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泉映月》看“浙百”
2015-04-20垂拱
垂拱
“这一个”阿炳
阿炳其人经历颇负传奇性,其曲深入人心,是个让人感兴趣的题材。因此也被不同剧种反复演绎,仅锡剧就有两个不同的版本。但只要诠释得当,能自圆其说,都可以成为打动人心的作品。
然而,看越剧《二泉映月》需要耗费观者大量的脑细胞,去思考剧情中的一些基本逻辑关系。比如:为什么阿炳得知自己是私生子之后才突然要找妈妈?阿炳本就知道自己幼年丧母,仅仅纠结在母亲的死亡原因和方式,难道不是私生子,就可以不找妈妈?再比如,希望阿炳回雷尊殿的是华道长,为什么阿炳不肯回雷尊殿,催弟会说他是对不起天佑?天佑掌握华道长遗言和遗物,为什么没有早说,偏要等到自己死了才转告?对以上这些只能认为,创作者为了追求戏剧性的效果,给主人公的堕落找到了一个并不成立的理由:对母爱的渴望,从而制造出生硬的“扭转”。
越剧《二泉映月》致命的问题在于主题的基本落点。其实,阿炳向华道士追问身世时,曾感慨自己“念什么经来修什么道”,这是在遭逢剧变时对信仰的追问——生母因世俗礼法不容而死,父亲懦弱不能相护,自己不仅浑然不知,还从小跟随父亲修习“道法”,由此阿炳痛恨礼法冷酷、道法虚伪,愤世嫉俗而致放浪形骸。若能从这一点出发引申开去,倒是比单纯地“找妈妈”更能令人信服。
抛开故事,越剧《二泉映月》整体呈现水准不低。“浙百”的舞美风格是公认的独特与优秀,我们几乎可以从《陆游与唐婉》往后的每一个作品中找到一脉相承的简约、飘逸、空灵、写意,一种与当代艺术紧密相连、又源出古典美的韵味与气质,常常戏才开场就先声夺人。茅威涛的表演富于激情和张力,也完全可以撑起这个简洁的舞台空间。阿炳在秦楼楚馆中的追逐声色,突然失明后的激愤绝望,都丰满鲜明。特别在茶馆中,阿炳拉着二胡,以跳跃多变的旋律“唱新闻”,茅威涛以墨镜遮去了半张脸,靠身姿体态去描摹这个处于社会底层的江湖盲艺人,将其卑微外壳里的不驯傲骨和忧国情怀表现得收放自如,令观者耳目一新。与此相对的是,茅威涛对青年阿炳的把握则显得逊色。出场前,先是茶馆众人的反复渲染和天佑嫉妒心的反衬,出场后,又以众人“粉丝见明星”热烈来烘托,吴侬软语的茶馆美人仿佛要像日本漫画一样双眼弹出两颗红心;而“小天师”阿炳举手投足的气场强大……让人不禁要问:这是阿炳吗?这应该是梅花大奖得主茅威涛吧。阿炳最应该被表现的似乎不是“帅”,而是这个民间艺人经历人间辛酸悲苦,以音乐倾诉的人生思考。若能将自身的星味儿稍加收敛,当可更加准确。
越剧《二泉映月》的音乐很值得称道,与人物的感情变化水乳交融。流派唱腔一度是“浙百”的弱项,或者说是剧团不屑因循的“框架”。但在这次的作品中,我们高兴地看到一种回归。茅威涛的大段抒情唱腔,虽然茅氏风格鲜明,总算离尹派不远。特别是将二胡曲《二泉映月》的旋律元素揉进拖腔,出新却没有出格,且富于美感。
戏美还是“舞美”
“浙百”在前期宣传中称,来沪巡演的三个作品代表其发展的三个阶段。
开团大戏《五女拜寿》是使“浙百”立团的标志作品,饱含对历史致敬的纪念意味。2006年诞生的新版《梁祝》将彰显“浙百”独特风格的愿望推到了极致。但论起艺术成就,《梁祝》却远不令人满意。依托一个虽不完美、但观众如此熟悉的故事,最终呈现的人物与细节都很单薄、粗糙、生硬,使舞台美感显得空洞而做作。既丢了传统故事的质朴含蓄,也没有《藏书之家》(多次修改后)对戏剧深度和人文厚度的坚持和探求,甚至没有《孔乙己》或《江南好人》的“出格”的突破。
可以认为,越剧《二泉映月》体现出“浙百”在将新题材与传统对接方面有所成就,也代表了“浙百”目前、也是十几年来的发展方向:诗画、唯美的舞美风格,以小生茅威涛为中心、充满激情、充分发挥的表演,同时试图用似是而非、空洞苍白的故事说服观众。创作者的真诚与否、谦逊与否,最终能从作品中流露出来,被观众感受出来。在“浙百”的很多作品中,我们看到了角儿,看到了美,却没看到戏。而“戏”之美,在于剧中鲜活的人,和围绕人的所有情感。情感不准确,戏很难引发共鸣,此“美”就仅仅停留在表层。
纵观而立之年的“浙百”发展过程不难发现,大约从十几年前开始,“浙百”逐渐形成围绕主演茅威涛为核心的创作状态。这种状态便于集中资源,凝聚稳定的团队,打造统一的风格,并最大程度地发挥核心演员的优势。但与此同时,将一个剧团,甚至试图将一个剧种的大部分担子压在某一个演员身上,也面临作品风格单一、丧失正常艺术讨论氛围的巨大风险。
越剧韵味不足,是“浙百”最被诟病的一点,也是“浙百”暗自得意之处。不久前,业界学者提出的疑问掀起热烈讨论:“那些因好奇进入剧场并喜欢上茅威涛的观众们,真的能成为新时代的‘越剧观众吗?如果他们只是茅威涛的观众,而不能成为越剧的观众,于越剧何益?”笔者认为,坚持走在剧种边缘,为剧种开拓探索,确实能让一些观众因受某一个演员吸引而靠近越剧,这是有价值的。这种价值不应该被低估,但任何手段的夸大也无法扭曲真正的事实。
“浙百”一直将目标受众锁定在多元文化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年轻观众,试图以一种有别于传统越剧的舞台样式——如“中国的音乐剧”来引领剧种的发展。“浙百”在各种场合表达这种主张,因为一些不够得体的言辞,曾遭到口诛笔伐。从十几年来推出的众多剧目,确实能鲜明感受到,“浙百”试图从各方面打破不仅越剧、甚至是戏曲的“陈旧”框架的努力。对此,本文不想以简单的对错来判断。应当承认,以创新突破为己任,使茅威涛、也使“浙百”足以令同业者敬佩和尊重。
然而,即便以大戏剧的审美标准来衡量,如果一个作品缺乏严谨扎实的故事,仅依靠外在表现手段对其他艺术形式的模仿和拼接,也很难达到较高的水准。当大量新剧目普遍存在同样明显的问题——概念大于实质、外壳盖过内核——直接反映出剧团的整体走向和艺术追求。按照这个方向一路走去,所得到的作品,甚至可能无法以“戏剧”来归纳,更像是一场综合灯光、舞美、服饰的歌舞秀。那不是剧种的核心,而是剧种的边缘,更无法承担起领军的责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