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上的北京味儿
2015-04-20关心
关心
《四世同堂》小胡同里的家国情怀
小说《四世同堂》描绘了抗日战争全面爆发的历史背景下,小羊圈胡同里祁老人一家四代和他们的邻居们的生存状态。一系列栩栩如生的人物无论善恶美丑,他们的人生都在北平沦陷后面临巨大的扭转。剧中人都是北平的普通百姓,他们的命运是一座城的缩影,也是一个民族的缩影。
要将这一线索庞杂、人物众多的史诗式作品改编为北京曲剧,首先要面对的挑战就是文本的剪裁——如何将错落交织的线索简化浓缩?北京曲剧以祁家四代人物的活动作为主线,冠晓荷和大赤包夫妇作为辅线,删去了冠家两个女儿、姨太太尤桐芳以及钱诗人一家等人物。由于戏曲作品的舞台容量比起话剧和影视作品而言相对有限,这种剪裁思路还是基本准确的。祁家四代人性格各异,非常有代表性。祁老人身上集中体现着老城里普通人那种传统、朴素的家国观念——重家族、重乡土,国家意识、民族意识则相对模糊,带点顺从、苟安的愚昧心态。全剧以给祁老人做寿开始,以给祁老人筹备做寿终结,从这个小家的分崩离析,折射整个中国社会在民族存亡关头漫长而痛苦的觉醒和反抗。有点遗憾的是,删减得多了一些,交代显得匆忙,并直接影响到了人物的塑造。特别是对祁瑞宣夫妻的刻画还不够细致。
作为大家族中的长子长孙,祁瑞宣身上承载着家族的希望,担子最重。很多时候他也是众多矛盾的焦点,宁愿自己受委屈,也想弥合家庭的裂痕。他是一个爱国、正直、善良的知识分子,性格温和隐忍,虽有雄心,却想得多,做得少。这样一个人物,身上的表演空间是很大的。但舞台上的祁瑞宣的纠结、痛苦过于外露,特别是对妻子韵梅的态度从嫌弃到理解再到欣赏的变化过程,显得太快太剧烈,缺乏稳妥铺垫和细致描绘。虽然韵梅没有文化,夫妻两人缺乏精神上的交流,祁瑞宣是有寂寞苦闷之处。但是妻子的善良美好,他并非完全视而不见。而以他的个性和教养,对妻子即便有不满意,也不会表现出如此明显的嫌弃。
长孙媳妇韵梅身上集中了中国传统女性最被赞赏的美德:朴实善良、温顺贤惠、任劳任怨。在旧时,学持家、做媳妇是女性的主要职责,而在当代,随着女性教育背景、社会地位、知识结构的变化,今天的城市女子对此都颇有距离。北京曲剧团的那位青年演员风华正茂、富有活力。但她拼命藏起聪明、机灵,从而显得甜美乖巧,但要演出韵梅那种柔韧、宽厚的气质,还需慢慢把握。
舞台上孩子的形象往往非常讨巧,妞子的死无疑将作品推向了高潮。小演员“死去”前,伸手摸了摸母亲的脸,才无力地垂下手脚。韵梅抱着妞子哼唱儿歌,一大串老北京的风味小吃好听的名字中,声声催泪,令人揪心。一个不肯咽下“共和面”的小女孩在抗战胜利前夕饿死,这样的舞台效果震撼人心。
一些反面人物:大赤包、胖菊子、祁瑞丰、冠晓荷……虽然戏份不多,却塑造得鲜活灵动,令人过目不忘。但是,剧中对“日本老太太”这个人物的设定显得太过刻意,她说的话分明是出于“立意升华”的需要强加于她,而非基于自身社会背景和民族立场的人物语言。
《骆驼祥子》追逐和向往的破灭
似乎已经很少能在上海的戏曲舞台上看到《骆驼祥子》这样纯粹的悲剧了。它聚焦北京城最底层的普通百姓,毫不遮掩地展示着丑、恶和惨。让你看到,一个要强、上进、清爽、体面的年轻生命,一点一点被摧折到身心俱损、精魂全丧。
北京曲剧《骆驼祥子》的故事线条要比《四世同堂》集中和清晰得多,描绘祥子在追逐“有一辆自己的车”这个本分的愿望时,三起三落的境遇。开场时,祥子的脚步轻盈欢快,充满活力,随着负累越来越重,脚步也越来越沉,到最后是散乱粘滞、形象猥琐。祥子的自律、挣扎、苦熬苦奔,都被那社会欺骗、侮辱、践踏。看着他堕落,你却很难责怪,唯有一声叹息。
相比话剧和影视剧而言,戏曲表现心理和情感有其自身的优势。因此,北京曲剧版的《骆驼祥子》,将小说里祥子的“憋屈”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车被抢、钱被讹,被勾引、被逼婚,样样都憋屈。虎妞是戏曲舞台比较少见的一类女性形象,戏曲旦角演员通常更擅长展现“美”,而虎妞却是“丑”的集中体现,美丽的女演员演出凶、横、泼等诸多丑相,丑中却又有情、有真,有可悲、可悯、可笑、可叹、可鄙之处,把握难度不小。
剧中有几处舞台二度处理颇具匠心——比如合唱与祥子的对话。祥子问虎妞要钱想买车,虎妞脱口而出:“你不是娶媳妇儿,你是娶钱呢?”祥子委屈、恼恨、百口莫辩,伸出手定在台上。幕后合唱声问道:“祥子祥子你说实话,刚才你是不是想掐死她?”在祥子为了钱背叛出卖自己所敬重的恩人曹先生时,类似的对话再次出现。此时,合唱仿佛是祥子内心深处对自己的约束,是一种理智和底线的象征。
《骆驼祥子》所展现的旧时代里的人力车夫群体,要比《四世同堂》诸多人物的社会阶层更卑微,人物的语言也不可避免地更俗。只是,舞台剧还是应该兼顾自身的品质与格调,要通俗而非流俗,可以俗得更巧妙、更有分寸些。
曲剧 老北京的味儿
看北京曲剧的一大乐趣和收获,便是感受老北京的味儿。老舍的小说着眼普通小人物的生活,却又不失大视角、大情怀,无论题材、人物,还是平实朴素的语言表达,都与老百姓的距离非常贴近。戏曲作品运用各种表现手段所能达到的最理想的结果,便是准确传递这样的亲切和关怀。那么老北京的味儿在哪里呢?
首先在语言。这一点,《四世同堂》和《骆驼祥子》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老舍堪称京味儿小说第一人,语言朴实亲切、活泼准确,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和鲜明的地域特色。语言的特点渗透着生活的方方面面,舞台剧要把这语言从抽象的文字还原成立体的声音,有发声、吐字、连读、儿化音的方言特点,也有以词句用法上的独特之处。民国时的风情,古都的历经沧桑。这种时间、空间距离所营造的新奇感此时此刻令人回味无穷。
其次在音乐。北京曲剧是从北京地区独特的曲艺品种——单弦发展丰富而来。曲艺往往擅长讲故事、插科打诨、调侃时事,形式活泼多变,深受群众喜爱。由曲种发展成为剧种,好比从平面到立体的过程,需要从业者从其他底子厚实的剧种处吸取大量养料,创造、丰富和拓展本剧种的表演手法。在这个学习和拓展的过程中,如何识别、保持自身特色,其实是当今很多剧种面临的共同问题。在曲剧的表演手段中,声腔是相对完善的。此次登台的青年演员,嗓子虽好,音调虽高,戏味儿却比较淡,比较像唱歌,而且似美声唱法,发声位置和方法都与传统单弦艺人的那种似吟似唱不同。应当指出,塑造人物、表达情感并不在于飙高音。另外,单弦的伴奏形式简单,一弦一鼓,而北京曲剧许是很想将“剧”区别于“曲”,在演出时用了庞大的乐队,其中不乏西洋乐器,这多少也冲淡了剧种的味道。
在此前的一些宣传中,北京曲剧被说成是“京味儿音乐剧”。如果只是为了让受众容易懂,那么可以理解。但若为此丢了剧种自身的味道,恰恰有点悲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