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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江笔记(四题)

2015-04-23梁国赋

山花 2015年4期
关键词:江湾五爷婆娘

梁国赋

歪屁股·麻雀尾

以前,乌江能通航的段面,大多走两类船。一为麻雀尾,二为歪屁股船。只有江面宽泛平缓的段面,才走架子船。架子船体积大,同为木船,但高大,有两层,威风,也舒适,顶层有楼栏,有点类似当今的游船。

事实上,架子船那时也名游船——又名花船,只是乌江航线有几处断航滩,又多急流险滩,其他船过断航滩时还得人工搬滩,否则,十船九打烂。因此,体积大得多的架子船,就没有多大的航行功能,只能在宽泛平缓的江面上游走,命运决定了它只能作游船,只能作花船。

可架子船就一直存在着。

它体面,甚至也威风。

当然,体面的不是架子船。体面的是官吏,是士绅,其次还有土豪。

整个乌江流域,特别是中游以下的江边重镇思南、沿河、涪陵,从来不缺官吏士绅,当然也不缺土豪。甚至有的商贾,曾经还富甲一方。比如盐号,比如其他商号,林林总总。饱暖思淫欲,除了勾结官吏,就是休闲,玩花船。而在峡谷间江面上弄麻雀尾歪屁股船的人生,大多面贴急流,脚踏纤道,头顶一片天,而不知夜里身处哪片江湾。古往今来皆如此,我的不少父老乡亲,南来北往四面打工,不知今夜可有饱饭?

当然,社会也有了些长足发展。

在当下,在江上走木船的人家已经不多。不是不愿意,而是不可能。一有高速(公路),二有快铁,三有航空,上千公里上万公里往返一日还。只是今年年初,我一老友邵雨仙电话告诉我,他要分别造一条麻雀尾和歪屁股木船,有篷,不为别的,是为怀旧,为了把玩。甚至还告知我,船造好后,邀我去江上玩。

我自然高兴。之前好些年,他就外出打工挣了些钱,之后回故里养羊种茶,日子过得很滋润。一把年纪了还突发奇想,要造两条木船来把玩。我私下想,这事也正常。

他家在江边是走船世家。

那地叫尧民,旧时为苗民长官司,多为汪姓,权杖世袭,一直由汪姓当家。龙底江源于石阡府第,逶迤流来,在当地注入乌江,其身后有良田万亩,号称塘头大坝,沿岸有修竹,春上开桃花,对岸突起一大山,方园百十里,山名四角山。在上首东岸有蛮王洞,其对岸是“镇江阁”,是乌江一大险滩,船只过往,稍不注意就船毁人亡。因此,塑大神镇邪,以保船只平安。坏事变好事,后来20世纪90年代初,水电专家亲往“镇江阁”勘验,构筑中游骨干电站思林电站。电站蓄水后,坝上百十里江面,风光无限,我回老家牧羊山,去湖上荡船,真是流连忘返。甚至定居在上海的兄弟梁老三,也突发奇想,要多挣些钱,弄条机船,即便不从上海驾船回老家,也可以飞到贵阳,在贵阳码头驾船回牧羊山。只要有梦,这事就不难办。比如邵雨仙,本就一村夫,一把年纪了,日子也过不安分,还想到造一条麻雀尾与歪屁股木船来把玩。

我极认真地思考之后,用电话告知邵雨仙,麻雀尾就免了,这类船,在江上还常见,只有歪屁股木船,不见它踪影,至少有三十余年时间。邵雨仙极笃定,他说,要造,就各造一条,歪屁股,主要用作自己把玩,而麻雀尾,租了出去,由别人游玩,收点费,以船养船,甚至还可以养好歪屁股。我就随他去,反正他口袋里也有点钱。

与邵雨仙的交好,与我写乌江系列小说有关。我没少去他家,有时,一住就是半月,喝茶,也喝酒,有时还帮他种地、养鸡,有时过年,也去他家。如是夏秋那段时间,两人喝酒喝过了头,还滚到江水里一道醒酒。那时,我和他一样都还没成家,有时也想女人,在柔软与焦渴之间,有时也跟他一道放开嗓子唱山歌:

三只斑鸠嘛腾哪腾

飞过江哪嘛嗬嗬嘿

两只成双嘛情呀妹咿

一只单哪嘛嗬嗬嘿

当然是在夜间,光脊梁光屁股地坐在江边沙滩,头顶有月亮,耳里全是滩啸。那时年轻,有些得意忘形,唱着唱着,各自心里都有些暧昧。后来他出门打拼,有十余年不知音讯。有朋友告诉我,听说他在沿海那边挣了点钱,还骗得一女子芳心,有了孩子有了家。我曾经顺道去造访过他。他女人贤慧,学历还比他高一半个级别,学的是农学大专,他自己则是畜牧中专。他告知我,广东地太热,他还是想念乌江边上的江湾和沙滩。想不到青年知己邵雨仙,过了些年后,还是携妻回了老家。

我与他说过,退休后,本人也回牧羊山。

牧羊山离他老家不远,如乘船,上行到桶口老渡,上岸走不远,就到牧羊山山根。

那时,我在思南文化馆干文化。之后各奔西东,我在贵阳,他在广东。

是在他家门口见到的那条废弃了的歪屁股木船。

当然,船身上已布满了岁月的痕迹与沧桑。我说,船尾怎是歪的?

邵雨仙说,歪屁股,船尾巴肯定是歪的。

我极为好奇。原先见到的木船,是大是小,或有篷没篷,船帮与船体都是极周正的。没见过船尾是往右面(站船头看)歪的。他比划着说,歪屁股,一般都是大船,是载重船,也是远航船,往来有时一月两月。就算从家门口出发,经思南,过德江,到沿河,下涪陵,到长江口岸,往返几百上千里,风高浪急,装载重,镇得住。当然,过断航滩时还得人工搬滩,在江湾过夜,再出发,掌好舵,遇事沉着应对,大多不碍事,就到达码头口岸。回来时,大多装载食盐和布匹,也是重船,逆水而行,同样风高浪急,只好拉纤,吼着号子,一步一挪,大多贴着石壁,石壁前倾的江面,就牵挂船尾,稍不注意,就挂断船尾,甚至船毁人亡。老祖宗有智慧,新打造船时,就把船尾歪向一面。

这样说,我就了然。

沿江前后打通几处断航滩之后,航行长途大都驾机动船。这样,歪屁股大多上岸歇息。

不知怎的,看了他家门口那条废弃了的歪屁股,我不自觉地会想到它之前的剽悍,甚至是伟岸。最多时,邵雨仙祖上和父辈手上有五条船。三条麻雀尾,两条歪屁股。之前,他祖上并不走船,是干更苦更累的活——在江上放木排。有了点积攒之后,才走船造新船。而且也相应置了些田户。只是父辈时,家族里有人不学好,爱上了大烟,有人上赌场,有人喜嫖女人,几乎毁了全部家产。

不过,邵雨仙说,这或许是件好事。如不这样,他家就不会赤贫,地主富农活在人世中,让人见了就不中看。现在他要造新船,纯属怀旧,是为把玩。当然,要造新船其实也不简单。不过,他已作了精心设计和材质准备,选了二十年到三十年树龄的红椿,这种材质是造木船的上好材料,耐磨,色质也极好。船篷自然也用上好的荆竹和精选的茅草。我说这样造就的木船自然很漂亮。不过,他有一事要我相帮,就是要我在木材市场里购置一些坚硬木材给他做船帮。我欣然答应,优选榉木的,而且叫他不必汇钱,花多花少我会买单。

到时我会去江面坐他的歪屁股木船。

坐地猫

坐地猫有大名,叫杨通才,只是人们不常叫。叫杨通才的只有他婆娘。他婆娘早上或傍黑时在山腰木屋做好了饭,一般会在门口的木栅栏前伸出脖子对着江湾叫:

“杨通才!……吃饭,吃饭喃……”

之后就转身进屋,炒菜。知道他龟儿子一时半会不会回来。炒好菜后又伸出脖子向江湾里叫,不见男人应,似乎就生了气,放大嗓门:“我操你先人哟!吃饭,吃饭……你没听见不是?你耳聋了不是?”

杨通才不是没听见,他是不耐烦答应,他其实也希望婆娘多吼他两嗓子,这样心里似乎才高兴。之后才走出江湾里的窝棚,回山腰木屋吃饭。

吃饭时要喝一盅酒。一只玻璃坛,透亮,里面泡的三条毒蛇,全看得见。喝这种酒,我一点都不习惯。他也不劝我。我宁愿喝一点他从集市上买来的苞谷烧。酒有四十五度。我还喜欢吃他家腌制的酸鱼。

吃完饭,他跟我或者是我跟他又回到江湾窝棚去。我住他窝棚极为习惯,其实他也习惯住窝棚。我说,夜里你还是回木屋和你婆娘一条床上睡——婚还是不离的好。

他不说话。

他这次来,他就先告诉我,以后的日子,他就一个人过。我说:

“咋的?你婆娘年轻,你搞她不过?”

他同样不说话。

事后我才明白,前几年,婆娘陪两个孩子去集镇上读书,又和别的男人生了俩孩子。他说要养四个孩子,他负担不起。我说,你怎知道后俩孩子不是你生的呢?

他说,他人都过了七十岁,没了那方面的能力。再说,之前的俩孩子一人像他一人像他娘,而之后出生的俩孩子都不跟面相。

我说,就做一次亲子检查。他说,那太麻烦,别人听了去也是笑话。

他宁愿单独一人过。之前俩孩子,学费、伙食费,他会如期交到他们手里。

我就不好再说好听的话。只是一点都看不出他俩要离婚吵架的迹象。婆娘在木屋里做好了菜饭,照例跟之前一样,在门口木栅栏前伸出脖子:

“杨通才!吃饭,吃饭喃……”

杨通才之前不怎么应。之后似乎就更不耐烦应了。就听见婆娘在山腰越发吼叫:

“我操你先人哟!吃饭,吃饭……你耳聋了不是?你落水了不是?”

他家在山腰是单门独户。

夜里同样有月亮。白日里同样有太阳。下雨时同样大雨瓢泼,冬日里同样寒风呼啸。

杨通才一直秉承祖上那点活计:打渔、捞尸。我认识他时,他五十多岁年纪,之前单身。婆娘是从江面上漂来的,捞起来时奄奄一息,醒过来后还年轻漂亮。喝过几天鱼汤之后,脸色逐渐红润。杨通才说,你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姑娘说,日子在哪里都是一样过,大哥你不嫌弃,我就给你做个伴。

不过,杨通才还是在半山的老屋里邀约了之前的几个交好喝了酒,拜了祖宗。人们分别散去后才和婆娘上的床。他脚跛,伤的左脚,但一点没妨碍他在三年间生了两个男孩子。

孩子长到七岁时,他说,应该让孩子到集镇上去念点书。于是就租了房,婆娘跟孩们一道去住。不知怎的,之后几年,婆娘就养了别的男人。他说,他其实也不怪她,她本来就是水漂来的。只是他不愿意养别人的孩子。

我不只一次说,婆娘不愿离,你还是与她一道过。都一把年纪了,你还以为能从水上再漂来活的女人?他似乎多少也有一点悲观,说,孩子长大了,他也逐渐打不动渔了,到时他也放心,就选一个日子,把自己沉到江里,也就去啦。我说,你千万不能这样想,过了夜晚还有白天,太阳落山还有月亮。

我认识他或者说遇上他是这年的冬天。天极为寒冷,江风很硬,直往裤管里袖管里钻。我搭乘的是航道工程队的作业船,一道去作业点的信号台和绞滩站采访。不曾想,船到此处江湾出了故障,一共在江湾逗留了七天。他对船上的人极为冷淡,还好,我口袋里带有饼干和我平时阅读的书籍,就教给他孩子识字,也讨好地送给孩子饼干,一来二去的,就骗得他酒喝以及柴火的温暖。其实,他江边的窝棚一点不比他木屋里简单。有火塘有锅,当然也有渔网渔船。只是天太冷,能挂网的鱼似乎不多,他人就躲在窝棚里取暖。在闲聊中,我便得知他父辈年轻时就住山腰。听他说,他爹他娘是逃婚私奔到这里来的。山腰里还有原先种的地,平时也打猎捕鱼。发大水时,在江湾也有收获,有家具,有猪羊,也有漂来的活人或死尸。把人救了上岸,别人会说声好;收了死尸,没人认领,便就地埋下,让死者家人心安。因此,在江湾岸边,有不少处无名坟茔。作为后辈,杨通才同样秉承这习惯。或许是老天有眼,五十出头的年纪,江面上还给他漂来一婆娘,生养了两个男丁。

他似乎也活得心安。

之后,他其实也与航道作业船上的人成了好朋友。有一年过年,他还托人带给我一腿野羊肉和一条五斤左右重的胭脂鱼,成色也新鲜。还带话说,要我抽空闲去他窝棚耍几天。

我当然也乐意。

有一年夏天,我搭船去他窝棚或木屋住了半月时间,根据他的身世和素材写了小说《命运的这个港湾》,领了八十多元的稿费,原本想送给孩子念书抑或让他买酒喝。他死活不肯要,他说,他多弄点鱼,换了钱比我每月工资还多。现在他先我而去了。我写此小文纪念他。

大多数人似乎都不知他名和姓。只知道他诨名坐地猫。那我就在人间,遥敬你一杯酒吧。

河东老龙

河东村在思南县城东岸,依山傍水,之前是一田园乡村幽深之处。春上草长花开,入秋后稻谷金黄,居家都养狗养鸡鸭,木屋和茶肆都掩映在林木修竹间,与西岸的街市与府衙(后为县衙)之喧嚣之激越形成极大反差。但它绝非边缘僻壤之地,甚至在白日夜晚,有时还热闹异常。在没有构建跨江桥梁前,它是过往东岸与西岸的主要过江码头。当然,码头也极为简易,由西岸一条五尺宽的船坞伸向江里,坐上船就到东岸。东岸也只有几级石阶,之后是砂石土路,就抵河东村,贴近木屋修竹,走进简易茶屋酒肆,喝口茶或沽口酒,不停歇,往右,出“得胜关”,过塘头大坝,去石阡方向。往北,过白沙井,去印江、铜仁方向。东岸至西岸,则进喧嚣街市或进冷寂府衙(或县衙),再去西北向,则过小岩关或大岩关,往黔北遵义方向。

当然,在河东家门口,连接东岸与西岸的江面都比较宽泛。四时有船帆。夜里有渔歌。对岸沿江一条河街,人事相对比较低俗嘈杂,大多为出苦力求生计的船工和挑夫的底层人家,不如街市中店铺规整卫生,但极为热闹,零星的土特产和牲畜交易大多集中在这些地方。也有简易茶楼与酒肆,也有妇女为船工提供性服务的简易客栈。这样说起来,过往的思南县城,至少有三个层面:严肃规整的是府衙或县衙,富裕整洁的是店铺和商家,低俗嘈杂的是河街。纵观山城四面,唯具田园乡村风情的只有河东。其他的,则在乌杨树、白沙井、得胜关之外。

河东当然也不冷清。

它只是安静而已。它的安静,是在静与动之中。不乏诗意与画意。身临一带江流,对岸是街市,帆影在其中,灯影在其中,月光里,有浣纱女有渔歌。睁眼闭眼,对岸有五老峰,有大小岩关,有白虎岩,有文庙,有万寿宫,有川主庙。其右首,江流中有诺大一片沙洲名白鹭洲,洲边东岸椅子山建塔名中天塔。南北两面有得胜关和太平关。身后是思南一名山万圣屯(又名万圣山)。其山四面悬崖,壁立东岸。屯顶草木蓊郁,形似一仰天卧佛,实乃休闲纳凉的好去处。江之上游,是鲇鱼峡,又名“赤壁”峡。峡口有泉名嵇公泉。泉口处有偌大一江湾名上渡。舟楫往来及货船停靠多在上渡。

20世纪80年代还不曾开发前——河东还是河东。我愿意它永远是之前的河东。木屋掩隐在修竹林木中,居家过日子,养鸡养鸭。春上草长花开,入秋稻穗金黄。身后龙洞泉水涌出四季如木桶粗,冬暖夏凉,边上一水碾房,闲时安静异常。壁间有前人镌刻“山高水长”,南面有“仁寿”摩崖。秋高气清,枫染层林。当然,在民间,最具声名的还是河东老龙。

五月端阳,江面划龙舟,自古热闹异常。

河东老龙,独霸一方,占尽鳌头,历来风光无限。旧时比肩,衙门的架子船,货运的歪屁股、麻雀尾木船也前来观战。东西两岸人头攒动,几十条龙船在江湾一字摆开,或上游,或下游,或横渡,锣鼓喧天,人声鼎沸,逶迤前进,或群舞,或单挑,或驻足,或冲刺,或游弋,自古为江面一大奇观。

旧时比肩,分工商队、船工队、街道队、乡人队,有时,衙门也组队参加。届时,有上百条船,沿江上下,塘头的尧民、雷坪、邵家桥、河东、龙江都分别有船组队参加。按规定程序比试之后,是比试抓鸭。从上游的江湾,到下游龙江段两公里江面,成百上千只鸭漂浮在江面,谁逮到就各自拿回家。成百上千只鸭,有工商人士集中捐赠买的,有乡人和居民分别捐赠的,整个或分别投进江面,任由群体大联欢。而河东老龙一支参赛队,划船是第一名,逮鸭子的数量也为第一名。

比较而言,贵州的大小江河,都有端午划龙舟的习惯与传承。只是乌江的龙舟,有它自己的特点与个性。乍看去,笨拙,但坚实,似乎少了些艺术性,少了些装饰,只注重力量与技术的高度结合。其中,河东老龙就是典型一例。它的船体材质,全是崖体上生长的五十年以上的榉木,有的甚至是江底幻化了上亿年的阴沉木。因此,面相绝不好看,没有柏木与椿木的鲜艳。但它极度的坚实,看上去似乎还不乏轻盈,执掌在手里,也在心里,腾云驾雾,劈波斩浪,少有人敢与它比肩。而河东老龙,就有了不二之声名。

我就读思南中学高中部时,班里有一女同学为周姓,她家就住河东五小竹林旁边,当然也有一副好身材好水性。她说,她夜里脱了个干净,也和男孩子乘黑下水里摸鱼干水仗。有一年端午节,她邀几个同学去她家里吃“龙肉”。大家自然也高兴,其父母待人也热情,只是端上桌的并不是“龙肉”,而是她哥她爹划龙舟从江面逮上来的几只土鸭子,一锅烹了,大家有滋有味吃得高兴,大概真把它当“龙肉”了。

此事已过四十余年,我还时常怀念吃过的“龙肉”和江面上赛龙舟的场景。之后我在思南文化馆工作过十余年时间,也曾参与过龙舟竞赛,其中的种子队,除了造船厂队和航道工程队以外,河东老龙也是不可缺席的。只是今年端午节,儿子驾车携家人去探访梵净山,后取道思南,在河东村稍作歇息,应友人之约在白沙井吃农家饭,一看河东大变,砖房林立,没了林木修竹,也不见龙洞前那座碾房,心里突生一阵惶然。不禁慨叹,时代发展至今天,我们故地思南,是否还“山高水长”,是否还“仁寿秋高”?

当然,江面又先后架了大桥,通高速或许就在眼前。想想,其实也是历史的必然。

文五爷

文五爷在思南县城中也算是一个人物。他经久不衰的声名与他的羊肉粉店有关。店面不大,不过二十余平米,常见的老式木房,屋内两张小方桌,四只条凳,没人时显得疏朗。其次便是两眼灶,两口锅。煮肉的那口锅大一点,人称“二水锅”,涮米粉的锅小一点,名“小水锅”。店面后面是居住地,是十足的家庭作坊。但就是这片店,便是县城中人享口福尝美味之地。事过这么些年,半夜想起文五爷,想起他那碗羊肉粉,用句通俗的话说,嘴角还会淌口水。

文五爷和文五爷的羊肉粉,并非一个“好”字了得。我一直以为,他天生就是一位删繁就简的原创大师,一生似乎就四个字:地道、简单。我想,人生能做到这四个字,不成伟人,必成大家。

当然,文五爷和我们之中大多数人一样,其实是一介草民。所不同的是,他日子过得地道、简单。他一生似乎就做两件事:前半生打渔,后半生做羊肉粉。那时我离他很近,走下文化馆木楼,再走过灯光球场,往右,不过五十余米,就抵达文五爷的羊肉粉店,稍等片刻,就能吃上热气腾腾的一碗羊肉粉。那时因为单身,中午前我很少混得饭吃,似乎也不太饿,就将就着,如果工作不忙,就等到四点后点燃煤油炉独自做一个人吃的菜和饭。如果衣袋里还有足够的钱,第二天十点左右,必去文五爷的羊肉粉店。

文五爷每天只备一头羊的料。

天亮即开门,十二点前便卖完。去得早的,还可吃到羊血羊肝,吃到羊肚肥肠。羊脑精贵,他一般留着独自受用。后来我听老中医也说过,羊脑富含血蛋白,入药可醒脑补脑。

之后我就盯着他粉店里的羊脑。我私下里跟他说,我夜里要读书写文章的,天长日久,脑子是疲惫得很。和文五爷相熟以后,他会十天半月,当然也是悄悄地煮一碗羊脑给我。事实上,文五爷其实也是抠门得很。更多时候,他粉店里只有三个人。由他亲自掌勺,这是铁定的规矩,否则就关门。他婆娘只负责收拾碗筷洗涮碗筷,其他事务是不能触碰的。其次是他大哥(我一直不清楚是他二哥或三哥抑或四哥),只负责在滚沸的锅里涮粉,其他事不见他干或许也不让他干。文五爷除了掌勺,便是收钱。你看他手脚之利索,好像不吃他一碗羊肉粉,都会觉得是人生一大遗憾。但文五爷的抠门与吝啬似乎与他的羊肉粉一样有口皆碑。有人说,五爷,你多给一口汤?他高兴时,用汤勺在汤锅里点一下,不高兴时就当没听见。有人说,五爷,夜里没吃饱,请多给几根粉。他其实更多时候是当没听见。如是有人再提出申请,他会说,汤量和粉量都是配搭好的,要是不够,就再来半碗或一碗。当然,再来半碗或一碗是要付半碗或一碗钱的。尽管这样,从天亮开门,就食客不断,要是过了中午十二点,就见锅灶逐渐冷却,店里只剩下两张桌,四条凳,只有他婆娘弯着腰在洗涮剩下的碗。他则闲下来,吸一袋烟,在桌前极惬意地数那些食客送来的大小钱钞。

中午后要小睡一阵。

之后似乎也没闲着。去到江边,把钓鱼竿子上的饵料投进江里,咬不咬钩其实一点都不要紧。这似乎不过是每日里要做的一道习题。其次是把养在江边的那匹年纪并不大的马放出栅栏,让它吃草,或者领到水边给它全身做一次清洗。要到天傍黑时才杀羊。杀羊与他做其他事一样干净利索。只是天黑后别人看不见血腥。当然,从杀羊到清洗入锅是需要一些时间的,烹肉的锅原先是一只大铁锅,后来改用定制的大砂锅。先旺火后文火。即便睡下了,也要三次起床,先醒肉,大火轮番三遍,后肉骨分离,切片,之后调汤。天亮即开门。这些事之前都是五爷独自一人做。说辛苦其实也辛苦。不过,每天只卖一头羊,也算得是动静相宜。

有时,我也有一点闲心。就陪五爷在江边喂马、钓鱼,和他探讨肉味和汤味。突出的特点,肉筋道且绵柔,而汤鲜。他说,那其实简单得很。一是选好羊,必是山中放养的,羊吃百草,也必是生下后两月就阉割的公羊或母羊,一生不见生育,放养至两三年百十斤左右的毛羊,膘肥体满才养人。夏秋之间要选放养阴山的,不火躁。春冬之间,则选阳山的,添温补。其次还有一环,便是选好了羊,要关栏里圈养十天半月,让羊安静,喂些苞米谷物,每日喝些茶叶水,让羊清心祛燥,接近人的本意。烹煮时,也不必放其他佐料,一是大火而文火,三番醒肉,让肉香极大地发散开,后投进一大把茅草根茎,既凉血又清香。鲜肉出锅,再添青椒和蕃茄,汤或肉就鲜香。

文五爷这样一说,我大抵就明白。我老家牧羊山也养羊,如是留下来自己受用,一般就宰杀三年以上百多斤的毛羊。日子过得长久的羊似乎肉味就更香。当然,羊羔子生下二月就给绝育,之后,羊就少了些羊间的欲望,只比试羊们谁长得强壮膘肥,而不是比试谁的子孙多。

如是遇上县城乡人赶集天,五爷的羊肉粉店就开门晚一些。一般是九点那时开锅。五爷说,城中人是吃早餐,图味,不给饱。因此,汤和粉都不多给。乡里人是进店吃“晌午”,因此,汤和粉就多给一些。从这个角度上说,五爷做事,是极为的精心,也细心。我理解他的用心,城里人图味,因此不多给一滴汤一根粉,不是因为抠门,而是多一分则长少一分则短。味好,其实就在浓淡之间。因了这样,他一直是不让别人摸他手里的瓢勺。

赶集天,五爷似乎也显忙一些。不过,也就一头羊,只不过比平日的大一些,也肥一些,卖完就算完。之后闲下来,一边吸烟,一边数钱钞。尔后就不见了他身影,独自去了江边坐下钓鱼,或起身去伺弄他那匹年岁不大的山地马。

事实上,五爷是五十岁以后才开的羊肉粉店。之前一直打渔。他说他有两只船。一只小舢板,独人独舟,船舱窄,只能前后放两只脚,放网,去得远。我说,我也能划这种小舢板,他不信,我就在江面给他表演了一番。这样之后他就对我很好,十天半月的就给我私下煮一碗羊脑。另一只船是一篷船,是江面上常见的那种渔船,只是比别人家的精致牢实。渔船里有鼎罐有锅,还有铺板。他说年轻时和他婆娘出门一走就是三五月,孩子有的就是在渔船上生的。这样说起来,五爷的命中,是既占水,也占山了。前半生靠江,打渔,后半生靠山,逮羊开羊肉粉店。

五爷只是会意地笑笑,他日子的确过得简单。见他羊肉粉店味好,我就说,你其实可以把店面扩大一些,开个羊肉粉馆,由店而馆,气派,肯定生意也红火。他说,他一个人忙不过来。我说,那就请俩帮手,你只做指导,负责收钱而已。五爷平心静气地说:

那就不是我的味,就不是我五爷的粉馆。

因此,他一直就开的是他自己的“店”。一直就是那两张木质小方桌,四只条凳。一直就是两眼灶两口锅。煮肉汤的那口锅大一点,涮粉的那口锅小一点。事过二十余年,我从五爷门前过,不见羊肉粉店,听说他已仙逝了。愿五爷在天上,同样过得简单。简单是一种境界,也是一种心态,同时也是一种意境,是修炼。甚至也如书写文章,其实不在数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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