到最后连谁实心对我好我都不知道。

他们都说,许美妍长得好骚,玩玩应该不错。那咱就玩玩呗,都他妈90后,跟着感觉走呗,不定谁玩谁呢,是啵?——我一点都不在乎,真的,说到底,不就那点儿事嘛!他们约我蹦迪约我喝酒约我打台球,去呗,白天上那个破班,站在收银台前的方寸之地,能把人憋死,晚上可不就得乐呵点嘛。你说我这样的主儿,爹舍娘不要的,自己再不对自己好点,找点乐子,不得愁死!那叫什么事儿!

说起来,我是那种长得凑合并且知道自己长得凑合的人,我就这么点资本,除此之外,没学历没技术,那我还能咋的,就凭着这张脸混着玩呗。有一天也许我也会像她们那样,下水做按摩女或者走了狗屎运找个有点钱的大叔,把自己这点青春零售或者批发了,哈哈,没准儿。只是现在还没到那个份儿,先耍着,哪天真在快餐店干腻歪了再说。我不像同住的程青青那样,还有个将来干啥啊的人生计划之类的东东,妹儿我不擅长操心那个,梦啊理想啊,听听,多酸呐!程青青经常说我,你别疯玩啦,也存点钱,将来不拘学点什么,不能一辈子跟人家打工啊!——这小妮子脑袋瓜想得多,在自学财务管理。哎呀妈呀,一看那些密密麻麻的书和字儿,我就头大。虽然我们俩处得最好,但有时候我觉得我和她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所以我就反驳她,我今儿过得开心就行啦,谁知道明天会来什么,说不准再来个地震啥的,想那么多干吗?

程青青对我撇撇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如果我那该死的妈妈没和我没出息的爸爸离婚的话,应该也就是程青青此刻对我的表情。她想起来什么,把一个盒子从储物柜上拿来,打开,是一个小熊抱枕。她叹口气说,唉,你说得也对,我要有你这张脸蛋儿,也不用费劲学这些东西了。她把抱枕丢给我,你的那个“电线杆儿”保安哥哥送你的,说是让你中午在前台可以抱着休息一会儿。

我哈哈笑了出来。多傻的礼物,还不如给我充点电话费呢;再说,中午我睡个屁啊,对面理发店里小黄毛围着唧唧歪歪个没完,我还招呼不过来呢。我开始接电话,又把抱枕丢回她,送你啦,你上班垫屁股下吧。程青青是总部小文员,得天天坐在那儿,坐得屁股都大了。挂了电话,我换了一身紧身的短裤,妈的,待会那几个祸害吃饭喝醉了肯定又要和老娘拉拉扯扯的,我扎上结实点的皮带,我可不想和醉鬼调情,弄不好吐你一身!我画好了眼影,摆摆手,走啦,亲!程青青追来一步,说,那谁,还问你晚上有空没?

没!我说。有也不陪他那样的玩儿,长得跟肉包子蒸炸了馅儿似的,透着一个磕碜,还土了吧唧,跟个土特产似的。

可这晚上我玩得很不爽!吃完了饭,喝了酒,就去钱柜K歌,阿黄——就是那个理发店的小学徒啦——的朋友们就对我动手动脚的,不是不可以,关键是老娘得愿意啊!也不知道他从哪儿结识的这帮子脑子像扁体动物一样的祸害们,他们把我当成什么了,真不知道谁给的他们勇气!当我第三次把一只上下其手的爪子从身上拨拉下来时,老娘就发飙了,滚你妈的,手贱,没地方放是吗?我从包房出来上洗手间去了,阿黄脸上有些挂不住,拉了我一下,他那些朋友还在那里笑哈哈说,都是朋友嘛,摸摸能咋?我说,不能咋,摸你妈去!

我在外面转了一圈,无处可去,只有再回到包房,刚到门口,就听见阿黄的朋友在那里问他,你小子咋回事,这么有味道一个小妞还没弄到床上,你要再磨叽,哥几个可就助人为乐了啊!阿黄笑而不语的样子,喝着扎啤,慢慢地说,这妞儿性子野,得慢慢来,酒还没喝到位呢,等把她灌醉了再……我一把推开虚掩的门,然后离开,留下阿黄一脸的惊呆。

我到了走廊,想给谁打个电话,却发现不知道打给谁,没一个符合心境的。各个包房里传来鬼哭狼叫的聒噪,不时有人喝得东倒西歪拍着搀扶者的肩膀大着舌头表演夸张的情意……我忽然觉得这一切这么无聊。你知道的,我是害怕和自己独自相处的人,我无法在寂静里安放自己,要不然寂寞会在心底肆虐分蘖,直到把我吞没。所以上班的时候和我顾客吧啦吧啦不停,下班的时候哪怕是和一些烂人喝酒、蹦迪、K歌、溜冰,我也要把自己安排得满满的,不给那些穷追不舍的寂寞可乘之机。

但是,这一刻,忽然一切都这么无趣。

这时候,“电线杆儿”赵大海的电话不合时宜地打过来,说,我烧了菜,你要不要过来吃点?我说,你不会也想趁吃饭的时候把我灌醉然后弄到床上吧?他被将住了。这种老实疙瘩,开个玩笑都不会接招。我说,好啦,要是十分钟内你能出现在沿江广场,我就陪你转一圈儿。

说完,我挂了。自己沿着马路瞎逛。等到我到了广场的时候,赵大海一脸油汗地刹着车子正左右张望呢。我从后面走过去拍一下他的肩膀,他黑脸上的笑容就立即绽放,又丑又傻,还牵着他那辆破自行车,我心想,就你这笨样,能泡到女孩才怪!

我和他沿着江边广场转了一圈,实在没有意思,看得出来,他想制造一些话题,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当我问他正在热播的穿越剧看了没,喜欢谁,他一头雾水还在那里不懂装懂,让人很窝火,简直没法沟通。我不耐烦地说,有草没?

我情绪很不好,说得很冲,但他还在笑,并且往前奔跑了很远,回过来说,前面有一家小店,你等着,我去买哈。

其实我也并不是非抽烟不可,就是不想看到他对我那份唯唯诺诺的样子。看着他在夜色里奔跑的瘦削身影,我又有一种施虐的邪恶快乐。你愿意,就屁颠屁颠地跑吧。你又不是我的真命天子,我干吗在乎你呢?

他回来了,还买了许多零食,我抽着烟,叉开腿坐在广场雕塑下的台阶上。晚风习习地吹着,我看着远处江心几点夜行船,内心的孤独如同江面上的灯火跳跃。

广场附近有一个新建的临江小区,在豪华气派的大门内,是一栋栋漂亮的住宅楼。我一直盯着那片住宅楼看,不知道那些住在别墅里的人会怎样生活呢?会不会也有一个酗酒粗俗的父亲和一个破碎悲哀的女人,那些孩子的父母会不会离婚呢?

我不知道。

他暗暗鼓了一回劲,握紧拳头,手心出满了汗,又鼓了一回劲,才敢嗫嚅着对说:美妍,你看,我,我可以,追你吗?

我扭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仍然聚在那些楼层窗户反射出的好看橘色灯光上面,等他结结巴巴说完,过了好大会,我才收回视线,歪着头看他,说,怎么追呢,骑你那辆破自行车吗?

他僵住了。我开始咯咯地笑,乳罩松开了,我也懒得管它,在那里一边抽烟一边笑,笑得都打噎了。我说,拜托,吃薯片的时候别整这样的冷笑话好吗,会噎死人的!

他没笑,拳头紧攥着,脸像一块黑冰。他转身要走,还气呼呼的,瘦硬的身子随着脚步都一撅一撅的,真伤心了的样子。我说,回来!我说,我数三声给我转回来!——我知道我一声不用数他就会乖乖地折回。果然,他停在那里。我把打火机抛过去,命令他,拾起来,给本宫点烟!他的身子还保持着倔强而负气的姿势,我追加一句,还要我说第二遍?

他还是转过来,捡起地上的火机,走过来,将火舌扭开,凑到我的唇边。江风很大,他不得不将火焰围护在胸前,有一瞬间,我产生一个错觉,好像那摇摆不定的小小火焰就是此刻他正在燃烧的心,火苗映着他的脸,我才看见他咬着颤抖的唇角,已是泪流满面。

虽然从没有一个男孩为我流过泪,但我还是很恶心,哭个毛啊,我叱他,娘们儿唧唧的,不知道是开玩笑啊!

真的,我他妈也算晕晕乎乎活了十八年,还没见过一个男人可以突然笑得那么娇艳,是的,娇艳。他明明没出息的眼泪还在兵分两路支援,忽然嘴角挑出一朵笑,笑得含苞待放,这个丑货,竟然可以笑得这么好。

江面上夜风袭来,我只穿了一件低胸T恤,皮肤上立即迎风凸起一片细密颗粒,微凉。我冲身边呆立的这个傻货吼道,没看过狗血电影吗,这个时候该上演给老娘披上衣服的桥段,你他妈傻站在那儿充电线杆啊?

他手忙脚乱把上衣脱了给我,刚披上就挨了我一巴掌,你妹,你这衣裳多少天没洗了,臭死啦!

8

老实说,这种小案子他是懒得接的。但最近业务不好,已经很久没一单像样的客源了。算了,房租水电都要钱,所以在接到对方那个男的极有可能是在路边公厕撒尿中间抬头看见贴在墙上的小广告循着号码打过来的电话之时,在对方许诺事成付两千佣金之后,他决定这种男盗女娼的腥臊破事也接手办着吧。闲着也是闲着,毕竟吃饭要紧。

自由职业者就是好。他一觉睡到太阳老高,然后晃晃悠悠起来,走在路上吃了一份肠粉一盘蒸包一碗菜根粥,吃得很饱,还打了几个惬意的嗝,然后拍出一颗烟叼在嘴上,闲闲地抽着,脑袋里想象着这次的雇主,那对被人发现偷情的狗男女,面对勒索,女人六神无主,男人一筹莫展,都真够有出息的,他想!然后,这男的在焦虑中憋着尿一抬头看见他四处繁殖的小广告,灵光忽然来了,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态度给他打了这个电话。想象着这个场景,他笑了,他想也许是他的广告词打动了对方。广告词是他自己琢磨的:活了几十年,或许总有你忍不了的人摆不平的事追不来的账,不要紧,打这个手机……他很是自为得意,觉得效果挺好的。

他就这样一路晃荡到了“塞纳河畔”小区,他盯住小区名字招摇的字体啐了一口,他很不喜欢开发商的这种风气,有几棵手指粗细的树就称森林公寓,有片尿洼那么大的水就称威尼斯塞纳河什么的,这很不好。他把烟蒂吐出,散散地踱着步,走到门岗值班室,有一个保安在那儿玩着手机。这也不好,不过他却会心地笑了,他也是做过保安的。或者说没有文凭没有能力的男的,年轻时,谁没做过一段时间的保安呢?他做过。并且在售楼部做形象保安的时候,还处了个当时在前台端茶倒水的女朋友,女朋友长得漂亮,名字也漂亮,叫千贝。他长得帅气,她身材靓丽,他们在上班间隙里看一眼对方,眼角眉梢都是拥挤的笑意。那是一段穷开心的日子。之后,他辞了职,去工资较高的工地上干活。他一直想着,累点不怕,好好干上一年,挣点彩礼钱,等年底拿了工钱就和她一起回趟老家,见见父母,把婚先定下来。可惜事与愿违,工钱一直被工程公司拖欠着,然后,祸不单行,没几个月,千贝也消失不见了。他知道她是跟其他更有能力给她构筑幸福的男孩子好上了,去另外的城市了。

就在他发疯一样四处寻千贝时,工地上的兄弟们告诉他,去那家公司找负责人要钱又吃了一个闭门羹。

他听完,忽然睁大了双眼,随手拿起地上的板砖用手砸断,手也流了血,他妈的,现在女友也跟人跑了,工资也没到手,这算什么事儿?!他喝了半瓶酒,心里的火气像被浇了油,眼睛里红彤彤的,咬嚼肌拧成一股粗绳,气得脑门发青,他抄起一根钢管别在裤裆里,兄弟们,还他妈等什么,走,跟着我再去要一次!

他就去了。像一阵旋风,带着看不见的凌厉的东西,突然出现在那个腆着肚子的中年男人面前。工友们看见,原先眼睛长在脑门上的负责人在他的气场冲撞下,忽然起了一丝慌乱,连看似故作镇静问他“想干什么”里声音都有一丝发颤。他没有亮出钢管,也没说多说废话,他只是那么双眼喷火地看着,雷霆一样静默地看着,和他对峙着,中年男人渐渐就支撑不住了,到后来脖子里竟然涔涔汗下。

他的眼神比刀子还锋利,比机关枪还狠毒。他的身体是拉满的弓,嗖嗖射出去的都是他心里的四处流窜的愤怒。他是拿命在预备砰然一击。

工友们后来都竖起大拇指,说他当时眼神里的刀子足可以杀死一匹老虎!

然后,过了几天,他们的工资便到账了。

工友们请他喝大酒,他喝醉了。哭了。他拿到了钱,却没有女人替他去花了。他不知道以后该干些什么。但他的声名已经在工地上流传开来。别人都把他视为英雄好汉。有的工程队要不回钱款,病急乱投医,也请他出头来试试。借着那股未消的杀气,带上几个兄弟,他果真帮人家收回了一些钱。

就这样,鬼使神差,在丢失女友的颓废和愤怒里,他干起了江湖上替人追债、平事、消灾这一行。

……

那个小伙子还在那儿抠手机,对他的到来没有防备,他决定戏弄他一下。他走进岗亭,突然使劲咳嗽了一声。那个小保安立刻抖擞起来了,手机极速掩藏起来,站好姿势,装作在那里调整对讲机,抬起头发现不是队长,才又松弛了下来。

他忍住笑,望向天外,阳光正白晃晃地耀眼,他眯起了眼,问那个保安,是在和女朋友聊天?

不是和女朋友聊天,谁会这么投入呢?瘦瘦的保安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打量了半分钟,眼光很春风,并没有杀气,问那保安,你就是赵大海吧?

他点点头,他就是。这几天他和人换成了白班,想着这样也许安全一点。

刚才还很和善的陌生人忽然之间就拔剑一样张开眼甩出一簇利刃,然后笑眯眯地看住他,来人说,听说你手机里拍了不该拍的东西,你是想死还是不想活呢?——现在可以给我了吗?

9

当那个陌生人甫一把手看似友好地放在我的肩头,我就感到了他指尖铁腥般的凉气。他眼神如落日一样温和,笼罩着我,然而,质地里却是凛冽的,对,类似于杀气。

老实说,这让人害怕。你也知道,我是一个很懦弱本分的人。但是一想到美妍那温暖而不羁的脸,我心底就坚硬了起来,这件事,得做下去,没有办法了。我知道自从接了那个电话,我就再没有别的选择了。

我只有选择加倍照顾好她。甚至把其他男人对她的伤害我都补偿给她。这听起来真他妈窝囊,可是你看我没出息的眼泪怎么又涌满眼眶。我算是完蛋了,我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女孩,没救了。可我一边沉溺怎么还一边感觉那样甜蜜……

那天,是我们在沿江广场溜达后的第二个月。这两个月里,我仍然陪她去公司总部送钱,当她脾气不好的时候,暂时作为男伴陪她去马路边喝酒、溜达。我知道她只是把我当成她的一个忠实追随者、一个听众、一个出气筒,我很委屈,每一次回来都想着再他妈的不去了,把老子当成什么了,随喊随到的脾气宣泄筒吗?但下一次见了她,一颗心又匍匐在地下,并且仰望着开出新月般美好的花来。这种身体老实而本能的反应,我没有办法。

陪她走在一起的时候,好几次我想牵她的手,她都避开,并且嘲笑我说,咋,散个步,还弄得跟那老夫老妻一样啊?她说的时候是一副嘲讽的样子,我知道,她并不喜欢我,才不愿意和我肌肤接触。我很难过,心,它疼,丝丝拉拉地疼。

但那一次,大约她和理发店的黄毛又吵架了,她喝酒,我也陪着她喝了不少,在送她回去等公车的时候,我很想抱抱她,可是我不敢。我红着脸,从背后看着她,因为想象而胳膊激动得微微发颤,我极力制止着伸出胳膊就能把她箍在怀里的强烈冲动……直到302路公车已经驶来,就在她跳上公车的那一刹那,我还是没能忍住,上去一把抱紧了她……那种感觉真是太好了,好像整个世界都是我的了,心里怀抱里都满满的,还在往外溢,我抬起脸埋进她的长发,直到她挣开我上了车,我才发现我开心地哭了……公车驶开,她握住吊环,酒将她的身体勾勒得特别柔软,长发散落下来半掩着晕红的脸,你不知道那一刻她有多么美,多么妩媚,我就这样看着她随着公车渐行渐远……这个画面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这是一个女孩,因为我突然的拥抱,而为我羞红了脸颊紊乱了心跳……这个画面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她其实并不是对我没有一点感觉的,她竟然为我脸红了。那是恋人之间心和心对上暗号才会有的。我幸福得糊涂了,前言不搭后语,我跑起来,飞奔开来,大声呼喊着,我爱这个夜晚,我爱一切,城市的灯火倒映下来,都是我的虹彩……

然后,过了不久,和她同住的程青青就打来了那个致命的电话。在电话里程青青说,你有空就来看看许美妍吧……我问她怎么了,她不说,只说,你来了就知道了。放下电话我就心急火燎地去了。

她住的这个地方我曾无数次觊觎着想进去,没想到第一次进去竟然是为了处理别的男人在她肚里遗留下的孽种!我问她,是谁的?许美妍发着高烧,嘴角布满燎泡,还抽着烟不屑地笑,谁让你来的?程青青已经知趣地退出屋子,她吐一个烟圈,说,肯定又是程青青这妮子矫情……我打断她,吼道,到底是谁的?

她乜我一眼,吼什么吼,关你屁事,又不是你的!说完她继续抽烟。

我气急,很想狠劲掴她一巴掌,看着她那被遗弃的模样,我的心里比她还痛!我气得说,你死了算了!

她回敬我,死不死也不关你的事,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她说着,唇角竟还有笑意涌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上去把她手里的烟打落,倒上水让她喝,她还想反抗,被我硬灌进去了几口。她气吼吼地瞪着我,想扑上来和我撕扯却力不从心的样子,我心说气死算了,省得你糟蹋自己的人生,更残忍的是,却偏偏还要让我知道……

我下楼去给她买药,也买了一把刀。吃了药,我问她,是不是那个黄毛,我去捅死他!她不置可否,对我揶揄地笑笑,好像在说,就你,一个老实疙瘩,也敢去耍刀?

但当我真的拎着刀拉开门往外冲的时候,她忽然从床上趔趄着起来抱住我,死死抱住我,咬我的脸,咬得我一脸的泪。……他把她肚子搞肿了,还说“你确定是我的种吗”,连她病着都不露面,美妍还护着他!我在气头上,挣开她的纠缠,扇了她一耳光,你就是贱!我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它自顾自地喷薄而出,许美妍,你就一贱货!男人越是使劲玩你操你你越快活,谁对你好谁他妈是傻逼!

我蹲在地上,呜呜呵呵地哭了。我想,我也够贱的,世上那么多女的,为什么非得巴心巴肺对她好呢,热脸贴个冷屁股,人家还他妈一点都不在乎!我就是一个傻货!

我起身要走,再不管了,再不对她好了,爱咋咋吧。我咬着牙对自己说。

许美妍忽然蹿起来头发炸开,烟花爆破一样吼出来,我他妈就是贱,你说对了,我就不值得别人对我好,你骂够了没,没够接着!她猛地提高了八度,说,你给我滚,老子就是不稀罕你的好,怎么了,有本事你也来操我!

我发了疯,带着所有的愤怒扑过去,把她一下子就扑倒在床上,我捂住她的嘴,你是贱货你是贱货……可我他妈的就喜欢你这个贱货啊……

终于平息下来。她累了,我也累了,她把脸藏我瘦弱的怀里,睡着了。我看着她,昏黄的灯光打在她因为高烧而红彤彤的脸颊上,长长的睫毛在紧闭的眼睛上为睡眠扎起一圈小篱笆,小巧的而倔强的鼻子一张一合的,还拉着细细的鼾。我忍住眼泪,笑了,伸出手指小心拂开她脸上萦绕的潮湿鬓发。已经是夜晚了,南方的月光透过脏污的玻璃窗洒落而下,月光下,她睡得多像一个孩子……我很想抱着她,就这样轻轻而用力地抱着她,一直抱着,直到天荒地老都不怕……但是我另一面又在心底盘算着,要带她去最好的医院做流产,听说这手术做不好对女人伤害很大的,一定要去最好的妇科医院;还要重新租一个房子,谁也不知道的房子,做完手术好好照顾她,像照顾孩子那样照顾她。——她以前的事儿我都不计较了,只要她以后跟我好好的,我找的是一个过一辈子的女人,不是玩几天的“马子”,未来还长,我不追究她的过去……这么说的时候,其实我的心在暗暗滴血……我很想摇醒她,质问她,美妍,你为什么要这样啊,为什么就不选择我啊?但我只是俯下身来,在她额头上印上一个吻,像吻一颗被弄脏的眼泪那样用心。我心想,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女人,我再不允许你受伤害,再不允许了……

……

今天那个女人没来兑现她的承诺,我在小区门口一直守着呢,没见她。哼,她以为她躲着我就没法找到她了,我这回事铁了心了,谁也挡不住!——我就不信你明儿还不回家,我心说,我再给你一两天的时间,再不把钱送来,我真把照片出示给你老公看。

我没等到那个背叛家庭的坏女人到来,却等来了一个满眼杀气的陌生人,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但是现在陌生人锋利的眼神似乎能将我一眼洞穿,我不知道该怎样来回答他笑眯眯的威胁。最终,我把手机老实地掏出来,放在桌子上,我说,在这里了,你要看吗?

他眼神飘摇地看着我,在确定我是否在使诈。他的眼神如雪,很凉。我不看他,看斜阳。落日苍茫,远方虚无的一个点后面,有我想象中女孩的温暖脸庞。所以我可以直视着他的目光,如入无人之境。

他被我的冷静弄得没了底气。敲了敲手机,兄弟,还用这么破的山寨机?

我没理他。催促他,你要的照片就在里面,拿去吧!

真的,如果他现在伸手拿去把手机给扔在附近的臭水沟里,我的计划就全泡汤了。那几张照片全在里面呢。置之死地而后生。我赌了。

他没有动手机。嘿嘿笑着,错错嘴唇,说,不急,不急,兄弟。甚至还拍拍我的肩膀,说,我刚才告诉你了没,我不喜欢有人在我跟前耍花招,真的,很不喜欢。他试图以枪管顶住脑袋那样用眼睛逼视住我的脸,但是我眯起的双眼很容易就被浑圆的落日光线给吸引得目光涣散,所以他得费很大劲才能将我盯住,他说,我不逼你,给你一天时间,把所有备份的照片都一并给我,不许留底。他握握手指,关节一阵繁响,他说,我一点都不喜欢暴力,这一点也许刚才我忘了说了,你听见没?

我说,嗯,听见了,但我确实很笨,记性不怎么好,可能记一会就忘了。我这么说着,忽然就看见猩红的夕阳一下子盖在了我的脸上。他的拳头那样急并且有力,我很佩服,不愧是业务熟悉的老手。我的鼻血开始如破损的水龙头挂在那儿热情地嘀嗒嘀嗒,血落在地上,不再活泼,寂静而殷红地躺在那儿。我说,老哥,你不该这么急下手的。

我心说,你输定了。你只要不弄死我,我就不会让你钳制住的。我只有这一根稻草,你还想要给我夺走,你让我怎么同意?

他拍拍我的肩头,说,去洗洗吧,明天我再来找你。

我说,后天吧,好吗,老哥?

他乜斜着眼,问我,为什么?

我说,后天是我女人生日,请你吃蛋糕。顺便也帮兄弟个忙,听着你声音磁性,应该唱歌很好听,帮我给我女人唱一首生日歌。

好像我们是很好的哥们儿。我还是很怕他,但是我想带他看看我的女孩,我的爱,也许他就不像刚才那样直接给我一拳了。最后,我说,我想多找几个人一起和她过,忘了告诉你了,这是我第一次给她过生日,我希望以后每一年都是我给她过。请你来吧。

10

客厅里,丈夫在看着球况重播。

她进去把孩子哄睡着了,掩上门,出来,丈夫仍然在看着,甚至姿势都没有动一下。

她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绞着手,欲说还休。脚尖在实木地板上划拉来又划拉去。她进到另一个卧室里,去给保安的破山寨手机里制造出亲密合影的那个男人去打电话,手机响了几下,仍然是关机。她愤怒了,发了一条短信:十分钟之内给我电话,逼急了我把咱俩的照片发给你家的那位,你就躲吧!——果然,不大一会儿他就打来了。男人都是这样贱,你不揪着他的小辫儿他都不把你当回事!她躲开他刚才手机在充电之类的鬼话,劈头就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男人又在打马虎眼,说,我不是已经找一个人正给那小保安一点颜色看看吗?

那怎么一点用也没起到呢?她说,我今儿下班都没敢从正门回家,离得老远就看到那个小保安四处洒望,等着我呢!

你别急嘛!他说,你也知道我这一段新接了一个项目正在赶进度,抽不出时间嘛!

那你就能抽出时间和我上床,是吗?

哪儿跟哪儿,看你说的,好好,我再催催那个人,你也别急……

我能不急?!难道我每天上班下班都跟做贼似的躲着他?照片在他手里呢!你是没和这群人接触过,他们穷疯了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

男人嘿嘿笑了,怕啥,不就是你老公知道吗,他不要你了不还有我吗!

去死!女人说,正经点!我可不想因为你瞎闹几天,却把我整个儿家给毁掉。这样吧,我先给那保安一点钱,然后用手机录下来声音,回头告他敲诈,吓唬那该死的小保安一下!钱你等会就给我打来,怎么说那天要不是你最后非要抱我一下也不会让别人看到。

……

她回到客厅。丈夫正在那里为力挺的球队输了一球而神情沮丧,骂骂咧咧的。她坐下来,给自己泡了一杯红茶,她心情焦躁的时候喜欢喝一杯红茶。喂,我想和你说个事儿?

什么事?丈夫咂了一口啤酒,眼皮都没抬起。好,带球,走,传,射门,X,又偏了!丈夫双眼放光,在那儿憋着劲兀自评判指挥。

她叹一口气。在聒噪足球的解说声里,啜饮了一口茶水,随着喝下去的,还有一肚子的拥堵的气息。中场休息的时候,她再一次鼓起心情,轻启双唇,问他,你知道后天是什么日子吗?

丈夫抬起头,好像才发现这儿坐着一个会出声的物体似的,你怎么还不睡?什么日子?

女人就是麻烦,生日、结婚纪念、例假来临日……你管它什么日子,好好过你的日子不就行了。他想了一圈,没想起来,疑惑地看看她,这时下半场已经开始了,他顾不上了,撇下一句,赶快睡去吧,别在那儿瞎琢磨了。

她没去睡。再过两天是他们结婚六周年了。还没到七年之痒呢,结婚前那么多的话,经常一说半夜,现在都不知被风吹到哪儿去了?怎么会这样呢,她想不通。是不是两个人坦诚交流得少了,她想,平常两个人都忙工作,下了班回到家解决了生物本能的吃喝拉撒,已经很累了,哄睡了孩子,她往往也困得睁不开眼皮了。确实敞开心扉交流得少了……她说,你没发现我们最近很少真正地说话了吗?

丈夫白她一眼,那我们这一来一往的都不是说话啊,他说,你脑袋瓜里在想什么呢,快去睡吧,我再看一会也去睡。

她喝了一口水,又喝了一口水,越喝心情越恶劣。女人盯着眼前虚无的一个点,近似于喃喃自语在那里说,老公,你现在怎么都不爱搭理我了呢,是我不好看了吗,还是你变得不耐烦了……你说啊?

丈夫在看球。

我觉得是你变得对我没有耐心了,你敢说不是吗?以前你对我多好,经常说一些笑话逗我,虽然你那些笑话也很蹩脚;可现在呢,你除了上班下班,回到家就是打个游戏闯关或者看球,还动不动就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对我大喊大叫,不是吗?

丈夫在看球。

我看书上说“耐心就是爱”,你现在是既没有耐心也没有爱,你算算这半年你除了出差、上班,你陪过我过陪孩子多少次?我知道你工作忙,我工作就不忙啊,每天写方案、修改、做效果,回来不还是要接小宝、做饭,你呢,就知道看球、看球!

她终于忍不住了,走上前一把按灭了电视的电源键。丈夫正看得起劲,球从中锋传到边锋,带球突破防守,大脚射门,好!——妈的,黑屏了。

丈夫已经发福的身体突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将电视按回又弹到沙发里。

球在继续,在对方球门前拦截围堵,还有机会杀进。

可突然又黑屏了。

男人这回恼火了,你发什么神经?再打开电视,球他妈早被对方门卫扑出去了,还看个屁!男人颓丧地坐下来,点一支烟,说吧,你想说什么?

她看着男人厌恶对着她的神情,忽然感到一身悲凉地疲倦,可她却带着一种快意的报复感,轻快地说道,你说,如果我要是在外面和别的男人好了,你会怎么样?

男人把烟烦躁地摁在烟灰缸里,大半夜的,你胡吣什么呢?

女人想笑,扭过头,却委屈地哭了。

11

他还以为我不知呢。不是我说,就你那点儿心眼我把你卖了你还帮我数钱呢。大傻瓜一个!你看,我怎么哭了?我他妈算完了,一哭就玩不起了。没想到我许美妍检阅男仔“无数”(也没那么多啦,不过是为了显得我经历的事儿多嘛),到头来竟然会栽在这个木头疙瘩手里。我算玩儿砸了。

刚一开始打电话给他,纯粹就是利用他傻里傻气的老实。程青青那个电话其实是我叫她打的。她害怕,我也害怕,因为,流产据说很疼的,我怕我死在手术台上。我希望有个男的在我身边。老实说,我很怕疼。好吧,你尽可以说我许美妍就是一纸老虎,看着大大咧咧的拿得起放得下,其实,有些东西我也害怕。可是,现在我不想装强大了,我想告诉他在父母离婚后寄人篱下的日子里,我有多么的孤独和委屈;我想告诉他,我其实很害怕走夜路的;我想告诉他,每天晚上我必须抱着我的布娃娃和她说上一会话才能睡着的……如果还有机会,我愿意为他收起那些咋咋呼呼的刺,做一个乖顺温柔的女子……可是,我还有机会吗?你看,我怎么又哭了。我扇了自己一巴掌,许美妍,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哭个屁啊?说实在的,你和这么多男仔混过,真给你一个干净的好男人,你觉得你配得上吗?——这么一想我就想通了,是的,我配不上。我脏。

刚开始,本想着等他热乎劲儿过去了,等我也恢复差不多了,跟他吵上一架,分了正好。当然了,他要是像别的男孩一样要和我上床,我也不会拒绝的。问题就在他从来不往这方面想。这一个月里,他为我租房子,陪我去最好的妇科医院做手术,给我买礼物,为我煲汤、做饭,替我洗衣服,怕我寂寞,借宋长明的破电脑让我玩……可到了晚上,他打地铺睡在地上,看着我在那里玩电脑,他一会就能把鼾声拉响。真是头猪啊!开始的时候他一打呼噜我就要把枕头照他头上砸,砸醒他,他嘿嘿笑笑,可过不一会儿,呼噜就又浮起来了,一嘟噜一嘟噜的。打呼噜不说,还说梦话、磨牙,真是服了他了,猪!可那一天,我做了一个噩梦,呼叫着醒来了,他还打着呼噜睡呢,我骂着他,心里却从来没有过的安静、踏实。月光透过玻璃窗洒下来,我的心也不染一点尘埃,好像我变得透明了起来,我忽然很想抱抱他……后来他才挠着头说,我知道我睡觉打呼噜呢,要不是怕你夜里渴了什么的,没个应声的人,我早回宿舍和宋长明一起住了。我回说,就你那睡觉跟打雷似的,老娘我渴死了也别想喊醒你给我倒杯水……他还嘿嘿地笑。真是傻死了。

你说我怎么会栽在这么一个傻男孩手里呢?

唉,可是现在,没有他的呼噜声伴着我,我还真睡不着了呢。

他密谋的那件事儿以为我不知道呢,可你小子别说梦话啊。要说我经过的男的确实有几个了,但说梦话说到他那个程度的还真少见,有时候在你正在网上玩时,他忽然来一句,妈……还喊得很急切的样子,像要吃奶的孩子,这么大个人,笑死我!接下来他还断续地说着什么,妈,你在家好不,我在这处了个女孩,长得可不孬,就是脾气火暴点,嘿嘿,过年回家带给你看看……一嘴的古中原家乡话,活脱脱的王宝强附体,笑得人喘不过气来。可笑着笑着,我忽然很感慨,这家伙才是真精明啊,拿整个人在和你玩真格的,不是和你耍个仨月俩月的,你听听,都从长计议了,好像真有本事把我弄到他家户口本上似的。

然后,每隔几天,从他断续的梦话里我大致连缀出来他在密谋的事:他要拿着拍到的照片勒索小区里的一个背着老公和野男人幽会的女人,并且要的钱不少。因为他说,美妍,我很快就能给你买一枚最好看的戒指了……我们曾一起去商场的时候,我盯着一枚晶莹的铂金戒指看了一会儿,我心里是希望有个男人在将来的某一天为我戴上的,并给我一个坚固的不会离婚的家……但,我没想到是他。

第二天,我问他是不是在密谋一件什么事儿。他不说,还在那儿狡辩。但是他真是笨啊,说个瞎话就像被捏住嗓子了似的,眼神早就出卖了他。他这种老实人一旦认准了死理,谁说也劝不回来的。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而我,配得上吗?

当他把我带到他老家的妈妈跟前,骄傲地对老人家说,妈,这就是我处的那个女孩子。——我能安然不羞愧吗?

我不能。

我是脏的。我就继续在红尘滚滚里脏吧。我不适合他这样老实的好男孩,我明白得很,我不想耽误他。我做了很多不好的事,喝酒、蹦迪、乱性、还尝过摇头丸,好吧,我是一个脏女孩,我不配这份性命相见的真爱。我就做一回好事吧,不让他为了我这样的坏女孩再去做傻事……大傻瓜,谢谢你的爱,你为我做的每一件事,我都嘲讽过你,但我都记在心里了,真的。以前看那些傻啦吧唧的煽情电视剧,女主在死的时候总爱说什么来世我们还要在一起,狗血死了。可此刻,我怎么感觉也跟死了一次似的,我也煽情一回吧,大傻瓜,如果下辈子还有机会,我愿意你在我眼睛里干干净净的时候遇上我,而不是现在。说好了,下辈子,你他妈的一定要早点下手哦!

你看,我怎么又哭了。真他妈恶心啊。

12

我真的没想和许美妍搞到床上去的。天地良心,真的。唉,你说这事儿他妈弄得!怎么说呢,我得想想,喝得着实多了点,是得想想这算什么事儿!我抽了自己一巴掌。从头儿说吧,是这样的:

竹篙让我把蛋糕先从店里取出来送到许美妍那儿,事后想想我根本就不该去的,你们俩过生日,我去掺和什么?竹篙这个傻瓜愿意被许美妍玩玩,那是他的事儿,我操心什么?——唉,可鬼使神差,我还是去了。

我把蛋糕和一大箱子啤酒饮料搬到竹篙给许美妍新租的出租房的时候,许美妍正歪在床上一边吃着薯片一边夹着手机和哪个男的聊得正high,嘴里打情骂俏的样子,我一看就气不打一处来!我把蛋糕使劲顿在桌子上,冲她说,许美妍你太过分了啊!

她还聊了几句才把手机挂了,怎么啦?她说,我怎么惹你啦,靓仔?

她这个不正经的样子很贱,也很魅惑。我悲哀地叹一口气,竹篙你个傻货,满大街女的多得是,你何必非要在许美妍这小娘们身上吊死呢,你和她完全不是一个等级上的嘛。她玩死你你还很享受呢。我吼她,你大爷的许美妍,咱能坐起来,把睡衣穿好,行吗?!

她吐吐舌头,头找着枕头坐起来,粗糙地撩一下头发,把松松垮垮的睡衣扣好,冲我眨眨眼睛,说,给我拿点喝的。

我随手把一罐啤酒扔给她,自己也开了一罐。

她说,什么事哪你?

我很气,灌了一气啤酒,坐下来跟她讲道理,我说,不管你以前和多少男的掰扯不清,但现在你跟了竹篙,就不要再和那些男的玩儿暧昧的那一套,知道不?

她问,蛋糕是你买给我的,你真好,小明子……

我打断她,跟你说正事呢,你别打岔!

她故意敛起脸上的笑意,一本正经的样子反倒让人生不来气了,我说,你是不是和理发店的那黄毛小烂仔就没断利索?

嗯哼,她说,关你什么事吗?

你真够贱的,我说,人家先是把你肚子搞大然后擤鼻涕一样甩了,你倒好,隔了没几天想起来了说两句好话你又接纳了,行啊,许美妍,我觉得你做收垃圾的生意肯定不会太差……她把枕头掷过来,说完了没,过瘾了?许美妍的头发散开,指着我,你倒在这儿充什么正人君子了,你仗着那张小白脸忽悠过的女孩少吗,都是一门的狐狸你跟我唠哪门子聊斋,说到底,不都是一玩玩,当然要和感觉上对得上节拍的……

可,现在养着你的是赵大海,你要搞明白!我拍拍蛋糕盒,这蛋糕也是他买给你的,也只有他这种傻人才会这样吭哧吭哧笨拙地爱你,你知道吗,他现在还在上班,就为了挣一点给你过生日的钱……

那又怎样,她说,他愿意。她转过身去,把手里的啤酒一饮而尽,谁都没看到她眼中隐忍的泪意。

她这么说,透着一股子浑不在意的劲儿,我真想一把掐死她。我说,这个把月里,是谁陪你去医院流的还是别人的孽种,是谁给你炖鸡汤喝得你嘴角冒沫,是谁给你洗内裤却从来没有脱过你的,你大爷的许美妍,就算你对竹篙没感觉,他给你做这么多事儿你难道没一点感动吗?

感动。她说,非常感动,都哭得哗哗的,真的。她转过身,又是一张浑不吝的脸,让你恨不得火气四窜,她又拿了一罐啤酒,也扔我一罐。

我说,许美妍,算我求你了,你对竹篙用心点,他玩不起,他不是这种人,你对他好点吧,行不?别辜负了,他对你可是一片真心。

真心值几多钱一斤?她说。她喝一口酒,抛出一枚薯片,用嘴巴接住,我为什么要对他好点,让我施舍他吗,我又没有这么伟大……

我把一包薯片一巴掌扫下,你他妈的就是一贱货,你就不值得有人真心对你好,你怀孕你流产,你活该!

她也爆发开来,是,老娘就是不值得别人对我好,老娘就是贱,你现在才发现,去劝你兄弟去啊,让他迷途知返呀!

我想我当时一定是气急攻心了,把第二罐啤酒喝干,一下子就扑上去按住她,你玩谁我都不管,但你敢玩我兄弟,老子就弄死你!

怎么弄?她顺势躺在那里,说,来吧。她学着穿越剧里小明星眼梢流动,瞥了一下眼风,也煞有介事的风情万种。

你妈的蛋!我搞死你!我扑上去,本来是想挠她一下——以前她和竹篙还不认识之前,我们就很熟识了,开玩笑也经常这样——结果,这一次她一闪身,我的手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胸脯上,两朵覆碗般的饱满,我们都惊了一下,然后,弹开了。可就在我直起腰的时候,她却腰肢轻盈腾挪,一把抱住了我!她带着酒的气息扑在我耳际,眼神迷离,她说,说起来我们认识算是最早的,你就没对我动过一点心思吗?……

这时候楼梯已有脚步声拾阶而上,我想推开她,她却抱得更紧了,并且邪魅地笑,她说,你怕什么,我们不是也没干什么吗?

她肯定疯了。我想。我像是在网里挣扎的鱼,怎么都挣不脱她手脚并用箍紧的身体,我咬她的脸颊,她也反过来咬我,我低声吼道,求求你,别闹了!她鼓起嘴角,样子很认真地说,这一次,我没闹……然后,脚步声终于停止了,门开了,竹篙和一个眉峰阴鸷的男人站在门口……时间静止了。而许美妍却忽然落了泪,不知道她在和谁说,对不起……

责任编辑 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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