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意象融入小说 将哲理化为表述
2015-04-27钟文韬
钟文韬
何立伟是新时期文学的积极探索者。1984年前后,正当我国文学由伤痕文学向反思文学、改革文学过渡的时候,《白色鸟》以其“另类”的面目凸兀在中国文坛,它一点也不像当时流行的小说那样以情节和人物取胜,反而一举夺得当年全国短篇小说大奖。甚至也很难被称为“短篇小说”,因为只有三千来字,因而被有的评论家视为“微型小说”。“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以此来形容这篇小说引起的争议,实在不为过。
当年发表这篇小说时只有三十三岁年纪的何立伟,以老到的笔墨向读者讲述了没有触及什么重大社会主题的“小故事”。更确切地说,他只是向我们展示了一幅画卷,一幅优美宁静的自然图画,写了两个孩子在夏日河边的游戏。但我们在阅读时却感受到了那个非常年代对美好东西的毁灭。它几乎就是一幅传统的文人水墨画,小桥流水,青山疏远,意蕴古典,境界清淡。其内在意境的开阔、幽深,其诗情画意和哲理情愫的融汇交织,天衣无缝,不露痕迹,无不令读者喟叹和佩服。
《白色鸟》深深吸引读者的,是浓郁的诗情诗韵,是淡雅的画面构图,是信手涂抹的山水风情。何立伟创作伊始,是以诗歌立足于中国文坛的,直到年近三十才改写小说。由此,他自己也说自己是把一颗“诗心”融入小说中,创造出一种独具个性的“诗意小说”来。他说:“我喜欢古典诗词,尤爱许多唐人绝句。我以为,短篇小说很值得借鉴唐人绝句那瞬间的刺激而博取广阔意境且余响不绝的表现方式。我一直就想尝试着写一种‘绝句式的短篇小说,不特在有限的篇幅里追索无限,更有着我的意念。”在“这方寸之间”,《白色鸟》却创造出了一个诗意葱茏的世界。
在小说构筑的天、地、人这些自然界中,作品充溢、流淌着作者一种深挚而充沛的感情。他虔诚而又宁静地描绘着夏日中午河边的寥廓、优美、静谧,他喜悦而又调皮地勾勒出一白一黑两个少年饶有兴趣的玩乐,他以一种震惊甚至恐惧的心理描写了河边疯狂的锣鼓声。整个作品情深意密、张弛有致,撩拨、感动着读者的心灵。这些创作的触动点,据作者所说,他当时就是深受中国唐诗宋词韵律的影响,再加上,当天中午受到一首美丽而忧伤的日本民歌的触发,在顷刻之间,就完成了小说的创作与叙述。
意象是诗歌中富有意义的一种主观形象。《白色鸟》在意象的营造上也达到了很高的境界。那位土生土长的黑少年,调皮、勇敢、憨厚、可爱,他是我们在乡村少年中常常可以看到的少年形象。那位白少年,单纯、自信、有知识,是从城里“落难”到乡下的孩子。他们性格不同,却也相映成趣。小说充分展示了少年生命的纯洁、美丽和勃勃生机,给壮阔的大自然平添了一股活力。作者写人物,不是按照现实主义的做法去刻画性格,挖掘心理,而是用他的“诗笔”,轻描淡写,笔到意到,描绘出一种富有神韵的“意象”式人物来,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他们更带有一种类型化、象征性的特征。作品还有一个重要意象,那就是白色鸟。这到底是什么鸟?别去追究!我们只知道它是生长在水边,浑身洁白的一种水鸟就行了。这一雄一雌两只白色鸟,悠然自得,安逸祥和,象征了一种“美丽”、“安详”、“自由”。但正是那一阵锣鼓声,惊飞了一对水鸟,粉碎了美丽和平的世界。白色鸟成为整篇作品的“文眼”和“诗眼”。
何立伟爱诗、写诗,还爱画画,特爱画漫画。他的漫画在作家圈子里颇受欢迎。他说:“绝句类如中国国画中的文人画,重简约、空灵、含蓄、淡雅,还特讲究留空白。”他把这种中国画的审美追求也运用到了《白色鸟》的创作之中。先说布局。《白色鸟》的布局用的是散点透视。晴朗而寂寥的天空下,热辣的太阳、不息的蝉鸣、美丽的河滩,是一个大背景;两个少年的挖野菜、扯霸王草、赛凫水、观水鸟,是画中流动的前景;而远处村子里的锣鼓声和批判会,又构成了一道不和谐的阴影。这景、人、声几大块,相对独立,错落有致,组成一幅完整而有序的图画。再说色彩。作品的着色很讲究,既有一种统一的色调——以蓝天、绿水为主的淡雅之色,又有这统一色调之下的多样色彩,耀眼的太阳光、浓绿的河草、或红或黄的野花,还有“雪白雪白”的两只鸟、一白一黑两个少年。色彩搭配是那样凝淡相宜、自然天成,让人观之清爽亮丽、赏心悦目。绘画中空白手法的运用,更是这篇小说的匠心独运之处。在《白色鸟》的文本中,实际上有两个世界,一个是河边的大自然世界,这里是那样美好、宁静,生生不息,就像一个世外的“桃花源”。而另一个是文革年代的现实世界,这个世界充满了荒谬、丑恶和暴力,它是以河边的世界为对立物而存在的。作者正是要揭示现实世界对河边世界的“破坏与毁灭”。但作者却把现实世界推到了遥远的幕后,作为一个空白来处理,只是不经意地流露出:外婆怎样把少年打发到河边去玩,村子里的批判会的锣声响起来。推到幕后的现实世界中正展开一个故事,一个悲剧故事。作者把这样一个空白留在小说中,形成了巨大的张力,让读者去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联想和再创造,这就把小说的内容陡然扩展到了无限。
小说的哲理内涵是什么,《白色鸟》情节的时代背景很明白,就是文革前期对“反动权威”的大批判,被批判的外婆害怕那场面伤害了小外孙的心灵,有意把孩子远远地支走。这情节再具体、再清晰不过了。如果循着这样一条主线演绎成一篇小说,它的主题就同当时绝大多数伤痕、反思文学没有什么两样了。而何立伟聪明地从河边、少年的角度切入,精心描绘了一幅远离尘世的自然图画。这图画越真实、越自然、越美好,就越能唤起我们对美的向往、珍惜,同时越能激发我们对丑的憎恶、警觉。新颖的视角找到的是一个关于美的存在和美的被毁灭的主题。这是对文革时代本质的揭示,但它又超越了具体的时代和事件,沟通了历史发展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变成了一个关于人类文明发展的永恒主题。任何时候我们都要珍视美、捍卫美,批判丑、抵抗丑。这是惨痛的历史告诉我们的。
当代许多评论家都指出,何立伟走的是沈从文、汪曾祺的小说路子。这条“诗意小说”路子其实很难走。它需要作家有较深厚的古典文化、艺术、文学修养,有淡泊、超然的思想境界和审美追求,有纯熟的结构、抒情、白描、留空白等艺术表现能力,还要有简练、精湛的描述语言,等等。正因为这条路子的艰难和曲折,所以成功者寥寥。因此分析、研究何立伟的《白色鸟》等小说,对于我们学习和继承中国的传统小说,就有着特别的意义。
责任编辑 龙建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