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设美好社区:社区慈善与社会创新——专访“欧洲社会创新教父”迈克尔 · 诺顿
2015-04-20
本刊记者 / 纯 光
记者手记
迈克尔·诺顿(Michael Norton)最早被中国读者认识源于他写的一本小书——《365种改变世界的方法》。诺顿在书中写道:我们,可以让我们的生活,让这个充满贫困、污染、疾病的世界更美好。这位年过七旬,双鬓斑白的老人看起来精力充沛,对于自己所从事的工作情有独钟。在诺顿看来,行动,永远胜于踌躇不前。停留在是否会做错的纠结之中,会致使自己失去了迈出第一步的勇气。在社会创新的领域尤其如此。一时的顿足,可能导致一个改变世界的好点子被永远掩埋起来。在这种理念的支持下,21岁的诺顿于1966年在英国创立了为移民家庭成员提供语言辅导的志愿服务项目,并就此开启了他的改变世界之旅。集科学家、银行家、出版者多种身份于一身,诺顿将不同领域解决社会问题的思路进行整合,不断推动着社会创新的跨界融合。随后,他将关注点从自发进行社会创新的实践转入到建立支持型组织之上,为他人想法的落地提供帮扶。1975年,他创立了英国著名的支持型机构“社会变革指南”,为非营利性组织提供信息上的支持和人员技术的培训。1995年,他创立了志愿行动创新中心(CIVA),鼓励英国志愿行动的开展。为了能帮助社会企业从国际市场上获得资金支持,诺顿正在筹备一家专门为社会企业发展而进行国际筹资的银行:Buzzbank。鉴于他在社会创新领域的杰出贡献,他被授予大英帝国官佐勋章。
将大半生的时间都与社会创新牵系在一起,诺顿看遍了社会创新领域的起起伏伏,也品尝过刻骨铭心的挫败。但是他始终坚信,不做,就永远不会有改变。正如他之前在接受采访时说过的,“我的人生信条有三——做;现在就做;错了重新再来。”错,不过是一次上天赠予的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罢了。
社区公益是公益慈善事业向基层化、专业化、纵深化发展的方向,有助于公益慈善事业接地气,真正成为老百姓生活的一部分。近年来,各地政府在推动社区公益发展方面有诸多创新举措,例如探索社区社会组织备案制度、降低社区社会组织登记门槛、下放社区社会组织登记和备案权限、推动成立社区基金会等。
2015年6月9日,本刊记者在广州独家专访了迈克尔·诺顿。
记者:英国有组织的慈善有着悠久的历史,也经历过不同的发展阶段,请问目前有着怎样的发展趋势?
诺顿:英国社会慈善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一直以来社会和政府都很重要,现在最大趋势是政府已经变得越来越不重要了,因为政府掌握越来越少的资源。现在政府期待着社会慈善组织或者社会机构提供社会公共服务,解决一些社会问题。还有一个趋势,政府也知道个人有非常多的创意,也期待着个人能对社会问题、社会慈善提供更多关于个人的见解。现在政府和社会机构的关系越来越好,也越来越和谐,但是有一个问题,就是钱还是不够。需要通过社会企业和社会机构所做的事情产生一定效应,所以,目前政府十分鼓励社会企业。
记者:我注意到,一些文献将“社会企业”看作是英国在21世纪最重要的解决社会问题的尝试。为什么英国要选择“社会企业”这种模式代替原有的“志愿行动”?
诺顿:一个原因是资金紧张,特别是传统的公益服务、社会服务方面的资金几乎用光了。现在要通过企业来筹集一些资金来支付解决这些问题的服务。政府也把这种做法作为一个机会,因为在向弱势人群支付服务的时候,也可以支付更少的资金。社会企业很大的一块,就是依靠于针对社会服务合同这一块。这在一定程度上和传统的NGO做法类似,传统的NGO主要是靠政府的拨款或者是赠款提供服务,而这些社会企业主要是靠获得政府的合同来提供服务。如果他们能拿到合同的话,就能够提供所需的服务,他们拿不到合同就没有办法做事了。
记者:“社会企业”既然不是以营利为目的的企业,那么它如何筹资?
诺顿:真正的企业,可以用股权或者是贷款进行筹资,但这适用于股份公司。在社会企业融资的领域,一共有三种可以投资的方式:第一个是影响力投资,投资于他们想在那方面产生一些社会影响的领域。比如在环保领域投资于风力发电,或者投资于替代能源方面的项目。第二个是直接投资某一个项目。这种投资又分两种,一种就是希望投资能够带来合理的回报,另一种则并不希望投资将来可以回收。如果你是用一种社会企业的心态去考虑问题,给社会企业投资常常是一种不准备收回的,或者是不能完全收回的贷款。但是现在很多针对社会企业项目的投资,都希望能获得回报,而不仅仅是纯粹的赠款。最后一种就是风险投资,投资者除了出钱之外,还把如何创造企业的做法、专业的知识经验、相应的联系网络和资金一起投入到机构中去,以帮助这个社会企业的发展。当然政府也会给予社会企业一些税收减免方面的支持。
现在英国的社会企业在筹资方面有几个渠道:一个是众筹。现在英国、美国在监管方面的法律和政府政策越来越宽松。政府允许人们通过在线的方式众筹进行社会影响力项目的投资。大家都认为众筹会有一个快速的发展,特别是对于社会企业来讲使用这种方法进行投资。中国目前也有相当多的众筹网站,但是都处于起步阶段。另外一种英国最新的做法,所谓的当地影响力投资。主要是把来自三个不同来源的资金平均地整合在一起。第一个叫欧洲区域发展基金,可以提供一些本土的资金融资;第二个叫欧洲社会基金,这是赠款融资,让那些投资者做好准备,进行这方面的项目。第三个就是在当地筹集到的资金,比如来自银行,来自社会投资者。这种影响力投资的基金通常规模会在五百万英镑左右。
第一个基金是我和我的团队在利物浦发起的。我当时做的工作之一,就是为这笔基金找到合适的项目。我们希望能够把慈善公益基金和社会企业责任基金,不要求投资回报的基金和那些社会企业投资想去获得回报的基金很好得结合起来。或者还可以通过众筹的方式筹到所需资金的10%。如果可以实现,我们就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达到一个更好的风险收益平衡。目前,这种社会投资基金的成本大约在13%到15%,甚至有时候会在19%到20%,这种门槛仍然偏高,不利于社会企业的发展。另外一种叫做社会企业天使投资。天使投资人愿意把自己的时间和资金投入到社会企业的初创机构里面去。我们现在有一些天使网络,这些社会投资企业家可以去把他们的想法报给天使网络。而社会企业家不仅仅能获得资金的资助,还可以获得专业的知识,专业的咨询服务。
我现在比较感兴趣的就是社会特许经营。我们对特许经营都是比较熟悉的,像麦当劳、肯德基。如果你想开创一个新饭店,通过特许经营的方式比自己创办一个饭店风险更小一些。同样的,在社会领域的企业也是一样,通过特许经营的模式,风险会更小。因为中国是一个人口众多、空间很大的国家。我认为这种社会特许经营,或者说社会复制的办法能在中国发挥一个巨大的作用。举一个我自己做的社会特许经营的实例,我们在印度建立了一个帮助热线,针对的就是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或者身处危机中的孩子。只要你拨那个号码,就会帮你转到最靠近你的儿童帮助机构,就有大人来帮你解决问题。我们创立了这么一个特许经营的模式,在一个城市跟一家儿童机构进行合作。我们也给他提供一系列的工具,还有一个特定设计的IT系统,帮助这些需要帮助的孩子。此外我们还设立了监控中心来监控机构的服务质量、培训等等,一共有293个分中心。我们当时做模型的时候,针对这些运营的机构,只是支付他们成本的一小部分,而不是支付钱供他运营。他们主要是通过项目的收入和通过筹款活动来获得运营的资金。我们从印度政府那里获得两方面的支持,一个是一定的经济援助来维持中心的运营。另外我们也获得印度各个州的承诺,要去尊重和保护孩子的利益,要保护孩子的利益。政府制定一系列的政策来实现承诺,同时也需要警察、法院系统的共同支持。
那么,社会企业的未来会呈现出什么样的发展趋向?我想先展示几个成功的社会企业。即使他们不比真正的商业世界做得更好,但是也的确做出了有益的尝试。比如DKT,这是一家制造销售避孕套的组织,同时也是一家社会企业。他们创新的方式就是把避孕套做得更加吸引人,更加有意思。他们针对中产阶级进行社会营销,但是实践证明,它受到了所有人的欢迎。这是世界上比较大的NGO社会企业,他们采取一些创造性的办法办社会企业,也可以解决一些社会问题,比如堕胎问题和性滥交。
我认为大家应该去考虑一下你过去没有想到的一些想法和事情。你做社会企业是不是一定得建立一个社会企业的机构去做事情,还是说你用公司的方式去做,因为公司有供应链,有资金,有产品,有社会网络,哪个方法更好?
当然,我们还可以做得更多来鼓励社会企业的发展,主要可以在四个方面进行努力:鼓励创新的想法;支持并孵化这些想法;为其他人的想法提供建议和帮助;如果有可能的话,为其提供资金。我们应该激发人们的创意。这是一个太多的人有太多的想法的世界,我们需要做的是,帮他们把想法落地。社会企业常常在商业模式的建立、融资、战略规划、组织发展、专业建议、人脉、董事会成员等方面需要建议和帮助。我们也可以从这些角度入手为他们提供支持。
记者:今天上午,您就社区慈善发表了很好的意见。通过公众和政府的合作,可以激发社会活力,发挥公众创造力,并由此创造附加值,增强社区归属感和认同感,进而为大家创造一个更好的社区。依您的观点,政府在慈善事业发展中应当发挥什么作用?一个慈善组织怎么取得公众的信任?怎么建立社会公信力?
诺顿:政府第一个角色就是政策的制定,社会慈善应当有什么样的角色,它能做什么以及他应该做什么。应当通过政策予以明确。第二,政府不能通过任何一部法规去控制这些机构,而且很重要一点,政府筹集资金的时候,不能硬性摊派,包办代替,社区基金会也不能拔苗助长。政府要把钱用于人们觉得重要的事情上,比如能源的回收,就是节能降耗,还有给人们建造家园,有时候政府还要鼓励在一些特别需要的领域建立新的机构,在政策方面也需要舆论引导。那么,作为慈善组织,慈善筹集的善款使用需要进行监督,这样人们促使慈善组织更好地开展活动。如果从政府拿到这笔钱,就要受政府的监督,你就要向政府提供账簿、报告和对于你工作的评估,这取决于那笔资金的大小,你募集的资金总数越大,你需要提供的证明越多。但是,还是要双方一起协商。如果是从公众那里筹集的钱呢?其实类似于政府机构的监督,是一样的。如果我作为一个捐款人,我怀疑捐款使用不合理,可以停止捐款,可以向社会宣传这个组织做了不好的事情或者钱花的不是很好,所有人会停止向这个组织捐款。
我强调一点,在英国,其实人们本身是很相信这些社会机构,而且在英国,钱款不明或者使用不好的例子很少很少,慈善组织当中的腐败是比较少见的。筹款过程是十分民主的,人们会选择他们想要筹款的项目,如果他们觉得这个不好,他就会停止捐款。如果他们觉得他们喜欢那个组织做的事情,他们就会给更多的钱,给更多的支持。所以,机构就会有一种压力,他们很急切地想做好,告诉他们的确做的挺好的。
记者:您怎么看待慈善市场的竞争?您主张筹款组织和实施组织分离吗?
诺顿:钱是有限的,你只有做得比其他机构更好,人们才会把钱给你。还有一个竞争,社会机构也会去基金会寻求最好的项目,尽管不是每个人都有钱。还有一点很重要,也不是有那么多好项目,所以,每个人都期待着寻找下一个可以改变世界的好项目。竞争总是好的,激励你去做的更好,在英国有一个问题,就是一些很大的机构变得越来越懒惰,越来越官僚。在一些问题上、在一些处理的事情上并没有小的机构做得那么好。所以,我们也会寻求一个平衡,就是你又需要大的组织,因为他们有比较大的知名度,可以在更大规模上处理事情、解决问题。但是,小组织也有更好的想法更多的创意。在大的组织里,如果有一个创意,有人过来告诉你能做什么、你不能做什么,如果在小的组织里就可以比较好发挥。
我知道有些国家和地区,筹款组织和实施组织是分离的,就是有些组织专门负责筹款,有些组织专门负责执行。但是我觉得不应该分离,首先,你要为了你的项目站起来,告诉别人你的项目好和你做什么,这样才更有自信,其实每一个人、每一个社会工作者都应该出来为他的项目说话。我们筹款过程当中其实也是在为我们做的项目做营销,所以,每一个在社会组织里工作的人其实都应该是一个筹款人。
现在困难是你筹资的时候总有你想做的事情,这时候需要平衡,为你的项目做营销的过程中你要很努力地让你想做的事情和捐助者想做的事情有所契合,所以,我们有一个很大的项目,就是训练筹资技巧。
记者:或许可以开个玩笑,您谈了社区慈善,社区基金会,社区慈善组织,本地化捐赠,社区福利基金……总结一下诺顿先生的理念,就是小的是美好的,您认同吗?照您看来,在中国发展社区基金会还有哪些困难?
诺顿:我的确对于小的事物感兴趣。可是我的目标是希望它长得很高大。我觉得小的东西是有它的角色的,大的和小的是不同的,但是,他们有各自应该扮演的角色。每一个小的社会组织都想成为更大的,然后留空间给其它的小组织去发展。
我在中国很多地方有过考察,我感到发展社区基金会最大的困难就是怎么样在政府、市民、社会组织之间取得信任。如果政府要求控制筹资、捐款整个过程的话,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居民和社会组织要有很好的理解,相互理解,这个理解需要在政府政策下互相的理解,他们能够做什么,政府同时又要明白如果让居民选择项目,其实可以获得更大的社会回报的。其实现在政府也很期待社会组织能够解决现在逐渐出现的问题,但是,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建立起相互之间的信任。大约在1996年的时候英国政府和社会组织之间就有一个契约,就是规定什么是政府应该做的,什么是社会组织应该做的,在中国可以尝试建立这样的契约,主要是要让政府知道哪些事情该做,有些事情社会组织做会更好,这样的话就可以创造更好的社会、更好的社区乃至于每一个人更好的生活。其实每一个人想要的东西和政府想要的东西是一样的,更好的社区,问题得到解决,以及更开心、更幸福的生活。
记者:目前在中国最感兴趣的公益创新是什么?
诺顿:我对什么都感兴趣,现在我在做的一件事情是环境方面的创新。上周,我的朋友在深圳召开了一个关于环境创新的会议。两天后我要到南京召开一个关于环境创新的培训工作会,有一个创意是让老人们去测空气污染。在上周的会议上还有一个创意,有一种新型的机器,不但可以告诉你现在你所处的地方的环境、空气污染状况,还会告诉你在这样的情况下你怎么去做,这些都是一些很好的创意,都是我们十分关心的问题。但是,有了创意之后,就需要有社会慈善家支持。所以,有一个很大的挑战,不但要让比较有钱的人和社会慈善家参与,还要让每个人都参与到这样的项目中。如果人们能够团结起来的话,社区就会变得更强大,也更有能力解决他们遇到的问题,最重要的是社区能够团结起来,可以让你的社区变得更好。
记者:请介绍一下自己从事慈善事业的经历?
诺顿:我得到第一份工作的时候就开始了这方面事业,每一周自愿到一个青年中心做义工。那个时候我21岁,在一家商业银行工作,但一直对公益事业充满热情。后来我就决定自己建立一个组织,目标人群是那些移民到英国的还不会讲英语的有语言困难的家庭,教他们讲英语,很多都是黑人或者印度人,他们因为样貌不同,所以,在英国有很多偏见,这是我成立的第一个社会企业,但是,没有名字、没有钱、没有帐号,只有300个志愿者。之后我又决定成立一个培训中心,主要是关于怎么筹资、怎么管理的培训,也出版发行很多书籍。在过去20年,我最关心的是怎么让个人的想法和创意得到实现。