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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避孤独:麻将桌与乡镇退休老人日常交流的叙事研究

2015-04-24刘欣雅

中国媒体发展研究报告 2015年0期
关键词:牌局麻将馆打麻将

刘欣雅

一 研究背景:衰老与老龄化社会

老龄化是一个世界范围的研究命题。《联合国2014年世界人口状况报告》指出,60岁以上的老年人比例从1994年的9%增加到2014年的12%,这一年龄群体的人口超过了5岁以下儿童人数。①《联合国2014年世界人口状况报告》,联合国,2014,第24~25页。其中,亚洲和拉丁美洲的老龄化趋势将明显高于其他地区,预计2050年这两个地区60岁及以上人口将分别占各自人口总量的约24%和25%多 (见图1)。

图1 1994年、2014年、2050年主要地区的60岁及以上人口百分比

从1994年到2014年,亚洲增加的老年人人数最多 (2.25亿),几乎占全球增长的三分之二 (64%)。①《联合国2014年世界人口状况报告》,联合国,2014,第25页。且亚洲老年人口数量以无法预计的速度持续增长,到2050年,预计亚洲老年人口数将是2012年4.53亿的2.26倍,达到10.26亿。这其中,东亚和东北亚地区老年人口增速将更快,届时这一地区预计每三个人之中就有一人是60岁及以上的老人。②United Nations Population Fund, Ageing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A Celebration and A Challenge [New York: United Nations Population Fund (UNFPA) and HelpAge International,2012], p.123.而中国老年人口的增长速度则居全球首位。世界人口中,60岁及以上的人口预计将在2050年超过15岁以下人口的数量,但在中国,这一现象在2020年即将到来。③United Nations Population Fund, Ageing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A Celebration and A Challenge [New York: United Nations Population Fund (UNFPA) and HelpAge International,2012], p.59.

2013年 《中华人民共和国老年人权益保障法》第二条规定 “本法所称老年人是指六十周岁以上的公民”。从2007年至2014年,中国老年人口数量持续增长,截至2014年底,全国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为21242万人,占总人口的15.5%,其中65岁及以上人口为13755万人,占总人口的10.1%(见图2)。④《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政部 2014 年社会服务发展统计公报》, http: //www.mca.gov.cn/article/zwgk/mzyw/201506/20150600832371.shtml, 最后访问日期: 2015 年12 月6 日。中国在2012年60岁以上人口就已经达到1.8亿,占总人口数的13.3%,到2050年预计60岁以上人口数量将超过4.39亿,占总人口数的 33.9%。

在中国60岁以上人口数量和比重持续增加的同时,中国老人的高龄化趋势也更加明显,2012年全国约有百岁以上老人1.4万,80岁以上的老人超过2000万,而这两个数字在2050年预计将分别达到26.2万和0.98亿。⑤United Nations Population Fund, Ageing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A Celebration and A Challenge [New York: United Nations Population Fund (UNFPA) and HelpAge International,2012], p.166.可以说,老龄化不仅是世界的问题,更是中国的现实。

图2 60岁以上老年人口占全国总人口比重趋势

二 老人孤独的两种类别:社会孤独与情感孤独

社会学意义上的孤独感一般是指因为社会隔离而造成情感上认为自己缺乏伴侣而体验到的令人不快和沮丧的感受。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与社会隔离不无关系,但社会隔离只是孤独的第一层面表现,它是一种客观现象而并不必然等同于心理上的沮丧。①参见 Peplau, L.A., Perlman, D., Loneliness: A Sourcebook of Current Theory, Research and Therapy, New York: John Wiley& Sons,1982。基于此,当代研究已经区分出孤独的两种次种类:社会孤独与情感孤独。②de Jong, G.J.and Havens, B., “Cross-National Comparisons of Social Isolation and Loneliness:Introduction and Overview”, Canadian Journal on Aging, 23 (2004), pp.109-113.前者源于无法与更大范围的社会网络相联系,后者则由于缺少至亲知己而在交往质量上无法达到预期。这两种孤独之间存在高度相关性,据联合国统计,全球范围内,年龄在60岁及以上的老年人有40%独立生活 (单独生活或仅与配偶生活)③《联合国2014年世界人口状况报告》,联合国,2014,第26页。,通常丧偶或与亲友相隔千里的老人在情感和社会联结上表现出更高的孤独感。而那些仅仅是因为退休而从原有的社会网络中被隔离出来的老人,其孤独感相对要更低。①Davidson et al., “Older Men, Social Integration, and Organizational Activities”, Social Policy and Society, 2 (2003), pp.81-89.

孤独感背后是一系列客观存在的社会问题和健康问题。首先,退休对于老年人来说,几乎是一个共同的 “冲击”,因为人需要与自身之外的世界相联系,以免孤独②艾里希·弗洛姆:《逃避自由》,刘林海译,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5,第11页。,而退休,却是要将老人与这个社会的联系切断。 “不再工作、经济拮据、很少外出旅行、逐渐退出社会生活、自我封闭的趋势,这就是大多数老年人日常生活的特征。”③《老年人社会生活的几个方面》,《经济与统计》1975年第71期,第67页;转引自保罗·帕伊亚 《老龄化与老年人》,杨爱芬译,商务印书馆,1999,第75页。如撤退理论、角色理论等理论所指出的,老人从工作中退出,便失去了原先社会角色赋予的社会关系支持。而且由于退休发生在整个群体之中,在 “世代效应”的作用下,孤独感也容易在整个群体中间发生扩散,当个体的孤独放大为一个群体的表征,老人的孤独感也更为强烈。

三 研究问题与田野点的选取

面对身体上不可避免的机能退化和自己在社会中的地位、角色变化时,老人自己的态度和行为并不似铁板一块。在实际的田野调查中发现,现实生活中的老人,即便是退休之后仍然有大量参与社会互动活动的机会,甚至特别忙碌,他们就像退休之前正常上班一样参加各种社会活动,“忙得没有时间去想孤独不孤独”,一些非 “五保户”老人自愿付费去敬老院住,因为“在家太孤独,敬老院里有人聊天,有人打牌,说说笑笑也就过了”。可以说,老人实际上在日常生活中存在着大量交流的可能性。但这种可能性是否就意味着他们不会孤独呢?老人们仿佛给自己设定了一个通道,就像逃生一样地逃避孤独,寻找一个逃生的通道,而这个逃生的通道究竟是什么,我们目前是不大明白的。这也正是本文的研究主旨,希望通过对两个典型的老龄化小镇上退休老人们的日常交流与再社会化活动的观察,来回答这样一个问题:老人如何逃避孤独?

基于这些疑问,研究选取位于江西省九江市九江县的SH镇和位于江西省宜春市奉新县的SF镇两个小镇作为田野观察点,运用参与观察和深入访谈、焦点小组讨论等质化研究方法,观察退休老人的日常生活中的交流活动。①李培林:《另一只看不见的手:社会结构转型》,《中国社会科学》1992年第5期。在中国,“镇”处于乡村向城市化过渡的一个中间地带,是一个布尔迪厄意义上具有相对自主意义的完整的时空关系网络。②吴毅:《小镇喧嚣》,三联书店,2007,第600页。它具有中国城市化进程的典型特质。但另一方面,虽然 “镇”是处于城市和乡村之间的中间地带、联结地带,却同时也是发生隔离的地带。“镇”是城市化迅速发展的结果,它扩大了城乡差距,使乡镇的日益老龄化与养老能力的衰弱都趋向极致。③保罗·帕伊亚:《老龄化与老年人》,杨爱芬译,商务印书馆,1999,第47页。城市化把年轻人从乡镇中大量抽离,把乡镇的老龄化推向极端,小镇上的老人能够接触到的医疗、社会服务及设施、文化体育娱乐等社会活动都远远少于城市老人,社会关系和人际交往程度都极为有限。这是一个熟人社会,谁家住哪个院落都一清二楚,信息的主要交换渠道不是大众媒介而是麻将桌。在这种情况下,小镇退休老人日常交流与互动的可能性不仅存在,而且非常之高,来自原有的社会网络里的社会支持与社会参与,和来自熟人社会的人际关系都让他们看似有很多种逃避孤独的可能。

两个小镇上的退休老人,退休前都是 “吃商品粮”的,是城市户口,他们自觉或不自觉地与农村里的老人划出了区隔。但是他们个人又生活在农村与城市交界地带,甚至家就安在农村,所以在这样的状态下发生了隔离,如果他们年轻时直接去了城里,这种隔离的状况可能就呈现城市化的典型性,而在这里我们讨论的是在城乡结合地带所发生的分裂现象,更具隔离的连接点这一典型性。从这些意义上说,位于江西省九江县的SH镇和位于奉新县的SF镇都具备着作为镇的联结性和隔离性,同时它们也是两个最为常见的老龄化乡镇。来自两个乡镇可公开查阅的最近人口统计数据显示,两个镇所在的县级市60岁以上人口占全县总人口比例分别为2015年的14%①数据来自对九江县县政府、老龄委和敬老院的采访资料。和2012年的13%②《奉新县百岁老人已突破10人大关》, 江西省民政厅, http: //www.jxmzw.gov.cn/system/2013/02/01/014401769.shtml, 最后访问日期: 2015 年11 月14 日。。

在正式研究展开之后,研究有选择地挑选了访谈对象,访谈对象基于以下几个基本的前提:被访的老人年龄应当在60周岁以上;他们应当是有退休金的退休老人;他们在退休前都应当在国营企事业单位全日制工作;他们及其家庭居住在两个小镇上;他们来自不同的家庭类型;他们经常参与上述三个场域内至少一种活动;他们应当具备自理能力和基本的交流能力,所以听说方面有障碍或患有精神方面疾病的老人都被排除了。访问过程中,研究根据实际情况对采访对象进行增补或调整,最终实际访问退休老人42名,获得访谈录音总时长1573分钟。访谈中的所有材料都被完整地进行转录和编码,所有的田野材料包括访谈录音 (深度访谈、现场记录和焦点小组讨论)、政府公文、老人回忆录、现场备忘录、书刊和访谈的情境笔记等。研究以叙事理论视角对所有田野资料进行了叙事学分析。

四 麻将桌上的友谊:质量有限的弱亲密关系

在纷繁多样的非正式社会联系中,打牌是绝大多数退休老人的第一选择。无论是在九江县SH镇还是在奉新县SF镇,麻将桌和棋牌室是镇上老人最为密集的场所,尤其是在SF镇。在这里,道路两旁的商店很多都处于关门歇业的状态,现代工商业的发展对这个以农业为主的小镇冲击非常大,但与其他的商户门庭凋敝的状况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镇上所有的麻将馆永远都挤满了人。这种非正式的社会联系在建立或巩固亲密关系上起着削弱孤独感的作用。非正式社会联系是指那些自发形成的、无组织、不固定的社会交往联系,例如到邻居家里串门聊天、呼朋唤友去看戏、在河边小路散步,甚至是买菜的时候和碰到的熟人攀谈。这些小小的活动都能让社会资本逐渐增加。①罗伯特·帕特南:《独自打保龄:美国社区的衰落与复兴》,刘波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第98页。

很多老人中午12点半不到,就急匆匆地放下筷子奔向麻将馆,因为稍微晚几分钟可能就没有位置了。“为了要坐到好位置,不要坐到门边上的位置,我每天12点20就要出门打麻将,晚了就只能坐在门边的位置上吹风,再晚了就只好回家看电视了。”(20151210a)②括号内数字为访谈编号,一般以访谈日期为准,部分发生在同一天针对不同访谈对象则加字母序号以示区分,下同。

而为数不多的仍然开门营业的路边小卖部里,每一个小店都竭尽所能地在店铺中间腾出一点空间,只为摆下一张麻将桌来招徕客户。这里的店主说,单靠小卖部的商品售卖收入微乎其微,而一旦有了麻将桌,就不愁没有人来,老人们在打牌的时候,总是会喜欢顺道买一点其他的东西,例如香烟、饮料,特别是和了牌赢了钱的老人,出手可能就更加大方。一位接受访问的老人这样形容自己的老伴:“看她今天打牌赢了钱没有,就只要看她回家的时候手上有没有拎东西,拎了东西就是赢了钱,没拎东西就是输了。”所以,沿街小卖部里几乎每一家都摆放着一个麻将桌,麻将桌成了主业,日用品售卖反而成为副业。

九江县SH镇的得名源自一条河,这条自东南流向西北的河上架着数座小桥,从2004年起,在东边的第一座桥边,当地人称 “桥头”的地方,搭起了一个中型塑料棚子,里面摆着30张左右的四人桌,供人们在里面打牌、打麻将。每张桌子每人收2元钱打4个小时,一天有将近300元的收入。除了这个棚子之外,桥头的沿河石阶上,人们还会自带板凳四个人凑一桌打牌打麻将,这种露天的 “牌桌”是不用钱的。2008年前后建起来的老龄委大楼,也将一楼的全部房间设计为棋牌室,不过里面并没有什么人下棋,在里面的老人主要都是在打麻将和打当地一种 “老人牌”。此外还有一些私人开设的麻将馆和棋牌室,其收费情况基本相似。SF镇的情况大致一样。

两个镇上形形色色的麻将馆和棋牌室里坐着的大部分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男性以60岁和70岁居多,女性以50岁以上居多,亦有身体尚好的80岁以上老人在此打牌打麻将。与老年活动中心相比,来打麻将的老人并不一定都是退休老人,退休老人在这里实际上是少数,大部分在麻将馆、棋牌室打牌的老人是小镇附近的农民、照看孙子孙女的无业老人,或者镇上做生意的自由职业者。因此对于退休老人而言,这些麻将桌给他们提供了与平时较少接触到的陌生群体交流的一个空间,但空间是有了,退休老人真的能与社会地位、社会身份差距甚大的陌生牌友们形成有效的交流吗?

除了营利性麻将馆之外,更多的退休老人在打牌和打麻将时倾向于到朋友或熟人家里去。这些熟人邀约的牌局,基本全部来自老人退休之前的社会关系,例如退休以前的同事、朋友、邻居等。在麻将这个非正式社会联系活动里,老人退休以前的社会资本在退休后的社会交往中起到关键的作用。对于这些老人来说,打牌的乐趣不仅是牌桌上的变局,更是与自己的熟人朋友的交流沟通。这些邀约形成的牌桌,没有人叫就凑不成局,每次叫的人也并不完全一样,因此具有一定的偶发性和随机性。与那些固定去棋牌室和麻将馆的熟面孔相比,其随机性甚至更大。但在构建老人退休之后的亲密关系上,这些熟人麻将桌所发挥的作用是否也比街头麻将馆要大呢?它有没有可能帮助老人建立退休以后的亲密关系?

(一)为什么麻将能够吸引老人?

麻将、棋牌,这些都是老年人闲暇时间喜欢从事的竞技类的活动。首先,麻将所需要的场地设备条件简单,不占用太多物质资源。而作为农村人口闲暇时间里为数有限的个体闲暇活动选择,它又是农村文化生活贫困的一种反映。①卓惠萍、鲁彦平: 《农村麻将主体女性化:事实、假象及是非的讨论》,载 《妇女研究论丛》, 2010。其次,麻将是一种竞技类的运动,打麻将过程中的决策是在不确定的基础上进行的,总体上没有必胜的策略,但在某些步骤上却有绝对制胜的把握。打麻将是个体单独的智力对抗,作为一种游戏,它具有神秘性、刺激性和挑战性。①刘海春、吴文新、刘河:《休闲价值与构建和谐社会—— “2006中国:休闲与社会进步年会”会议综述》,《自然辩证法研究》2007年第2期。再次,打麻将作为一种娱乐活动,它源于现实生活却又超越现实,形成了一个纯粹的娱乐世界。麻将活动的参与者能够从现实中的社会关系与地位中暂时地解脱,并形成牌桌上的新的平等化社会关系,得到短暂的超现实体验。“战略机遇”构成了麻将的与众不同的魅力,以至于人们把它作为纯粹的现实加以比喻和体验。②肖福华编译 《麻将与娱乐》,《社会》1985年第3期。最后,无论是在麻将馆还是在朋友家中,麻将活动都带有一定的赌博性质,大部分麻将馆都收取场地费,麻将输赢自付,1块钱一个子,在SF镇的一些麻将馆里,一些好赌之人打麻将时会达到10块钱一个子,有时输赢动辄上百。相对而言,朋友家中的麻将或老人牌活动赌注比在营利性麻将馆当中要小。

赢钱反映了人的一种占有欲本能,然而在实际的观察当中,一些老人可能每次都输钱,但是仍然每天乐此不疲地按时准点到场打牌,这又是为什么?表1中将老人们对 “你认为老人为什么去打麻将”这个问题的回答进行意义凝缩,以得到问题的第一步解释。

表1 “老人为什么去打麻将?”的意义凝缩

续表

访谈中的两个问题分别是 “你喜欢打麻将/打牌吗?你为什么喜欢/不喜欢?”以及 “你认为老人为什么喜欢打麻将?”非常有趣的是,所有回答“不喜欢”或 “不太喜欢”的老人,都是在平时有固定参加其他活动的老人,例如去老年活动中心参加各项活动、去商业理疗店做理疗保健、家务事较多 (均为退休女性)等。但 “不喜欢”打麻将不等于 “不打”麻将,闲暇时间的多少从某种程度上决定了老人对麻将活动的参与热情, “消磨时间”是大部分回答 “不喜欢”打牌的老人 “仍然去”打牌的主要原因,特别是一些女性老人因为上午在家中承担了很多家务事,下午通常都空出来,于是便会选择偶尔去打牌 (见表2)。

表2 对麻将的喜爱偏好与原因归纳

老人因为消磨时间而去打牌,都是家人或熟人在家中邀约凑成牌局,在这些地方,有时去打牌是因为 “不去没面子”,“面子”是个人在某种关系情境中呈现出来的形象,它是在某一情境下进行互动者互相界定的身份。①Ting-Toomey, S., “A Face Negotiation Theory”, in Theories in 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 ed.Y.Kim & W.Gudykunst, Newbury Park,CA: Sage,1988, pp.213-235.对于退休老人而言,他们已经退出职场,他们不再重视自己的成就,他们的面子观在这里体现为一种与 “上下关系”及 “亲近他人”紧密联结的特征,而且其运作要求强制性的相互原则。①黄光国:《儒家社会中的道德与面子》,《人情与面子:中国人的权力游戏》,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第76页。因为如果经常邀约打牌而不去,很可能这个熟人就再也不会邀请自己去打牌了,从这个意义上说,熟人家的麻将桌与其说具有娱乐功能,不如说更具有社交功能。

(二)个体化的满足与熟人牌桌上的互惠性支持

所有回答喜欢打牌的老人,他们在去打牌时的第一选择几乎毫无例外的都是街头麻将馆。“因为熟人大家都认识,有的人太计较啦,我也不喜欢跟他打,又不好撕破脸皮来。去麻将馆打几好,谁也不认识谁,输了就给钱就是,谁也不能耍赖。” “熟人总不容易聚起来,今天你有事明天他有事,去桥头撇脱 (洒脱)些,带个板凳去就是了,总是有好多人的。”

而且在麻将馆里打牌的老人,基本上是每天都来。对喜欢打麻将的老人来说,到麻将馆里打牌的动机则只在于麻将本身,正如表2所列的,打麻将能使自己聚集心神、摆脱烦恼、消磨时间、获得快乐。对于一些老人而言,能打麻将还意味着 “自己还不老,自己脚也走得动,脑子也转得动”。

对这类老人而言,麻将馆给他们营造出一个超现实的生活空间,让他们能够集中心智专注于一件事情。麻将馆里的老人之间几乎没有交流,所有的精神和注意力都集中在小小的牌面上。但是,打麻将时的输与赢、摸到的手气好坏、遇到的牌友是不是有趣,都成为一些老人结束之后回到家里或遇到同事朋友时交流的谈资。

由于这些去麻将馆里打牌的老人每天都是固定时间出门,到固定的地方去从事固定的活动,他们将自己去打牌称作去 “上班”,赢了钱就是 “拿了奖金”,输了钱就是 “扣了工资”。

将去麻将馆打牌隐喻化为上班,其意义在于 “拿奖金”。换句话说,在棋牌室、麻将馆里,专注于麻将活动的老人获得的是个体满足体验,这种体验以情感满足为主,辅以偶尔的、不确定的物质满足。在这里,麻将本身带来的满足感已经足够支撑老人免于无所事事的孤单和独处的冷清,与陌生人只有金钱往来也不需要交流和谈话。

有趣的是,一些每天 “上班”打麻将的老人,因为经常凑在一桌,他们之间也有一种比完全陌生人要稍微亲近一些的 “认识”感,平时在街上买菜碰到了,还会打个招呼问候一下。鉴于一些老人在退休以后与原来社会关系中的某些同事不常来往,遇到之后的交流也只剩寒暄,因此在少数情况下,陌生的 “牌友”和退休后不常来往的 “前同事”实际上处于退休老人社会关系中的同等地位。不过,与陌生牌友的关系最多也就递进到这一格局为止了。在打麻将即上班的隐喻里,麻将馆里的牌友亦可隐喻为老人退休之后的 “同事”,但他们在社会关系中的亲疏格局基本等同于退休后便较少来往的 “前同事”。

而在熟人牌桌上,麻将本身的吸引力并不如来自社会关系的熟人身份大,甚至对于一些不喜欢打麻将的老人来说,通过打麻将来获得熟人、同事、朋友等社会网络中的非正式社会支持才是他们参加麻将活动的主要动力。在熟人牌桌上,麻将的社交功能大于本身的娱乐功能。九江县老干部活动中心门球协会前主席倪老说自己只是为了和子女在一起玩一玩而偶尔打打牌,而SF镇的陈老自己并不喜欢打牌,但为了帮助丧偶同事排解孤单情绪,自己也会加入同事们打牌的行列当中去。在这两个例子中,家庭关系和同事关系是围绕着打麻将这个活动而组建起来的,对于一些老人来说,打麻将本身也许并不会是个体消磨闲暇时间的第一选择,倪老喜欢打门球,陈老喜欢弹琴,但是当来自家庭和社会关系中的支持需要自己参与时,他们也不会拒绝。还有一些老人因为在家里太冷清,和老伴之间的关系不和睦,从家庭当中得到的社会支持少,而选择经常参与社会网络中的伙伴组织的牌局,尽管麻将并非自己的心头好。也即是说,来自家庭的社会支持和来自社会的社会支持会促使一部分并不喜欢打牌的老人参与到家庭牌局和熟人牌局当中,这实际上是一种互惠性的社交活动。

熟人牌局在老人们日常交往所归属的社会团体中形成了另一种非正式的社会联系保障。紧密的特殊交流网络能够巩固一种有效的普遍互惠。如果两个有可能合作的人身处一个内部联系紧密的社会之中,他们就很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个时候相遇,或者通过传言了解到彼此的情况。①罗伯特·帕特南:《独自打保龄:美国社区的衰落与复兴》,刘波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第150页。当老人与家人打牌时,从家庭当中获得的情感支持也就更加可能,家庭关系的团结和亲密关系的巩固通过牌桌得以实现。而当老人出于帮助同事的原因或参与熟人牌桌时,和在老干部活动中心看到的一样,退休之后的社会关系仍然为退休前的工作团体所分割,同事间的牌局成为一种互惠式的互助小组,或你来我往的人情往来。“有的同事邻居经常在一起打牌,天天叫天天去的,就熟得不能再熟了,有什么忙一叫他们也会来帮。”(20151030)

同时,社会网络具有互惠的规则,社会行动者的社会关系包含了双方的义务,即我为你做了这件事,我将期待以后你也会为我做某些事。这种信任也隐隐地根植于某种共同的社会网络与互惠期待背景之中。②Rotter, J.B., “Interpersonal Trust, Trustworthiness and Gullibility”, American Psychologist, 35(1980), pp.1-7.“如果你不去参加我组织的牌局,也别指望以后我们还会叫你来这里打牌。”其潜台词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就算终结了”。老人从原有社会关系中获得更多的社会支持、发展亲密关系的可能性也随之终结。

图3 麻将在麻将馆与熟人牌局中的主要个体化和社会化功能对比

社会资本是指人们日常生活中应用广泛的无形物质,如良好的愿望,朋友情谊,同情心,个人和家庭之间的社交关系。通过个人和邻居联系,这些邻居和他们的邻居联系,扩展开来就会形成一个社会资本的积累。作为整体的社区将会因为个人间的合作团结而受益匪浅,个人也能从中得到帮助、同情和友情。①Lyda Judson Hanifan, “The Rural School Community Center.Annals of the American” , Academy of Political and Social Science,67(1916),pp.130-138.转引自罗伯特·帕特南 《独自打保龄:美国社区的衰落与复兴》,刘波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第8页。它包含了个人和群体。社会网络在所有人的生活中都十分重要,在退休老人的生活里,它的重要性特别体现在老人身陷困境、孤独寂寞的时候。②参见 Fischer, Claude S.,Still Connected:Family and Friends in America Since 1970,New York:Russell Sage Foundation, 2011。打麻将行为本身就是一种获得社会支持的社会性活动,有打麻将习惯的受访者的心理状况通过社会支持的完全中介作用得到改善。③祝卓宏等:《打麻将、吸烟、饮酒行为对震后灾区民众心理健康的影响》,《心理科学进展》2009年第3期。由于一起打牌的原本就是相互认识和了解的同事、熟人,经常聚在一起打牌也让老人之间有机会了解对方,友谊在麻将桌上得到了发展,一些情况下,退休前可能只是一般的同事关系的老人,在麻将桌上找到了共同的爱好和兴趣,牌友关系有发展成为亲密关系的可能。而更为重要的是,接受邀约去熟人家里打牌,意味着给熟人 “面子”。由于面子不仅牵涉个人在其关系网中的地位高低,而且涉及他被别人接受的可能性,以及他可能享受到的特殊权力,因此,在中国社会中,“顾面子”便成为一件和个人自尊密切关联的重要事情。④黄光国、胡先缙编著 《人情与面子:中国人的权力游戏》,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第23页。在老年人社会交往中亦是如此,“顾面子”是互惠式的交往表现。帮助丧偶的同事打麻将走出孤独,意味着一种普遍化的互惠式信任通过麻将活动建立起来。老人在退休之后参与这些非正式的社会联系,将退休以前的社会资本重新组合,获得新的非正式社会支持。

(三)公共生活的缺失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在SF镇的访谈中,很多受访老人谈到他们去打牌还有一个原因是镇上 “没有其他的活动可以参与”。在这个离县城有一定距离的小镇,政府组织的老人活动无论在物质设施条件上还是在活动内容上都远远不能与靠近县城的SH镇相比。在这里,除了垦殖场总场自己请人建设的一个露天篮球场和一个露天门球场之外,再没有其他供老人集体活动的公共场所。即便是这两个球场,也早已处于无人管理的状态,篮球场碰到刮风下雨没有办法举行任何活动,而门球场更是因为缺乏管理长满了杂草。

现任D垦殖场退休干部党支书的陈老反复地提到 “城市和农村的不平等”:“现在农村里的老人,跟城市里的老人想法需求就不一样……就是需要国家多投入,办好医院,还有老年活动中心,现在这个差别一下子解决不了的。因为经济条件,农村哪里还有钱呢?国家不拨钱,乡镇哪有钱?没有收入。” (20151209)

当城里的老人,甚至是处于同一个行政级别的SH镇的退休老人可以选择去老年大学、去活动中心参加各种社会活动时,SF镇老人的闲暇时间简直乏善可陈。“只能坐在家里看看电视,但是老年人眼睛又不好,又不能一天到晚看电视。”正式的社会支持和资源的缺失,让退休老人们即使想要组织一些公共活动,也因为没有钱、没有人而组织不起来。在城市或者是发达的乡村地区,商业化的空间已经取代了由过去政府控制的公共空间。①阎云翔:《私人生活的变迁:一个中国村庄里的爱情、家庭与亲密关系 (1949~1999)》,龚小夏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5,第42页。SF镇为数不多的公共活动便出现在街头巷尾的营利性麻将馆之中。

在这样的情况下,SF镇老人从政府组织的公共活动中获得的正式社会支持非常有限,所以参加麻将活动几乎成为很多退休老人唯一的休闲选择。另外,如前所述,大部分去麻将馆打牌的老人,赢钱并不是最主要的,只能算作获得个体化情感满足之后的 “额外回报”。他们有足够的退休工资支持自己的日常生活,所以他们一般去的麻将馆都是赌注不大,一般一块钱一个子。那些只去熟人牌局的老人赌注则更少,只有一角钱一个子,一个下午的输赢还不到10块钱。而对于热爱麻将的退休老人,麻将馆并不会给他们带去和陌生人建立社会关系的社交功能,他们也没有这样的需求。但是,相约到麻将馆看别人打牌,却给有着共同爱好的退休老人一次和熟人一起去“看戏”,一起参加公共活动的契机,比如,新型麻将桌的引进所引发的集体好奇。

(四)“看戏”——两种会话与“隔空喊话”

对于经常打麻将的老人,特别是经常参加熟人牌局的老人来说,麻将桌还有一个功能就是信息的交换。在外界信息的获取上,老人们仍然在很大程度上依赖着信息的口口相传,尤其是和自己利益切身相关的信息以及本地新闻,例如企业职工退休养老保险金怎么调整、谁家的闺女生了娃,等等。这些信息交流与交换往往都是通过打麻将而获得的。

2015年底,SF镇上的老人们都在传着一个消息,镇上新开了一家麻将馆,说是用了新的自动麻将机,可以自动洗牌,打牌的人投一块钱进去,麻将机就会把麻将洗好。这天晚上,老人们像约着去看戏一样,三三两两地要去看看这个新型自动麻将机是个什么玩意儿。进入麻将馆这个场域之后,几位老人一瞬间像被人点了 “暂停键”一样停止了聊天,开始全神贯注于某个麻将桌上的战况,一开始,老人们还对自动麻将机的运作方式表示好奇,指指点点,特别是麻将机的投币口,每当有人 “和牌”,老人们的目光便全部随着和牌人的手而移动,掏钱、投币、和牌、洗牌,牌桌上每一次行动都会引起老人的议论。“你看,钱就是从这里投进去的。”“打这个机子,就不晓得哪个输几多哪个赢几多。”但到后来,老人们像看戏一样完全停止了聊天,专注于牌桌上的局势。等出了麻将馆之后,老人们又开始了新一轮交谈。

表3 会话分析:看新型麻将机的老人

在上述会话情境中,老人A、B、C三人对 “自动麻将机”这个对老人而言的新鲜事物展开了会话。“自动麻将机”这个客体以及开设自动麻将机的麻将馆是会话的唯一主题,三位老人中,A一直扮演着话题的发起者和新话题的转换者的角色,B通过给话题提供细节来使谈话内容丰富,C则一直在扮演话题总结者的角色,且她的总结得到老人A的肯定。在这一段叙事中,老人们还没有见到自动麻将机,她们的话题紧紧围绕这一个未知的新鲜东西展开,并在得到B补充的细节之后得出了 “现在的人就是聪明”这样一个结论。而当她们看到了自动麻将机 “真身”之后,会话的主题从自动麻将机这个客体转换为 “我认识的一个谁谁谁,也要搞自动麻将机”。她们仍然在讨论着麻将机,但是自己的社会关系成为谈话的一个焦点。在这一段会话中,很明显A与B有共同的社会关系——正在经营或者准备经营自动麻将机相关生意的人,但C并不认识这些人。因此在谈话中,很长的一段时间C都处于沉默。C希望改变自己在这段会话里的沉默地位,于是可以看到她成为提出新话题、提出疑问的那个人,而A和B则转为补充细节和提供解释的人。

当老人们谈话的对象是麻将机这个客体时,都是反复地提出自己听说的或观察到的具体细节,并在基于细节的基础之上进行解释。自动麻将机“赚钱多、打的人多、赌注大、条件好、新鲜”,所以导致①斯丹纳·苛费尔、斯文·布林克曼: 《质性研究访谈》,范丽恒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3,第261页。新麻将馆去的人更多;②旧麻将馆变得冷清;③自己不敢来打。这些解释和总结都有反复提供和补充的细节证据支持,并且离自己的距离很近,三个老人都加入其中,形成反复的交流,并得到有效的回馈,可以称之为具体的近距离会话。老人通过理性知识的获得,用理性话语和相互争论某一现象的解释而达成一致,能够实现会话的主体间性 (dialogical intersubjectivity)。①而当老人们围绕着自动麻将机展开对自己的社会关系的叙述和联想时,她们没有反复地提供具体细节,而是以一般化和抽象化的 “他们” “那个庄上的人” “那个小王”来作为指代,仅有一到两个细节提供,但也是抽象化的概括性细节,得出的结论也同样高度抽象:“现在人聪明”“年轻人爱赶新鲜”。会话所指涉的范围与自己的距离相对较远,没有共同社会联结的老人C在一些时候甚至被推出了会话情境。会话主体自说自话的抽象性联想及其解释在会话叙事中占据主导,并且情感性的抒发语气和无意义的附和取代了理性的分析与讨论,可以称之为抽象的远距离会话。

老人们通过看自动麻将馆来形成交流的主题,是众多老人 “看”麻将现象中较为独特的一个。在实地的观察中发现,不论是自动麻将馆,还是河边的街头牌桌,这些场合的主要参与者除了投身牌局的老人之外,还有很大一部分是站在一边观看的老人。他们在牌局进行过程中,就像刚刚案例中观看自动麻将机的三位老人一样沉默无声,一旦到了洗牌或牌局结束时,就会就刚才的牌局热烈地讨论一番。这些老人看牌局的专注度一点也不比真正打牌的老人低,而且他们的交流热情有时还表现得比打牌的老人还要高。这个意义下的麻将馆,给老人提供了一个 “戏台”,在这个情境中,打麻将不是最重要的,和陌生人或是和朋友一起 “看别人打麻将”才是最重要的。牌局进行时就像好戏开场时一样,全神贯注,毫无交流,一局牌终了就像演出结束,热烈地讨论起来,哪怕身边站着的是陌生人,讨论也可以毫无障碍地围绕刚刚的具体情境进行下去。但只有熟人朋友之间才会进入第二个会话层面:抽象的远距离会话。因此,“看戏”及其讨论过程实际上是老人之间关系亲疏格局的另一种体现。

因为话题集中、对会话对象要求低,具体的近距离会话有时候都不需要反馈的过程,当老人进入 “戏台”这个情境之中时,他们可以自行展开“隔空喊话”。例如在临近新年的某天晚上,在SF镇的 “地标”大樟树下,一个来自浙江的厂家在这里摆了一个展台推销保温杯。请了一些人来演出,主要目的是推销保温杯。推销员站在台上宣传,而路过的老人则像看戏一样,看着这场宣传,以及宣传者和宣传对象的互动,与身边的朋友就这个杯子展开交流,并且隔着几十米远,展开了与宣传者的 “对话”:

台上:“我们这个保温杯很好……”

台下:“哎呀卖杯子的呀,我家里杯子多得要死!”

“你去年不是买过一个?你去年买的那个还在用吗?”

“是啊,就是说嘛,我们家杯子多得要死,他这个杯子倒是便宜,只要20块钱。”

“你去买吧!”

“又是浙江人,浙江人就是会搞,浙江人会做这些生意。”

……

类似的 “隔空喊话”在很多 “看戏”的场景中都可以看到,而且与自己观看的同伴越是熟悉,“隔空喊话”的出现次数就越多,从观看露天黄梅戏表演,到坐在家里看电视,老人们总是会与身边人进行具体的近距离会话,与台上人或电视里的人进行 “隔空喊话”。无论身边人有没有回应,回应的内容是什么,老人的嘴里总是会念叨几句。而台上人和电视则根本不用回应。老人自己为自己营造了一个 “交流”的空间。当问到老人为什么要这样做时,老人自己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存在这样的行为。“就是习惯性的呀,就感到有个人可以跟他说话,他听不听得到不要紧,反正我有人说话就可以了。”

看戏行为实际上是出于老人对亲密关系的需求。一些喜欢看别人打麻将的老人表示,和周围人一起讨论牌局,让自己觉得身边有个伴,一起玩很快乐。而被看着打麻将的老人则认为有人看自己的牌局,说明对自己参与的牌局 “有兴趣”,特别是如果前来观战的是自己的熟人或朋友,他们更加希望能够赢得比赛。“如果在认得的人面前赢了一个大的,就觉得脸上有光,走路都精神一些。”“我们这个地方这么小,谁赢了几多一下子就传出去了。”尽管在整个观看过程中,无论是观众还是 “戏台”上的表演者,都是沉默地紧盯着牌局,但一赢俱赢、一输俱输的 “荣辱与共”“有伴”的感觉,让老人们乐于观看和被看 (见图4)。

图4 制造交流:两种会话与 “隔空喊话”

孤独是促使人们开展社会交往的 “驱动力”,它促使人们走出去寻找他人。①Weiss, R.S., Loneliness: The Experience of Emotional and Social Isolation, Cambridge, Mass:MIT Press, 1973, p.15.对晚年友谊而言,老年人与同龄伙伴之间的关系最重要的作用是互动双方因为交往对象与交往质量而实现的自我满足感的提升②Atchley, R.C.Ed., Social Forces and Aging, Belmont, CA: Wadsworth, 1991, p.184.,这在老人相邀去 “看戏”的行为当中表现得尤为明显。也正因为如此,无论是具体的近距离会话,还是抽象的远距离会话,抑或是对着戏台和电视机的 “隔空喊话”,老人都是在下意识的状态下与身边人 (一般为熟人或是较为亲密的人,如伴侣、家人等)制造交流和对话的空间,或是制造自己与无回应的对话客体之间的自我交流空间。

喜欢结伴 “看戏”的老人,在日常生活中也是相互支持的邻居朋友,而一起 “看戏”,则给老人们提供共同的社会交往活动、谈话的主题与扩展,将他们相互间的社会支持从互惠式的互助关系递进到共享乐与愁的情感支持层面。在老年人失去社会参与的主要条件以后,非官方的社会支持可以满足老年人感情上的需求, “对于人口老龄化过程中的某些消极后果,家庭、朋友、邻居甚至诸如杂货店伙计和邮递员这样的熟人,都可能成为有效的缓解手段”③N.R.霍曼等:《社会老年学:多学科展望》,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2,第296页。。

更为关键的是,在日常的看戏行为以及产生的讨论中,老人们已经不自觉地划出了一个 “群己”界限,在麻将馆里看到出手大方的那个 “胆子很大的年轻人”,喜欢买卖新式商品的小贩是 “年轻人嘛,都是喜欢赶新鲜”,而观看售卖保温杯的促销展会时,更是自动将自己归为不需要保温杯的人,因为 “我们”家里保温杯都很多,那些买保温杯的都是 “当地老表”。老人在一起 “看戏”时的交流过程中,以对立的形式构造了 “他们年轻的”和 “我们年老的”;“他们胆子大的”“追赶新鲜的”和 “我们胆子小的”“保持传统的”;“他们农村的”、家里缺乏生活物品的和 “我们”生活物品有余的等此类 “他们”与 “我们”的对立,“年轻人”与 “老年人”对立,“城里人”和 “农村人”对立。这是社会空间中的一个特权位置的一种区分表现,年龄成为区分,经济资本与经济权力则是另一种区分。而社会空间的区分价值客观上在从不同条件出发而产生的表现的关系中确定自身。①皮埃尔·布尔迪厄: 《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 (上册)》,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第92页。老年人亲密团体之间因看戏交流而形成的对人的分类,给自我以及自我所属的团体划分出一道无形的边界,使自己在其中占据一席之地,并且通过话语分类塑造和强化这道边界,它比任何规则都更能通过保持时间距离即差距、尊重、延缓和期待来保证社会距离。②皮埃尔·布尔迪厄: 《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 (下册)》,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第717页。阶层之间的边界以及群体内部认同③参见孙立平 《中国社会结构的变迁及其分析模式的转换》, 《南京社会科学》2009年第5期。就在日常交流活动当中逐渐形成,并在一次又一次地相邀看各种各样的 “戏”的情境中通过话语加固,增加群体内的向心力,实现亲密关系的形成与维系。

(五)解体:个体化时代里松散的弱亲密关系

需要指出的是,通过打麻将而实现的频繁的人际交往有强化从互惠式的社会支持提升为情感式的社会支持的可能。但是,这样的亲密关系在现实中却很容易因为牌桌上的分毫利益而瓦解,例如在2015年底观察到的一个案例中,一位老人因为在麻将桌上对两毛钱的得失计较,而被其他三位老人剔出了他们惯常的牌局,而且剔出行为并不是在牌桌前台上当即发生的,而是在事后三位老人在后台的私下讨论里完成的。老人们因为两毛钱可能 “昨天喊打喊杀”,“今天又坐在一起打牌”并不仅仅是因为老人 “忘性大”,更重要的是麻将活动本身的特殊性:它并不是一项需要配合的娱乐活动,而是一个纯粹个体化的行动。前面已经说过,作为游戏的麻将的社交功能并不是主要的,和 “看戏”相比,它对参与互动的同伴选择要求其实并不高,特别是在养老院这个被动再社会化的场所里,娱乐功能是更为老人们所看重的。而到了熟人牌桌上,这种 “说散就散”的伙伴关系的背后,则是个体化时代里亲密关系变得松散的一个表现。

在德国社会学家贝克看来,个体化使原有的各种社会关系变得松散和不稳定,个人失去了传统的来自家庭、邻里、朋友、伙伴网络的支持。社会关系和社会网络的形成有赖于个人选择,社会纽带变得反身性了,它们依据个人选择得以建立、维持和更新。社会的隔绝感和孤独感成了各种关系的最主要的模式。①参见乌尔里希·贝克 《风险社会》,何博闻译,译林出版社,2004。在这种情况下,界限、个体空间等是个体所需要的,他们用此发展关系而非滑入相互依赖之中。②安东尼·吉登斯:《亲密关系的变革——现代社会中的性、爱和爱欲》,陈永国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第181页。老人们从退休之前的社会关系中脱离,大部分子女都不在身边,一夫一妻一家庭的小家庭模式成为主流,使得老人的私人生活在双重层面上发生了深刻的改变,即私人化家庭的兴起和个体私人生活的蓬勃发展。个人对其生活具有更大的控制力,个体对个人幸福和情感关系的强调居于核心地位。③阎云翔:《导论:自相矛盾的个体形象,纷争不已的个体化进程》, 《自我中国:现代中国社会中个体的崛起》,许烨芳等译,译文出版社,2011,第1~2页。

这种松散的社会关系在SF镇的退休老人当中表现得更加明显。首先,SF镇的退休老人基本都来自镇上的D垦殖场。而且和SH镇的情况不同的是,这个垦殖场是历史政策的产物,在当时知识分子到农村去锻炼改造的号召下,来自全国四面八方的知识青年来到这里,并在此度过一生。因此,和SH镇上的退休老人原本来自周围乡村,彼此本来就是熟人或或多或少相识的情况相比,SF镇的退休老人群体年轻时就背景不同、个体化差异较大,是一个从陌生人变成半熟人的社会群体。

之所以说他们是半熟人群体,是因为在SF镇上,镇的隔离性与联结性特征几乎一样明显,甚至在退休老人这里隔离性更为显著。退休老人们年轻时来自四面八方,他们并没有当地的血缘、地缘关系,这使他们一开始的社会距离就要高出SH镇老人许多。而且他们与SF镇本地社会的距离也非常大,退休老人称当地本土的农村老人为 “老表”,尽管 “老表”们可能就住在自己家后面,或者每天都在街头的麻将馆里一起打牌,但是彼此之间也处于 “内外有别”,退休老人几乎完全不和地方老表打交道,群体边界尤为明显。这些来自湖南、安徽、江苏、浙江等地的老人本身是外来人,在到达当地之后被本土社会视为陌生人,通过垦殖场的社会网络形成自己的价值规范,与地方社会隔离起来。

因此,老人在选择建立或维系与他人的亲密关系时的要求会更加基于个体化的情感需求,也就更加苛刻,一旦自己向他人作出某种情感上的 “奉献”时,个体很可能在不考虑他人的情况下定义自己的需要,并期待着对方能够满足这些需要。如果期待在每一次社会交往中能够得到满足,那么老人们就会确信自己有一个困难时可以依赖的 “朋友圈”,但只要期待被辜负了一次,这个辜负自己的人就很可能被排除出自己的朋友圈,这个圈子根据他的喜好而形成,他很乐意远离社会,只关注自己。①罗伯特·帕特南:《独自打保龄:美国社区的衰落与复兴》,刘波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第101页。排他性并不能保证信任,却是激发信任的一个重要因素。②安东尼·吉登斯:《亲密关系的变革——现代社会中的性、爱和爱欲》,陈永国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第181页。这使得通过熟人牌桌打麻将而形成、维系的亲密关系只能是一种弱亲密关系,出现亲密关系个体化的趋向,老人们之间的相互疏远和亲近都显得较为轻易。“如果你因为两毛钱而计较,那就不要指望下次我们打牌还会叫上你。” “但是下次如果没有找到人来打牌导致三缺一,那么我们还是会又把你再叫回来。”

五 小结:围绕麻将形成的弱亲密关系

在两个小镇上,麻将与棋牌在老人的闲暇时间中都占据着重要位置。这里的牌桌有两种:第一种是河边街口自发形成的营利性麻将馆或牌桌,这些牌桌存在的最主要的意义,首先是给了老人与陌生人交流的空间,但交流的对象虽多,却质量有限,尽管有老人由于经常凑在一桌打麻将而熟悉并日渐成为好友,但多数情况下这类牌桌因为参与人数的高度偶然性,亲密关系的形成并不那么容易。其次,它们更重要的意义是为老人提供 “戏台”,例如自动麻将桌的出现总是能引起老人的好奇,邀上好友结伴去 “看戏”。类似的 “戏台”还包括小镇上的各种商品促销活动表演、民间信仰仪式、河边的卡拉OK和露天唱戏班等。第二种牌桌是熟人邀约形成的牌桌,同样具有一定的偶发性、随机性,但由于互相邀约的牌友一般来自原先就认识的同事或熟人,牌桌相对固定,交流也相对深入,形成了在牌桌上的前台亲密关系。社会关系转为亲密关系在麻将桌上也成为可能,而且麻将桌还成为老人之间交换信息的主要渠道。能够提供情感支持的亲密关系可以让个体更好地发展出自我身份认同,从而赋予自己的生命更多的意义和目标。但即便形成了固定的 “牌友”关系,日后的维系却也远不如在老年活动中心的人际网络那般牢固。这种亲密关系很容易因为偶然因素而解体,后台的交心与交恶起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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