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 供
2015-04-23左撇子
左撇子
一上午,我都和李师傅在床上坐着说话,谁也没有躺下。
说话时,我一直死死盯着输液管上那个鱼泡似的透明葫芦,看着药水从上面一点一点浸入,慢慢聚集成一个小水珠后,在那矜持一会儿,才慢慢滴落下来。这个过程要4秒钟。这个速度,是李师傅掐着电子表一点点调出来的,应该准确无误。
李师傅是我的一位病友,他64,我46,但这丝毫没妨碍我们都患上冠心病,成为同病相怜的病友。我住进来时,李师傅已经在这住了好几天了。听说我在公安局工作,还是个作家,他眼睛一亮,马上撇下另一位病友,跟我攀谈起来。
李师傅大号李春林,跟我打小喜欢看的电影《渡江侦察记》中那个英雄连长同名。他身材高大,虎背熊腰,年轻时的风采还依稀可辨。不过,他现在已眼窝深陷,面色苍白,走路有气无力了,据说通向心脏的某根血管已堵塞了百分之七十五。医生已多次催促他做支架,但他总说要等等,反正现在也死不了。李师傅早已下岗,开出租车多年,现在开不了了,才不得不把车交给儿子。我也劝他早点做支架,早些恢复健康。他咧咧嘴:“我没有医保,也拿不出那么多钱,先等等再说吧,反正一时半会也死不了。”
另一位病友老周率先点完药水,得意扬扬回家了。病房里只剩下我和李师傅两个人。他斜靠在床头上,目不转睛地看了我许久,忽然没头没脑地说:“我跟你们公安局好多人都认识。”
“是吗?”我不以为然。
“你认识李有道吗?”李师傅对我的敷衍并不在意。
“不认识。”我抱歉地摇摇头,“不过,我倒是听说过这个人——他过去好像号称凇城神探吧?”
“对对对,就是这个人。”李师傅面露喜色,“他当年破过好多大案要案,可惜他后来却销声匿迹了。”
我问:“你熟悉李有道?”
“当然,我太了解他了!”李师傅现出自豪的表情,微闭二目,停顿了片刻,然后继续说:“我跟你说,我知道他好多破案的事,你想听吗?”
我郑重地点点头。我当然希望倾听,正好打发一下寂寞的时光。下面,就是李师傅讲的故事。我以人格保证,我对这个故事没做过任何处理,绝对原汁原味。
20世纪80年代初,李有道在凇城市公安局郊区分局预审科工作。他办案很少按常理出牌,却常常有意外收获。曾经有个案子,是在一个村子东面的山坡上发现了一具女尸,先奸后杀,当地派出所和刑警队忙活了五六天,一无所获。分局领导只好请李有道出马。他查看完案发现场,信步登上附近一个小山包举目四望后,直奔山下一户人家,跟女主人搭讪起来。女主人想起在案发当晚偶然听到院外有人在争吵,有个男人喊了一声嫂子,舌头僵硬,像是喝多了。李有道听了点点头,马上去找村干部,打听最近谁家办过事情,请过客,喝过酒。村长想了想说,西头的王三慢家盖房子上架子,许多人去帮忙,当晚在他家喝了酒。李有道听罢,咧嘴笑了,请村长马上去把那天喝酒的人都找来,一个都别落。村长很快找来了那些人,其中却独少一人。李有道胸有成竹地说,凶手就是他!很快就破了案,跟闹着玩似的,凶手果然就是那个人。
那些年,李有道破过许多大案要案,立功受奖无数,成为名震凇城的神探。预审科长调走后,领导便指定他代理副科长。代理是啥概念?我跟你说,那就是领导有意提拔你,先让你过渡一下。李有道是从山沟里出来的,打小吃过许多苦,好不容易才被推荐上了大学,毕业后进了公安局。说是十年浩劫,许多人都是受害者,但李有道却是受益者,要是没有“文革”,他没准现在还在种地呢。在农村谁能爬出地垄沟,吃上红粮本那就叫出息了,周围人就会羡慕得不得了。如果你再当上官,那就更是祖坟冒青烟了。李有道工作一直兢兢业业,夹着尾巴做人,就是巴望着有朝一日能熬上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对他来说,代理副科长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那段时间,他做事谨小慎微,生怕出现一差二错,自毁前程。
不久,李有道接到刑警队转来的一起杀人案。家住青松乡太平岭村的王宽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张月明。这是他代理副科长后接手的第一个案子,当然不敢怠慢,连夜阅读案卷,分析案情,琢磨出一套行之有效的预审方案。
提审凶手王宽,几乎没费什么周折,他老老实实供述了自己杀死妻子张月明的经过,这叫供认不讳。
王宽家在青松乡是有名的万元户,他父亲王俊业,外号小地主,在镇上开了一个碳素加工厂,就是托人从外面运进电极弧边角余料,先上机器粉碎成小块,再由工人砸成石墨颗粒,转手卖出去便是大价钱。王家就靠这个盖起一栋小洋楼,还养了一辆上海牌小轿车和两台解放牌大汽车,日子过得蒸蒸日上,红红火火。可是,天不遂人愿,儿子王宽结婚五六年了,一直都没孩子,这在农村可不是小事。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王家三代单传,眼看断了香火,一家人自然不会给这个干抱窝不下蛋的儿媳妇好脸看。媳妇张月明也自知理亏,在婆家逆来顺受,自己偷偷看过许多医生,吃过好多偏方,但肚子就是不争气,一直没有任何动静。王俊业老两口天天为此事絮叨,甚至鼓捣儿子离婚,再另娶一个回来。王宽也苦恼,他不想离婚,三番五次带张月明去市里医院检查,可查来查去,却查不出妻子有什么病。后来,一位医生对王宽说,干脆给你也检查一下吧。王宽也没多想,就检查了,出乎意料的是,问题竟然是出在他身上。这下,张月明可不干了。她想起自己这几年在婆家遭受的种种冤枉气,委屈地蹲在医院门口一通号啕大哭。回家后,她收拾收拾东西,便回了狐狸屯娘家。这下轮到王家底气不足了,王宽三番四次去接媳妇,好说歹说,一再保证好好过日子。最后一次,张家人心软了,也帮着王宽劝说,张月明才勉强同意跟他回家了。
路上,张月明一直数落丈夫:“这日子没法过。亏得是你的事,要不,我不得让你爹妈害死。”
王宽小心翼翼跟在媳妇屁股后,低声下气赔了一路不是。快天黑时,两人来到村东河边,抬眼已经能看到自家的小洋楼了,张月明收住脚步不走了,扭头对王宽说:“要我跟你过也行,但咱得分家另过,你妈太歪了。”
王宽是个孝子,哪里会同意跟爹妈分开,两人话不投机,吵了起来。张月明一气之下,说不过了,转身还要回娘家。
见妻子又要走,王宽气得拉下了脸,道:“你要再晒脸,我可对你不客气了。”
“不客气你还能咋的?反正我是不跟你回去了。”张月明嘟囔着,转身真走了。
“站住!”王宽急了,随手捡起一块鸡蛋大的石头,“你要真走,我可真打你啦!”
“你打吧,有本事你就打死我。”
张月明停下来,梗着脖子回头看了看丈夫,接着就头也不回地往回走。
“你给我站住!”
张月明不理睬丈夫,脚步加快,继续往回走。
王宽一着急,随手扔过去石头。就跟闹着玩似的,王宽以为张月明会躲闪,可是她没有躲,甚至连头都没回。石头飞过去,不偏不倚,正好砸到张月明后脑勺上,她惨叫一声,扑倒在河滩上。王宽吓坏了,忙跑上来,见女人头破血流,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他颤抖着蹲下来,用力翻过张月明,伸手试试鼻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他心里“咯噔”一下,当时就蒙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抡起石头疯狂地砸向媳妇。王宽自己都不知砸了多少下,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张月明的头被砸了个稀巴烂,血肉模糊,鲜血染红了沙滩的石头。可怜的女人,就这样稀里糊涂死在丈夫手里。
王宽偷偷跑回家拿一把锹回来,趁着天黑在河边挖了个坑,把妻子埋了。因行事匆忙,坑挖得不深,没几天,野狗闻到气味拱开了坑上的泥土,把尸体拖了出来。案子当天便破了。
王宽小伙子长一米七八的大个,双眼薄皮,按现在的说法,算是个高富帅。他对自己杀死妻子的行为后悔不已,在审讯室里面号啕大哭。看着他鼻涕拖出好长,李有道也惋惜不已。尸检发现,死者张月明手指处有九处骨折,说明王宽再次用石头猛击死者头部时,她还没有死,曾经本能地用手护过自己的头。王宽开始并没有杀人的故意,如果没有后面的疯狂举动,即便张月明当时就死了,也不过是一种伤害行为,罪不至死。他一念之差,害死了妻子,也葬送了自己。
这起杀人案没有复杂的动机,也没有曲折的情节,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很快,经过预审科集体研究,决定以故意杀人罪提请检察院立即逮捕王宽。
下午,李有道正在办公室起草提请逮捕书,一位不速之客忽然闯进来,进门便从兜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窸窸窣窣展开,按在桌上。他仔细一看,是一份要求对王宽做精神病鉴定的申请书。
李有道问来人是谁,那人咧着嘴自报家门:“我叫王俊业,王宽是我儿子。”
“那你根据什么说王宽有精神病?”李有道莫名其妙。
“王宽的奶奶是精神病,我家有精神病遗传史。”王俊业斜睨着他,目光怪异,“我儿子王宽有精神病,作案时意识不清。”
“有精神病又怎么样?”李有道明知故问。
“那他就不该负刑事责任!”王俊业回答得斩钉截铁。
话说得太专业了,这可不是一个普通老百姓能说出来的啊。李有道满腹狐疑,直视着这位小地主。王俊业赶紧避开了他的目光。
王俊业磨叽半天才走。李有道拿起那份申请书呆愣半天,才放入案卷中。他无法再提请逮捕了。按规定,如果犯罪嫌疑人家属提出精神病鉴定要求,公安机关就要进行鉴定。这是必须履行的法定程序。他不相信王宽有精神病,但却没有理由拒绝人家的要求,这是法律赋予当事人的权利。李有道只好给精神病医院的纪副院长打电话,联系好精神病鉴定有关事宜。
快下班时,科里民警杨德龙笑嘻嘻过来,生拉硬拽,非请李有道去喝酒不可。我跟你说,杨德龙在局里可是个人物,别看这小子写字歪歪扭扭,干活吊儿郎当,但他朋友多、哥们儿多,在局里呼风唤雨,神通广大,大家平时都对他刮目相看。按公安内部的说法,他算是个大警察。这小子原先是某市领导的司机,开着一辆伏尔加轿车进进出出,外面人都叫他杨政府。后来不知怎么,他竟然穿上了警服,摇身一变成了警察。预审科唯一的一辆大屁股吉普车,几乎成了他的专车,科里办案,经常要等他老人家回来,才出得去。大家都知道他的来头,敢怒不敢言。杨德龙从未把李有道这个代理副科长放在眼里过,平时见面,不是嘻嘻哈哈,就是拍拍打打,没个正形。杨德龙今天如此盛情,李有道倒有点儿出乎意料,没多想什么,换上便衣,便跟他走了。
进入酒店包房时,里面一个四十多岁的人满脸堆笑迎上来,热情地跟李有道握手:“李科长,欢迎,欢迎。”显然,他早已知道李有道的到来。
“这位是燃料公司的常经理,”杨德龙大大咧咧地为李有道介绍,“今天没啥说的,咱哥仨儿喝他个痛快!”
落座后,常经理递过菜单,殷勤地说:“李科长,请您点菜。”
李有道知道规矩,自然不能喧宾夺主,忙推辞。杨德龙见状,不客气地拿起菜单,说那只好我替领导代劳了,跟服务员指指点点,点好了菜。
菜陆续端上来,满满登登摆了一桌子。酒是郎酒,这种酒在那个年代也很难喝到。常经理人挺豪爽,酒量也大,频频劝酒,酒令一套一套的,让人难以推脱,不能不喝。不一会儿,一瓶酒便见了底。杨德龙拿起酒瓶,将剩余的酒一一倒入三人杯中,对李有道说:“老常可是个讲究人,李科长要有事,你就喊他,千万别跟他客气。”
“对对对!”常经理胸脯拍得砰砰响,“今后李科长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保证尽力而为。”
李有道晕晕乎乎,稀里糊涂跟着客套:“常经理,你有事也别……客气。”
杨德龙闻听,对常经理使了个眼色,说:“老常,李科长都把嗑都唠到这份儿上了,你要有事,就跟他直说吧。”
“那个……那个……那个……”常经理端着酒杯迟疑着,欲言又止。
“哎呀,这个费劲!”杨德龙急了,“这哪是你老常的风格啊!”
“那个……”常经理使劲咽下一口唾沫,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抱拳,“李科长办的那个王宽,是我的亲戚,希望你能给照顾一下。”
听常经理提到王宽,李有道感到后脊梁一阵发凉,酒也醒了大半。看来,今天这顿酒可不是那么好喝的。他嗔怪地看看杨德龙,见他正眯着眼斜睨着自己,嘴角上漾着一丝怪怪的笑意。
俗话说,预审预审,十拿九稳。王宽杀死妻子,已是板上钉钉的铁案。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王宽走上刑场,只不过就是个时间问题。都到这个地步了,李有道不知道自己还能关照一个杀人犯什么。不过,以他的性格,要让他在这种场合这么说话,还真抹不开情面。他只能似笑非笑,敷衍道:“兄弟的事,好说。”
为减少尴尬,李有道端起酒杯,起身跟常经理碰了一下,又跟杨德龙碰了一下,仰头一饮而尽。他这么做,是不想让杨德龙感觉丢面子。我跟你说,李有道不在乎这个狗屁常经理,但他却不能不顾忌杨德龙。
杨德龙见状,面带微笑,得意地对常经理说:“怎么样,李科长是个讲究人吧?”
“那是,那是,我这辈子算是跟李科长交定朋友了!”常经理激动万分,举起杯中酒一口干掉,又向李有道亮了一下杯底,“你家今后用煤,我全包了!”
酒席结束后,杨德龙执意要送李有道回家,常经理也说要去认认门。那时,李有道家住在九龙山下的平房区,离他们喝酒的地方顶多也不超过十分钟路程,打车纯属浪费。但他拗不过两人,只得晕晕乎乎地随杨德龙和常经理上了出租车。
到家后,常经理将一个沉甸甸的塑料拎兜放在桌子上。李有道当时还清醒,忙推回东西:“这个可不行。”
“这是常经理的一点心意。”杨德龙死死按住他的手,小声说,“李科长,你今天咋的也得给我这个面子。”
李有道看着杨德龙,犹豫了,只得放开了手。
杨德龙诡秘地一笑,赶紧拉着老常走了。李有道打开那个手拎兜,见里面装着两瓶茅台酒和两条长剑牌香烟,这可是当时价格不菲的礼物。俗话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但对王宽这个案子,他不知道自己能帮他们什么忙。话又说回来,即便能帮上忙,他又怎么可能去包庇一个杀人犯?他还从来没做过昧良心的事。可是,如果贸然退回礼物,显然会得罪杨德龙。做糖不甜做醋酸,这是他那一辈子胆小怕事的父亲常挂在嘴边的话。他可不想让自己的前途砸在杨德龙这小子手里。这些东西成了烫手山芋,害得李有道一夜没睡好觉。他懊悔当时没有跟杨德龙把话说清楚,以至于自己陷入一个两难境地。
第二天,李有道拎着东西悄悄敲开魏副局长的办公室,“咚”地一声把东西放在他桌子上。魏副局长分管预审,是他的主管领导。魏副局长做过刑警队长、预审科长,精通业务,为人也仗义,平时知道护犊子,大家都愿意接近他,跟他相处很随意。哦,对了,魏副局长后来做过一段凇城市政法委副书记,前几年才退居二线,无官一身轻了。
魏副局长好奇地翻开方便袋,笑道:“名烟名酒,你小子啥时也学会腐蚀领导啦?”
李有道尴尬地说:“这是昨晚别人给我送的礼。”
“礼物很贵重啊。”
“所以我不敢收,要上交啊。”
“谁给你的?”
“这个,您就别问了。您知道是我交上来的就行了。”
魏局长皱着眉头,疑惑地盯了他半天,点点头。
李有道如释重负。
第二天,李有道再次提审王宽,想进一步看看他到底是什么精神状态。王宽被民警带入审讯室后,重重地坐在椅子上,一脸傲慢与不屑,跟第一次审问时简直判若两人。问话时,他开始支支吾吾,颠三倒四,经常答非所问,说的话跟上次全都对不上了。忽然,他竟放开喉咙唱起歌来。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
风霜雪雨搏激流
历尽苦难痴心不改
少年壮志不言愁
…………”
这小子唱的竟然是《少年壮志不言愁》,是一首歌颂警察的歌,李有道早已耳熟能详,时常也哼哼几句。
王宽嗓音很好,声音浑厚,吐字清晰,跟现在那些上《星光大道》的选手比起来,毫不逊色。他要是能参加比赛,至少也是个周冠军。他唱得无所顾忌,鼻涕一把,泪一把,还真像有精神障碍。
可是越像,李有道越觉得不像,带有更多的表演成分。他认定这小子是在装疯卖傻。想起常经理请求关照王宽的话,他心里“咯噔”一下,脊背上渗出一层冷汗。
那天上午,一老一少忽然闯进李有道的办公室。一进门,那个年轻人便指着他的鼻子,气势汹汹地问:“你就是李公安吗?”
李有道点点头,说我就是。
“你怎么能让一个杀人犯逍遥法外?”那人瞪起血红的眼睛,愤然质问。
“你说什么,哪个杀人犯?”李有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王宽杀了人,你们不枪毙他,还在等啥?”旁边的老汉肩膀抽动着,呼呼喘着粗气。
李有道问:“你们是谁?”
“我叫张凯,”年轻人又指着老汉,“这是我爹,王宽害死的人,是我亲妹子。”
李有道“哦”了一声,不解地问:“谁说王宽逍遥法外啦,他不是还关在收容所里吗?”
“王宽他爹到处放话,说他儿子有精神病,说你们马上就能放他出去。”张老汉喉结滚动着,情绪激动。
李有道笑了笑,平静地说:“公安办案是讲程序的,谁说有精神病都不行,得通过鉴定才能做出结论。”
张凯瓮声瓮气地说,“王家有钱,还有人,就怕没精神病,你们也给鼓捣出个精神病来。”
“那个混蛋哪有精神病啊,他们净睁眼说瞎话!”张老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李公安,我姑娘死得冤啊,求你千万给我们做主啊!”
李有道慌忙扶起张老汉,说:“我也不相信王宽有精神病,不过,我说了也不算。你这样吧,如果真的鉴定出王宽有精神病,你们可以要求到省里去鉴定,实在不行,还可以要求到北京去鉴定。”
张凯说:“李公安,我就要你一句话,你打算对王宽怎么办?”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跟你说,如果王宽不是精神病,他肯定过不了我这关!”李有道也激动起来,说得一字一顿。
“李公安,我就信你一回。”张凯拉住李有道的手,“你可别骗我啊!”
“你们先回去吧,请你相信法律。”李有道拍拍他的手。
张老汉将信将疑,张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儿子拉出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时,他回过头咬牙切齿地说:“李公安你记住,王宽要是不死,我宁可拆房子卖地,也要去告你们。”
走出老远,张老汉还一步三回头,浑浊的眼神里充满着悲哀、愤懑和期盼。
第二天,李有道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自报家门:“李科长,辛苦了。我是市政府王文清……”
李有道全身一震。王文清在凇城可谓大名鼎鼎。他负责协调政法口,经常同市长一起出现在公安干警大会的主席台上。李有道做梦也没想到,堂堂市政府副秘书长竟然会屈尊给一个小警察打电话。他有点受宠若惊。
“听说你办案子很有一套,很有发展前途嘛。”
副秘书长说话膛音厚重,让人肃然起敬。李有道哪敢怠慢,慌忙起立,声音颤抖道:“谢谢领导夸奖。”
“听说有的犯人精神不好,这个一定要慎重,一定要依法办事。绝不放过一个坏人,但也不能错杀一个精神病人。”副秘书长语调舒缓,语重心长。
“谢谢领导关心,我一定记住您的教诲。”
李有道一头雾水。他纳闷,这位领导不但对他很熟悉,而且对他办的案子也一清二楚。锯响必有沫,看来张凯父子的担心并不是空穴来风。
尽管李有道不相信王宽有精神病,但还是要带他去做鉴定。法律就是法律,谁也抗拒不了。做鉴定那天,他在内部封锁了消息,有意避开了杨德龙,押王宽上车后,李有道令小孙和另一个民警紧紧将他夹在后座中间。路上,李有道为防万一,悄悄将手枪子弹上膛,只关着保险,一旦遇到突发情况,随时可以开枪射击。
李有道紧张得全身肌肉紧绷,手心冒汗,后面的王宽却又唱了起来:
“金色盾牌热血铸就
危难之处显身手显身手
为了母亲的微笑
为了大地的丰收
峥嵘岁月何惧风流
……”
王宽旁若无人地唱着,依然鼻涕一把,泪一把,手上戴着铐子还不忘在大腿上给自己“啪啪”打节奏。小孙听烦了,抬手一巴掌扇过去,骂道:“你他妈可以消停会吧,别再号丧了。”
王宽下意识捂住脸,歌声戛然而止。
“让他唱吧,挺好听的。”李有道回头笑道。
王宽抹了一把鼻涕,继续引吭高歌: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
风霜雪雨博激流
历尽苦难痴心不改
少年壮志不言愁
……”
在王宽的歌声中,吉普车驶过松花江大桥,拐入一条偏僻小路。李有道越发紧张,眼睛瞪得大大的,手在裤兜里紧紧攥着手枪,手心湿漉漉的,枪上也全是汗水。
还好,一路风平浪静。到精神病院后,他们先带王宽做了脑电图检查、CT等常规性检查,没发现他大脑和其他器官发生影响精神正常的病变。之后,便是关键的精神检查环节。专家要现场问话,然后再根据王宽表现出的特征,判定其是否有精神病。
精神病医院的鉴定人共有七位专家,六男一女。负责人是精神病院的纪副院长,李有道过去常跟他打交道,早混熟了。其中的李主任戴着深度近视镜,李有道也见过几次,两人到一起常论一家子,也算是熟人了。那位女主任叫吴颖,三十多岁,一头齐耳短发,白白净净,干净利索,老公是精神病院院长,身份比较特殊。
王宽被带入鉴定室后,李有道令他坐在那把特制的铁椅子上,将他双手分别铐在扶手上,令他动弹不得。做好这些,李有道带民警退出回避。王宽老老实实坐在几位专家面前,镇定自若,眼珠叽里咕噜乱转,不时抽鼻子,清嗓子,完全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李有道没有走远,就站在门口守护。他这样虽看不到鉴定的具体情形,但可以听到里面的声音。
“你的姓名?”是纪院长沙哑的声音。
“我叫王宽。”王宽声音低沉,干巴巴,懒洋洋。
一般情况下,被鉴定人多半都会主动报上一些个人情况,但王宽却东一耙子西一扫帚地胡扯,答非所问。他妈的,这小子在装疯卖傻!
后来,李有道听到王宽在里面喊叫起来,声音凄厉,夹杂着“啪啪”作响的动静,富有节奏。他知道,这是在对王宽实施电击,专家们要以此观察他的反应。这在当时是一个不可或缺的环节。
一个小时后,鉴定才结束。小孙和另外两位民警带走王宽后,李有道忙过去拉住纪副院长,询问:“怎么样?”
老纪“咳”了一声,若有所思地说:“被鉴定人的表现很典型,倒是符合精神病的一般特征。”他随即看看李主任,“你说呢?”
“那个王宽,就是精神病。”
李主任说得信誓旦旦,镜片后的小眼睛快速眨动着,一刻不离纪副院长。显然,这家伙是在看领导脸色行事。
“吴主任,你什么意见?”纪副院长向右扭头征求吴颖意见。
吴颖迟疑了一下,摇摇头,说:“对精神病患者电击后,一般都会配合,基本问什么说什么。可这个人就是不配合,我看他是在用意志力硬扛,这可不像是精神病。”
“没办法,暂时还无法确定。”
纪副院长无可奈何地看着李有道,很绅士地耸了耸肩。听口气,好像李有道也希望王宽有精神病。看来有人已将工作做到了精神病院里。李有道的心情陡然沉重起来。
第二天一上班,杨德龙晃荡过来,进门就跟李有道发起牢骚:“妈的,就那个吴颖说王宽不是精神病。照理说,应该少数服从多数。但这娘儿们是跟院长一个被窝睡觉的,她说不是,谁也不敢下结论。”
李有道大吃一惊。杨德龙怎么会对鉴定的过程知道得这么详细?看来,王家的能量真是不可低估啊。杨德龙走后,李有道忙打电话给纪副院长询问详情。老纪说为慎重起见,想带几位专家到被鉴定人居住的地方去做一次实地调查。
李有道想这样也好,便自告奋勇,亲自开着科里的大屁股吉普带着纪副院长、李主任和吴颖先去了太平岭村。进村一看,王家日子过得果然非同凡响,一栋三层小洋楼矗立在一片低矮的平房中,如同鹤立鸡群。院子宽宽敞敞,大货车都能在里面轻松掉头。他们走访得知,王宽的奶奶确实得过精神病,一犯病就上山砍树,昼夜不停,拦也拦不住。好几个人都说王宽像他奶奶,理由是他过年时喜欢跟小孩子在一起打扑克,赢了钱,高兴得嗷嗷直叫。
在李有道的建议下,几位专家又来到狐狸屯实地调查。死者张月明娘家就在公路边,还是那种土坯房,屋顶苫的草,历经风吹雨淋,早已变成了黑色。不过,院子里正在盖新房,红砖墙已砌起了一米高。几位专家先走访张家的几位邻居,问他们王宽有没有不正常的表现。有人憋不住乐:“那小子还有精神病?他精着呢,打扑克时还偷牌,大王都能用两次。”
最后,李有道带几位专家来到张家。张凯父子见李有道带着人上门,弄不清咋回事,目光中充满了敌意。纪副院长说明来意后,张凯气愤地说:“王宽要是有精神病,那这个世界上就没好人了。”
回去的路上,李有道问纪副院长:“怎么样,这回可以下结论了吧?”
“明天再鉴定一次再说吧。”老纪笑得很牵强。
李有道听口气,老纪似乎不甘心,还想做最后一次努力。他眼前现出张老汉父子激愤的脸。他想,如果王宽就这样被鉴定成精神病,那可真是天理不容。这时,一个奇怪的念头忽然从他心底生出,如发泡胶一般迅速胀大,将他的大脑充得满满的,再也装不下其他。
第二天,纪副院长按照约定来到收容所,这次他只带了李主任和吴颖两个人。
李有道带小孙到号里提人时,王宽又故伎重演,唱起《少年壮志不言愁》。看来这小子也不会唱别的歌,他连程咬金那三斧子功夫都没有。李有道静观默察,发现王宽一路上边唱歌边用眼睛偷偷瞥着他。李有道对自己的判断越发自信。
妈的,老子可没工夫陪你们这帮混蛋玩了!李有道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忽然一把扯过王宽手上的铐子加快了脚步。王宽猝不及防,踉跄几步,差点摔倒。同后面的小孙拉开一定距离后,李有道用胳膊肘碰碰王宽,悄声道:“你看看,跟前有人没?”
“没、没人。”王宽警觉地看看周围。
李有道故意压低声音,问:“市政府的王文清是你啥人?”
王宽诧异地摇摇头。
“常有良——燃料公司那个常经理,是你啥人?”
“是……我姑父。”王宽惊讶地看着他,瞪大眼睛。
“你别停,”李有道压低声音,故作神秘,“也别朝两边看。”
王宽使劲点点头。李有道贴近他的耳朵,说:“为你的事,你爸爸可找了不少人,花了不少钱,你可别老在这里待着了。”
王宽疑惑地看着他,眼圈红了。
“你再不好好配合,可真不知要在里面待多长时间了。”李有道忙趁热打铁。
王宽沮丧地说:“我都这样了,不待,还能咋办啊?”
“你一会儿见的这些人,都做好工作了,”李有道挤了挤眼睛,“你好好配合他们,赶紧出去得了。”
“咋配合啊?”王宽愁眉苦脸地看着他。
李有道回头看看落在后面的小孙,放慢脚步,说:“你也没想真杀你媳妇,一会儿等他们再问话时,你一定要实话实说,把事情的经过再好好说一遍,就完事了。”
“我听你的。”王宽凄楚地看着他,频频点头,“等我出去了,一定让我爸好好报答你。”
王宽进入审讯室后,果然很听话,有问必答,原原本本讲述了自己砸死妻子的过程。后来,李有道在外面又一次听到了他痛悔的哭声。
很快结束鉴定,李有道令小孙带走王宽后,迫不及待问纪副院长:“怎么样,能给他定上精神病吗?”
“这回没办法了,”纪副院长摊摊手,面露遗憾,“王宽自己都说了,谁也救不了他了。”
见吴颖在一旁抿着嘴笑,李有道明知故问:“吴主任,这回可以下结论了吗?”
她闪闪眼,吁了一口气:“这回,我可以签字了。”扭头又意味深长地看着李主任,问:“老李,你能签字了吗?”
“能,能。”
李主任低头避开了李有道的目光,脸涨得通红。
第二天,李有道便拿到了王宽的精神病鉴定书,结论:“该人有精神病史,但作案时意识清醒,有责任能力。”
很快,王宽被五花大绑押在一辆解放牌大汽车上来到青松乡,公开宣判后,押到南山坡上执行了枪决。那天,李有道因执行其他任务,没能到现场。后来,小孙回来跟他描述了行刑时的情景:枪响前,王宽跪在地上,吃完他父亲递过来的饺子,忽然挣扎着站起身,回头对着乌黑的枪口喊叫起来。小孙说,他听着好像是在喊李有道的名字。小孙百思不得其解,盯着李有道问:“王宽怎么会喊你呢?”
李有道有点心惊肉跳,忙说:“怎么会,你一定听错了!”
事过不久,李有道同小孙正在研究一个案子,张凯提拎着个破兜子风尘仆仆赶来,进门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冲着李有道梆梆磕了几个响头:“恩人啊,我代我那死去的妹子谢谢你。”
李有道慌忙起身扶起张凯,拉过一把椅子让他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水。张凯不坐,也不喝水,目光怪异地看着小孙,怯生生地说:“李公安,你能出来一下吗?”
李有道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张凯抹了把脸,迟疑着,“我想跟你说句话。”
小孙听了,知趣地站起身,准备回避。李有道摆摆手,拦住他,扭头对张凯说:“有什么话,你就在这儿说吧,没关系。”
张凯犹豫着坐下来,又瞥了瞥小孙,慢慢从兜子里摸出一个黑黢黢的饭盒,小心翼翼地说:“李公安,没啥谢你的,我让媳妇杀了一只鸡,还做了鸡血糊涂,特意送来给你尝尝。”
这是一只铝制饭盒,不知已使用了多少年,上面磕得坑坑洼洼,挂满了黑锈,一个从自行车里带上剪下来的红色皮筋套箍着盒盖。李有道推过饭盒,说:“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个不能收。”
张凯急了,脸红脖子粗地说:“李公安,你一定要收下。要不,我就不走。”
小孙忍不住插嘴:“科长,人家大老远送来了,你就收下吧。”
盛情难却。李有道只好接过饭盒,随手放到窗台上。张凯见状,满意地咧嘴笑了,回头回脑往外走,临出门时,又神色不安地看了看小孙,道:“一会儿忙完了,你再吃吧。”
小孙笑道:“真是个怪人,不过倒是挺可爱。”
午休时,李有道才想起这个饭盒,拿起来打开一看,惊呆了。哪有什么好吃的,里面装着满满一匣子钞票,大部分是十元的,还有零角的,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哈喇味。他赶紧锁上门,拿出来数了数,整整两千元。这在当时可是一笔巨款。
第二天上午,李有道带着沉甸甸的饭盒坐大客车赶到狐狸屯张家。进院时,见那个盖了一半的房子还半拉茬子戳在那里。张凯见到他,张大嘴巴愣了半天,才想起打招呼,满是老茧的大手紧紧拉住他,咧着嘴激动地对着屋里喊:“爹,李公安来了!”
张凯父亲应声从屋里出来,见李有道不请自到,乐得合不拢嘴:“恩人啊,你咋来啦?”
李有道说:“我来看看你们。”
“快进屋,快进屋。”
张凯父亲拉着李有道的手,就往屋里拽。
进屋后,李有道问:“马上要上冻了,房子怎么还不盖起来?”
“先不盖了。”张老汉叹口气,“不瞒你说,房木都让我卖了。”
李有道下意识地摸了摸兜子里的饭盒,心想,这就是那些房木钱吧。寒暄了一阵儿,张凯嗫嚅着道:“李公安,你今天来了,一定要在这吃饭。”
李有道不忍再拒绝,点头应允。张凯兴奋得孩子一般,赶紧出去忙了。
不一会儿,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鸡叫,惊慌失措,声音好不凄厉。李有道急忙向窗外看去,见张凯在墙角扑住一只芦花大公鸡,他媳妇忙提着菜刀过去帮忙。张凯一手死死掐住两只鸡腿,一手牢牢握住两只鸡翅膀,将大公鸡倒提起来,麻利地提拎起鸡头。他媳妇手中菜刀迅速割破鸡脖子,殷红的血随着大公鸡绝望的抖动,一点一点流到下面的大碗里……
吃饭时,桌上多了一盘鸡血糊涂,那是用鸡血掺着鸡杂做的一道菜,色泽紫莹,晶莹剔透。李有道试探着撅一筷子入口,竟然香嫩滑口,再就上一口大米饭,那可真是回味无穷的人间美食啊。从那时起,他便再也忘不了这满嘴溢香的鸡血糊涂。
临别时,李有道趁人不备,悄悄拿出那个饭盒塞进炕头上的被子里。
他乘坐的大客车启动后,忽然发现张凯手里拿着那个饭盒从后面追了上来,边跑边喊。车越开越快,张凯落在后面越来越远,但他高举着那个饭盒,还在拼命追着,喊着。那一瞬间,他视线模糊了,泪水夺眶而出。
李师傅讲完了,长出了一口气。
我好奇地问:“这个李有道后来怎么啦?”
“一言难尽。”他叹息一声,“李有道破过那么多大案要案,光立功大大小小就有十二次,自以为提拔没什么问题。可很长时间,他都一直原地踏步,没有得到重用。好多跟他同期进公安的人,都提拔了,可他这个凇城名探却一直还是个预审科副科长。他心里不平衡啊。那天,李有道听说杨德龙被任命为科长,而自己将成为那个人的副手时,他终于忍无可忍,跑去跟局长大吵一架。他彻底心灰意冷,一气之下调到日化厂去做了保卫科长。”
我看着李师傅,等待他继续讲下去,但他却不再言语。我们相互对望了良久,没有说话。我回味着他讲的故事,忽然倒吸一口凉气,说:“李有道对王宽这样做,可……有……诱供嫌疑啊!”
“这哪是诱供啊,”李师傅脸色一沉,两手颤抖不已,“我不过是让他说出事实真相罢了。”
“你……?”我惊异地看着他,“你是……?”
“这回你明白了吧,”他脸涨得绯红,沉吟了好一阵,低声低气道,“我就是当年那个李有道,现在成了下岗职工。”
我看着这位昔日神探,心里五味杂陈。公安局每年都进来许多新人,但也经常有人离开。有的是因为犯了错误,不得不出去了;有的则是嫌待遇不好,工作强度大,自己另谋高就了。前几天,我还在网上看到有人因吃不了做公安的苦而发表的辞职信。但李有道这个赫赫有名的神探,竟会为这个轻易脱掉了心爱的警服,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冲动,可真是魔鬼啊。
“你……现在……后悔吗?”我惋惜地问。
“这世上哪有后悔药卖啊!”李师傅凄楚地摇摇头,面色惨白,“你知道我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
“什么愿望?”
“我就希望我死时,也能……穿一身……警服走。”他目光游离,仿佛在喃喃自语。
我心里酸酸的,一时无言以对。在公安内部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每逢民警临终前,政工部门都会派人送来一套新警服,让他最后穿着这特殊的寿衣离去。
“我知道,我再也没这个资格了。”
李师傅忽然以手掩面,孩子般“呜呜”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